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或許海棠不是不想回來,而是讓大雪阻在道中吧?
他知道她怕冷的。
剛到上京的那年冬天,他將惹火他的海棠丟在雪地上,還不到半個時辰吧,她竟在飄着小雪的天氣,幾乎將自己凍成冰柱。
去而復返的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怕字怎麼寫。
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習慣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嗎?還是從那時候起,她的喜怒就已經能輕而易舉地牽動他的心緒?
他不記得了,很多事他都不記得了。
或許是他刻意不去記得——不願記住海棠的淚,更不願記住海棠的恨,他一直以為只要他對她夠好,她便可以忘記他不願她記起的一切,她便會永遠留在他身邊。
雪下得更大了,大風狂肆地吹過軍旗,發出獵獵聲響,彷彿嘲笑着他的狂妄,更像嘲笑着他的痴傻。
“孛古野,你老實告訴本王,那賊子是拿什麼威脅你,才讓你不敢發箭?”厄魯圖問道,仍不放棄為他尋求一線生機。
還有什麼?當然是他那強自南夏移植回來的海棠花,是他那用盡心力呵護成長的海棠花。
他迷惘的目光定在素來疼愛他的兄長身上,卻只能給他一抹歉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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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十五年仲冬
東方的天空泛白未久,位於上京的公主府宅院深處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好痛!”杜海棠霍然睜開眼睛,揪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吸氣。
怎麼又做惡夢了?
—定是不祥的兆頭!
杜海棠皺着柳眉,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見窗外已經透入亮光,便拉過昨夜扔在床邊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
算來,她隨“舅父”住進公主府至今也有兩年的時間了,她還是適應不了烏焱國乾冷的天氣,記得她在烏焱國的第一個冬天還差點凍死在雪地里呢!都是孛古野那個臭蠻子害的!
想起孛古野,杜海棠便想到他昨日才隨大軍回上京,今日定會過府拜見鐵蘭公主,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孛古野很疼杜嫣柔,有事沒事便會到公主府探望她,為她帶上一堆禮物,順便給她杜海棠帶上一頓好罵。
杜海棠再嘆了口氣。她實在不明白她在公主府里已經夠深居簡出,低調行事了,怎麼還會這麼倒霉每次都遇到他?
她穿好衣裳,見木盆里已經沒有水了,便隨意將長發綰起,端了木盆到院子裏打水。
昨夜才剛下過一場大雪,井上的繩子和木桶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杜海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桶子拉起,見桶子裏只有一些碎冰,知道八成連井水都結冰了,嘆了口氣,很認命地再將木桶丟回井裏。
她在做什麼?“剛好路過”的孛古野不悅地擰起眉頭。
她不知道公主府里有丫鬟可以供她使喚嗎?或者,她厭惡他們烏焱國厭惡到連烏焱國的丫鬟也不願使喚?
孛古野駐足院門外,雙手環胸,冷冷地看她一遍又一遍地將空木桶擲回井裏,心裏的陰鬱愈擴愈大。
她不是厭惡他們烏焱國嗎?怎麼還用他們烏焱國的井水?
他深覺不滿,但他也只敢在心裏冷嗤,不想再重蹈兩人初遇時的覆轍。
他知道鐵蘭公主在後園給杜海棠撥了塊地,讓她自耕自食,而秧苗種子還是杜興邦託人從南夏國邊境買回的。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習慣她的態度,也或許是這兩年,開始隨軍征戰,讓他逐漸明白戰爭的殘忍,他對杜海棠無禮的舉措頂多就是罵她兩句,不再像初相識時那般的在意,但她對他仍是滿懷敵意,不曾有過半點好臉色。
他眯着眼,抿着唇,見她反覆試了幾次,終於敲碎井面薄冰,汲滿一木盆的水,眉頭一挑,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話,便見她遲疑地將右手探入木盆里。
也許是雙手凍僵了,杜海棠覺得水溫並沒有想像中的冷,又想到去廚房將水溫熱,還得走上好長一段路,於是便將肩上的布巾扯下,直接丟進水裏。
她瘋了嗎?這水會凍死人的!
“喂!你在幹什麼?”孛古野終於忍不住開口。
是他!
杜海棠身子一僵,沒有回頭,慢條斯理將手伸進水裏扭干布巾。
“你不能用這水洗臉,會凍傷的!”
杜海棠依然故我,彷彿沒聽見他的警告。
孛古野氣得捏緊拳頭。很好,不食他們烏焱國米,不說他們烏焱國話,她要硬氣,他何必理她的死活!
真的好冰!
杜海棠才剛將布巾抹上臉,立刻後悔了,但又礙着孛古野在場,不敢放下,怕會遭他恥笑,誰知她才猶豫了一會兒,布巾突然被人一扯,滑出了她的掌控。
孛古野搶過她的布巾,順便一腳踹翻木盆,“你給本王回房去!”
這回他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南夏國語。
杜海棠挑眉,“你憑什麼命令我?”
“憑……”憑他是烏焱國三皇子,憑她腳下踩的是他們烏焱國的土地!
孛古野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話一出,一定又會出事。
他一咬牙,恨恨的改口道:“你回房去,本王讓人去燒水。”算他窩囊,見不得有人虐待自己,即使是像她這般可恨的南夏國人也一樣!
“不要!”杜海棠昂首拒絕。
孛古野已是滿肚子火,哪容得她拒絕,伸手一拉,便將瘦瘦小小的杜海棠扯進她的房裏,隨口吩咐侍衛去取熱水,壯碩的身子便擋在房門口,不讓她出去。
“喂,你幹嘛進我房間!”杜海棠兇巴巴地問。
孛古野也不甘示弱,惡狠狠地反問:“這裏是烏焱國,怎麼會有你的房間?”
杜海棠一時語塞,咬了下唇,不再說話。
“喂,本王告訴你,此番我軍大獲全勝,你們南夏國軍隊失了大都,連皇帝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孛古野這話看似在炫耀,其實是在警告她,若要逃回南夏國,可得走過長長的烏焱國國土,以她的身子絕對熬不了那麼遠的路途。
杜海棠沒聽出他的警告,只聽見他們南夏國竟然連京城都失去了,皇帝也不知所蹤,難道是天要亡他們南夏國嗎?
一顆熱淚自眼角滑下,杜海棠突然撲向孛古野,“臭蠻子,我要殺了你!”
又叫他臭蠻子!她自己又香到哪裏去了?只不過是個亡國奴罷了!
孛古野一把扣住她纖細的手腕,正要發飆,門外忽然傳來杜嫣柔的聲音,“孛古野哥哥,你在哪裏?”
他恨恨地鬆手,柔着嗓音應聲,“我在這兒。”
對杜嫣柔就是另一副嘴臉,噁心死了!
杜海棠朝他扮了個鬼臉,扯下髮帶,轉身梳理她的頭髮。
“孛古野哥哥,你到海棠姐姐房裏做什麼?”杜嫣柔推開房門。
“沒什麼。”
他瞧見杜嫣柔身後跟着一名捧着木盆的婢女,便微側過身讓婢女進門。
杜嫣柔見狀,驚喜地低喊,“海棠姐姐,你肯使喚府里的婢女啦?”
杜海棠抬頭瞪了孛古野一眼,沒有答腔。
孛古野不曾熄滅的心火再次揚高,顧不得杜嫣柔仍在場,大聲罵道:“你那是什麼眼神?嫣柔在問你話,你沒聽到嗎?”
沒聽到又怎麼樣?關他什麼事?他寵杜嫣柔,可不表示天下人都得喜歡她啊!
杜海棠索性別過臉去,不再理會他。
“你!”
孛古野被她激得幾乎失去理智,大步一跨,便想撲向她,杜嫣柔急忙攔抱住他。
“孛古野哥哥,你別惱!是嫣柔的錯,嫣柔忘了姐姐聽不懂咱們烏焱國話!”
孛古野一聽,怒氣更熾。也只有單純的嫣柔會相信她聽不懂,全天下的人都曉得,她,杜海棠,不屑說他們烏焱國話!
孛古野強忍下痛打她一頓的念頭,牽起杜嫣柔的手,恨恨地對杜海棠說:“快梳洗乾淨!等會兒本王要聽你彈琵琶!”
這臭蠻子又要她彈琵琶!
杜海棠柳眉蹙起,不悅到了極點。她可以不吃烏焱國的食物,不穿烏焱國的衣物,也可以不說烏焱國的土話,但她不能不出席宴會彈琵琶,因為孛古野會砍掉她的手——他真的會!
記得她第一次出席公主府的宴會,孛古野便命她彈琴,她當然不肯娛樂他們這群蠻子,孛古野動了怒,摔了酒杯吼道:“不彈琵琶,留手何用!”
她還以為他是說氣話,沒想到他真的招了侍衛進來,亮晃晃的大刀便架在她的手臂上。
後來還是杜興邦和鐵蘭公主再三請求,她又識相地彈了支小曲,孛古野才消了氣。
但自此之後,只要孛古野興緻來了,便會召她出席宴會,像個歌妓為他彈奏琵琶助興,由此可見,人真是一步都讓不得的!
杜海棠愈想愈氣,眼角餘光瞥見盛着溫水的木盆,想也不想,抄起木盆,打開窗子,便砸了出去。
尚未走遠的孛古野回頭一看,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凌海棠!”
又叫她“凌”海棠!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杜興邦的外甥女,而是他的親生女兒!
杜海棠再次朝他扮了個大鬼臉,砰地一聲關上了窗子。
“孛古野哥哥,不要啦!”
窗外傳來杜嫣柔勸阻的聲音,又聽得孛古野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是氣呼呼地走了,杜海棠不禁得意地大笑出聲。
好半晌過後,她斂住笑聲,這才發現麻煩大了,摔了孛古野給的熱水,這下她要用什麼洗臉?
她推開窗子,看了眼開始飄雪的天空,再度嘆起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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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古野哥哥,你別走那麼快呀!嫣柔跟不上了!”
孛古野雖十六歲,卻生得高頭大馬,手長腳長,他跨大步伐疾走,小他六歲的杜嫣柔即使邁開小腳,努力地跑,也趕不上他的速度,不一會兒便急得哭了起來。
“孛古野哥哥!”
幾乎被杜海棠氣瘋心神的孛古野終於回過頭來,一見淚流滿面的杜嫣柔,不禁愕然,“你怎麼哭了?”他粗率地用袖子抹去她的眼淚。
“你走好快,人家跟不上!”杜嫣柔抽抽噎噎地說。
“跟不上就哭啦?”孛古野皺了皺眉,“那我走慢一點就是了。”
“你走慢點,人家還是得用跑的呀!”杜嫣柔嘟着嘴。
“真是的,你們姐妹倆一樣麻煩!”孛古野蹲下身子,“上來吧。”
杜嫣柔開開心心地跳上他的背,“孛古野哥哥,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海棠姐姐?”
“有嗎?”他自己怎麼不知道有這回事?孛古野挑眉。
“有啊!你關心海棠姐姐,才會讓丫鬟為她端熱水,上回你還帶了南夏國的經書給她。”
“我又不是白給她的,我也拿了她一簍雞蛋啊!”孛古野辯了一句,想想,覺得理由還不夠充分,又道:“我容忍她是因為她是標準的南夏國士人性格,若能摸清楚她的脾氣,便能知道招降南夏國軍吏,統治南夏國官民的訣竅何在。”
“我不懂。”
孛古野漾開淺笑,“你還小。”
“那你就不是喜歡海棠姐姐羅?
孛古野聞言,差點吐血,“我每見她一回,便要罵她一回,這叫喜歡她?那以後我見到你,也要罵你了!”
杜嫣柔笑了,“孛古野哥哥喜歡嫣柔嗎?”.
“滿朝親貴就屬你最會討我歡心。”孛古野直言不諱,這也是他為何會常往公主府跑的原因。
也許兩年前他從偃城回來,就是看在嫣柔的面子上,才會瞞下杜興邦與杜海棠的真正關係吧!
孛古野皺了皺眉,想遺忘那雙老愛跟他作對的眸子。
杜嫣柔天真地說:“那等嫣柔長大,你要娶嫣柔為妻哦!”
她年紀還這麼小,懂得為人妻子是怎麼回事嗎?
孛古野大笑出聲,“我大概等不到你長大了,母后此刻正忙着為我說親事呢!”
依照烏焱國律法,男子年滿十六,女子年滿十四,便可成親,烏焱國風俗又傾向早婚,他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自然不能例外,他早就知道,此番回朝,他定會多上一房妻子,只是不知道母後會看中哪家的姑娘。
“不要!”
背上的杜嫣柔突然放聲大哭,嚇了孛古野一大跳。
“你又怎麼啦?”
“人家不要孛古野哥哥娶別人!”
杜嫣柔愈哭愈大聲,兩隻小腳亂踢亂動,害孛古野無端挨了好幾腳。
他蹙了蹙眉頭,捺着性子勸道:“好,好,好,你別哭了,等你長大,要是我還未成親,一定會娶你過門,這樣好不好?”
“真的嗎?”杜嫣柔立刻止住淚水。
“我保證。”
畢竟是個孩子,聽不出他言下之意仍是不會娶她。
孛古野笑着,舉步跨入大廳。
和他一同過府的大皇了厄魯圖正高坐首位,杜興邦和鐵蘭公主則並肩坐在一旁,一見孛古野背着杜嫣柔進來,不禁大驚失色。
“嫣柔,你這是做什麼?還不快下來!”
孛古野微一彎身,杜嫣柔馬上滑了下來,撲進鐵蘭公主懷裏。
“娘,孛古野哥哥剛剛說,如果我長大了,他還未成親,便要娶我為妻!”
杜興邦夫妻聞言均是一愣。
厄魯圖則輕笑出聲,“你打算跟母后說你已挑中妻子人選?”
孛古野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答腔。母後向來獨斷獨行,而她會中意的媳婦人選絕不會是像杜嫣柔這般的小丫頭。
他是不討厭杜嫣柔,也不排斥她成為他的妃子,但她年紀畢竟太小,要真說起來,杜海棠還比她適合些,她也十三歲了吧?
孛古野想起杜海棠,銳利的目光忽然往空蕩蕩的大廳一掃,“凌海棠人呢?”
孛古野和杜海棠簡直就是前世有仇,今生結怨,只要一見面,肯定沒有好事,每每累得旁人心驚膽跳,深怕一個分寸沒拿捏好,整個公主府的人全得給這對冤家陪葬。
杜興邦自然是不願意兩人碰面,他擦着冷汗,搪塞道:“大概還沒醒吧。”
“醒了,本王方才才從她房裏出來。”
從海棠房裏出來?
杜興邦一怔,“微臣馬上派人去喚。”
“海棠姐姐來了!”杜嫣柔喊道。
只見杜海棠抱着琵琶跨進廳來,見了廳里的眾人也不問安,往旁邊一坐,眼睛便直勾勾地看向孛古野。
厄魯圖是第一次見到杜海棠,只覺這個小女孩漂亮歸漂亮,卻是大膽無禮。
他的濃眉不悅地擰起,“為何不行禮跪安?”
這些臭蠻子!穿了龍袍就以為自己是皇帝了,一個比一個派頭大!她是堂堂南夏國子民憑什麼要她跪他們?
杜海棠美麗的眸子一轉,迎上厄魯圖慍火的視線,仍然沒有答腔。
孛古野暗自叫糟。
他方才只顧着要挫挫杜海棠的傲氣,便叫她出來彈琵琶,卻忘了厄魯圖今日與他一同過府。他能容忍杜海棠輕蔑的舉止,不代表厄魯圖也能夠。
“她……她是微臣外甥,年紀還小——”杜興邦搶着開口。
“小到一點禮數都不懂?”厄魯圖射去一記冷光,杜興邦立即噤聲。
孛古野端着酒杯的手放下,“皇兄,咱們今天來是為了談正事。”
“哦?”厄魯圖若有所思的瞅了他一眼,“那好吧,既然人你都叫來了,就讓她彈一曲將軍令吧!”
杜海棠低下頭,手按琴弦,彈起了十面埋伏。
厄魯圖蹙起眉頭,正要發作,孛古野開口道:“父皇屬意渥爾多出使南夏國議和,由姑父為副使。”
鐵蘭聞言,訝異地問:“為何要議和?我軍兵威正盛,何不一鼓作氣殲滅南夏國?”
高揚的琵琶樂音吱刮一聲,明顯走了音,孛古野皺起濃眉。
這個笨蛋,她看不出來厄魯圖命令她彈曲是給她機會嗎?故意彈錯曲目也就罷了,還又慢拍又走音的,全然沒展現出這支曲子該有的壯烈曲風!她真以為烏焱國朝廷里沒人會砍掉她的小腦袋?
他微側過頭,瞥見杜海棠紅得不太正常的臉蛋,忽然明白了。她摔了熱水,又不願意使喚奴僕,最後一定又是汲冰冷的井水洗臉,連手指也凍僵了。
真是笨蛋!
孛古野一口飲盡婢女斟上的溫酒,決心不再理會彆扭的她,轉向鐵蘭解釋道:“興戰總是勞民傷財,再說南夏國幅員遼闊。我軍長驅直入,未必佔得了便宜。”
“三殿下計量得是。”杜興邦忙接口道。
“這麼說,你是肯擔任議和副使羅?”厄魯圖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與南夏國的戰事打了十多年,雖然烏焱國連戰皆捷,獲得不少土地,但也犧牲了許多士兵,因此朝延主和派與主戰派向來鬥爭激烈,而像杜興邦這種降臣夾在中間最難做人。若是傾向主戰派.於情於理說不過去;若是偏向主和派,又教人懷疑他們心懷舊國,隨時可能出賣烏焱國。
因此厄魯圖一個眼神,杜興邦立即跪下,“臣惶恐!”
“沒什麼好惶恐的,只要說你肯是不肯。”厄魯圖說。
“皇上瞧得起微臣,肯將此等重責大任交予微臣,微臣自當肝腦塗地,竭誠以報!”
“倒不用你肝腦塗地,只要你忠心為國也就是了。”厄魯圖意有所指地掃了杜海棠一眼,“南夏國宰相石翰,你可認得?”
“是微臣舊時好友。”‘
“此人腦筋太死,轉不過來,你跟着渥爾多去,可得好好勸勸他。”
“微臣遵命。”
“父皇的意思是青州無險可守,疆界難明,最好是以大汝嶺為界。”
大汝嶺以北至青州,肥田沃土綿延數幾百里,南夏國皇帝再昏愚,也絕不會割了這塊地,但若不應承,隆慶皇帝怪罪下來,可不是他擔得起的。
杜興邦無奈,只得拱手道:“微臣謹遵聖命。”
“你瘋了嗎?以大汝嶺為界!你為什麼不勸皇上雙手將江山奉上算了!”杜海棠突然開口喝斥,清脆的聲音響徹大廳。
眾人聞言均是愕然。
被女兒當眾指責的杜興邦—見她正氣凜然的臉就害怕,彷彿見到了死於非命的爹娘和妻子,一時無語。
孛古野則是臉色鐵青,怒道:“國家大事豈有你插嘴的餘地!”
杜海棠站起身,“你們談的是我們南夏國土地,而我是南夏國子民,比你們這些蠻子和降臣更有資格管!”
“你——”
“孛古野。”厄魯圖阻止他開口,轉向杜海棠問道:“你就是那個不食不言的凌海棠?”
“你知道我?”杜海棠微感愕然。
他不只知道她,他還知道三皇弟對她很“照顧”。
厄魯圖勾起一抹神秘的笑,走近她身邊,“聽說海棠是南夏國名花,過了揚水不開花,過了庸關不成活,而你能活着到上京,實在是很難得呀!”
此話殺機已現,孛古野也站起身,“皇兄!”
厄魯圖抬起手,再次阻止他開口,彎下身子,對着杜海棠道:“本王確實很想叫南夏國皇帝雙手將江山奉上,已成為烏焱國了民的你倒是教教本王,該怎麼做才好?”
杜海棠聞言大怒,“臭賊蠻了一—一,”
“大膽!”孛古野搶在厄魯圖之前開口,“來人,將她押下去!”
廳外侍衛聽令,立刻衝進來架住杜海棠。
從來孛古野不管如何氣杜海棠,頂多也只是罵罵她而已,不曾叫人縛住她,杜海棠自然是被嚇了—跳,杜家其餘三口人也是臉色大變,杜嫣柔甚至嚇得哭了出來。
“孛古野哥哥,別抓海棠姐姐呀!”
孛古野回眸,見她哭了,不禁略略地皺了下眉,倒是厄魯圖溫言笑道。
“你先別慌。你孛古野哥哥說了要押下去,可沒說要押去哪,這‘押’可以打入天牢,也可以送回房裏呢!”
見心思被識破,孛古野狼狽地紅了臉,只得接口說:“當然是押入天牢!”
杜海棠沒去過天牢,不曉得天牢是何等可怕的地方,她只曉得這孛古野真不是個君子,逮着了機會便想惡整她。
孛古野瞧見她眼中的憤恨,心頭莫名地一陣冷和疼,蹙眉道:“還不快押下去?”
“遵命!”
侍衛扯了杜海棠出門,杜興邦心裏着急,卻也不敢當著兩位皇子的面為她開口求饒,只得看向鐵蘭公主。
鐵蘭公主會意,輕聲說道:“她還只是個孩子……”
“本王自有分寸。”
怕只怕厄魯圖不肯善罷干休。孛古野的眉幾乎打成死結。
厄魯圖自然沒放過皇弟臉上精彩的表情,笑了笑道:“被她這麼一鬧,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孛古野,咱們還是回宮吧。”
“不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鐵蘭公主有些着急,怕杜興邦好不容易到手的差使會這麼飛了。
“不了。”厄魯圖忽然想起一事,轉向杜興邦,“你明日退朝後到清雁宮,本王再與你詳談。”
“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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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拖着皇家寬敞華麗的馬車,踏着閑散的步伐,在大雪紛飛的上京街道緩緩而行。
馬車內,孛古野三度張口欲言又三度合上嘴。
終於在他第四度張開嘴時,一上車便開始閉目養神的厄魯圖睜開了眼睛。
“有話對我說?”
孛古野一愣,“沒、沒事。”
“是嗎?”厄魯圖笑着道:“那個凌……凌什麼來着?”
“凌海棠。”
“你說該拿她怎麼辦呢?”
“皇兄,這事怪不得海棠,她也是受害人。”
“哦?怎麼說?”
“都說南夏國的文教發達,民風優美,但依我看來世間最殘忍的民族莫過於南夏人。在民族大義之下,任何犧牲都是理所當然,君死臣殉,夫死妻殉——你能相信竟有親娘因為不能接受家中有人歸順我國,而殺女自裁嗎?”
“你說的是凌海棠的娘親?”
孛古野點頭,“南夏遺民反叛無常,素來難治,若不究本歸因,釜底抽薪,今日斬了一個凌海棠,明日他們照樣會再教養出千千萬萬個凌海棠。”
“這麼說也有些道理。”厄魯圖摸着下巴,“然後呢?”
“我打算奏請父皇查禁幾本不適宜的南夏國經書。”
“那麼凌海棠呢?”厄魯圖沒讓他慷慨激昂的言論轉移了談話的重點。
孛古野一愣,“自然……自然是放了。”
“放了?”厄魯圖揚起一抹淺笑,將目光調向車窗外飄落的雪花。
孛古野只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喉嚨,“大皇兄……”
厄魯圖看也沒看他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將手伸出窗外,接住一朵雪花,“罷了,你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孛古野鬆了口氣,“謝皇兄。”
厄魯圖的唇角彎起愉悅的笑,回眸看向同胞弟弟,攤開手掌,“你瞧,雪融了。”
那又如何?雪花落在暖熱的手掌本就該融。
孛古野投給他疑惑的一瞥。
厄魯圖接過婢女遞來的手絹,拭凈雙手,“雪花雖美,遇熱則融;海棠迷人,但離了土也是要凋零。孛古野,你能阻止南夏國人培埴出另一株海棠,但你如何能將生長於溫暖南國的海棠移植到冰天雪地的北方來?”
孛古野一怔,好半晌之後才道:“總是會有辦法的。”
厄魯圖搖頭,“我瞧不出有什麼辦法。”
“我會讓她融人烏焱國。”孛古野不悅地皺起眉頭,心裏卻也明白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海棠的脾氣固執得像牛,但再不容易,也得去做,今日是厄魯圖不與她計較,要是她的脾性不改,明日得罪了他人,難保她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孛古野。”厄魯圖突然喚他。
“嗯?”孛古野仍處於怔忡狀態。
“你知不知道在南夏國……”厄魯圖瞥了他一眼,嘴角重新染上笑意,“只有煙花女子才會當眾彈奏樂器?”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