第二章
京城“御史大人回府──”
堯正步下轎子,抬頭估一下時辰,對侍從揮揮手,說:“你們下去休息。”
回到府里,他獨自步向寢室,經過迴廊,遇到負責侍候父親的小廝捧著熱水,
匆匆地經過,堯正開口喚住他。“小三,老爺還沒就寢嗎?”
“稟少爺,老爺在‘廢園’沉思。”小三回答。
“廢園”──是指原本的崔家故宅。崔府與王府比鄰而居,自從前御史崔大人
去世之後,堯正的父親常常待在那邊,懷念故友。
“我知道了。”堯正改變回寢室休息的打算,移步前往廢園。
廢園並不如名字般荒廢,經過父親有心重建下,此地和堯正小時候的記憶,幾
乎是一樣。
堯正不必問仆佣,直接走向“樹亭”,傾斜的老樹仍蒼勁地庇護著石制桌椅,
及一個孤單的老人。
堯正走近樹亭,看到桌上擺著棋盤,在父親的座位對面,也多擺著茶盞,猶冒
著熱氣,彷彿和父親下棋的人,好像只是暫離一下,這種景況讓堯正心中微嘆。
“爹,您又在想念崔伯伯嗎?”堯正坐在父親旁邊輕嘆。
“唉!”王父因兒子的問話,不禁流下傷痛的眼淚。
“爹,您別傷心,方才皇上召喚孩兒前去,對崔伯伯遭人誣告一事已作出公正
的裁決,如今元兇已經伏法,皇上也決定下旨還崔伯伯清譽。”堯正立即說著好消息來
轉移老父的難過。
“真的?正兒,你說的是真的嗎?皇上總算醒悟了。”王父因遲來的正義而涕
淚縱橫。
“老哥,你聽到沒?皇上已經還給你清白了。”王父望着空置的椅子,喃喃地
說著。
“爹,皇上派孩兒代天巡狩,視察各地,併到崔伯伯的家鄉蘇州,置一塊
地,風光遷葬崔伯伯。”堯正試圖轉移老父的悲哀。
“正兒,為父想對你說一件事。”王又一聽到蘇州,立即緊張地握住兒子的手
。
“爹,請吩咐。”堯正說。
“王家只有你這一條血脈,多年以來,為父不曾催促你成家,你可知為父的用
意?”王父望着長大成人的兒子,雖然兒子無法繼承他的武藝,不過身為父親,有個高
中狀元,身居御史之位的兒子,心裏有着無限的安慰與驕傲。
“爹是要孩兒迎娶崔小姐的牌位,再論傳宗接代?”堯正心裏也很納悶,抱孫
心切的爹,面對川流不息的媒婆,怎會讓他“自由”多年?
“不,芙兒並沒有死!”
“崔小姐沒死?”堯正驚叫出聲。
“對!你只有在小時候見過芙兒一面,認不出她,我可是看着她長大的,雖然
崔家眷屬的遺體中,有穿着小姐服飾的女子,但為父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芙兒。”王父得
意地說。
“爹怎麼沒告訴過孩兒?”堯正還無法自驚嚇中恢復。
“你想想看,當初先皇追捕崔家餘孽不遺餘力,為了芙兒的安全,為父怎可以
說呢?現在既然已經翻案,芙兒沒有危險,為父才告訴你。”
當年,以崔、王兩家的交情深厚,如果王父不是先皇的救命恩人,王家早隨崔
家慘遭滅門,也是因為這層關係,王父才能去認屍。
“爹沒有找過崔小姐?”堯正不相信的問,以父親的個性,他相信父親早已暗
中查過崔小姐的下落。
“有,為父沒有停止查芙兒的下落,唉!只是一直找不到她。”王父說著,一
則以憂一則以喜。
憂的是,她一介弱女子,如何生存?喜的是,他沒找到,表示芙兒依然精靈,
懂得保命方法,不愧是他所中意的媳婦。
“爹,您要孩兒如何做?”堯正有點擔心地問。
父親該不會要他接下尋找崔小姐的任務吧?
“我猜想,芙兒一定會回去蘇州,你到蘇州后幫我找到她,帶她回來。”王父
興奮地說。
堯正鬢邊隱隱作痛。爹也不想想,爹花了多少人力及時間,十多年來找不到崔
小姐,一時間,他怎可能依爹的要求,找到人、帶她回家?爹將此事說得好像要他伸手
拿杯茶一樣輕鬆簡單。
尤其堯正根本不知崔小姐長得是圓或扁,小時候淡淡的記憶,就只有那兩束高
高紮起的衝天炮髮型,憑他這種記性能找到人嗎?
“爹,您沒有派人到蘇州找嗎?”堯正懷疑地問。
“當然有,發現死者不是芙兒后,為父立即派人到蘇州找尋,可是並沒有找到
她的蹤跡,芙兒很聰明,她一定隱姓埋名了。”王父翻翻白眼,被兒子當成白痴的滋味
真的不好受。
“爹找不到,孩兒不一定找得到。”堯正不是推諉父親的命令,而是不想讓父
親抱持過度希望,再承受過大的失望。
況且人海茫茫,要尋找一位隱姓埋名的人,談何容易?尤其是一個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的女子,更是難上加難。
“我對你有信心。”王父兩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堯正說。
“我?”堯正指著自己懷疑地說,他又不是有三頭六臂,何時變得具有“神通
”了?
“是的,姻緣天註定,芙兒是你親口訂下的,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她。”王父信
心滿滿地說。
堯正抬頭望着猶漆黑的夜空,無語地自問:姻緣真的是天註定嗎?
那句兒時的誓言彷彿在耳邊響起:“我會娶奶,我不怕老女人。”
堯正打扮得和一般文人無二致,上著淡色上衣,下着黃裳,頭髮束以裹巾,腳
著方履,配上忠厚、木調的神情,活脫脫像個呆書生。他沒擺出繁複、擾民的官威,只
帶一名打扮成家丁的護衛,兩人輕裝上路,前往蘇州。
堯正抱着輕鬆的心態,一路行來,除了欣賞美景,也細心留意風水良地,以完
成遷葬崔伯伯的任務:至於父親所交代尋訪崔小姐的任務,就隨大意安排了。
“公子,天色已晚了。”朱護衛看看天色,望着不遠處的城牆,提醒因留戀山
林美色而放慢腳步如蝸行的堯正。
向晚的暮色中,如畫的景色染上一層淡紅薄暈,如夢似幻,讓堯正沉醉。他輕
輕點頭,表示聽到護衛的建議,不過步伐卻動也不動。
朱護衛跟隨堯正多年,了解堯正有時“書獃子”的勁一發便不可收拾,看來現
在正是發作時間。他望一眼四周,美則美矣,不過這種“柔弱”的風貌,不合他的口味
,不過公子喜歡,所以他不再開口,沉默地等候着,與他共賞風光。
“進城!”天色漸暗,堯正欣賞完落日,就著餘暉,步向牆門。
“公子,今夜要投宿在蘇州府衙嗎?”朱護衛看到堯正停步在蘇州府衙門口半
晌,不太相信地問。一路行來,堯正並沒表明過身份,現在難道要“現身”,住在官邸
嗎?
堯正搖搖頭,心中另有盤算,他年紀輕輕就能坐上監察御史的位置,可不是光
憑忠厚老實的外表。
“府衙門口不許逗留,快滾!”值守在府衙門口的衙役,看到堯正主僕“鬼頭
鬼腦”地打量著衙門,雖然他們沒有異樣的舉動,但他仍仗着自己的權威動手驅離兩人
。
“大膽!”朱護衛閃身擋在堯正身前,準備扭住衙役的手,以懲罰對方不敬之
罪。
“公子?”朱護衛的動作不慢,不過堯正的動作更快,在眨眼間就拉住朱護衛
的手。
堯正搖著頭,對朱護衛說:“走!”
朱護衛快步追上堯正,不服氣地問:“公子,為什麼不讓屬下教訓這種狗仗人
勢的東西?”
“目前不宜打草驚蛇。”堯正淡淡地說。
堯正不在乎別人對他是否恭敬,但他向來不以官壓民,當然不會縱容蘇州府衙
以官壓民的作風,他會記下這筆,將來好算總帳。
朱護衛由堯正淡淡中夾著森然的語氣,了解公子將來會矯正這種風氣,也不再
多說,隨著公子閑逛。
“公子……”朱護衛聞到街頭的飯菜香味不斷傳來,肚子也咕嚕地響應,尷尬
地暗示。
朱護衛瞄一眼堯正,覺得納悶,公子長得雖然不如他威武,不過也不是文弱書
生,怎麼卻不會感覺到餓?
堯正看了朱護衛一眼,不必詢問也明白他的想法,抬頭打量著街上的店面,挑
了一間平實的飯館走入。
“客倌!請進來坐,用飯用酒,小店應有盡有。”
這間小小、家庭式的飯館,一對老夫妻及孩子,將掌柜、大廚、跑堂等工作全
包下。
堯正被帶到裏頭較偏遠的角落坐下,對着想另外找座位的朱護衛說:“在外沒
有那麼多規矩,坐下來一起吃。”
“是!”朱護衛爽快地坐下。
“客倌,是從外地來的吧?”跑堂打量著堯正,雖然他和一般文人打扮一樣,
不過有股尊貴的氣勢,不容小覷。
“是的!”對著平民,堯正有着博人好感的親切。
“那麼,客倌,你該嘗嘗本地出名的好菜。”跑堂熱切地說。
“噢,勞駕您介紹一下。”堯正笑着說。
“例如蜜汁蓮藕、菜肉餛飩、糖心蛋、東坡肉、叫化子雞、龍井蝦仁、紅泥砂
鍋、老鴨堡……等,好多好吃的東西。”跑堂開口念出一長串的美味,說得自己也忍不
住口水氾濫。
對姑娘們愛吃的甜點,朱護衛沒興趣,不過他對肉類有着高度的喜好,聽到跑
堂念的菜名,不由得令他用力吞咽口水。
“你們這裏都有賣嗎?”堯正帶笑地看着兩人的饞相。
“呃,沒有,客倌需要到‘美人樓’才嘗得到,不過本店也有不少味美價廉的
好菜。”跑堂脹紅臉說。
“美人樓”?由名字來推論,該是青樓妓院之地,堯正笑一笑,即使想嘗美食
,他也不會因這個理由而踏足青樓妓院。
“給我們來幾道下飯的菜。”堯正笑一下,菜色全憑跑堂來決定。
“客倌需要燙壺酒嗎?”跑堂打量他們的穿着,拿捏他們所能付得起的價位。
“嗯,來一壺。”堯正瞥一眼朱護衛,瞧見他聽到“酒”字,不斷乾咽口水的
動作,反正已經到達目的地,就讓他放鬆一下,相信一壺酒礙不了什麼事。
“謝謝公子。”朱護衛欣喜地道謝。
“辛苦你了。”堯正明白,自己微服出巡,所有的安危責任全在朱護衛身上,
造成他精神一直緊繃著。
朱護衛自認為是粗人,客氣的話他不會說,尤其不會咬文嚼字,因此堯正的道
謝,造成他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沉默半晌,總算擠出一句話:“公子如此說,真的是
折煞小人了。”
“哈哈哈!出門在外,不必講究規矩,你不要太拘謹了。”他的無措,讓堯正
笑出聲,拍拍他的肩膀。
還好,菜肴很快上桌,轉移了朱護衛的尷尬。
“快吃吧!”堯正知道他若不動筷,朱護衛只會對著菜流口水,即使還不餓,
他仍舉筷吃一些。
油光發亮的重口味菜肴,的確適合佐酒下飯,看着朱護衛大口吞飯,沒一下子
即吃下兩大碗白飯,佩服他的好胃口,為了不打斷他的進食,堯正慢條斯理地吃着。
鄰桌嘻笑的對話,引起堯正的注意,專註地聽他們對談。
“何兄,聽說你前陣子,又敗在‘催命符’手上。”
“催命符”?堯正一聽這個名號,很像殺人越貨的盜匪,現在國境太平,哪時
候出現這名江洋大盜?各地官府為什麼沒有上疏?再看那人話中所指的“何兄”,一副
文人模樣,舉止軟弱無力,不像身懷絕技,這種人有能力與江洋大盜對抗嗎?
“我只是不想和一個又老又嫁不出去的娘們一般見識而已。”何必嚴沒想到傳
言這麼快,短短數日,他又變成蘇州的笑柄,面對熟人的“關切”,他只好擺擺手,裝
出不予計較的模樣,不過心裏卻恨得暗自咬牙。
堯正聽得挑眉,娘們?這名江洋大盜竟然是個女子?還是個半老未婚的女子?
到底怎麼回事?不由得讓堯正興緻盎然地繼續聽下去。
“‘催命符’生得花容月貌,粉嫩得像水埋出來似的,加上那份陪嫁的家產,
雖然年紀大一點,何兄就將就、將就點,收下她吧!”同桌之人流里流氣地說中何必嚴
多年的企圖。
“這種不守婦道、拋頭露面、伶牙俐齒,加上年紀一大把的老女人,不適合用
八人大轎來迎娶,如果她知道悔過,小弟還可以考慮將她收為外室,給她一個倚靠。”
何必嚴為了挽回顏面,大放厥詞。
嘖嘖嘖!真是馬不知臉長,除了和何必嚴同出一氣的幾個人以外,其餘的客人
皆暗作嘔吐狀。
“哈哈哈!說得好,女人畢竟要以男人為天,才符合倫常。”一幫人仍然旁若
無人地放聲大笑。
“何兄,將來兄弟們到‘美人樓’吃喝,不必付錢吧?”
“好好的一家酒樓客棧,取名‘美人樓’,實在不好聽,何兄將來會改個文雅
的名字嗎?”
眼看八字都還沒一撇,但在眾人的起辯聲中,“美人樓”好像已經是何必嚴的
囊中物。
“哈哈哈!這種俗氣的店名,我接掌后一定改名。”改名之事,何必嚴拍著胸
膛打包票,至於免費吃喝,當然誰都別想占他的便宜。
“說真的,蘇州城裏出現這種敗壞風氣的娘們,確實是本地的不幸,只不過…
…何兄真的有把握能收服她?”有人潑了何必嚴一桶冷水。
何必嚴屢次討不到好處,簡直顏面無存,這下聽到同伴揭他的瘡疤,臉色陰晴
不定。
“本城府衙大人,是何兄的本家,何兄可以請府衙大人出面端正民風。”另一
個同伴出主意。
提到這位本家長輩,何必嚴立即臉上有光,抬高不可一世的額頭說:“這種小
事,不必麻煩到大人。”
堯正抬頭打量何必嚴,心中已有主意,對著朱護衛擺擺手,示意他別跟過來,
起身到何必嚴的桌前。
“各位兄台,請了!”堯正拱手作揖。
“請了!”遇到懂規矩、舉止合度的人,何必嚴及同桌的夥伴,立即起身,揖
手回禮,一時間,翩翩風度取代了原先的自大及輕浮。
“小弟初到貴寶地,看到各位兄台的風度,心生敬佩,故而厚顏過來結交。”
堯正說。
有人敬佩他們?頓時眾人皆覺得身價非凡起來,熱情地招呼具有“慧眼”的堯
正。
“小二!這裏的帳全算在我身上,另外將好酒好菜再擺一桌。”閱人無數的堯
正,只看一眼,立即明白如何投其所好。
太好了!這些不得人緣的文人,太久沒有冤大頭送上門,讓他們打秋風,好不
容易遇上大方的堯正,眾人無不努力巴著這位“衣食父母”。
不需煩惱銀兩,又有好酒好菜,眾人放開懷大吃大喝,沒多久已差不多半醉。
“各位兄台,剛剛小弟聽到各位提起‘催命符’,不知她是何等兇惡的歹徒,
官府可有派人逮捕?”眼見時機成熟,堯正以好奇的態度詢問。
有酒菜好說話,眾人已經將堯正視為冤大頭,不不不!是視為好兄弟,對他的
詢問,加油添醋地高談闊論。
“王老弟,提到這個女人,是蘇州城的恥辱,她的過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老弟,我告訴你……”
堯正專註的聽,不時出言繼續詢問他想知道的事情。
夜深,堯正將那群酒肉朋友丟在店裏,準備離去。
“客倌!”跑堂送他和朱護衛到店門口,稚氣的臉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有什麼事嗎?”堯正停下腳步,和氣地問。
“客倌,他們說的不對,崔姑娘並不是壞人。”跑堂在他鼓勵的眼神下,說出
自己的感想。
“那位‘催命符’姓崔嗎?”堯正問。
“是的,客倌。”跑堂不知道客人聽到“崔”姓,怎麼會突然興奮?
崔?和她同姓,該不會就是他所要找尋的崔小姐?不,世上哪有這麼湊巧的事
,他才剛到蘇州,就找到了失蹤十幾年的崔小姐?不,這太荒謬了!
堯正為了自己荒唐的希望而搖頭自嘲。
“客倌?”跑堂不安地出聲喚回他的沉思。
“放心!我不會相信片面之辭。”堯正拍拍跑堂的肩。
“這些人,我該怎麼辦?”跑堂指著店中那幾個爛醉的文人。
不想將他們丟著不管,但是只怕如此會造成店家的麻煩,堯正想了一下,問道
:“他們住哪裏,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提起這些人,城裏的百姓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早將這些人的
住家範圍視為“生人迴避”之地,寧可繞道,也不願自他們家門前經過,所以跑堂當然
知道“禁區”的位置。
“你找幾個人,將他們送回家。”堯正取出銀子,交給跑堂。
“好。”跑堂知道找不到人,只好他和父親自己來賺這錠銀子。
交代完畢,堯正帶著朱護衛走入黑夜之中。半夜,蘇州城進入沉睡,寬大的街
道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以及足踏石板路的迴響。
堯正雖然沒有來過蘇州城,不過他剛剛已經從那幫人口裏問清路徑,於是他帶
著朱護衛,前往美人樓。
美人樓前,每隔幾步即高懸著燈火,這些大紅燈籠在黑夜中非常醒目,大老遠
即可以看到。
“公子?”豪華的客棧讓朱護衛瞪大眼睛,不是堯正的身價住不起這種地方,
而是堯正本着簡樸原則過日子,不曾有此豪華的舉動。
“我們在此投宿。”堯正不管他訝異的目光,示意他敲門。
“叩叩叩!”朱護衛伸手輕叩著門,厚重的門好像吸收掉聲音,小小的聲音連
自己都聽不到。
“咚咚咚!”朱護衛倫起大拳頭,用力敲門,沒想到,巨大的迴響首先嚇到自
己。
“公子?”朱護衛尷尬地回頭看着堯正,愧疚自己的粗魯。
堯正上前,仔細看着門的四周,這種設計,應該是將敲門的聲音直接傳送到伙
計的卧室,他暗暗點頭,說:“好設計。”
“設計?在哪裏?”在朱護衛的想法裏,“設計”等於“陷阱”,由於他身負
重責不得輕忽,因此立即轉身四處警備地查看。
“在這裏!”一道充滿睡意的聲音隨著大開的門響起。
“客倌,請問兩位是住宿還是用餐?”仍在昏睡的小二嘴裏說著職業性的招呼
。
“用餐。”堯正忍住笑,戲謔地回答。
“那是我負責的。兩位客棺,請進!”多金踩着夢遊步伐將他們引進門。
“小二哥,你沒有鎖門。”城裏的治安雖然不錯,但還沒好到可以夜不閉戶,
堯正拉住多金,提醒他。
被提醒鎖門,讓多金稍微清醒了點。鎖好門,轉身再問:“客倌還沒用飯?”
“現在還可以用飯嗎?”堯正挑起眉問。
“可以,當然可以!出門在外又沒有背着廚房,誰知道哪個時候肚子會餓?”
多金聳聳肩,很自然地回答,好像深夜肚子餓是很正常的事。
“小二哥,難道廚房的人也不必睡嗎?”堯正好奇地問。
“客倌,喊我多金就好了。”多金爽快地說。他接着回答堯正的問題。“挖寶
伯當然要睡,客倌現在要用飯,只有簡單果腹的東西了。”
多金?挖寶?真天才的名字。
“你叫多金?還有一位叫挖寶?”朱護衛聽到名字,顧不得規矩,笑出聲。
“客倌們,你們八成是初次到本城吧?才不知本店有‘金銀財寶’。”反正被
吵起了,又沒別的事要忙,多金索性打開話匣子跟他們聊了起來。
“金銀財寶?”堯正問。
“金銀財寶是指四個人──多金、堆銀、積財及挖寶。這是老闆取的名字,很
威風吧!”多金得意地說。
天才!能想出這種名字,不是天才就是窮到想錢想瘋的人,以美人樓的狀況,
堯正不認為對方是貧窮的人。
“多金,我們不用飯,請給我們上房。”堯正更正他的要求。
“那不關我的事。”多金說完,丟下兩人走回房間。
有這種待客之道?朱護衛打算為主人討回應有的禮遇。
不過……還沒等到朱護衛發飆,從內房走出另一個睡眼惺忪的人。“客倌,我
叫堆銀,請跟我來。”
原來,“美人樓”各有專職,難怪多金一聽到他們不用飯,立即離去,喊堆銀
出來招呼。
堯正隨著堆銀走向上房,邊走邊欣賞沿路的巧思佈置;彎曲的迴廊上掛著燈籠
,舉步不至於難行,每個轉角,都設有人工造景,宛如置身山林。
“堆銀,這美人樓是誰佈置的?”堯正忍不住想知道這位眼光獨到的人。
“老闆啊!”堆銀理所當然地回答。他推開房門,點上燈,放下手中所端的熱
茶,接著說:“客棺,這間房間,您可否滿意。”
這間上房隔成一個小花廳,以及一大、一小的房間,大的卧室當然是提供主人
使用,堯正沒想到客棧會體貼隨從,另隔一間讓他們睡,免除他們打地鋪的痛苦。
“嗯。”堯正滿意的點頭。
“客倌請休息。”堆銀說完即關上門離開。
朱護衛先到大寢室檢查,敲敲打打,注意有沒有可能危害到公子安全的陷阱。
堯正走到窗前,推開窗扉,湖面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景色一覽無遺;沿着湖岸
,不時錯落着平整的石頭,這種利用自然又不刻意的造景,讓堯正心生佩服。
“公子,請早點歇息。”朱護衛說。
“將茶拿進來,你先去睡,我要再看一下書。”堯正說。
“是!”朱護衛清楚公子多年的習慣,也不再多說。
是想看書,也翻開書,不過……堯正的腦中一直在轉著今天所聽、所看到的事
情。
多金和堆銀口中的老闆,應該是文人們口中的“催命符”吧!
一個女子,能經營如此大間的茶樓兼客棧,又具有審美的眼光,真是不簡單!
到底哪種女子能做到如此的局面?他很好奇,簡直迫不及待地想見識這位奇女子。等吧
!天亮之後,他就可以一睹佳人的真面目了!
可能是因趕路而累過頭,也可能是清靜的環境讓人沉睡,堯正沒依習慣在天色
微明時起身。
陽光穿透重紗,照亮了寢室,不過床位安排得很好,室內享有光線,卻不會直
射到床上,吵人好夢,而且湖面輕風吹入,增加舒適度,更讓人不知時辰已晚。
堯正直睡到已時末才醒來,他沒有養成需要人服侍的惰性,所以自己打理好才
走出房間。
“公子!”此刻朱護衛早就坐在花廳等候公子起床。
“用過早膳了嗎?”堯正想自己是多此一問,以朱護衛死忠的個性,怎會不等
主子,自己先行用膳?
“公子要將早膳送到屋裏嗎?”看看時辰,已經快中午,這時候還要吃早膳?
“我們下樓去用午膳。”堯正自己先笑出聲。真是荒唐,培養了二十年的規律
生活,一到蘇州就全亂了。
“待會兒吃過飯,奶到街上幫我買些豪華、闊氣的衣服。”堯正邊走邊吩咐。
公子轉性了嗎?這個命令讓朱護衛霎時傻了眼,差點忘了走路。
“身上的銀票夠嗎?”堯正看他愣住,只好伸手打醒他。
“夠。”公子只不過想買區區幾套衣服,他身上所帶的銀票當然夠付。
“記得,要挑最豪華、最上等的衣服。”依堯正言下之意,穿起來像暴發戶也
無所謂。
“是!”朱護衛不再多想,反正全聽公子的話准沒錯。
“客倌,昨夜睡得好嗎?本店是否讓您滿意?”樓梯的盡頭即是櫃怡,一位頭
發發白的老者,看到他們下樓,出聲招呼。
“很滿意!”堯正真心讚許。
“客倌,請在這裏登記一下您的大名。”積財伯將手中的冊子推到堯正面前。
堯正接過筆,填上姓名,他一手漂亮的字體顯得非常醒目。
“好字!”積財伯看了出聲讚揚。
“公子預計留在本店多久?”積財伯詢問。
“半旬到一個月左右。”堯正回答。
積財伯抬起頭仔細地打量堯正,看他一身簇新衣衫,不顯財氣,不過一身氣勢
讓人不容小覷,真是個品貌端莊的佳公子。
不過……積財伯也看出他沒吃過苦頭,看來又是一個吃米不知米價的好命人,
不知這裏上房一天要多少錢,一住就想住長期。
“王大爺,您要先寄放一些銀兩在本店嗎?”積財伯有技巧地暗示。
堯正看了積財伯一眼,他是聰明人,當然懂得暗示,想起美人樓會以金銀財寶
來替屬下命名,就如他們拒絕白吃白喝的虧本生意。
接過朱護衛拿出來的一疊銀票,交給積財伯,問:“夠了嗎?”
積財伯的眼睛像算盤,翻看由京城最大銀庄開出的銀票,多多少少加起來,總
共七百多兩。
“夠了!”積財伯低頭將金額記錄好,即低頭專心工作。
堯正從多金、堆銀的態度,明白此店分工嚴明,對積財收好錢不理人的態度也
不感到吃驚,笑笑地走入茶樓。猶不知,他轉身走後,背後有一雙精明的眼睛注視着他
。
“積財伯,你在看什麼?”宓芙由後頭走過來,看到積財伯一直盯着,好奇地
也跟着看,不過……正當進出來往的客人,沒有什麼特別事發生。
“小姐!”跟隨小姐多年,突然被改成這個名字,實在讓積財伯難以適應。
“好啦!這個名字很福氣,別再抗議啦!”宓芙當然懂得老人家無奈的感覺,
笑着轉開話題,說:“財伯,你剛剛在看什麼?”
積財伯將冊子推到宓芙面前,她瞥一眼,對上頭的名字、漂亮的字體、金額,
並沒有顯露出驚訝的樣子,只說:“又有客人住進來。”
“小姐,奶對這個名字沒有感覺嗎?”積財伯不滿意小姐的遲鈍。
“好啦!財伯,不要讓我猜,請你直接說,對這位客人,我要有什麼樣的感覺
?”宓芙頭痛地說。唉!為什麼人活得越老會越龜毛呢?
“小姐!這個名字不是和姑爺一模一樣嗎?”積財伯的口氣有着掩不住的興奮
。
“王堯正?很普通的名字,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不奇怪。”宓芙不以為意,
她向來很實際,不會幻想奇迹出現,而且他們認為的奇迹,對她而言是災禍。
“可是……這位客人的相貌,有幾分像王將軍。”積財伯不死心地說,努力要
小姐相信她的奇迹出現。
“好啦!我會過去看看。”宓芙虛應地說,她才不相信霉運臨頭。
天啊!若她不答應的話,宓芙相信他會繼續念到她屈服為止。問過多金,宓芙
走向他所在的雅座。
自從接掌美人樓,宓芙自忖不管遇到哪種客人都能應付自如,但當她進入雅座
,看到桌上所擺的菜色,卻不由得吃驚,就連在廚房裏,她也不曾看過店裏所有的菜色
同時擺在一起的場面。
開飯店就不怕遇到大胃王,身為老闆,客人有浪費的習慣最好,可以保證荷包
飽滿,他付得起錢,她就能供得起。
宓芙眼光慢慢往上抬,剛好迎上一對“矛盾”的目光,說目光矛盾不為過,因
為他沒有一般人看到她時的“驚艷”反應,而是笨拙中藏着聰明、急躁中壓著沉着、端
庄又含帶戲謔的感覺。
有着這種矛盾目光的人不是心機深重、就是扮豬吃老虎,不管是哪種人,都是
屬於“奸”人。還好,他濃黑的雙眉、筆直的鼻樑、帶著笑意的厚實嘴唇……沖淡了眼
睛給人的壓力感。
在宓芙打量時,堯正也同時打量她。
她果真夠美、夠艷,彎彎的黛眉如迎風柳條,逗人心癢、精靈般的大眼,圓睜
睜地透著純凈的本質、嫣紅的菱唇最是吸引人,不時引人慾鞠取芳香。
看她身材嬌小,卻陋纖有致,難怪那些文人談到她,總會流露邪惡的猥瑣神情
。唉!真是個“禍水級”的女人!
“是老闆嗎?”堯正起身拱手,明知故問。
“本店還讓客倌您滿意嗎?”宓芙婷婷地走向他。
哇!他好高喔,宓芙連髮髻的高度算下去,也差不多和他同高而已。嗯!這個
王堯正不會是她的未婚夫婿,因為印象中的未婚夫比她矮。
宓芙細細地打量堯正,他高大的骨架沒有文人的柔弱。
嗯,當年那個王公子小小的年紀就像老學究,在先天不良的情況下,長大后想
必是一名酸丁,不像這位客倌,文質中帶著豪氣。
堯正也在思索著,只是小時的記憶太模糊,再想他想不出崔小姐面貌,不過當
年他只覺得她外貌普通,相信長大后也不可能變成艷麗的女人。
“崔老闆,有意坐下聊天嗎?”堯正問。
“謝謝。”宓芙坐下,招手喚來多金,送上一壺熱茶。
“王大爺,這壺茶,是本店招待您的。”宓芙接過茶,為他斟上,然後停下來
,看着他的反應。
“謝謝。”堯正接過茶茗,由味覺、視覺、嗅覺……來品嘗,抬頭看一眼宓芙
,笑着說:“色綠、香郁、味甘、形美,這壺是明前龍井。”
“王大爺,您真的是內行人,這正是清明前所採的龍井茶。”宓芙嬌笑起來。
嗯,看來他是個有眼光及見識的人,不是只懂花錢擺闊的敗家子。
“別喊我大爺。”雖然如此稱呼沒錯,不過,出自她口中,總是有股諷刺的味
道,讓堯正有點不習慣。
“王公子。”宓芙如他所願,改口稱呼,不過,在她有心拉長的聲調中,不只
諷刺,簡直擺明是嘲笑。
堯正翻翻白眼,厘不清是什麼滋味,生氣?沒理由,她很順從地改變稱呼;不
生氣?明明有股熱氣在心湖翻攪。
唉!這種磨人、逗人的女人,讓人想氣又不能氣,難怪被喚作“催命符”。
“哈哈哈!”宓芙笑出聲,她當然明白她的聲調造成的傷害力,知道他為什麼
突然一臉鯊相。
正當兩人言詞交鋒時,突然間,卻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