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自從懷孕之後,思薇總是昏沉沉地想睡覺,不但害喜害得凶,更常常飽受暈眩之苦。

這晚,她窮極無聊地看了一卷《天下父母心》的錄像帶,原本是為了打發時間,卻未料劇情扣人心弦,把一對年輕夫妻,自結婚後所遭遇的生活瑣事,心路轉折,生動有趣地刻劃出來。尤其是他們那種渴望擁有孩子的心情,以及夫妻共同分享懷孕過程的溫馨軼事,讓人在會心一笑之餘,備覺感動窩心。

劇情轉換到女主角入產房待產,男主角得知妻子難產的消息后,在病房外面帶愁容的守候着,憂急交織的回憶他和妻子結婚以來所面臨的悲歡離愁,一滴晶瑩的淚珠跳接為產房的一滴血,導演以巧妙而不落俗套的手法處理了這段將為人父的心路歷程,感人肺腑的鋪陳,賺人熱淚。

思薇融入其中,久久不能自己,忽然她想到自己——她呢?她在產房裏歷經為人母的掙扎和痛苦時,產房門外可有一位來回踱步,集興奮、焦慮、不安於一身的准父親?

她原可以有個雖不盡人意,但還算圓滿的結局,是她一手推拒了喜劇的大門,現在卻不能釋然自在地面對即將到來的冷清孤寂。

姚立凱說的對,她真是矛盾得可以。

夜深了,她關掉錄像機,卻關不掉縈繞在心頭糾纏不去的愁苦和凄楚。

正想泡杯牛奶時,聽見鈴聲。這麼晚了,會是那位不速之客?她狐疑地打開了門,看到笑容可掬的吳瑛潔。

「剛剛離開報社,心血來潮,就直接趕來看你。」吳瑛潔進了屋內,趣味盎然打量着這間佈置得別出心裁的小客廳。

「你隨便坐,抱歉,我這屋子不大,只有因陋就簡,隨便佈置一番。」思薇笑着說,倒了一杯熟茶給她。

吳瑛潔喝了一口熱茶。「我倒覺得不錯,小巧雅緻,浪漫隨意,很適合我們這種單身女性住。」她停頓了一下,瞄了一眼思薇的腹部。「不過,等你生了小寶寶,恐怕得另覓住處了。」

思薇不自然地攏攏頭髮。「還早嘛!等孩子生下來再做打算也不遲。」

吳瑛潔看了思薇沒精打采,強顏歡笑的臉色,沈吟地緩聲問道:

「你還是不準備告訴孩子的父親?執意要做個未婚媽媽?」

思薇低下頭,咬着唇。「他已經知道了。」

「哦?」吳瑛潔迷惑地挑起眉毛。「他怎麼說?」

「他要我嫁給他。」

「這不是很圓滿的結果嗎?」

「我拒絕了,我不願意藉著孩子來套住他,這種建築在道義、責任上的婚姻,我寧可不要。」

「你怎麼知道他是為了孩子才向你求婚?也許只是碰巧水到渠成。」

「憑直覺,憑我對他的了解,他一直把責任、義務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聽起來,他倒像是一個標準的丈夫人選。」吳瑛潔笑着說,眼睛透映着智慧的光采。

「我不稀罕,我才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走進婚姻的牢籠里,太可悲了。」思薇執拗的說,眼中驀然湧現了淚光。

「我懂,你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正足以表示你對他的愛有多麼深刻,因此,你無法忍受自己只是扮演附加價值的角色。」吳瑛潔拍拍她的手。「但是,思薇,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是誤會他了?你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能言善道,細心善感的,有的男孩子其至粗枝大葉得離譜。」

「這個理由不能成立,因為他正是個反應敏銳,口才犀利的名律師。」

「那——也不表示他對女性的心態了如指掌啊!畢竟,那只是他的職業本能。你是知道的,有的男人在事業上是十分精明強悍的,但在處理感情的時候,卻笨拙得可以,不要太快下斷語,因為這不僅關繫着你一生的幸福,更嚴重影響了下一代的未來。儘管,你口口聲聲,說要一個人挑起撫養孩子的重擔,但你內心裏還是膽怯猶豫,彷徨無助的,對不對?」

「吳姊——」思薇酸楚莫名,眼中的淚意更濃了。

「你總不希望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吧,尤其是他明明可以同時擁有父愛和母愛,不要讓孩子將來長大了恨你,記住!你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個體,你的任何決定,都會影響你的孩子,你正面臨著人生的轉折點。」吳瑛潔苦口婆心的說。

「吳姊——你為什麼要這麼煞費苦心的勸我?」思薇含淚問她。

吳瑛潔神色黯然的回答。「因為我曾經有過類似的際遇,不幸的是,我處理不當,我讓驕傲蒙蔽了一切,不但失去了孩子,更毀了一段原來可以牢牢抓住的幸福。」

吳瑛潔的話在思薇心湖裏掀起了驚濤駭浪,她想了很久,仍然無法從紛亂如麻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一整個夜晚,她枕靠在床頭,直到曙光乍現,窗外人潮車聲更迭,她仍陷於迷茫無措的心結中,久久沒有動靜,更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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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伯航住院已經一個星期了,初步的檢驗工作已告完成,但為了慎重起見,院方仍要他留院觀察幾天,檢查他的胰臟和腎臟的健康狀況。

這七天裏,久大信託相關企業的主管及重要部屬都曾來醫院探視,唯一被下達禁令,隔離在外的只有秦羽軒。

秦伯航不但親口下達這個嚴禁命令,更威脅所有來探病的人不準在他面前提起秦羽軒的名字,否則,休怪他翻臉不認人。害得想化解他們父子怨隙,替秦羽軒說話的人,硬是把話梗在喉頭,不敢提半個字。

秦伯航的嚴厲剛強是出了名的,凡是久大親近部屬沒有一個人不曾領教過他的火烈性子。所以,自從秦羽軒被趕出病房那天開始,他一直被擋駕在病房門外,無法越雷池一步。

而所有的人,包括秦羽軒、久大的親信、醫護人員都不敢拿秦伯航的健康作賭注。

這天下午,秦伯航的頭等病房,出現了一名面貌姣好、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

正在閉目養神的秦伯航被輕細的腳步聲驚擾,他不耐咕噥兩聲,睜開眼,然後喜悅湧進了他向來威嚴有神的眼睛裏。「敏芝,你回來了?」

方敏芝輕柔地笑了。「爸,您生病怎麼不教人通知我呢?」

「小毛病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的!」

「可是,我卻提心弔膽了老半天,知道您住院的消息,我馬上就趕回台灣。」

秦伯航笑了,對方敏芝的寵愛全部寫在臉上。突然,他沉下臉,怏然不悅地問她:

「是不是羽軒那個混小子通知你的?」

「不是,是杜奕霆通知我的。」

秦伯航臉色一變。「我就知道那個混小子不會告訴你,他這個數典忘祖、忘恩負義的渾球,對父親不孝,對妻子不忠,簡直不是個東西——」他眼中怒火燃烈。

「爸,您不要怪他,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方敏芝婉轉的說。

「你還替那個混蛋說話?枉費,他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待他,他,」秦伯航氣得說不出話來。

方敏芝再也無法坐視秦伯航繼續誤會羽軒她咬咬牙,臉色凝重望着秦伯航說:

「爸,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您,我不能再讓您誤解羽軒了。」

「什麼事?」秦伯航銳利的盯着她,也察覺出方敏芝語氣中的堅決和嚴肅。

方敏芝深吸口氣,一字一句的慢慢說道:

「事實上,這四年來我跟羽軒一直是維持着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

「什麼?」秦伯航大驚失色,差點沒從病床上跌下來。

方敏芝趕緊攙扶他。「爸,您先別激動,讓我慢慢告訴您事情的原委,好嗎?」於是,她緩緩道來當年在美國和秦羽軒所達成的協議,巨細靡遺,隻字不漏地告訴了秦伯航。

「為了挽救久大的財務周轉失靈所帶來的事業危機,羽軒他不得不接受我父親開出的條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逼羽軒娶我,也許,他太欣賞羽軒,他一直渴望擁有像他這樣的一個兒子。為了這個既愛又遺憾的複雜心愿,他不惜使出這種強人所難的手段。而羽軒——」

她望了望秦伯航灰白而沉重的臉色,心情不禁複雜萬分。「他心中自始至終只有楊思薇一個人,他從不隱瞞我。事實上,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就不曾掩飾過他心有所屬的事實。我們一見如故,一直都像好朋友一樣,一直到我爸爸強迫我們結婚為止,唉!眼見他徘徊在感情和家族責任的十字路口,那種煎熬和折磨,我實在於心不忍,便提出這樣一個權宜之計,先結婚做對挂名夫妻,等久大危機度過之後,再找理由離婚。」她停頓下來,看到秦伯航一副深受打擊的神色,不禁放低了聲調,悉心勸撫。「爸,不要怪他,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這些年來,我親眼目睹羽軒內心的煎熬,看得愈深也愈憐惜,身為你們秦家的衣缽傳人,他實在是背負了太多的擔子,沒有選擇事業的自由,沒有選擇伴侶的自由。普通人能擁有的,他一樣也無法享有,您知道他畫得一手好畫嗎?然而,為了秦家這道拋不開的枷鎖,他只有棄畫從商,明明是個優秀出色的律師,卻不得不咬牙走進爾虞我詐的商業界,身為您的獨生子,他實在犧牲太多太多自我了——」

「他為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又為什麼要鬧出和董至芬的緋聞來誤導我?!」秦伯航沈聲問,神情已有所軟化。

「他是為了保護我,同時,也怕您遷怒於楊思薇,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合適的對象——」

「這個笨蛋!他——」秦伯航生氣的罵道,但眼睛裏卻閃動着憐惜的淚光。

「爸,您原諒他,好不好?」

「快叫他來見我,我要親自教訓這個自以為是的笨兒子——」

「爸!」方敏芝眼圈紅了,她的心不能自抑地浸淫在一片狂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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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羽軒待在他租賃的大廈住屋裏。

他好幾天沒回辦公室了,也沒有接任何訴訟案件。

在他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齒輪都停止了擺動。他的生命驟然進入了冬眠時節。他就像只蟄伏在岩洞中等待寒冬過去的野獸,不管內心有多少渴望和衝動,他都不能衝出洞外,只能懊惱而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他獨自坐在客廳,外面的天色早已是一片昏黃朦朧,他卻靜坐着不肯開燈,若有所思地抽着煙,望着瑩亮的煙頭,在黑暗中掙扎舞動。

接着,他聽見電鈴聲,他慢慢捺熄煙蒂。八成又是那位讓他又愛又恨,無可奈何的好朋友杜奕霆吧!他想。

當他打開門,卻望見一臉嬌俏,笑意盈盈的方敏芝時,他簡直呆若木雞,像個被點了穴道的楞小子。

「怎麼?」離了婚,你就不認識我啦!!」方敏芝淘氣的說。

他回遇神來,側身讓她進來。關上大門,他蹙着眉峰,無奈地問道:

「你又來做什麼?」他沒好氣坐在沙發里,目光灼灼的緊盯着她。「愛管閑事的毛病又犯了?」他搖搖頭。「我就知道杜奕霆那個大嘴巴藏不住什麼秘密。」

「不關他的事。」方敏芝坐在他的對面。「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她好整以暇的說。

「興師問罪?」秦羽軒訝異的挑起濃眉,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有沒有搞錯?我已經不是你的丈夫了,不在你方大小姐的管轄範圍內。」

「少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在久大的紅利轉入我的賬戶里?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嗎?我方敏芝又不是獃子,存摺里莫名其妙多了三千萬的巨款,我會不知道事出有因嗎?」

秦羽軒眼睛裏閃着一抹好笑的神采。

「你笑什麼?」方敏芝兇巴巴的口吻。

「我第一次瞧見有人為了從天而降的巨款而特別翻山過海找人算賬。」他笑嘻嘻的說。

「你、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等於是在羞辱我?」

秦羽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並沒有道個意思,那是我唯一可以用來表達我內心對你無盡感激的方法。」

「我拒絕接受。」方敏芝冷冷的說。

「別這樣,不要認為我太庸俗,錢並不可憎,重要的是它用來表達的心意,你就當它是我這個欠你良多的前夫給你未來孩子的教育基金。」他溫柔的解釋着,眼光一片摯誠。

方敏芝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點點頭。「好,這是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事。」

「老天!你還真是有備而來。」秦羽軒苦笑連連。

「我問你,你答應過我,你會儘力去爭取楊思薇,為什麼你卻待在家裏坐以待斃?」方敏芝咄咄逼人的質問他。

秦羽軒的唇角扭曲了,他掩飾地點了一根煙,避重就輕的說:

「你知道嗎?你的口氣像法官。」

「你不要跟我耍太極,你說,你為什麼毫無行動?莫非,你放棄了?」

秦羽軒的心抽痛了一下。「不是放棄,而是束手無策。」他乾澀的說。

「什麼叫作束手無策?」

「拜託!敏芝,你在考我中文程度嗎?」秦羽軒不耐的吼道,眼中的痛楚更深了。

「好,我不考你中文程度,你能告訴我是什麼事讓你打退堂鼓了?」

「你今天是不得到答案不會死心的,是不是?」秦羽軒惱怒的瞪着地。「好,我告訴你,她懷了我的孩子,我向她求婚,而她拒絕了,她寧願做個未婚媽媽,也不願嫁給我,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他一古腦兒吼了出來,呼吸急促,臉色灰白。

方敏芝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怎麼——會這樣?」她愣愣的說。

「你的好奇心已經滿足了吧!!你方大小姐可不可以不要再來干涉我秦羽軒的事。」

「羽軒,我是關心你啊!」

秦羽軒的臉扭曲了,他痛苦的深吸一口氣。「抱歉,我太粗魯了。」他沙啞的說。

「我還第三件事。」她悄聲稅。…………….

「什麼事?」秦羽軒覺得滿心倦怠,似乎有點麻痹了。

「你爸爸要見你。」

「什麼?」他又驚又喜,好半天沒有呼吸。

「快去見他吧!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

「敏芝,你——」

「我必須告訴他,我不能任他再這樣對你誤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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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羽軒到了長庚醫院,站在秦伯航的病房門口,心情複雜,既期盼又有些擔憂。

「進去吧!」方敏芝鼓勵地拍拍他。

「你呢?」

「我還有事情得出去一趟,你先進去。」

「謝謝你,敏芝。」

「小事一樁嘛。」方敏芝巧笑嫣然,眼眸中儘是鼓舞的神色。

在方敏芝一再鼓舞下,秦羽軒鼓起勇氣,緩緩推開了房門,毅然走了進去。

秦伯航正在小憩,是父子天性的感應?還是——總之,他根本沒有熟睡,他在秦羽軒靠近床緣時睜開了眼睛。

「爸——」

「你這個孩子——」秦伯航眼底有一份好深好深的憐惜和愧疚。

「爸,您不怪我?」

「我能怪你什麼?你會煞費苦心地瞞着我,足見我是個多麼專制而差勁的父親。」

「爸,別這麼說——」

「孩子,真難為了你了,既要順從我這個跋扈的父親,又要顧全愛情,真虧敏芝通情達理,否則,今天你怎能恢復自由之身。」

「爸,您——」

秦伯航握住他的手,釋懷地笑了。「思薇這丫頭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難怪你對她情有獨鍾。去吧!去爭取你的幸福,爸不會再干涉你。而且,我也不會再勉強你做任何事了。我已經想通了,久大我可以交給杜奕霆負責,家族企業的觀念已經落伍了,惟才是用才是符合時宜的。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爸爸會全力支持你的。」

「爸——」秦羽軒動容的緊握住父親的手,一時喉頭梗塞,激動莫名。

「孩子,不會太遲吧!我是指思薇她——」

秦羽軒黯然地垂下頭,悵惘無語。

「怎麼?她不肯原諒你嗎?」

「爸,也許我跟她真的無緣吧!否則,她也不會懷了我的孩子,卻狠得下心不肯嫁給我。」

「什麼?」秦伯航吃驚地睜大眼睛。「你說她有了身孕?」

秦羽軒痛苦的點點頭,心情沈痛的宛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堆積着厚厚一層濃密、陰鬱的雲團。

秦伯航不禁喜上眉梢,但他一瞧見兒子一籌莫展的神色,不由怒從中來破口大罵。「你這個蠢蛋!你有本事讓她跟你上床,居然沒本事讓她嫁給你,虧你還是名聞遐爾的大律師,我秦伯航怎會生出你這麼一個笨兒子。」

「爸!」秦羽軒漲紅了臉。

「去去去,趕快去跟她求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秦伯航大聲命令兒子。

「爸,我——」

「你沒聽見我的話嗎?我警告你,如果你敢讓我的寶貝孫子淪為私生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秦伯航見兒子仍站在那紋風不動,不禁又氣又急。「你還站在那兒幹嘛?難道要我這個做父親的幫你去追女朋友嗎?」

父命難違,秦羽軒只好硬着頭皮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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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薇從未像現在這麼慌亂無措過,更沒有一刻覺得時間的腳步緩慢得令人難捱。

她煩惱自己像個廢人似的,只能待在房間裏胡思亂想,慢慢品嘗理智和感情的拉鋸戰。

她真想找點事來做,免得她真的被腦子裏不斷蜂擁而至的紊亂思緒給逼瘋了。

幾度抓着筆桿想創作,卻又數度沮喪地罷筆,望着散落一地的紙團,她覺得自己像只絕望的困獸,正陷於生命中進退維谷的僵局裏。

她想,或許她該出去走一走,透透氣,不然,再下去她鐵定會精神錯亂。

她抓起梳子使勁地梳着,彷佛要藉此抒發滿心的苦悶和煩惱。然後,她隨意塗了口紅,帶了錢包,準備出去散散步,剛拉開門把,她就聽見不受歡迎的電話鈴響了。

「喂!」她口氣夾着幾許被打擾的不悅。

「思薇嗎?我是龔德剛。」

她訝然地站直身子。「龔老師?」意外之喜過後,她也有份揉合了激動和傷感的悲楚和心酸。

龔德剛沉默了一下,他低沉的開口說:「我聽說你的事了。」

「哦?」她聽見自己空洞平板的聲音。

「小薇,你還好吧!」

「還好。」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孩子是誰的?」龔德剛單刀直人。

「幹嘛?你也跟他們一樣在玩大家樂猜謎遊戲?」她不能剋制地尖銳問道,渾身開始繃緊,戒備。

「我是這種人嗎?思薇?」

她輕噓了一口氣,放下自衛的武器。「對不起,我只是心慌意亂,一切都一團糟。」

「孩子是秦羽軒的嗎?」

她倒抽口冷氣,顫抖着嗓音:「你——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

「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

龔德剛沈吟了幾秒鐘,然後,他發出一聲長嘆。「好吧!我告訴你,事實上,你第一次去採訪秦羽軒,是經過刻意的安排,你以為——我基於什麼理由非得逼迫你去採訪他不可?說穿了,也只不過是應他再三的請求,再加上我欠他的人情債。」

「什麼?」她大驚失色。「他——他竟敢——」她為之氣結,直覺一股怒焰直燒向雙頰,她渾身打顫。

「不要發火,他是用心良苦。事實上,他一直默默在關懷你,極盡心思地照顧你。他知道你的個性鮮明,好惡極端,有一根坦率不屈的直腸子,很容易在無意中開罪別人,樹立仇敵。因此,他極具用心地透過他個人的關係,和大老闆疏通,打交道,甚至,贊助報社的捐助活動。為的就是保護你,否則,光是唐少斌那件風波就可以讓你的新聞事業停擺。」

「我才不稀罕他的假惺惺。」她倔強的說,儘管心海里早已經波濤洶湧。

「小薇,他愛你呀!否則,他又何必為了讓你留在大嚴報,而願意答應以陸順明的採訪作為交換條件。若非為了你,一個極度重視私隱權,不信任新聞大眾傳媒的人,又何必三番兩次的破例?更何苦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反正,你又不會領情。」

「我——」她囁嚅着,芳心大亂,完全失去了主張,更不敢相信龔德剛片面的說詞。

「小薇,我都已經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人生的各種歷閱我差不多都領會過了,相信我,我的眼睛不至於老眼昏花到看不出他是用怎樣熱烈真摯的一顆心在愛你。別忘了,我也戀愛過,我知道什麼叫愛情。」

龔德剛和他那位從事藝術雕塑的妻子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令文化界津津樂道的戀愛故事。

「我——」她支支吾吾的,半信半疑,半喜半怯。

「不要讓一時的任性毀了一生的幸福,小薇,你好自為之吧!」龔德剛意味深長的說,然後,他掛了電話。

思薇怔仲的握着聽筒,有好一陣子沒有任何反應。她全部心思都放在龔德剛方才那一番令她心弦震蕩的措詞上——「他愛你」,「我不至於老眼昏花到看不出他是用怎樣熱烈真摯的一顆心在愛你——」

她的心開始怦怦直跳,這是真的嗎?真的嗎?

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推測其中的真假和其間的甘苦,她被悅耳的門鈴聲打斷了思緒。

她連忙掛回電話,神情恍惚地跑去開門。看到門外那位嬌柔明媚的女人,她先感到一陣錯愕,接着,一股尖銳的痛楚直搗心房,她臉上立刻失去了血色。

「顯然你知道我是誰?」方敏芝俏皮的說,眼睛發亮,悉心地打量着思薇。

「有什麼事嗎?」思薇不自在地擠出一絲笑容。

「我想跟你談談。」

「我不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她本能的防衛自己。

方敏芝眼睛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她笑了,笑得自然而心無城府。「敵意這麼濃?顯然你相當在意我和羽軒的關係。」

思薇的心沒來由的痙攣了一下,她淡淡的掩飾着。「對不起,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只要你願意撥出一些時間來,你就會知道我來此真正的用意,真的,我沒有任何惡意。」

思薇慎思地慢慢梭巡着她,但見方敏芝一臉坦然,眼眸清澈如水,她不由挪開身子,讓她進來。

她倒了一杯水給她。「你可以直接說明你的來意,我相信,你並不是來敘舊和套交情的。」

方敏芝接過杯子,並不把思薇的敵意和疏冷放在心底,相反地,她更確定了思薇的感情歸向。可笑的是秦羽軒竟然會誤解思薇的心意,他們可真會自我折磨呀!她眼中不禁閃爍着有趣的光采。「我是來澄清一些事情的。」她看看思薇疑慮不安的眼神,唇邊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我不親自來一趟,跟你面對面把話談清楚,你永遠無法坦然無礙的面對羽軒,更不可能跟他重續情緣。」

「你、你是什麼意思?」思薇屏息問。

「事實上,我跟羽軒這四年來一直是維持着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我們之所以會結婚,完全是為了扭轉久大財務周轉失靈帶來的危機。」接着,她把當年的事詳盡地陳述一番。

思薇的臉色愈聽愈白,最後,她的臉上根本沒有半絲血色。雖然,她早就懷疑秦羽軒娶方敏芝的動機,但如今親耳聽見方敏芝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還是震驚不已,無法剋制複雜翻騰的心情。

「你不敢相信是不是?」

「不,不是的,我只是——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像天方夜譚,我真不敢相信,你們竟然做了四年的挂名夫妻,這簡直——」思薇心慌意亂的解釋着。

「匪夷所思?」方敏芝替她下注解。「事實上,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彷佛南柯一夢,我居然跟一個男人維持了四年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未免有點荒謬,而且主意還是我提出來的。但是,」她飄忽一笑,眼光迷濛如煙。「那卻是真實的,真實到我現在必須為這件事而來找你解釋。當年,我憐惜秦羽軒所面臨的衝擊和痛苦,更為他對你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所感動;你知道,我生在美國,看多了一拍即合的男女關係。轟轟烈烈的戀愛不是沒有,但能真正經得起時空考驗的卻少之又少,無疾而終的更是屢屢可見,頭一回見到像羽軒這樣用情專一的男孩子,老實說,我真的很感動,實在不忍心見你們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拆散了,所以,我才會提出這樣的權宜之計——」

思薇聽得熱血沸騰,眼中淚光晶瑩。「他為什麼不肯讓我了解他的苦衷?要讓我誤會他這麼久?」

方敏芝淡淡一笑,深思的說:

「我想,大概是他對你用情頗深,以至於——不忍心讓你漫無邊際的苦候着他,而且,現在感情的變量太多了,他不知道,也沒有把握你們這段感情是否經得起這樣的衝擊;再說,他也不敢期望你對他的愛,是亘古不變的執着,或者只是少女的偶像崇拜多於真實的認知。總而言之,他的顧忌太多了,他不敢讓你守着一張兌現無期的感情支票,所以,他寧可你怨恨他——」

強制壓抑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她擦拭了一下濕濡的面頰,若有所思的凝視着方敏芝,喟然嘆息:

「你會這樣不計一切的協助他,除了感動、義氣,我想,也有一個令你無法抗拒的理由吧!」

方敏芝微微一楞,驚訝于思薇的細膩善感,她笑了,帶點失落的意味。「不錯,我是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是愛他,但,我更樂意見到他快樂幸福,對於一個已心有所屬,甚至根本對你的女性魅力視若無睹的男人,除了成全他,祝福他,你還能做些什麼?」她自我解嘲的聳聳肩,洒脫飄逸的說:「得不到全部,不如放棄。」

思薇動容地看着她,眼中閃耀着光芒。「你真是個難得而善良的女孩子,你令我自慚形穢。」

「你也不必覺得好像虧欠了我,我並沒有受到傷害,因為,我自始至終都從未擁有過,又何必怨憎別人的擁有呢?至於羽軒——他真的是一個至性至情的人,除了愛情,他能給我的,他全部都給了,所以,我心裏很安適,沒有半點委屈和怨尤,否則,我就不會上門來找你了。」

「我——一思薇霎時羞愧不已。「我很抱歉剛剛對你那麼失禮,我以為——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不會介意的,只要你肯答應我,不要再折磨羽軒,讓他早點從感情的囚籠中走出來,重拾信心和歡悅,我也就沒有白跑了一趟,心頭上的掛惦也可以從此解脫了。」

「我答應你,不瞞你說,我已經懷了羽軒的孩子,只是,我不確定他對我的感情,再加上,他忽然跟你離異,我誤以為他——」

「始亂終棄,又倒吃回頭草?不是的,他跟我離婚完全是為了成全我跟我的男朋友。」

「噢!我——我真的是一直錯怪他——」她又愧又喜,尷尬無措的紅着臉,為自己以前編織的心繭感到羞愧而好笑。

「你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呀!」方敏芝笑着說。

「我——」思薇尚來不及出口,她又聽見一陣啁啾的音樂聲。她納悶地看了方敏芝一眼,狐疑地打開了門,卻驚喜交織的看到一臉躊躇的秦羽軒。

天曉得,他已經在她門外徘徊多時,掙扎、猶豫了好久,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按了門鈴,準備孤注一擲,賭一賭他的運氣。

「思薇,我知道我不該再厚着臉皮來找你,我已經答應過——」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被思薇忘形的擁抱,以及含淚呢喃的話語震懾住了。

「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思薇,你——」他驚喜莫名,簡直不敢相信這從天而降的幸運。

「傻瓜!她答應你的求婚了。」方敏芝站在他們身後,臉上儘是由衷的笑意,眼中卻不爭氣的泛着感動的水氣。

「敏芝,是你——」秦羽軒好感動,胸口一片溫熱滾燙。

「沒錯,是我這個愛管閑事的方敏芝。」她慧黠地轉動着烏黑動人的眼珠。「我若不多事,你老兄要磨蹭到幾時才能跟思薇誤會冰釋?難道非要等到你兒子呱呱落地嗎?」

「噢,敏芝,你真是個善解人意而又可愛的——」他思索着適合的措詞,卻被方敏芝毫不領情的打斷了。

「少來,把你所有動聽的讚美詞藻都留給思薇吧!本姑娘不想掠人之美,也沒興趣做電燈泡。」她越過他們身邊,準備下樓。

「敏芝,你去哪裏?」秦羽軒喚住她,一臉關切。

「我啊?」方敏芝轉過頭,淘氣地笑嘻嘻說:「等不及想去醫院見醫生,好讓你爸早點出院主持你們的婚禮啊!」她促狹的口吻逗着秦羽軒和思薇滿臉暈紅,卻又忍不住笑了開懷。

方敏芝樂不可支的離開了,她清脆的笑聲縈繞在空蕩的樓梯間。

秦羽軒滿心歡喜地擁着思薇進了屋內,望着她那雙凝聚着款款柔情的雙瞳,他心跳急促,不加思索地擁緊了她,深深的捕捉住她那張欲語還休的小嘴,千言萬語,柔情萬千,盡訴於這纏綿一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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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薇無限柔情的偕着秦羽軒回到基隆老家。看見父母臉上那種半含研究,半藏喜悅的神色,她不禁嬌羞滿頰,嬌嗔地撅起紅唇撒嬌地抱怨:

「爸,媽,你們幹嘛這樣盯着我瞧?」

思薇的父親楊居敬先是審視着秦羽軒那張神采奕奕,斯文俊雅的臉,他心中已醒悟幾分,再瞧瞧女兒那宜嗔宜喜,容光煥發的美麗容顏,他更是心意洞燭,只不過,他愛逗弄女兒的癮又犯了,不禁調侃的笑道:

「唉!看來,女兒大啰,留也留不住了。」

「媽,你看爸,他又在逗我了。」思薇不依地扭動身子,臉紅得更厲害了。

楊太太拉着女兒的手,滿臉憐惜的慈藹。「你爸說的沒錯,難不成羽軒來我們家是純作客的嗎?」

秦羽軒聞言,臉孔微微發熱,他窘迫地吞了一口水,吶吶說道:

「楊媽媽,你還真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呃,我想——如果你和楊伯伯不反對的話,我和思薇希望儘快結婚,日期希望訂在這個月月底。」

「怎麼這麼急呢?」楊太太驚訝地看着他們二人,弄得秦羽軒和思薇尷尬不已。

「小丫頭等不及想嫁人,是不是?」楊居敬揶揄女兒。

「爸!你怎麼老愛取笑我?我是——我是——」思薇雙頰嫣紅,不知該如何措辭。她看了一眼和她同樣困窘萬分的秦羽軒,倏然俯近母親的耳畔悄悄說了分明。

楊太太這才頓悟過來,她佯裝生氣的緊盯着秦羽軒,一本正經的說:「你這孩子真是的,外表看起來這麼溫文敦厚,想不到談起戀愛來倒一點也不含糊,居然——」

「媽!」恩薇見秦羽軒窘迫的無地自容,她自己也頗為難堪、懊惱,趕忙阻止母親。

「怎麼?你心疼了是不是?怪不得人家說女大不中留。」楊太太取笑女兒。見女兒和秦羽軒漲紅着臉皆羞腆不安、手足無措的樣子,她便適可而止地停止逗弄女兒的遊戲。

「好啦,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我們做父母的還敢反對嗎?再說,你這丫頭從小心眼裏就只有你秦大哥一個人,我這個做母親的……」她見女兒羞澀中驚異的神態,不由失笑地搖搖頭。「怎麼?你還以為我真是老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心事嗎?」話甫落,她又轉向秦羽軒,鄭重的囑咐他:

「趕快去籌備婚事,可別真的鬧出笑話惹人非議。」

「是,楊媽媽。」秦羽軒立即喜形於色,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愉悅幸福的神采。

「媽,你可真會嚇唬人。」思薇愛嬌的摟住母親的脖子,儼然一副小女兒的嬌怯神態。

楊太太滿心欣喜的抱緊了女兒,既為女兒情有所歸感到欣慰,又為女兒即將嫁為人婦而依依不捨。

這份悲喜交織的矛盾情懷,正是天下父母面臨著女兒婚嫁時所共有的感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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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美,深情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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