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楊箏·夢裏花落
他的夢裏,總有下不完的雪,那一點點的素色,是開到及至的蒼櫻不滅,不死的魂魄,即便凋落的剎那,仍清高如斯。
雪落無聲,而他夢裏的雪,飄落時卻有很溫柔,很纏綿的聲音,只要凝神聆聽,就會發現那象唱着一曲亘古寂寞的歌。
幾千幾百萬年以來,那場雪在墨塵的夢中靜靜地落着,舞出塵世間絕無僅有的風華,歌詠着紅塵中天地動容的絕唱。一切正如遠古時的那一夜,他遇見他一般。
夜,竟是這般黑暗,或者,那是濃重的殺意禁錮了漫天的月影,星光?
它逃,沒命地逃,身後是伴隨着一聲聲“妖孽”吶喊着的狩獵者。
它驚慌失措,它奪路狂奔,它來不及去辨認哪是生路,哪是死道。
直到它在筋疲力盡地竄進那下着細雪空曠的山谷。
殺意在靡靡白雪中遠去,它隱隱聽見雪在吟唱,它從不知道,落雪會有如此動聽的聲音。清冽而悠揚,低回婉轉如同九天的仙樂。
緩緩地,天籟般的樂音中冉冉飄來一點淡青色的燈火。近了,才看見一襲天青色的衣裳,衣袂在風中漫漫地,無聲無息地飛揚。雪落有聲,那人的腳步卻輕如鴻羽,踏雪無痕,一路行來,不見他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
燈,就掌在那人的手中,而他空着的那隻手,此刻正向它伸來。
那是一隻很清秀,很好看的手,白凈的,修長的十指,指甲很均勻,指節並不突出,但那隻手在抱起它的時候被它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
抬頭時,訝然看見他的笑容,溫和的,甚至有點寵溺的,那雙細細長長的墨色眸子在微笑中燦若流星。
後來它才發現,原來那麼年輕的人竟是少年白髮,那一頭長及腰際的發是一種泛着死氣的灰白,沉沉地,象墳頭的白堊。過肩處用一條青色的長繩束着,鬆鬆地,象綠藤多情地挽住一灣薄薄的流水。
屋子裏跳動着激烈燃燒的火,冰冷顫抖的它,忍不住在溫暖地誘惑下一點一點挪動自己的身軀,越靠越近,直到那忽然竄起的火舌燒着了它的尾巴。
他禁不住失笑了,同時又慌忙用手幫它拍滅身上的火。那一瞬,它看見那秀氣的手上留有它的齒痕,深深的,紅紅的,象一個烙印一般烙在他手上,同時落進了它的心。
而後才知道救了它的人叫楊箏,那名字動聽得猶如深夜,雪落紅塵的清音。它無數次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卻從未曾叫得出口。因為它,還學不會如何說話,畢竟,它幻為人的時間實在太短,太短了。
它的名字卻是他給取的,有那麼一次,他出神地端詳着它的眼,而後,輕輕一嘆,說道:“這麼一對墨色的眸子,真可以湮滅紅塵啊。”
於是,它被起名為墨塵,楊墨塵。
在往後相處的日子,它總能聽到他用清澈的,低回的聲音喚着它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墨塵,墨塵……
優美如天籟。
漸漸地,它也喜歡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始終不及喜歡他的。
自從它被救的那一天,它就戀上了他溫暖的懷抱。他空閑的時候,它便變回原形,放肆地跳到他身上,鑽近他懷裏。他總是無可奈何地抱着,任它在他懷裏賴着,纏着,象護着個調皮的小孩。
他忙的時候,它就化成人身,用幼小稚嫩的手緊緊扯住他衣服的下擺,邁開蹣跚的腳步,跟着他到處晃悠。它經常跌倒的,它是只剛幻化成人的幼獸,還不習慣用兩條腿走路,而他,便是它最好的老師。
它學着他的一舉一動,模仿那優雅的,寧靜中尤顯高貴的舉止。即便它偶爾跟不上他的腳步,跌倒了,也會很快爬起來,它那雙小小的手從沒離開過他的衣襟。
楊箏疼它,寵它,象對待自己的孩子。閑時,總會細細幫它梳理那一把長長的烏黑的發。每次他總會用心地梳夠九十九下,說是祈盼它的生命長長久久。
然後再用翠玉的簪子束好,固定。他總儘力地將它扮得象個人類的小孩。
雖然,它還無法隱去頭上尖尖的耳朵,無法藏起身後長長的尾巴,但偶爾臨鏡自照,它會發現,鏡里是一張驚為天人的小小容顏。有着烏檀般亮澤的發,整齊的劉海下,是一對黑幽幽的,宛如沉潭千尺的眸。它的眼,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點點天真的風情,小小的人兒,已是這般地煙行媚視。也許,那是一種天生的蠱惑,狐族與生俱來的本能。
那座山谷,長年累月細雪紛飛,彷彿四季怎麼開也不敗的花,只落不敗的蒼櫻。積雪層層疊疊,覆蓋了整個山谷,終年不化。
然而,即便下着那樣的雪,墨塵卻不覺得冷,雪屑觸及肌膚時,那種輕輕地,涼涼的觸感,象極了楊箏清涼無汗的手,溫柔而呵護地拂過他的臉頰。
所以,在墨塵的記憶中,那場雪是溫柔的,溫柔得幾近纏綿,讓他夜夜夢回,難以忘卻。
透過迷朦的雪霧看人,總有幾分虛幻無依,似假似真。有時,墨塵會想,楊箏也許根本就不是塵世間的人,因為,他從不曾見他離開山谷,到外面的世界去。也許,楊箏和他一樣也是妖精變的吧。不想受俗世的驚擾,所以才隱居於此。
墨塵偶爾會看見楊箏遙望着谷口,神情哀然,無言中久久不曾移開他的視線,彷彿眷戀着什麼似的。
墨塵不懂,有太多人類的感情,心思,墨塵還未曾學得會,更談不上明白和了解。
山谷與外界相接的地方立着三塊異石,高聳入雲,呈擎天之勢。石上分別刻着一個古文,字字蒼勁有力,如刀如刻。那三個字連起來是一個地名——奈何橋。
有一次,楊箏指着那三個字對他說,奈何橋,是黃泉之國的邊界,過了奈何橋,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說這話時,楊箏的眼神有那麼一刻的蒼涼,而後,他淡淡笑着說,過了奈何橋,就可以看見一種很美麗的花,在黃泉的彼岸靜悄悄地開放,從來沒有人去欣賞,獨自開了一季又一季,那花的顏色紅的象天際燃燒的晚霞,總在對岸就耀亮了亡魂迷濛的眼光。
那種花叫彼岸花,只開在黃泉的花。
“墨塵,如果有一天你要過奈何橋的話,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是重生還是沉死,全在你一念之間。”
那時候,他,並不怎麼留心去聽楊箏這番語重心長的話,也許,生死這個概念在墨塵的心中還很模糊,腦中存有的也僅是逃亡時那一剎深深的恐懼。
他還沒有失去過什麼,他還未曾品嘗過人世間生離死別的滋味。這隻小小的幼獸還沒有足以稱為人的資格。
所以,在那一個黃昏,他離開山谷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去看書寫着“奈何橋”三個字的石筍,他眼中望見的只有絢爛如血的流霞,那在天空中悠然怒放的彼岸花……
楊箏,遠遠地,站在谷中望着,看他天真的身影逐漸被霞光浸食,吞沒。
雪落進眼底,沉澱出亘古不滅的落寞。
該來的終歸會來,該去的始終是要去的。他改變不了什麼。
輕輕地,楊箏的嘆息飄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