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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天邊晚霞漸起,映在滿目狼藉的戰場上,深深淺淺一大片艷紅,竟已分不清是血還是日色。
已有遼兵開始清理善後,零落的刀兵相擊馬嘶奔逃中,偶爾夾雜着幾聲慘呼,不一而絕。
這一局已到了尾聲。
殘照焦壁里的兩軍首領,心中盡知。
“知道么?”葉長風略俯首,不動聲色看着馬前的蕭達凜,眸光深沉如水,“換作今日贏的是我,我早就將你陣前斬殺,再不猶豫的。”
“我是遼國大將,又是太后親封的蘭陵郡王,一軍之事皆由我出,你自然要殺我。”知曉葉長風這是要激自已殺了他,蕭達凜也不惱怒,反而從容瞧着對手,微微一笑,“你一樣么?你可能如我,調拔三軍,進退由心?你可能如我,君臣無間,用人不疑?長風,我不敢小看你,卻深為你不值。”
“離間計?”葉長風微微一曬,“蕭達凜,你瞧我可是那種人?”
“不是計。”蕭達凜搖頭笑道,“你玲瓏心竅,這些小伎倆,我尚不敢在你面前玩弄。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隨意喚住經過身邊的一個遼兵:“朮赤,對這位葉大人,我怎麼吩咐你們來的?”
叫朮赤的遼兵被主帥相詢,大為緊張,定了定神,連忙道:“大人吩咐過,我們誰也不得對他動手。違令者斬。”
“好了,去吧。”揮手令遼兵離開,蕭達凜轉看向葉長風,含笑道:“你明白了?”
“不明白。”葉長風冷冷作答。
“還要裝傻么?”蕭達凜嘆了一聲,“那枝毒箭並非出自我的帳下,分明是你宋營中來的,你又何必不肯承認?”頓了一頓,反手握住葉長風左手,沉聲道,“我已命人細細搜尋去了,定會讓你見到,心服口服。”
“是么?”蕭達凜力大,葉長風明知無法掙脫,輕輕一笑,目光閃動間,突然右手疾揮而下,寒芒淡淡,直向蕭達凜落去。
換作旁的對手,這一擊突如其來,說不定便能成功,然而此時所襲者,卻是身經百戰,內力卓絕之蕭達凜。
輕輕一拂,已制住葉長風右腕,再一轉,短劍已落入蕭達凜掌中。
“好劍。這便是承影么?”蕭達凜眯起眼,對着斜陽審視手中這柄古樸之物,看得極是仔細,連最微末處都不肯放過,半晌才長呼一口氣,“真正絕世之品。能得見此劍,今生已是無憾。”抬起頭,又看向葉長風,微笑道,“聽說這是你的舊情人所贈,被你擲還了的,何時又續了前緣?”
蕭達凜與葉長風對答,雖是為敵,卻素來坦蕩,便連陣前求婚,也是磊磊落落,只有這一句,語氣戲謔,大有輕佻之意。葉長風惱他出言無狀,又兼暗悔失手,索性轉過頭去,不欲相視。腦中卻不由自主想到唐悅初來宋營那晚,不管如何被拒,仍是溫柔執住自已的手,將承影重又相贈的情景。
正在出神,背後馬上沉了一沉,葉長風身子隨即一麻,穴道被點,半分力氣也用不出來,只能軟軟地倒在身後那人的懷裏。耳畔傳來溫熱的呼吸,伴着輕笑:“長風,究竟是誰想殺你,你定然知道,是也不是?不管是誰,宋營既然容不下你,你跟我去罷。”
馬蹄聲聲,在殘霞里疾馳而去,只是那方向,卻不再是往南。
見到煙花消息,端王反而冷靜了下來。喚住正欲行出的唐悅:“回來。從頭計議罷。”
唐悅自不會應他命令,然而要從遼營軍中將一個人活生生地奪出,卻絕非單人之力所能完成,有心不理不睬,拂袖而去,卻想到葉長風身陷敵手安危難知,忍不住心中一痛:“這次他回來,我要帶走他。”
端王哼了一聲,不予評說,也不等回營,當即在馬上展開地圖,不共戴天的兩大敵手聚在一處,全心推敲着進襲的路線方案。
京師之中,皇上趙光義的病由風寒而起,卻是一日較一日更重了。
22
晨風微寒,太陽還未升起,白霜薄薄地覆著大地草木,空氣裏帶着一絲冷冽。
“長風你醒了?”
如過去幾天清晨所做的那樣,蕭達凜笑吟吟一掀帳門,走了進來。
自書頁間淡淡抬起頭,葉長風神色平靜,也回以同樣的字詞。
“是。”
被蕭達凜帶回,淪為階下囚,這已是第三日。沒有預料中的酷刑逼供,蕭達凜對待戰俘甚至可算得上優厚,除了手腕和踝間繫着細細的烏鐵鏈之外,葉長風並未遭遇其它凌辱。
蕭達凜每日會來瞧他數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言談並不及深,葉長風也不着急,心道你圖窮自然匕現,我既不吝性命,又何懼你之有。
蕭達凜在葉長風對面坐了下來,微微一笑:“這兩天飲食還慣么?”
“主糧是自我宋軍處奪來的,有何不慣。”葉長風一曬。
“那就好。”蕭達凜恍若未聽出話中的譏諷,笑道,“我們即將北行了。”
“也該是時候了。”葉長風點了點頭,“宋營的糧草補給既到,撐不下去的自然是你們。能支持到今日,殊屬不易。”
葉長風語聲淡淡,所述全是實情,只是那高傲清冷的模樣卻全然象在挑釁。蕭達凜目光閃了一閃,突然一笑:“長風,我可否把你的試圖激怒,看作挑逗?”
“你……”縱沉靜如葉長風,才喝的一口水也差點嗆在喉嚨里。蕭達凜看的沒錯,葉長風確是想激怒他,然而……卻只是想激他起殺心。
“我愛重你,這兩日又忙於應戰宋軍,才一直壓着,沒有碰你,莫非……是我錯了?”蕭達凜笑容越深,驀然一伸手,也不見作勢,已將葉長風摟在了懷中,氣息曖昧,“你想我這樣?”
“放開我。”蕭達凜的手直接探入衣襟深處,撫弄要害,葉長風腕間的鐵鏈被捉,無法推拒,臉上頓激起薄薄一層緋色,怒道,“你當人人象你一樣?”
“不象我這樣,象誰?端王,還是唐悅?”蕭達凜親了親葉長風玉般的頸項,輕笑道,“趁我還自控得住,說正事罷,長風,為何想死?我可不記得我有逼迫過你。”
還是沒逃過蕭達凜的銳眼啊,葉長風暗嘆一聲。他並不願坦承原因,然而在身子被緊緊抱住,若有若無揉搓的這當兒,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死在你手裏,總好過死在宋營。”
簡單的一句話,卻聽得蕭達凜一怔:“何意?宋營誰能殺你?”
“宋營……人太多了,雖是端王的嫡系鷹軍,倒底財帛動人,只怕哪方勢力都有安插人手在。”葉長風唇邊浮出微微苦笑,蕭達凜雖是敵人,卻也是英雄一流人物,在他面前反倒能直言,“那枝箭先不去說,你也有不少耳目罷?否則我的事,你怎會知道如此清楚。”
“知已知彼,百戰不殆。這句話傳到現在,想是人人都聽說過了。”蕭達凜也不否認,只是低笑,手略放鬆了些,卻還是不肯抽出,“繼續。”
真要說么?葉長風微一猶豫,暗在心中估量後果,冷不妨敏感處被襲擊了一下,啊地一聲脫口而出。
“別說謊。我會知道的。”蕭達凜微笑。
“好罷,我說。其實也沒什麼,”葉長風嘆了口氣,力求簡潔,“我中了毒,解藥在京師,現在已是來不及趕回去,註定必死了。死於毒,還不如死於你手,至少可激起宋軍同仇敵愾,為我報仇。”
“宋軍是否同仇敵愾未可知,你那兩個舊情人倒真是聯手了。”蕭達凜想起這幾日被那兩人合擊,深覺頭大,嘆道,“你中的什麼毒?我帳下也有不少解毒好手的,怎地不早說。”
“沒用。醉飛花。解藥只在京師。”
“醉飛花?”蕭達凜的眉也皺了起來,這葯的大名他也略有耳聞,卻是今日才見到實例,一手搭按葉長風腕脈,沉吟道,“氣血倒尚屬平和啊。”
“還沒到時候。現在只是有些冷。”既說開了,葉長風也不再遮掩。
手下的肌膚果然微冰。蕭達凜沉思了片刻,緩緩道:“從沒見過這種毒,不知用內力能支持多久……”又想了想,“誰有解藥?”
“解藥……”葉長風苦笑,不願再議此題。他怎能告訴自已的對手,身上的毒是皇上親賜的……況且,自已知道得實在太多,這毒,只怕終究是解不了,不肯給解的。
正相持間,帳外忽然起了一陣聲音,緊接着一道匆匆的腳步奔至,在帳門前停住:“將軍,宋營有人射了枝箭來,箭上有封信。”
23
半明半昧的晨光里,蕭達凜展開信,一眼掃過,噫了一聲,抬頭看向葉長風:“他們要求換俘。”
“嗯?”
“用耶律燕將軍和被俘的十數遼兵,來換你和藍珊。”蕭達凜目光炯炯,盯視葉長風。
他們倒底還是想到了,奈何我卻不想領此好意。
葉長風苦笑了一下:“你換?”
蕭達凜微微一笑,轉而言他:“耶律落在你們手中這麼久,你們居然不將他押往京師,倒也奇怪。”
“你是懷疑么?這倒大可不必。耶律確實還鎖在宋縣大牢裏。”葉長風語聲悠悠如水,“現在也不用瞞你,原本對他,我是想來次蔣干盜書的,之後一直沒找到機會,他也就留下了。”
“蔣干盜書?”蕭達凜不由失笑,又有些微驚,心忖幸好葉長風沒找對機會,否則以他的縝密,這個當自已十之八九是上定了的,“幸虧你先落在我手裏。”
葉長風不置可否:“你決定換了?”
“換是要換的,”蕭達凜笑吟吟地湊近,“送出你我卻捨不得……”抻手又去攬葉長風的腰身,氣息極是曖昧,“你教教我,可怎麼辦?”
葉長風也不退避,任他摟定,一嘆:“蕭達凜。”
“在。”蕭達凜的唇已到了葉長風頸間。
“我在想,你分明不是這種人,為何要做出這般模樣?”
語聲平靜清冷,蕭達凜一怔,隨即明白所指,低笑:“我愛慕你,便親近你,有何不對?”
葉長風淡淡瞥了他一眼:“扮登徒子很有趣么?裝出這般輕浮,究竟是你想遮掩自已,還是想測試我?”
“長風,你……”蕭達凜手中的動作再也進行不下去,僵在葉長風衣襟間,只是苦笑。
“你想勸降我,又無成功把握,所以便用這種法子,看在我心中,他們的位置有多重,對么?”葉長風推開蕭達凜雙掌,語聲冷淡,聽不出是惱是怒,“可惜你終究不是真正的色狼,裝也裝不象的。”
蕭達凜聽得呆住,突然大笑:“長風,我服了你。”頓了一頓,緩緩道,“我說愛你,語出至誠。但若不能將你留在身邊,我又怎敢不殺你。”
“我知道。”初升的陽光映得葉長風面色一派恬然,微笑道,“其實你不必如此費心。”
蕭達凜濃眉一蹙,知他定是想起了醉飛花之毒,然而這毒性古怪,自已也無良法可解,心中不由隱隱地起了一層憂思:難不成他當真會死?
換俘一事,蕭達凜自去與他的幕僚商議,葉長風倒底放心不下藍珊,便求蕭達凜使之一見。蕭達凜知他懷必死之心,絕不會逃,倒也並不在意,令人直接帶去了藍珊的居室。
藍珊為救葉長風,原中劇毒,幸有丹藥護命,又得蕭達凜派人醫治,倒也逃過了一死。此刻正面色蒼白,裹在被裏,沉沉昏睡在榻上。葉長風不願擾醒他,輕輕在床邊坐了,日光透過營帳縫隙一道道射進來,葉長風凝視着光影里那張俊俏憔悴的容顏,驀然間多少往事一一回過心頭。少年成名殿前榮召,開衙建府一方重臣,中間又夾雜了多少恩怨冷暖,愛恨反覆——偏偏不與女子,只管在幾個男人間糾纏,想自已從小沉穩恪立氣節,不料卻在此事上驚世駭俗,倒也有趣。
葉長風唇邊泛起淡淡一抹笑意,他既自知必死,反而放下了平日心間的重負,悠悠地想着一些舊事,卻發現有很多細節,竟是當時所不能領略,而今才恍悟了的。可惜生無多日,即便有所憾,也只得由它去了。
藍珊醒時,看到的便是面前一幕,床邊一素袍男子,正側身坐着,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只管出神。明亮的陽光照到他的面上,都象是化成了柔和的清勁,眼眸黑亮如水,唇邊笑意微微,那份沉靜從容的氣度,可不正是葉家葉長風。
壓住即將脫口的歡呼,藍珊靜靜地注視着眼前的人,又想起了端王,心中微微地酸,卻不再痛。藍珊將一隻手悄悄地伸過去,抓住那人的衣袍,只覺這一刻安寧無比,如果這是夢,永遠不要醒來也好。
然而藍珊卻不知,葉長風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從此不再要他跟隨。
“為什麼?”藍珊沒有大叫,語聲沉沉,卻是久未有過的陰冷。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葉長風有備而來,自然平和,微笑道,“我是無可奈何,不知要被關多久,”動了動衣袖,要藍珊瞧見腕間的烏金鏈,復又放下,正色道,“你留在這裏做什麼?成日無所事事等死么?我若有你那一身武藝,早上陣殺敵去了。”
藍珊只是冷笑,全不與葉長風爭辯,任葉長風反覆辟喻開導,就是不予理會。葉長風大感頭疼,正忖思要不要用硬的時,藍珊突然道了一句:“告訴我真話,我就走。否則,休想。”
葉長風略一沉吟:“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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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從營帳的入口處照進來,隱約可聽見守衛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無論如何,蕭達凜對待階下囚的態度還算不錯。”葉長風笑着回瞧了一眼,再轉過頭時,面上的神色已是異常溫柔,“珊兒,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怨憎會,愛別離,還有一個,就是死。”
藍珊半垂下眼,面無表情:“我聽不懂。”
“你懂的。”葉長風含笑立起了身,“你要我說真的,我告訴了你。現在,你不用再跟隨我了,想法子回去吧。”
就這樣?
就這樣簡單一句話,兩人從此後就再沒有名份,沒有關係?
藍珊看着葉長風自若轉身,逆着光,以一種絕然之姿走向帳外,突然覺得心中有什麼要爆開來一般,冷冷道:“站住,你這樣就想打發走我?什麼都不提,只是一句話,說不要就不要?”
修長的身影停了一停,只是沉默。
“你有什麼事,永遠都藏在心裏,永遠都不會對別人說,無論是受了委屈,被人羞辱,還是想去找死!”藍珊驀然彈起身來,盯視住那道挺秀的背影,“那你要別人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明明知道你有險,還得因你一句離開,轉頭就走?你有沒有想過我?想過我會不會難受?我恨你、恨你!”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帶着隱隱的哽咽,用大呼着叫出來的。
葉長風心裏一酸,極想就此回過頭去,將這倔強驕傲的少年擁在懷裏,安撫一番,然而葉長風也清楚,這一轉頭,自已命在旦夕,想要他走這苦心,可不都是白費了。
“你跟了我這麼久,我從未以僕人視你,就讓我再做回主人罷。”葉長風挑起帳門,苦笑道,“不要說話,你只管遵令便是。”
手一松,厚簾垂落下來,隔斷了門裏門外。
風隨之止息,空剩滿廳寂寂,藍珊跪坐在床上,瞪視着帳門,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臉頰濕熱,原來是早就抑制不住,滴下淚來。
端王與唐悅卻是一夜未眠,對着地圖山川直計議到天明。換俘是他們提出,然而兩人並不以為遼軍便會輕易相允,即便相允,也必有伏兵暗算緊跟其後。他們倒不是怕交戰,此時局勢,遼軍新敗糧草難繼,急待迴轉遼境,與初進犯時大不可同日而語,最可慮者,葉長風安全是也。
“刀劍無眼,他又不會武藝,怎麼經得住這來回的折騰。”唐悅喃喃按住桌上紙頁,不知不覺分神,“也不知他在蕭達凜手中會怎樣。”
“怎樣都沒關係。於公於私,蕭達凜都不會殺他,有此一條足矣。”端王眼中殺氣一閃,“其它的,我終究都能幫他要回來。”
“是么?”唐悅淡淡一笑:“他若真想要報仇,只怕也未必會願意借你的手……說起來,你對他的過節,可也不小啊。”
端王哼了一聲,當日如何摧殘葉長風,這是他心頭久久壓着的一塊積年久病,正不知怎樣才能叫那人釋懷,然而在情敵面前,卻再不肯多談一字。
正僵硬間,門外有軍士來報,道遼營有箭書射回。端王取過看了,展眉一笑,順手扔給唐悅:“他們答應了。明日上午,軍前交接。”
一日裏兩方各自調動人馬忙忙碌碌不提。是夜,銀彎雲漢,清練如洗,蕭達凜備下酒水,獨請葉長風暢飲。二人同處一室,時人不知何事。
后遼野史有言,蕭,明天文,識地理,胸懷家國,不近女色之磊落男子也。嘗鍾愛一人,密室對飲,蕭以魚水之歡求之,遭拒,遂罷,並不以力相強。天明時分二人醉意各呈,肌膚相接,然終昵而不狎,未及於亂。此蕭暗室不欺,豁達過人處也。
此中因為尊者諱,出語模糊,並不道明蕭達凜鍾情之人乃是男子,以致後世之人讀至此小有非議,男女一夜同飲,難逃瓜田李下之葛,那女子清名付之流水,不可謂蕭達凜不欠慮。
全然不知當日與蕭對飲者,同世一奇男子也。
第二日,金烏高升,端王卻遲遲等不到遼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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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狂風沙里,一騎快馬由遠及近絕塵而來,直到宋軍前數丈才驀地收韁,長嘶聲中人立而起。
馬上騎士卻似全不在意,穩穩坐着,語聲清楚響亮:“我是遼國使者,奉我家蕭將軍之命前來傳話的,你家王爺何在?”
看來者身手敏捷言辭便給,不象是尋常使節,端王微微皺眉,淡然道:“本王在此,你有何事?”
使者上下打量了端王幾眼,確認無誤,才肅聲道:“我家將軍令我向王爺致歉,並道非他言而無信,而是事有突然,換俘一議只得改期了。”
端王象是早有預料,面色不變,連眉毛也不曾稍挑,冷冷道:“他來與不來,都是一樣——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退後罷,我大軍卻要進發了。”從容舉起右手,身後齊刷刷一片刀劍豎立,日光下點點炫亮,寒氣逼人。
“慢着。”使者急道了一句,隨即笑了起來,“果然跟我家將軍所料一樣。王爺息怒,我家將軍還有一言。”略停了停,緩緩道,“他要我問,若葉長風性命危急,生死傾刻,你可願單騎赴營,見他最後一面?”
如同陰雲密佈后雨點終於敲落下來,端王身子微微地搖了一搖,這消息放在平日或還要懷疑度量上幾分,然而此刻……他心中竟出奇地清晰,葉長風確是出事了。
不知不覺間馬後已跪倒一大片人,端王回過神,才聽到此起彼伏諸將焦急的聲音。
“……王爺,遼人多詐,此言未必是真,千萬不可輕信。”
“王爺一軍之首,決不能輕蹈險地,屬下等願奮勇殺敵,將葉大人救回。”
“……”
唐悅在一旁冷眼相觀,見端王木然不動,知他定在心中激烈交戰。一邊是數萬大軍國之壁壘,是生命中重責,一邊是心上之人相思刻骨,是情義之深系,哪邊能輕棄?唐悅不由暗暗嘆息,他也是此道中人,當日這種痛苦煎熬滋味,如何沒有嘗過?
淡淡道:“我去罷。我的身手,你見過。”
此言一出,連端帳下原先極厭唐悅的人都不禁連連點頭。這確是此際的最好辦法,唐悅當代高手,思謀又深,愛葉長風人所眾知,他去可不正是合適。
端王抬起眼來,望向唐悅,兩人目光交會,彼此都已知對方所思。端王眼神驀地清明,微微一笑,話卻是向別人說的。
“折遇青將軍何在?”
“末將在此。”一道恭謹的話語應聲響起。
“很好。”端王衣袍一拂,跳下馬來,對着折遇青深深一揖,“三軍之事,此時起全交付老將軍了。本王若是身死,老將軍或戰或退,可自處宜。一切有託了!”
折遇青吃了一驚,忙跪了下來,他也是知其中因由的,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正要推辭勸說,一眼觸及端王的雙眸,素向的深沉中透出無限堅定決然,不覺呆住,已知無法勸回,喃喃道:“王爺,你是千金之子……”
千金之子又如何。比不得他為了我,為了宋軍,為了天下,一次一次地以身履險,從不吐露。端王決定既下,心中一片豁然開朗,拼將一死酬知己,最多如此而已,何況未必。
扶起折遇青,柔聲道:“我欠他太多。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去做。宋營沒了我,有你在,也一樣可以掌控大局,這主帥,不必定是我的。”見折遇青惶然欲辭,又笑道,“何況勢還不至惡化如此。有你作我後盾,我們大軍壓進,蕭達凜除非想同歸於盡,否則定不會加害於我。你帶着他們,誰都不許跟着,等我回來吧。”
返身躍上馬,風裏衣袂翻飛,端王揚眉開聲,說不出的英氣勃勃:“那使者,前面帶路,我同你去見蕭達凜!”
遼軍使者眼中也不禁閃過一絲欽佩,再不多言,拔轉馬頭,便向來處馳去。端王自是緊隨了上去。唐悅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輕輕一撇唇:“他可管不着我。你們便在這裏守着吧,我也去瞧瞧。”唐悅手下諸騎一齊愕然,他們早料首領會去,卻料不到他也要獨自去,還沒來得及多說,唐悅一縱馬,已是去得遠了。
此刻雖是白天,陽光正好,葉長風所住的帳里卻點起了四個火盆,分放四角,火舌熊熊地卷着木炭,人走進不多時便要熱意蒸騰汗流浹背,葉長風裹在虎皮褥里仍是面色蒼白,四肢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