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旭輝建設集團辦公大廈。
這是一棟高聳雲天,氣勢磅礴雄偉的豪華辦公大廈。
齊羽介止鎮坐在他的辦公室內,雙手交握,神色凝肅地聆聽着他的機要女秘書丘宛瑜提出的書面簡報。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她,‘丘秘書,接下來的事你不必報告,我都知道了,麻煩你撥個電話叫企劃部郭經理來我辦公室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商量。’
丘宛瑜合上手中的卷宗,臨去前,她又情不自禁地回首多了看光芒內斂、沉鬱又充滿書生儒雅風采的齊羽介一眼,小心翼翼地柔聲問道:‘齊總,你中午想吃什麼?我叫小妹幫你去訂。’齊羽介仍埋首在案桌前批閱卷宗,頭也不曾抬一下,‘隨便,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好了。’他漫不經心的說。
丘宛瑜對他的不解風情似乎已經懂得自我調適了,雖然,她暗戀齊羽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她踏進旭輝建設集團上班的那一天。
七年了,她看着旭輝建設集團的創辦人向雲凱過世,把偌大的家業移交給他的獨生子向采塵,也看到早熟而刻苦耐勞的齊羽介如何克盡職守,任怨任勞的扛起襄助向采塵進入情況的重責。
養尊處優的向采塵在他悉心儘力的輔佐下,總算在其他董事和員工的冷眼旁觀和質疑中坐穩了總裁的位置。
居功厥偉的他卻甘願委身在企劃部做個只有默默的付出而沒有聲音的主管。
一直到向采塵發生意外事故生死成謎,而公司又面臨著爭權奪利、資金周轉不靈等內憂外患的雙重衝擊時,他這個始終保持緘默的最大功臣才挺身而出,一方面忙着安撫難纏而棘手的股東,另一方面遊走各家銀行,爭取更多的低利貸款,以應付因種種複雜詭譎的因素而無法如期出售或完成的住屋工程所帶來的嚴重的打擊。
為了穩住旭輝建設,他抱着披荊斬棘的精神和所有不懷好意、野心勃勃的重要幹部勾心鬥角,要在掌權之後,大刀闊斧的重整公司的人事,所有一道又一道接踵而來的難題也因為他明快果斷的作風,冷靜過人的判斷而得以迎刃而解、否極泰來。
當他不畏流言的攻訐中傷,毅然決然地娶了向采塵的末婚妻時,各種惡毒而扭曲的批評和攻擊更像漫天飛灑的刀光劍影般毫不留情地湧向了他。
有人說他陰險狡詐,深藏不露。
有人則批評他恩將仇報,薄情寡義。
叛徒、小人、偽君子,各種嚴厲的罵名蜂擁而至。
但,他卻沉默如昔,不曾為自己辯駁過任何一句話。
而旭輝所有曾經反對過他、中傷過他、排斥過他的董事和員工也在他默默耕耘的努力下及卓越優異的領導中,看到他的用心良苦,也因此,他們慢慢拋開了成見和敵意,由衷地打開心窗,容納他這個以非常手段坐上最高領導人位置的總裁!
但,丘宛瑜知道他並不快樂,因為他的妻子並不愛他,美麗纖細的褚湘寒雖然嫁給了他,但她心裏從頭至尾只有生死未卜的向采塵一個人。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唉!這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憾恨和凄愴她是感同身受,再深刻也不過了。
有時候,當她不經意地捕捉到齊羽介眼中一閃而失的痛楚和陰鬱時,她會心痛莫名的想恨起人在福中不知福的褚湘寒來。
對於自己這份只能暗暗典藏在心靈深處的痴情愛慕,更充滿了一份不勝負荷的哀愁和無理智和感情像一把尖銳無情的雙面刀,不斷絞戳着她矛盾寂寞而紊亂如麻的芳心。
唉!單戀的滋味真的好苦,但要她快刀斬亂麻,毅然斬絕她對齊羽介累積了七年的深情與痴迷,她又怕自己無法承受那種再也看不到他的痛苦。
所以,她每天都在這種冷暖交集的掙扎中做他的機要女秘書,咬緊牙關忍受着他的麻木遲頤和無動於衷。
望着齊羽介那聚精會神、一絲不苟的神態,她不禁為自己的自作多情發出一聲無奈而可憐的悲嘆,悄悄關上門轉回自己的辦公室了。
***
當一陣輕細有禮的叩門聲響起時,齊羽介立刻放下手中的簽呈,‘請進!’按著,他輕啜一口茶,靜待企劃部經理郭盛彥進來。
辦公室的門房被推開了,郭盛彥那張年紀雖輕卻己童山濯濯的臉即刻映人眼帘。
‘請坐,小郭。’齊羽介指著陳放在他桌側的活動轉椅。
郭盛彥才剛坐下,齊羽介並沒有給他喘息的空間,劈頭就問:‘我托你辦的那件事進行得如何?’郭盛彥搖搖頭,語氣沉重中夾雜著些許歉意。
‘老實說,情形不太樂觀,因為,收養你妹妹的人顯然是居無定所,而你能給的資料又很有限,在這種只憑着你爸生前模糊的記憶下要順利找到你妹妹,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齊羽介凝重的蹙起眉宇,‘我知道這像大海撈針,但,這是我爸臨終前唯一的遺言,無論是天涯海角,無論有多大的困難,我都必須要完成它!’
‘我知道,但,我覺得你妹妹既然從一出生沒多久就送人撫養了,你幹嘛還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去找她;摘不好——她現在過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你這位從天而降的哥哥千里尋妹,破壞她現有平靜安寧的生活。’齊羽介燃起一根煙,在煙霧縈繞的氤氳中,他從喉頭逸出了一絲感慨良多的嘆息。
‘小郭,你不了解我父親當初將我妹妹含淚割愛時的痛苦和煎熬,那時,我父親因生意失敗而背負了一身債務無力償還,屋漏偏逢連夜雨,我母親又因為難產過世,留下傷心欲絕的父親及茫然無措的我和一個剛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妹妹。’他頓了頓,又抽了一口煙,‘在這種哀痛逾恆、絕望無助、親友又袖手旁觀避不見面的情況下,我爸爸只好忍痛將我妹妹送人撫養。但,這二十多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自責的痛苦中掙扎,所以,他到死之前仍不忘鄭重囑咐我要去察訪我妹妹的下落,如果她過得很好就不必打擾她,介入她平靜的生活中,如果,她過得並不如意,他要我把她接回來照顧,儘儘做哥哥的責任,也代他這個心裏充滿罪疚惑的父親贖罪。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艱澀地苦笑了一下,‘無論有多麼艱辛困難,我都必須找到她,確定她究竟過得好不好?’
郭盛彥心頭涌過一片凄然和怛惻,‘好,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全力的幫助你去打探你妹妹的下落。’
‘謝謝。’齊羽介語音喑啞的說,並順手捺熄了才抽了三分之一的煙蒂。
‘對了,有件事我想向你報告一下,也許——你會有興趣找人去打探虛實一下。’郭盛彥一副既神秘而謹慎的口吻。
齊羽介微揚一道濃眉,淡淡一笑,‘什麼事?瞧你一副興緻高昂又神秘兮兮的樣子?’
‘你先別急着調侃我,等我跟你說了,搞不好——你反應比我還猴急熱絡呢?’齊羽介沒興趣跟他兜圈子,玩腦筋急轉彎的遊戲。
‘好了,你別賣關子了,你有話就開誠佈公,開章明義、痛痛快快的說出來行不行?’
‘好吧!誰教我的官階比你矮一截,這投鼠忌器,為了保住我的飯碗,我只好在你這個生性木訥嚴肅的老闆面前,收起我那高人一等的幽默感。’郭盛彥優閑自若的調侃道,然後,他很識相的在齊羽介耐性消失前切入正題,‘報告長官,事情是這樣的,我前幾天聽正豐營造廠的人說,最近加拿大有一家規模不小的建設公司在台北成立了分公司,公司名稱好像叫做鼎峰建設集團,他們來勢洶洶,資金雄厚,才剛成立不到一個月,就從巨陽建設的手裏搶走了淡水湖濱別墅的企劃案,這筆上億元的生意,巨陽可是卯足了全力勢在必得,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了這飄洋過海、遠從加拿大登陸的程咬金,不費吹灰之力就搶走了他們的金飯碗,聽說,巨陽的汪總氣得七竅生煙,差點沒腦溢血!’
齊羽介不以為意地撇撇唇笑了,‘商場如戰場,每一個微細的環節都疏忽大意不得的,所以,我們做生意必須要有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精神,更要隨時保持高度的警覺性,所以‘所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應該拿出鞠躬盡痹、死而後已的敬業精神,為你去調查調查那個莫名其妙就把巨陽年終獎金給擠掉的鼎峰集團他們的詳盡底細。’
郭盛產笑意橫生的接口道,然後,他又嘻皮笑臉地揚揚眉,‘最好有備無患,連他們的大頭目的祖宗八代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齊羽介失笑地連連搖頭了,‘小郭,像你這樣的人才,沒去當00七情報員實在是暴殄天物,浪費了上天賦予你的才幹。’他似褒又似貶的打趣道。
郭盛彥沒好氣的翻了翻白眼,‘00七情報員?不必了,依我看,詹姆士龐德除了床上功夫高人一等外,他那個除了誘拐美女別無所長的情報員還不如早早收山,去星期五餐廳當午夜牛郎遠比較能人盡其才,發揮所長!’齊羽介眼底有一絲控制不住的笑意,但,他抿抿嘴角還末及開口,辦公室大門驀然又響起一陣輕細的叩門聲。
他本能地蹙起眉梢,尚未做任何反應,而和他相知甚深的郭盛彥卻立刻露出滿臉賊兮兮又趣意橫生的笑容,慢吞吞的消遣他:‘有人哪!柔情似水,怕你肚子餓壞了,所以中午休息時間剛到就忙不迭乎的給你送吃的來了。’說著,說著,他自作主張的起身伸手拉開了門扉。
站在門外的果然是雙手捧著飯盒的丘宛瑜。
‘我——給齊總買了一盒咖喱飯,不知道——齊總喜不喜歡?’丘宛瑜紅著臉期期艾艾的解釋著。
齊羽介也頗覺尷尬困窘,偏偏,樂在其中的郭盛彥還不知死活的揚著眉,裝模作樣的哀嘆道:‘我也喜歡吃咖喱飯,怎麼就沒有人肯伸出關愛的手為我買便當呢?’齊羽介遞給他一對衛生眼,而他卻視而不見,反而把目標集中在滿臉紅霞、手足顯得更無措的丘宛瑜身上。
‘呃——郭經理,如果你喜歡吃,我再——叫小妹去為你買一盒。’丘宛瑜訥訥不安的說道。
郭盛彥在她轉身前阻攔了她的去向,‘別麻煩了,我雖然很羨慕齊總能有你這麼溫柔可人的好秘書,除了公事外還能照顧到他的飲食,但,’他戲譴的眨眨眼,‘我家教甚嚴,除了我老婆的便當,我可不敢隨便吃別的女人碰過的食物,否則,我那醋勁一流的老婆大人一定會把我送到醫院灌腸洗胃的。所以——’
他惡作劇的望望連耳根都紅了的丘宛瑜,再看看怒在心中,卻滿臉壓抑的齊羽介,臉上的笑意更濃,更可惡了。‘我儘管心癢口癢手也癢,卻萬萬不敢有所蠢動。’話甫落,他像一條滑溜刁鑽的泥鰍,在齊羽介充滿危險意味的目光穿刺下,速速掠過丘宛瑜的身邊,帶著滿臉促狹得意的賊笑,溜之大吉了。
***
夜深如幽靜的處子,沉默地俯瞰著滾滾紅塵的悲歡離合。
顆顆閃爍的燦星為這般迷離沉寂的夜添增了一份繽紛殊奇的美。
偶爾撲面而來的涼風,消散了日間幾許惱熱逼人的暑氣。
歷以寧和歐爾培沿着空曠無人的青年公園慢慢跺步回家。
他們剛剛到西門町看了一部在康城影展中大放異彩的電影‘鋼琴師與她的情人’。
由於他們看的是午夜場電影,所以,電影散場之後,已經是萬籟俱寂、夜幕沉沉的三更半夜了。
為了確保歷以寧的安全,他們已經將擺地攤的地點由萬華夜市轉移到松山夜市。
而這幾天晚上,歐爾培更是亦步亦趨的守護在歷以寧的身邊,充當免費的保全人員。
過了好幾天提心弔膽、疑神疑鬼的生活,此刻,這種戒慎恐懼的心境在夜風如斯溫存沁涼的吹拂中,不知不覺地松馳了他們鎮日緊繃的心情。
也因為這一時的輕忽大意,所以,當他們發覺有一群人早就蟄伏在趙家公寓附近等他們自投羅網時,歷以寧和歐爾培已錯愕驚惶得來不及閃躲逃匿了。
不過短短的一分鐘,歐爾培已被金虎等幾個訓練有術的彪形大漢制伏了,一把冰冷鋒利的刀也順勢貼在他頸部的血管上。
‘不要輕舉妄動,歷以寧,否則,刀劍無眼,我可不敢保證我兄弟的手不會失誤而粗心大意的在你男朋友的脖子上挖個洞。’歷以寧白著臉放棄逃逸的念頭,她深抽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沉着應戰。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跟他無關,請你們放開他,有話好說。’
‘以寧,你別管我,你趕快逃走,趕快逃走!’歐爾培掙扎的低吼著,他不合作的態度立刻換來了一陣皮肉之苦,負責抓着他胳膊的阿水在冒出一句不堪人耳的三字經后,橫眉豎眼地緊握著拳頭重重的敲擊著歐爾培的胃腹,好像在練沙包似的。
‘不要打他,求求你們不要打他——’歷以寧面無血色地連聲哀求着,‘請你們高抬貴手放了他,不管你們有什麼條件我都會答應你們的——’
‘是嗎?’領頭的阿彪獰笑了一聲。
‘是的。’歷以寧心如刀剮的顫聲說。
‘不!以寧,你——’歐爾培凄厲的叫聲又為他贏來了結結實實的一記重拳。火冒三丈的阿彪唯恐驚動附近的左鄰右舍,所以,連忙示意阿水把歐爾培敲昏,並命令金虎抓住蠢蠢欲動的歷以寧,快速而粗暴的捂住她來不及發出求救的小嘴。
‘歷以寧,你給我安分一點,如果你不想讓你的男朋友白白為你送命的話,你就乖乖跟我們去見吳老闆,不要打歪主意,也不要做愚蠢而無謂的掙扎!’阿彪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台灣國語,惡氣惡聲的提出警告。
投鼠忌器的歷以寧只有放棄冥頑的抗爭,乖乖束手就擒,任阿彪等人挾持着她和昏迷不醒的歐爾培坐進一輛半舊的旅行車揚長而去。
她淚眼婆娑的回首望着已成一片模糊剪影的青年公園,心神俱碎的發現,命運之神又再度伸出獰猙而無情的手愚弄了她一次!!
她不勝凄苦的瑟縮了一下身軀,在寒顫和絕望中緊緊的咬着下唇,真的有種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的悲憤和沉痛!
***
歷以寧像個面無表情的泥娃娃任阿彪粗魯地抓着她,穿過人聲吵雜、酒氣衝天的吧枱,來到一扇鑲著金銅色花紋的辦公室大門前。
阿彪並沒有舉手叫門,而是直接拉開門把,像押著囚犯似的逕自將她押到她那位神通廣大、利令智昏的債主吳德貴面前。
令她感到驚訝錯愕的是,她那嗜賭如命的叔叔歷仲賢竟然像肉棕似的被綁在一張鐵椅上,旁邊還站着兩個形貌猥瑣陰沉的男人。
狀甚狼狽的歷仲賢一看到她,竟難掩羞愧的垂下頭顱,不敢和歷以寧那雙盛滿悲痛的眸光相會。
吳德貴眯起他那雙細小如豆卻尖銳如刀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歷以寧好一陣,深為她那娉婷動人的美所震懾。
‘歷小姐,你應該知道我們開地下錢莊的,一向是救急不救窮,做得是一本萬利、絕無驚險的生意,再說——’他慢吞吞地燃起一根煙,吸了一口,在吞雲吐霧中皮笑肉不笑的繼續說道:‘我有這麼多的弟兄要養,誰敢充凱子輕易地把白花花的鈔票隨手借人,既而坐視你們欠債不遠,把我當成冤大頭?!’
‘我不是故意欠錢不還,而是——’歷以寧不卑不亢的說:‘我根本沒有能力償還。’
吳德貴臉上浮現一絲詭異而曖昧的笑容,‘我知道你沒錢,但——你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償還。’
歷以寧的臉色開始泛白,‘什麼方式?’她喉頭緊縮的顫聲問道。
吳德貴彈彈手中的煙屑,‘你可以運用上天賦予你最美麗而最有價值的本錢償還啊!看你是要做我的情婦,還是——’他色迷迷的笑了笑,懶洋洋地又抽了一口煙,‘到我的酒廊上班慢慢賺錢償還。’
歷以寧連嘴角都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如果——我既不想做你的情婦,更不想到你的酒廊上班,你準備怎麼對付我?’
吳德貴目光閃了閃,他狡獪的撇撇唇,‘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因為——我這個人雖然唯利是圖,但,也還懂得憐香惜玉,特別是像你這種美麗溫存又有個性的女孩子,只不過——’
他老神在在的捻熄了手中的煙屁股,‘我可能會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你那位何其無辜的男朋友身上,讓他缺條胳膊或是斷條腿的,免得讓我的手下譏笑我色迷心竅,處事不公。至於你叔叔嘛——’
他眯起眼沉吟了一下,‘他欠了我一百萬元的賭債,我只好切下他的十根手指頭以示懲戒,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吳德貴可不是省油的燈,以後還敢不敢隨便賴我的帳!’
歷以寧倏地打了個冷顫,臉白得像大理石,而她的心則像待宰的羔羊般不斷不斷的抽痛著,不停不停地掙扎著,她下意識的緊緊咬着下唇,直到嘗到了一絲苦澀的血漬。
吳德貴不動聲色地慢慢品茗着她的掙扎和痛苦,心裏漲滿了胸有成竹的快意和篤定。
‘怎麼樣?看你是覺得保持自己的貞節和名譽比較重要,還是男朋友和叔叔的安危比較要緊啊!’吳德貴冷笑地節節逼近。
歷以寧面如死灰地看了歷仲賢那因驚嚇恐懼而變得扭曲不堪的臉,望見到他眼中那份充滿祈諒而近於懦弱哀憐的神色,她滿含嘲諷地綻出一絲可憐兮兮的苦笑,汨汨淌血的心好像被一把無情的巨斧劈成了兩半、四半、八半,直到支離破碎為止。
在這充滿絕望而天人交戰的一刻,她突然有種想昂首狂笑的衝動,為自己無奈、乖舛的際遇而笑,更為她那個惹事生非、糟踢生命卻又膽小如鼠的叔叔歷仲賢而笑!
但,她還是強忍住了,她出奇平靜而蒼白如紙的面容上有一份懾人的風華和美麗。
她定定地望着吳德貴,一字一句的寒聲說道:‘好,我到你的酒廊上班,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只陪酒賣笑而絕不賣身,第二——你必須放過我的叔叔和我的朋友,讓他們安然返家。’
吳德貴遲疑了一下,方才點點頭。‘可以,不過,你必須擔保你的男朋友不會報警找我的麻煩。’
‘為了我的安危,他不會輕舉妄動的。’
‘好,這裏有一張三百五十萬的借據和一份契約書,你只要爽快的蓋手印簽個名,你叔叔和你男朋友就可以毫髮無傷的回去了。’吳德貴得意洋洋地遞給他兩張看似單薄實卻無比沉重的契約書和借條。
她甩甩頭,咬緊牙根的速速簽上自己的名字並蓋上手印。
吳德貴這才滿意的下令放人,但,他不準情緒激動而失控的歐爾培和歷以寧會面,於是,悲憤填膺的歐爾培被兩個保鏢強制拖出了酒吧,並粗暴地丟進了一條幽暗潮濕的死巷內。
至於歷以寧那個沉溺賭博而無以自拔的叔叔經過這次教訓,好像也有所悔悟了,他離開吳德貴的辦公室前,滿臉慚愧地對著神色木然的歷以寧哽咽道:‘以寧,是叔叔連累了你,叔叔——對不起你——’
歷以寧立即閉上了眼睛,再張開眼睛時,她滿眼眶皆是淚水。‘叔叔,你不必向我道歉,只要你肯戒賭,那麼,為你墮落紅塵也是值得的。’她喉頭梗塞的說,竭力剋制那兩串搖搖欲墜的淚珠。
歷仲賢一聽,更是羞愧莫名而無地自容,他老淚盈眶的說:‘以寧,叔叔發誓,真的,我以後再也不賭博了,再也不了。否則——我死了,也無顏到地下見你爸爸媽媽——’歷以寧再度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但,這次她卻再也抵擋不住那滿江酸楚的淚浪,而任它像斷線的珍珠般下撲簌簌地滾落着,燙傷了她冰冷的面頰,更燙傷了她那顆鮮血淋漓的心。
***
加拿大鼎峰建設集團。
這是一棟坐落在新店郊區的辦公大廈。
鮮明精緻而栩栩如生的鷹形標誌嵌印在偌大的廣告看板上,予人深刻而新穎的印象。
向采塵站在辦公室的落地長窗前抽著煙,目光深沉迷離地注視著窗外繁星綴綴的夜景。這陣子為了和巨陽建設搶生意,他和官逸風兄妹幾乎以公司為家,每分每秒都處於備戰狀態。
所幸,他們精心研擬的企劃方案,無論是建築設計、廣告包裝乃至行銷策略和經費預算都深受客戶的推崇與肯定。
於是,他們以黑馬的姿態重創了老神在在卻大意失荊州的巨陽建設集團,而迅速在建築業和營造業等相關業界掀起了一陣嘖嘖稱奇的巨浪!
震驚往往會帶來好奇,而好奇背後往往會跟着許多料想不到的機會,抓住每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那麼口碑和財源自然也就跟着水漲船高、扶搖而上了。
為了鞏固厚植鼎峰的實力,貫徹整垮齊羽介的目標,他幾乎是全公司每天最晚離開的人,有時候甚至常常窩在公司里挑燈夜戰,和官逸風商量修訂更紮實而嚴密的作戰計畫。
對他情深義重的官逸晶則擔任他的私人秘書,並負責打理他的二餐和閑雜事務。
儘管,妾意纏綿而郎心似鐵,儘管心疼又為她不平的大哥官逸風不知道苦口婆心地勸了她多少回?但,她還是綿綿不渝、任怨任勞的守候在向采塵的身邊,為他分擔繁重的公事,更為他打理所有細碎的私事。
唉!笑世間多少痴心女,空拋真情添悲愁!?
對齊羽介一往情深的丘宛瑜,乃至對向采塵同樣鍾情的官逸晶只怕都是這種‘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的至情女子。
然而,世間情愛豈盡如人意,否則怎會有‘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傷心人呢?唉!但願天下有情人皆是釋情人,更是寬心人。
這是官逸風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慨,也更是他對妹妹無以言盡的隱衷。
握着手中剛由徵信社送來的最新資料,他心情複雜的走進了向采塵那間只有少數人才能進人的辦公室。
‘采塵,剛剛徵信社的劉先生來過。’‘哦?他有什麼最新消息嗎?’向采塵並沒有回頭,漂亮深邃的眼睛仍凝注在窗外的景物上。
‘他找到有關齊羽介妹妹的最新資料。’向采塵一震,迅速掉過頭來,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他妹妹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裏都查清楚了嗎?’
‘名字是知道了,不過——’官逸風遞給他一包牛皮紙袋,‘你還是自己看吧!’
向采塵飛快的抽出來,逐一閱讀著,臉上的神情忽晴忽雨、忽冷忽熱,握著其中一張泛黃而陳舊的黑白相片,他眯起眼,不敢置信地細細端詳著,‘老天!這個女孩子我見過她!!’
官逸風詫異的張大了眼睛,‘哦?你是在哪裏見過這位‘歷以寧’小姐的?連徵信社的人都還不知道她住在台灣的哪一個角落哩!!’
向采塵思憶起他和歷以寧初次相會的情景,心湖裏掀起了陣陣波濤洶湧的浪花,翻攪著複雜而難解的冷暖情懷。
而心亂如麻的他在官逸風那雙犀利驚愕而若有所思的眸光注目下,倏地武裝起自己,故作淡漠的冷聲說:‘在我家。’
‘在你家?’官逸風的聲音起碼高了八度,儘管,他有滿腹按捺不住的疑問,但,他還是聰明的在向采塵陰驚深沉的注視下乖乖吞咽下去。
‘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向采塵看他的眼光彷彿在看一個智能不足的低能兒似的。
‘當然是找她啊!’他蹙著眉生硬而不耐的沉聲說。
‘然後呢?’官逸風不怕死的又問了下去,雖然,他已經開始嗅到那股凝聚在辦公室里的低氣壓,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了。
向采塵的心抽動了一下,雖然,他寒著臉保持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但,最後,他還是綳著臉冷冰冰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追求她。’辦公室里並沒有下雪,氣溫也沒有下降,但,官逸風卻敏感的察覺到一股冷颼颼的寒意,凍得他背脊發麻,汗毛直豎,不能自抑地打了個寒顫!
***
在酒家這個紙醉金迷、充滿誘惑和罪惡的大染缸里要出污泥而不染,像朵白蓮維持着自己的清白和貞潔並不是容易的事。
更遑論要應付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恩客及忙着爭風吃醋、暗中較勁的姊妹淘們!
所以,花名‘雲夢’的歷以寧在欣欣酒家坐抬賣笑的日子並不好過。
雖然,她不善於賣弄風騷,又不懂迎合客人的喜好,陪他們打情罵俏、浪言謔語,但,濃妝淡抹兩相宜的她,在華服脂粉的包裹下,更顯出一股冷艷逼人的風華。
所以,甫下海陪酒,她就成了欣欣酒家裏頭最紅、又最得客人青睬、捧場的酒女。
但,她不陪客人出場應酬消夜的禁忌,也頻頻引來某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客人滿腹的牢騷和埋怨,更成為少數心懷嫉妒的酒女抨擊排擠的借口。
但,點名要她坐怡陪酒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從飽經世故、遊走紅塵、遊戲人間的花花大少,到初涉風月場所醉酒買醉、品味脂粉的官家子弟,她的客人從粗鄙的奸商豪客到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真的是包羅萬象,無奇不有。
有的客人酒品不錯,對淪落風塵的歡場女子仍有一份尊重和憐惜。
有的則粗魯不堪,狂妄可憎,擺出了花錢買醉的高姿態。
更甚之,有人喝醉了會借酒裝瘋,口出穢言,上下其手的調戲凌虐酒女,把她們當成尋歡作樂而毫無尊嚴的玩偶一般踐踏凌遲。
這些屈辱和辛酸,歷以寧早就在眼淚和鮮血交織而成的痛苦中學會了裝聾作啞、麻木不仁的功夫。
她每天強顏歡笑地挺直背脊過著這種迎往送來、行屍走肉的日子,她並不以為苦,只希望能在爛泥中維持着她本有的清白和最起碼的尊嚴。
真正教她感到難受的是歐爾培。
自從她落入風塵,成了欣欣酒家最搶手的紅牌酒女后,他幾手每天晚上都來酒家外頭站崗,依然是風雨無阻,依然是無怨無尤。
連其他酒女都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並給了他起了一個逗趣的封號‘欣欣.雲夢.孝子’!
不管歷以寧怎麼不假辭色、軟硬兼施的逼他走,給予他各種難堪和譏諷,他仍執拗的站在酒家的門廊外,冒着寒風、頂著凄雨,在心如刀割中恭候着她收工下班。
直到這天,她像只忙碌穿梭的花蝴蝶從這桌客人轉抬到另一桌客人。
當她雙頰酡紅、帶著薄醉的暈眩,掙脫了某個難纏又在借酒生事的熟客人時,酒家的領班正巧走過來通知她轉抬,並替她打發了這名醉態可鞠卻醜態層出的客人。
她整理微微蓬亂的秀髮,深吸了口氣,心不在焉地轉到坐在牆角那桌的客人身邊。‘這位先生貴姓?你——’她的話戛然而止,笑容凍結在唇邊,腿更像生根似的膠著在原地,而血色也一點一滴的慢慢離開了她那充滿驚愕而痛楚的臉龐。
***
歷以寧乍見向采塵那一剎那的驚喜和震動,立刻被身處於酒家的雞堪和寒愴卑微所取代。
於是,她抿抿唇,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迅速戴上歡場女子嬌嬈多情的假面具,輕盈曼妙地坐在他身惻,笑語嫣然的問道:‘這位先生好眼熟,請問你貴姓?在哪兒高就啊?’並順手遞給了他一杯酒。
向采塵接過酒杯,同時順勢握住她那比一般女孩子堅硬粗糙的小手。‘以寧,我不是一般的尋芳客,請你不要對我演戲好嗎?’他無盡溫柔的啞聲說。
歷以寧的心顫動了,她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似笑非笑的瞅着他,‘先生,你花錢買醉,我負責陪笑,我們本來就是逢場作戲,認真不得啊!’
‘以寧,你——’向采塵的心揪痛了。
歷以寧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飲盡了杯中的酒,‘先生,請叫我雲夢。’她雙頰嫣紅似火,細聲細氣的糾正他。
‘雲夢?’向采塵重複念了一次,目光如絲如棉,如寒霧掩映下的晨星,深邃迷離而絞人心亂。‘世爭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雲夢,這是你飄流紅塵,看盡人間冷暖的感慨嗎?’一抹酸澀的痛楚飛進了歷以寧的雙眸深處,但,她飛快垂下眼瞼掩飾內心的波動。
‘先生,你真是詩情畫意,充滿了豐富的想像力,可惜,你白白美化了我這個庸俗卑微的酒家女。’向采塵沒有說話,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瞅視着她,目光既溫柔又灼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深深地攫住了歷以寧狂亂無措的心。
下意識地,她避開了視線,像只受了驚嚇又不知所措的小白兔,急促地為自己斟滿了酒,甫端起玻璃酒杯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向采塵卻伸手按住了杯口。
‘借酒澆愁只會愁更愁的。’他意味深長的說。
歷以川寧微微一震,她惱怒的瞪着他,‘我根本無愁可澆,我只是——在盡一個酒女的本分,陪你喝酒而已。’
‘我不需要你陪我喝酒。’歷以寧譏誚地挑起眉笑了,‘哦?先生,你可真是好玩有趣啊,你花錢來酒家尋歡作樂,點了最貴的xo,又特地點名叫我坐陪,而你卻不是來喝酒的,敢情你是專程叫我過來陪你賣笑‘看酒’過過乾癮的?’她故作輕挑地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上,嬌聲嬌氣的說:‘先生,我的鐘點費可不便宜,我可不希望你大駕光臨一次就破產了。’
向采塵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他溫熱寬大的掌心裏,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凝重而溫柔的說道:‘夠了,以寧。我不是專程來這裏喝酒作樂,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而且為了找你,為了展現我的誠意,我不惜在你的好朋友趙蓓莉面前扮演低聲下氣的軟腳蝦。’
‘為什麼你要這麼煞費苦心的找我呢?’歷以寧的喉嚨沒來由地緊縮了。
向采塵臉部的表情更溫存、更專註了。‘因為,我始終都沒有辦法忘記你。’他語音沙嗄的說。
一股酸意直接衝上鼻骨,歷以寧的眼圈兒倏地紅了,她淚眼汪汪地瞅著向采塵,綻出了一絲楚楚可憐的微笑,‘向先生,我只是一名身不由己、淪落風塵的飄零女子,請你發發慈悲,不要對我逢場作戲過了頭,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
‘我沒有對你演戲!’向采塵的臉漲紅了,他深深地望着她,血脈僨張的握緊了她那雙掙扎的小手。‘以寧,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我對你的那份真心呢?’
歷以寧凄楚地搖搖頭,淚珠在睫毛上顫動著,‘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總之,我已墮落風塵,隨波逐流,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向采塵心痛莫名地放下手,轉而捧住她那淚雨蒙蒙的小臉,‘原諒我,以寧,若非我遲疑膽怯,被我們這份如石光電火、來勢洶洶的感情嚇壞了,初識那天聽了你的遭遇,我就想拿錢幫你解決難關的,可是,我又怕你會懷疑我的用心,更怕我無法理智的抗衡你帶給我的衝擊,所以——我逃避了,想不到——卻因此換來更多的相思和掙扎。’
一顆晶瑩的淚珠兒從歷以寧的眼眶內跌出,灑落在向采塵的手背上,‘多美麗動人的一番話,我心酣醉如夢,怎奈此身己染泥蒙垢,無福消受矣!’
向采塵心如刀割了,他渾身震顫的一把將她攬進自己那寬闊的胸懷裏,‘別再用這種話來刺挑我了,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一顆晶瑩無瑕的明珠,是一朵不染塵煙的白蓮,更是我心日中最完美動人冰清玉潔的天使。’他忘形的說,再也分不清此刻真真假假、複雜迷離的心情了。
歷以寧貪婪而動容地把臉藏在他那混凝了煙酒味卻無比溫暖的懷抱里,整個人都浸淫在一份酸酸楚楚的激情里。‘你——你不要說這種話來安慰我,我——會認真的——’她語音模糊又可憐兮令的說。
她那份楚楚可憐的神韻讓向采塵的理智不翼而飛,胸口回蕩著一陣憐惜而酸楚沸騰的情緒。‘傻孩子,’他用下吧輕輕摩挲着她的髮絲,沙啞低沉的聲音里夾雜著一股莫名難解的痛楚。
‘你聽不到我的心受傷破碎的聲音嗎?你可知道它在滴血?當我從趙蓓莉口中得知你為了還債而不得不在酒廊陪酒上班時,我的心好像被火車頭輾過一般絞痛不己;進入酒廊,看到你強顏歡笑地周旋在那些酒臭熏人的色鬼身邊,我更是心如刀剮,你本是一朵冰清聖潔的白蓮,卻為了還債不得不含悲忍辱陷於這片污穢的泥沼里,但,以寧,這並不有損於你的清白,在我眼裏,你仍是完美無瑕的。’
歷以寧仰起小臉,那對淚霧迷濛的大眼睛裏蕩漾著絲絲幽柔的醉意。‘你真的——不嫌棄我?’
向采塵溫存而堅定的點點頭,‘你身在風塵卻心如白玉,你陪酒賣笑卻堅守原則、潔身自愛,我憐惜你,敬重你都來不及,又何來嫌棄?何來挑剔呢?’
歷以寧被他真摯而充滿感情的一番話語弄得芳心震動,所有努力推砌出來的武裝防衛已經脆弱得不堪做垂死的掙扎了,只能用一雙帶淚而波光瀲灧的眸子訴說著那份欲迎還拒的矛盾情懷。
而酒廊的領班卻撿在這微妙的一刻走了過來。‘對不起,向先生,我們店裏有位熟客指名一定要雲夢坐陪,是不是能請你通融割愛一下,讓其他小姐陪你喝酒談心?’
向采塵的臉馬上綳了起來。‘對不起,我只中意雲夢小姐,除了她,我沒興趣讓其他人來陪我喝酒解悶。’他冷冰冰的說。
那位經驗豐富的領班還是維持着他一貫‘顧客至上’的笑臉,‘向先生,你若喜歡雲夢,下次可以買下她全天的鐘點,我一定讓他專心伺候你一個人,不敢掃你的興,但是,今晚——’
向采塵卻沉着臉不容分說的打斷了他,‘沒有‘但是’,雲夢今晚的鐘點我全包下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數字頗為可觀的支票遞給那位笑容已經有些僵硬勉強的領班。
他見那個領班握著支票一臉為難的樣子,不禁譏諷的撇撇唇,逸出一絲冷笑,‘怎麼?你是不給我這個新上門的生客面子?還是覺得我出手太寒酸,不如你們其他貴客大方!?’
‘不是,當然不是,只是——’饒是那個領班見多識廣,八面玲瓏,碰上了向采塵這個英俊瀟洒、卻冷酷得教人發毛的顧客,能言善道的他也吃鱉得招架不住了。
向采塵卻不耐煩的皺起眉峰了,‘怎麼?你還有什麼意見嗎?難不成——要請你們經理出面處理才可以嗎?’他語音咄咄的寒聲說。
那個領班一聽不敢再多作停留,趕緊拿着那張支票唯唯諾諾的離開了。
‘你會害他被財大氣粗、脾氣暴躁的羅董剝皮的,’歷以寧輕輕的說:‘他可是我們所有顧客中最凱、出手最大方的金主。’
‘是嗎?’向采塵逸出一聲不置可否的冷笑,‘我讓那個腦滿腸肥、俗里俗氣的‘大金豬’去修理你們那個粉頭粉面、勢利刻薄的領班不是正好一石二鳥嗎?一來惡人自有惡人磨,二來也可以替你出口怨氣。’
歷以寧嬌柔地斜睨着他,‘謝謝你幫我伸張正義,不過,到了明天,我恐怕就會在你的火上加油下成為他們兩位的受氣包。’
向采塵慢慢搖搖頭笑了,‘他們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為什麼?’展出寧茫然而不解的微蹙眉。
‘因為,我要幫你贖身。’向采塵定定的說。
歷以寧心頭一震,臉色微微泛白了。‘幫我贖身?你知不知道那是一筆為數不小的金額啊!’
‘我知道,不過,對我來說,只要能教你跳出這個火坑,再大的代價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向采塵深深瞅着她,熾熱如火的眸光像一壺溫熱醉人的酒炙痛了歷以寧波動洶湧的心,她低頭望着閃著淺褐色光芒的酒杯。
‘你——你好像滿有錢的?向先生?’歷以寧矛盾不安的說,自慚形穢的理智仍在心海深處做疲憊頑強的掙扎。
‘還好,不過,要買下你們這家酒廊並不是問題。’向采塵直言不諱的說:‘這都要感謝我父親,他讓我減少了三十年的奮鬥。’歷以寧心中的爭戰更厲害了,她彷彿看見了那道建築在她和向采鹿之間的藩籬,一抹幽冷的光芒閃過她美麗動人的眸子,她突然有種不勝愁苦的寥落感。
‘向先生,你——’向采塵卻伸手制住她,‘叫我采塵,別用向先生這句稱呼拉遠我們之間的距離。’他柔聲命令她。
‘采塵?’她訥訥的說。
‘是,風采的采,紅塵的塵。’他的聲音溫柔如一陣春風輕輕吹拂過歷以寧的耳畔。
‘你知道嗎?你有個心細如髮又望子成龍的好父親,他希望你人如其名,風采翩翩、飄逸出塵,所以才給你取了向采塵這個清逸卓絕的好名字。’歷以寧心有所感的輕嘆道。
向宋塵心頭一凜,眼睛也跟着燃起一層生動耀眼的光彩。‘謝謝你完美而精確的詮釋,要是我父親還在世,他一定會很喜愛你的。’他感觸良多的說,清澈炯然的眼睛倏然黯了下來。
歷以寧眼中閃過一絲怛惻,‘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父親,勾起你的傷心事。’向采塵的心隱隱作痛著,他端起酒杯輕啜了一下,任灼熱辛辣的酒氣灌入腹內,緩和他驟然變得紊亂無章的思緒。
‘對不起,你花錢買下我所有的鐘點,而我卻害你必須藉助酒精來澆愁。’歷以寧歉意油生的說。
向采塵顫悸了一下,他搖搖頭,牽強擠出一絲笑容。
‘你不要這麼敏銳又多愁善感,我不喜歡你總愛悲天憫人地把所有的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他停頓了一下,輕輕的抬起她的下巴,‘像你這樣纖細善良的好女孩,應該有個美麗而安全的窩,有雙堅實溫暖的臂彎細心地呵護着你,讓你不畏人生的風風雨雨而能享受生命里每一刻的精華,抓住每一分鐘的快樂和夢想。’他溫柔卻有力的侃侃說道。
歷以寧的黑眸里閃耀着一層如詩如夢般的光華,向采塵甜蜜動人的話像糖漿似地迅速注入了她岌岌可危的心防中,帶來天崩地裂的撼動!
也在她貧脊如荒陌的心靈里植下了奇迹的種子。
‘我是活在現實生活里的灰姑娘,而不是童話故事裏的辛德瑞萊,所以,這個美麗卻遙不可及的夢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麼,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幫你實現它嗎?’向采塵專註的望着她。
歷以寧的心跳更加紊亂了,而她臉上的表情更是悲喜交織而楚楚可憐,她星眸半掩,望着自己緊絞在一塊的手,費力而狼狽地跟着感情、自卑、理智、期待、恐慌等等莫名複雜的情緒交戰著。
向采塵彷彿能洞悉到她內心的掙扎和矛盾,他炯炯有神的望着她,臉上的表情更加溫柔了。‘我並沒有逼你驟下決定,輕率地就把一生的幸福交給我,我只請求你給我一個親近你、表達心意的機會,讓我為你贖身,讓我用最實際的行動證明我自己!’面對這樣既溫柔又凌厲的陣仗,歷以寧在柔腸百轉的撼動與酸楚中,再也無招架的餘力了,她面頰發光、眼睛發亮地望着向采塵那張漂亮性格得像藝術家精心雕琢的男性臉龐,輕輕綻出了溫存而嫵媚奪人的笑容。
‘好,我答應你替我贖身,不過,你必須再幫我一個忙。’‘什麼忙?’‘令天晚上扮演恩客的角色帶我出場吃消夜。’望着向采塵那錯愕狐疑而閃爍不定的眼神,她的臉龐立刻飛上兩朵紅暈,期期艾艾地解釋著:‘你不要誤會,事情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呃——我所說的‘消夜’’她窘迫不已的連耳根都紅透了。
向采塵眼中閃過一絲促狹而奇異的光采,‘我知道,你指的是單純而不含任何雜質的消夜。’他慢條斯里的淡笑道,‘不過,我不明白你要我扮你的恩客給誰看?’
歷以寧的眉尖輕輕蹙起,一抹淡淡的輕愁深漾在她盈盈蕩漾的眼波流轉間。‘給——一個執迷不悔、自作多情的大傻瓜看!’她幽幽然的嘆息道。
向采塵慢慢眯起眼,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的端起桌上的酒杯,他搖晃着,在酒液波盪中,他開始懷疑在這場逼真的愛情遊戲裏,誰才是真正扮演着大傻瓜的角色!
***
歐爾培忍受着過往行人異樣和揣測的眼光,毫不避諱的直著身軀的站在中山北路欣欣酒廊閃爍更迭的霓虹燈下。
清秀斯文的臉正對着手上腕錶倒數計時,苦苦等候着歷以寧下班,脫去一身俗艷的華服,還復素凈潔白的本來面目。
對於淪落風塵坐枱陪酒的歷以寧,他依然有着深刻而固執的愛慕和傾心,這份至心至情的愛,並不因為她飄落紅塵而有所改變。
相反的,他甚至比以前更愛她,更憐惜尊重她。他只怨恨自己勢單力薄,不但無法保護心愛的女孩子,反而還連累她身陷火坑,任憑色慾熏心的男人把她當作消遣作樂的對象。
這種由愧疚和無奈交織而成的痛苦吞噬了他所有的尊嚴和驕傲,讓他無一刻不輾轉在椎心刺骨的痛楚中煎熬掙扎。
這種深入骨髓的痛與恨,讓他每天晚上心甘情願地站在欣欣酒廊外面當個受人譏剌奚落的‘孝子’。
只為了向他最摯愛無悔的女孩子表達他最深刻的愧疚與鍾情。
不管父母多麼嚴厲絕望的阻撓和反對,不睬旁人如何的冷嘲熱諷,更不論歷以寧如何淡漠疏離,他每天仍然準時來這裏站崗,靜靜等候着歷以寧下班,並默默陪她走回家。
這種無悔無尤的付出似乎已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樂。
是的,他不止一次的告訴自己,‘人不痴情枉少年’,能夠率真無忌的付出自己的心,去追求自己所愛的人,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至於,能不能擁有對方倒不是最重要的事。
然而,當望穿秋水的他看見歷以寧笑意嫣然親親熱熱地挽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跨出酒家的大門時,他的臉立刻刷白了。
悲憤和嫉妒的火苗迅速在他胸口燃燒成一片熊熊的醋海。
他那痛苦扭曲而受傷的神態並沒有阻止歷以寧繼續作戲的勇氣,她反而更親密的偶靠在向采塵的懷裏,愛嬌而嫵媚生婆的笑着說:‘吶,向公子,我來跟你介紹,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轟動我們酒廊,綽號‘欣欣.雲夢.孝子’的大傻瓜!’她轉了轉烏黑漂亮的眼珠子,對著面如死灰的歐爾培露出了風情萬種的微笑,‘歐大孝子,這位瀟洒多金的向公子不用我多介紹,你大概也應該猜得出來我跟他之間的關係吧!’
歐爾培的臉抽搐了一下,‘不,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你跟他會有什麼曖昧不明的關係!’他咬牙切齒的說。
歷以寧卻把臉整個藏進了向采塵的胸懷裏,撒嬌又不依的催促他,‘看吧,都是你這個殺千刀害的,說什麼要包下我,讓我遠離其他色鬼,這下好了,你叫我怎麼跟這個死腦筋的獃頭鵝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她唱作俱佳的順勢將燙手山手丟給了向采塵。
向采塵玩世不恭的撇撇唇笑了,他親匿地伸出手把玩著歷以寧的髮絲,故作輕薄的抬起她的臉,笑嘻嘻的說:‘要我浪費唇舌,跟這個單純得像一張白紙的小男孩解釋我們的關係,倒不如——以實際行動來說明!’然後,他綻出了邪門又耐人尋味的一笑,俯下頭,在歷以寧措手不及的錯愕中,捕捉住她那張柔軟如棉又微微顫抖的小嘴。
歷以寧大驚失色,本能地僵著身子欲做掙扎,但,向采塵卻有技巧的抓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頸項上,同時托住她的下巴,以灼熱而富於挑逗的唇摩挲着她那如玟瑰花瓣紅艷誘人的唇瓣,蟲惑着她張嘴反應着他強烈的需索。
這突如其來卻火速纏綿的一吻幾乎奪走了歷以寧的呼吸,也讓歐爾培看得眥目欲裂,怒火澎湃。
他緊緊握著自己的拳頭,額上青筋爆起,牙齒亦咬得格格作響!
然後,他慘白著一張被憤怒和傷心扭曲變形的臉,踩着碎了一地的尊嚴迅速掉過頭,消失在燈火幢幢的夜幕中。
而向采塵也在血脈僨張的暈眩和激情甜蜜的衝擊下,稍稍鬆開了手。
歷以寧雙頰如火的撫摸著自己那滾燙髮熱的面頰,整個人、整個靈魂、整顆心仍陷於一份旖旎如醉的催眠狀態中。
直到一陣尖銳刺耳的煞車聲從對街傳來,她才從渾渾噩噩的意識中清醒過來,並清楚的知道了向采塵對她做了什麼?
‘你——’她顫聲說:‘為什麼要這樣做?’向采塵抬眼望了望滿天眨眼的星空,‘因為——我的感情要我這麼做,而我的理智也叫我這麼做,也唯有如此——’他移眸定定地望着她,意味深長的說:‘你才能一針見血地讓歐爾培對你死心、寒心。’
歷以寧這才驚醒的發現歐爾培的離去,她忐忑難安而憂心忡忡的蹙起眉端,‘我——我一定傷透了他的心。’‘長痛不如短痛,他遲早要挨這一刀的。’歷以寧仍是愁眉不解而憂思滿懷。
向采塵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細細打量她那樣滿輕愁的小臉。‘怎麼?你後悔了嗎?’歷以寧緩緩搖搖頭。
‘那就好,我本來還有點擔心。’向采塵輕吁了一口氣。
‘擔心什麼?’歷以寧訝然地張大了眼。
向采塵深深地望着她,似有若無的淡笑道:‘擔心你心目中還有別的男人的影子啊!’
歷以寧一臉凝思的瞅着他,幽幽然的問道:‘我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是的。’向采塵坦白的承認。
‘那麼,你愛我嗎?’她仰起緋紅如朝霞般艷美的臉龐直勾勾的瞅視着他。
向采塵的心抽動了一下,‘是的。’他的聲音尖銳而高昂得連他自己都深覺陌生而有份不其實的心虛感。
歷以寧從嘴邊綻出了一絲幽然若夢的微笑,她輕輕柔柔地偎進向采塵的懷裏,像只流浪飄泊已久的船隻又找到了棲息的避風港。‘帶我離開這裏吧!我願意永遠臣服在你的腳下,只要你的心永遠不變。’不知怎地,她那呢噥溫婉的話像一根尖細而凌厲的冰針狠狠地扎進了向采塵的心臟,讓他冷不防地打了個顫悸,情不自己的擁緊了歷以寧輕盈溫軟的身子。
***
歐爾培像負傷的野獸,騎著機車瘋狂地在街頭上奔馳,那種近於狂飆的車速,讓過往行人和其他擦身而過的駕駛人員瞠目咋舌。
他甚至聽到有人氣急敗壞的怒斥聲:‘開這麼快乾什麼?急着去見閻王嗎?’歐爾培渾身緊繃的握著把手,嘴角浮現著一絲悲愴的嘲譴,他是不要命了,如果閻王爺憐憫他,就讓他出個車禍當場斃命算了!總比現在處於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中來得痛快俐落!
他早該有這種覺悟,歷以寧只是不經意輕輕掠過他生命之窗的一隻粉蝶,不管他再怎麼用心良苦的愛她,也無法阻撓她擺動美麗輕霧的羽翼,飛向窗外尋覓更寬闊綿遠的碧海藍天!
他不是沒有這種領悟和心理準備。但,當它真正來臨時,他卻承受不住這樣沉重殘酷的打擊。
自從小學五年級認識歷以寧之後,這十年來,他一直把她當成生命中最珍貴的瑰寶一般小心關愛呵護著。
儘管知道她有個整日與酒瓶為伍的父親,儘管父母是如何排擠輕視她的出身和不堪一提的家世背景,但,他仍然固執地執守於他對歷以寧那份堅如盤石的愛。
而令,這隻娉婷美麗的粉蝶終於無情的飛出了他的生命,飛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里去了。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淚眼凝注,她的喜怒哀樂,他再也無法分享、無法觸及了——他滿目瘡痍的心就像被馬蹄踐踏般流着汨汨不歇的血……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喜樂和活力了。
‘爾培,你騎腳踏車載我去海邊撿貝殼好不好?’那段青梅竹馬、珍藏在內心深處的純真記憶,已經隨着她的琵琶別抱而粉碎了。
他痛苦得不知如何自處,從兩小無猜的童年時光開始,他的感情世界裏就只容納得下她,他把最真、最初、最美的一顆心毫不保留的獻給了她。
他為她打架,為她被父母責罰禁食;他陪她漫遊許多不知名的小山、小湖,聽她訴說著自己的夢想,伴她傻傻地望着夕陽發獃。
望着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初綻蓓蕾的玫瑰般,散發青春嫵媚、嬌柔動人的氣息,他屏息凝神地幾乎控制不住澎湃欲撲的熱情,衝動地想一古腦兒對她剖白自己那壓抑了許多年的感情。
幾將出匣的真情卻每每在最重要的關頭緊急煞止,因為他怕嚇壞了她,連鄰家哥哥的身分也保不住。
他是這樣的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希望鐵杵終能在他的耐性琢磨與經營下磨成銹花針。
所以,他一再強自壓抑內心那股如烈火般狂野熾熱的渴慕與感情,任憑它們像鬼魅般不斷地啃嚙着他,折騰着他……等著,等著,這漫長的等待,他仍是一根無望的鐵杵,而銹花針卻被別人輕而易舉的拾俯去了。
他淚光閃爍地拚命加快油門,發狂般的急馳在台北市的大街小巷,一直到筋疲力盡,所有的肢體和感覺都真空麻痹了,他才停止狂飆的瘋狂措舉,在那頭被夜風吹得凌亂糾結的黑髮襯托下,他慘白疲憊的臉孔更顯得意氣消沉而怵目驚心。
他揉揉僵硬的面頰,舉目四望,這才發現原來他在悲憤交加的情況下,竟然一路從中山北路飆車飆到了新店。
他把機車牽到空曠沉寂的路旁,頹然地跌坐在雜草叢生的坡道上,抱着頭顱,感到無限的悲哀和孤獨……他就這麼呆坐着,疲乏得任無以復加的痛苦靜靜地吞噬着他……然後,拖着最後一絲的力氣發動機車騎回位於淡水的住處。
***
當他拖着疲憊得近於空洞解體的身軀回到宿舍時,他的最佳室友綽號‘小李子’的李秉鈞正在熬夜趕報告。
聽到歐爾培開門的聲響,他隨意抬眼望了他一下,立即被他那黯淡無光、白里泛青的臉色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歐爾培陰沉着臉不說話,他脫下外套,悶悶地倒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副跟它有仇的模樣。
‘小李子’臉上的憂慮和狐疑更深了,但,他見歐爾培冷冰冰的不睬人,也不願在這個充滿低氣壓的節骨眼充當雞婆多事的炮灰。
也許,等歐爾培心情平復冷靜之後,他會願意找個人談談,發泄發泄。
於是,他這個不急着當垃圾筒的室友又把重心轉移到謄寫研究報告的工作上。
‘小李子,你有煙嗎?’
‘有啊!’小李子遞了一根給他,並順勢幫他點火。
歐爾培大口大口地用力吸著,然後,在一片煙霧蒙蒙的氤氳中,他語音粗嘎的開口說道:‘小李子,你有沒有經歷過那種‘肝腸寸斷’的痛苦?我現在就是身處於這種萬念俱灰、痛不欲生的境遇中,恨不能自己變成沒有任何知覺的植物人——’
小李子也點了一根煙,他是歐爾培的學長,現在正就讀於淡江電研所一年級,對於愛情的波折多變,他早就脫越痛苦的門檻,學會隨緣順處了。‘你的痛苦跟歷以寧有關嗎?’他單刀直入的問道。
歐爾培的身軀掠過一陣痙攣,歷以寧這三個字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戳過他的心臟,他閉上眼,心碎的感覺仍深深的絞痛着他。‘是的,她終於投人了別人的懷抱而把我一腳端開,摒棄在她的世界之外,而我卻永遠……永遠地失去了她。’重新睜開眼晴時,歐爾培那雙憔悴而充滿痛楚的眼眸是濕濡而佈滿血絲的。
小李子又吸了一口煙,‘阿培,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歷以寧她不是在酒廊上班嗎?而身處在那樣惡劣而充滿陷阱的環境裏,你要她乾淨得像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你應該看開一點。’他深思的說。
歐爾培的臉扭曲了,‘我知道她在酒廊里謀生不易,也不可能和那些買醉尋歡的客人保持真正的距離,所以,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我知道她是有傲骨又知道潔身自愛的好女孩,誰會想到——她會自甘墮落,和那些出賣靈魂的拜金女郎沒什麼兩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還是她真的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和那些上門的客戶有了進一步的交易?’歐爾培的額上青筋突起了,‘她告訴我,她決定讓一個有錢有勢、英俊瀟洒的花花公子長期包下來,換言之,就是做他的情婦。’他咬緊牙齦的從齒縫中迸出話來,‘她好殘忍、好無情,居然當著我的面跟他摟摟抱抱,公然接吻!!’
小李子心中一片惻然,‘阿培,看開一點,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單戀一枝花呢?’
歐爾培激動得從床鋪上彈坐起來,他痛苦的揪住自己的頭髮,‘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沒辦法那麼超然洒脫,能夠慧劍斬斷情絲,十年了,十年的感情怎麼能說放就放呢?’小李子見他那樣痛苦消沉,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
唉,愛情是怎樣一道磨人心碎的人生習題!?多少人在奮勇向前的執著中一不留神而被它無情的烈焰燒炙得傷痕纍纍、體無完膚。
於是,他感慨萬千地念著宋朝詞人晏殊的一闕詩詞:燕鴻過後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阿培,這是我第一次失戀時,一位同學抄來送給我的,而我也真的在大醉三天之後,慢慢走出了被女朋友拋棄的痛苦和陰影。’
‘你是建議我去買醉來麻痹自己嗎?’
‘我平常是滴酒不沾,更不贊成借酒澆愁,但,酒精在人最痛苦無助的時候的確有它奇妙的用處。’
歐爾培扭著嘴角苦笑了一下,‘你願意陪我喝一杯嗎?’小李子義不容辭的點點頭。‘沒問題,我甚至還可以教你划酒拳。’
歐爾培心頭一慟,他重重地摔摔頭,故作輕鬆的跳下床,‘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萬丈愁苦皆拋卻。’他用力拍拍小李子的肩頭,‘學長,陪我大醉一場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於是,他在小李子這個患難與共的室友、學長陪伴下,走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開.營業的露天啤酒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