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玄玉再度轉醒是因為一陣陣的顛簸牽扯出傷口難忍的劇痛,她疲倦地張開眼睛,發覺周遭俱是藍色布幔,還沒來得及認出自己身在何方,一陣暈眩襲來,她又昏了過去。

就這麼睡睡醒醒好幾回,忽然一個劇烈的震動,一切惱人的搖晃全部停止。玄玉想睜開眼,卻是無比地疲憊,睫毛軟弱地扇了幾下,還是放棄了。

“喂!還不下車!裝死啊!”

粗魯無禮的聲音闖進玄玉的意識里,她幾時曾被人如此吼過,不禁惱得想出聲喝斥,終究是提不起力氣來,只能咕噥了一聲。

突然,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響在耳畔,“玉兒,你醒醒。”

玉兒?是在叫她嗎?誰會用這麼溫柔的聲音喚她?玄玉往那團溫暖偎了過去,卻仍沒有睜眼的打算。

狄霄用臉頰觸了下她的額頭,不禁為她的高熱蹙緊了眉頭,他里好她身上的毛毯,將她抱出馬車,“了智大師,麻煩你去請個大夫好嗎?”

“這妖女死了倒還乾淨,請啥大夫?!”了智冷哼道,仍記得玄玉曾害得他差點命喪黃泉。

“了智,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說出這等渾話?”空慧瞪了他一眼,“還不快去!”

“是。”了智不敢再說,轉身便走。

空慧步向狄霄,“燒還沒退下來?”

他點點頭,“她傷得很重。”而且不適合行遠路。

跟了醫術超群的元傲風這麼多年,他不會連這麼簡單的常識都不曉得,但是他卻不得不帶着她千里奔波。一來是京里追捕她的官兵搜查得緊,二來是空慧怕他因情誤事,竟函告天下,他,冷麵仁俠狄霄,將在年後一舉殲滅五毒教,請道上兄弟齊至東北助陣。

他是顧不得她的身子,但這也怨不得他,誰教她是五毒教徒,是世人口中的妖邪。

走進一棟無人住的木屋,狄霄將她放在床上,半個時辰后,了智領着大夫前來。

大夫診過脈后,搖頭嘆息,“姑娘躁怒積鬱,傷口受創又深,若不立時休養調理,怕這病會愈來愈沉。”

“沒有別的法子嗎?咱們還得趕路呢。”了智問道。

大夫皺了下眉,“老夫是可以開幾帖藥方,不過效用不大,還是讓她休養些日子,才是良方。”

“狄大俠?”空慧轉頭詢問狄霄的意見,

他們才出京城未久,官兵仍在後頭追趕,玄玉是練武之人,體魄強健,應是無妨。

狄霄沉吟了一會兒,還是痛下決心,“開藥吧。”

但是玄玉服了葯以後,並沒有好轉,反而一日昏沉過一日,原本偶爾還可以張開眼睛和他說上一兩句話,到後來根本已經是茶葯不進了。

然而顧不得玄玉的傷勢,一行人仍不停趕路。

這天,他們落腳在借住的民宅中,狄霄仍盡心的照顧玄玉,當他看着黑褐色的濃稠葯汁再次從她的嘴角流下,終於忍不住抱起她,飛奔出房。

空慧等人見狀,急忙也跟了出去。

他們明為結伴,實是監視狄霄。

打從出京起,防的就是這一天。

只是他們已到東北,再一日路程,便是傳說中五毒教總壇所在的地熱谷,他們漸漸放下戒心,沒想到狄霄竟在這時有了動作。

“狄大俠,你要上哪去?”

“青雲山莊。”

空慧等人愕然地交換一眼,青雲山莊是狄霄的師父青雲老者孟宗翰所居,就如庄名一般,沒在青雲深處,無人領路是尋不到的。

但是既然狄霄知道青雲山莊便在附近,為何今夜他們錯過宿頭時不提,反要借宿民宅。

狄霄步伐不停,飛林掠樹而去,最後停在一棟平凡的宅院前,他用力叩着紅漆木門,三長兩短,候了一會兒,門內才傳來蒼老的探問聲,“誰啊?”

“狄霄。”

“狄少爺?”木門很快地拉了開來,出現一張皺紋滿布的老臉,“你怎麼回來了?”

“祿伯,師父在嗎?”

“三更半夜的,是誰啊?”孟宗翰的聲音緊接着響起。

“師父!”狄霄抱着玄玉急忙闖了進去。

孟宗翰披着外袍,捻着長長白須,“原來是你。這娃兒可是傲風信上所說的玉兒?”目光才落到玄玉身上,他炯然的眼睛冒出一團火焰,“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讓你弄成這樣?”

狄霄不敢辯解,乖乖地抱看玄玉跟着孟宗翰進內室,將她放在床上后吊著一顆心,垂手立在一旁看師父為她診治。

十歲時,他跟着少爺一同拜入孟宗翰門下。他心急報仇,是以專學武藝,以劍術揚名江湖,少爺傾心醫術,在江湖行醫贏得美譽而被稱為“賽華佗”。兩人各有擅長,而師父卻是一人兼有兩技,醫術武藝俱是名家,只是行蹤飄忽難尋,今日是玉兒命大,師父正巧在家,否則……

狄霄心頭一緊,不敢再想下去。

“真是你回來了啊!我還以為是祿伯老眼昏花看錯了呢!”

孟懷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狄霄身旁,駭了眾人一跳,他倒是習以為常,“師姐。”

“哼!還是這麼冷淡。你的玉兒呢?我瞧瞧。”她挺着大肚子,亭亭地移步向床畔,一看之下,不由得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徐徐吐出一口長氣,“狄霄,你上哪找來這樣一個人間絕色?可真是漂亮!只可惜福薄命短,一生顛沛。”

孟懷璃嫁了個擅觀面相的丈夫,是以也學了幾手。狄霄聽得她說,心頭更加揪緊難受。

“去去去!有我孟宗翰在這兒,她能短命到哪去?”孟宗翰斥了一聲,轉頭瞪着狄霄罵道:“幸好傲風曾替她里了傷,否則從京城熬到這兒,我看你送具死屍來還快些!”

師父會罵人,料是玉兒無妨了。狄霄心下略安,低垂着頭,沒有作聲。

了智聽了卻是不服,但礙着孟宗翰的名頭,只敢小聲咕噥,“反正活着也是個禍害。”

沒料到孟宗翰卻聽到了,他大眼一瞪,“誰許你們進來的?”

空慧急忙迎了上來,“貧僧少林寺空慧見過孟先生。”

狄霄深知師父不喜與生人打交道的個性,加上自己也不願再與空慧等人多有牽扯,於是聽命向前,歉然地將他們請出了山莊。

“咱們還要不要去五毒教的總壇地熱谷?”了智嚷道。

狄霄遲疑了一下,“你們先至前頭鎮上等我。”

空慧看出他的猶豫,唱了句佛號道:“阿彌陀佛,狄大俠大仁大義,世所稱揚,切莫為一女子墮入魔道。”

狄霄聞言,冷汗不由得冒上額頭,父母慘死的畫面在腦海中翻滾。“狄霄謹記在心。”

送走他們,他轉身回到山莊,孟宗翰已候在廳中,“京里有首歌謠是形容玄玉的,你聽過沒有?”

“聽過。”狄霄頷首。

“唱來聽聽。”

“妖靈皇子,辣手弒親,一日登基,亡國虐民。”

“你可曾想過玉兒就算能扮男裝,瞞得過世人,也不可能以女兒身假作皇子,欺瞞聖上?”

“想過。”狄霄點頭,“但是——”

“但是無論如何她還是五毒教徒!”孟宗翰瞪着他,話鋒一轉,“聽說你和傲風決裂?”

“嗯。”狄霄沒多做解釋,知道元傲風在信上已經將來龍去脈說得分明。他也是為此緣故,才會經過青雲山莊,卻不打算登門拜見師父、師姐。

“那他月底成親,你去是不去?”

他和草兒要成親了?!總算是苦盡甘來,有情人終成眷屬。

狄霄沉默了半晌,“不去。”

“也不打算放過玉兒?”孟宗翰突然又把話題繞回玄玉身上。

狄霄抬眼看他,默然不語。

孟宗翰知道狄霄心中惦念的就是滅了五毒教替爹娘報仇,這決心是立了十幾年,任誰也勸不得的。

他嘆了口氣,實在拿這固執的徒弟沒辦法。“你的事我不想管,不過你可得記得,我不許任何人死在我青雲山莊裏!你既將人送了進來,就只能等她傷愈自個兒走出山莊再做了斷。”

“徒兒明白。”

“去休息吧。”他走了兩步,忽然又回身吩咐,“沒我的允許、不準去打擾病人。”

等玄玉恢復意識時,冬風已經吹起,當她能下床時,紛飛的大雪已將大地染成一片雪白。

她披起外衣,推開窗戶,凝望着紛落的雪片,任由凜冽的冷風撫平她心頭的煩躁。

狄霄會將傷重的她送至青雲老者處醫治,是表示他對她還存有一絲憐惜,還是他怕她若是一命嗚呼,便無人能領他至五毒教總壇?

“怎麼開着窗子?當心着涼!”孟懷璃伸手關起窗戶,玄玉被嚇了一跳,她從沒見過步伐這麼輕的孕婦。

“你走路還真像只貓兒。”她輕聲道。

“還是只懷孕的母貓。”她將毛裘披到玄玉身上,“穿上吧。”

玄玉穿好毛裘,“你也快生了吧?”

“是啊,希望孩子的爹趕得及回來。”孟懷璃溫柔一笑,拉着玄玉贊道:“沒想到那愣小子挺會買東西的,你穿了還真是好看!”

“真是他買的?”玄玉撫摸着柔軟的皮裘,心中流過一般暖意。

“你身上用的、穿的,哪樣不是他買的?他就怕我會餓着、凍着你,反倒是自己衣服破了,都不懂要補。”

說起那個傻狄霄啊,她簡直不想承認他是自己的師弟。明明就是在意得要命,偏又礙着她父親的一句命令,不敢過來探玉兒一眼。要是她父親真嚴格把關的話也就罷了,偏偏她爹向來不安於室,一待玉兒的傷勢穩定了,想着山莊裏有狄霄打理照顧,屁股一拍又四處雲遊去了,壓根就不記得他曾下了什麼禁令。就只有那個傻小子死心眼,至今仍不敢越雷池一步。

玄玉看着孟懷璃一針一線縫着衣裳,不禁有些羨慕,“你在給他做衣裳?”

“是啊,以前他和傲風的衣服都是我做的,那時候老嫌他們好動,衣服破得快,現在想想還挺令人懷念的。”

玄玉聞言,心情不由得一沉。

孟懷璃會懷念那段歲月,狄霄想必也會想念元傲風,若不是自己一時衝動揭穿了霍草兒的身世,他與元傲風也不至於……

“你要不要試試?”孟懷璃打斷她的冥想。

“啊?不要。”玄玉急忙搖頭。

“你沒做過是吧?沒關係,很簡單的。”孟懷璃不理會她的拒絕,從籃子中挑出一塊青色碎布,“綉個荷包給他做生日禮物吧。”

“生日?”

“十二月初八,快到了。”孟懷璃將針線交給她。

玄玉遲疑着,不敢接過。

她從小被當作男孩子教養,從來就沒碰過女紅,再說,就算她做好了,狄霄會接受嗎?她還記得他曾將她送他的木佛拋到地上。

孟懷璃硬是將針線塞進她的手中,“你就算是陪我做吧。順道陪我說說話,不然可是會悶壞我這個孕婦的,至於要送不迭,到時你再自個兒決定。”

孟懷璃抓准了玄玉吃軟不吃硬的弱點,玄玉只得穿針引線,跟着孟懷璃有些笨拙的縫着。

兩個女人手上忙着,嘴巴也沒閑着,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天,日子也不是那麼難挨。

至少對玄玉而言,便少了很多時間去想狄霄。

但是對守在屋外的狄霄而言,這樣的日子是種折磨。

師父治病時規矩頗多,他不敢挑戰他的禁令,怕他一怒之下會撒手不理玉兒。直到玉兒傷勢好轉,師父出門雲遊,他更加不敢去見玉兒,他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她。

他只能遠遠看她的巧笑倩兮,看她的嬌嗔顰怒,讓胸口從不離身的木佛將他的心烙出一個洞來。

這樣的日子一直待續到孟懷璃的丈夫,“神相”鐵天弋回山莊,帶來五毒教主古鷹病逝,教內無主,教徒四散作惡,為禍百姓的消息。

“這消息打哪聽來的?”狄霄蹙眉問道。

“我回來的路上,親眼所見。”五毒教自從朴月死後,便虛懸聖女之位,現在教主一死,執掌教規戒律的總執法又告失蹤,剩下的左右護法忙着爭奪教主之位,無心打理教務,教徒群龍無首,亂成一片。江湖上不少人都在奇怪,你既說要一舉殲滅五毒教,現在正是大好良機,何以未見動靜?”

狄霄沒有回答,心裏明白這也是他再見仍候在濱河亭的空慧等人時,會面臨的問題。

“這大風大雪的,當然是待在家中好,誰喜歡出去打打殺殺?”孟懷璃的聲音從內屋飄了出來,“你回來也不來探探我,凈跟着狄霄嚼舌根!”

鐵天弋回了孟懷璃什麼,孟懷璃又說了些什麼,甚至鐵天弋是如何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坐下,狄霄全沒看見。

他的一雙眼裏只有玄玉的身影。

她跟在孟懷璃身後,紅色衫裙外披着他買給她的白色皮裘,映襯得她妍麗的容顏更加飄逸出塵。

他怔愣地痴望着,卻不敢向前一步,怕自己築起的堤防會在瞬間潰決,讓情感淹沒了理智,做出對不起慘死的家人的事。

玄玉見他遲疑,知道他還是在意着她五毒教徒的身分,心難受地揪痛看,卻也不敢主動和他說話,怕無端討了個硬釘子碰。

她收起情緒,走向鐵天弋,福了一福、“鐵兄方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是?”鐵天弋先是為她的美貌吃了一驚,然後本能的替她觀起面相來。

“她是玉兒,也就是你說的失蹤已久的五毒教總執法玄玉。”孟懷璃介紹道。

“這便沒錯了。”

鐵天弋立起身子,欲向玄玉行禮拜下,玄玉趕忙扶起他,“你拜我作啥?”

“草民不知公主殿下駕臨——”

“公主?”狄霄和孟懷璃俱感驚愕。

孟懷漓更是懷疑自個兒的相公是不是在外頭撞壞了腦子,“喂,我說她是五毒教總執法,可不是說她是公主耶!”

“玄玉的出身你聽過沒有?”

孟懷璃點頭,“妖靈皇子——”她驀然住了嘴。

啊?可能嗎?

鐵天弋微微一笑,摟着妻子,喚住正被狄霄拉扯出門的玄玉,“公主殿下,草民勸你一句,情根不斷,命難久長。”

情根不斷,命難久長?!

玄玉一愕,不由得抬眼望向狄霄,只見狄霄臉色一黑,一把將她緊摟入懷,惡狠狠地瞪向鐵天弋,“妖言惑眾!”隨即轉身,奔出了大廳。

“他罵你妖言惑眾那!狄霄耶!”孟懷璃驚愕地目送他倆離去,嘴裏輕嚷道。

“你看來好像挺高興的樣子。”鐵天弋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難得嘛!你難得被罵,而狄霄也難得罵人嘛!”孟懷璃嬌柔地倚進丈夫懷裏,“玉兒真的得斷情根才能活命?”

“若有貴人相助,那倒也未必。不過此次情關確實是她的一個大劫,度不度得過去,全憑她自個兒的造化。”他在妻子的臉上偷得一吻,輕問:“有沒有想我?”

“別這樣,大白天的……”她不斷撥開丈夫不規矩的手。

“咱們回房把門窗關起,誰會曉得……”

狄霄摟着玄玉施展絕妙輕功,疾往後山而去。

有人要抱着她跑,玄玉也樂得輕鬆,安穩地賴在狄霄懷中,一雙美目半眯着他,見他剛毅俊美的臉寵冒出細細的汗珠子,才有些不舍地道:“放我下來,我自個會走。”

雖然有些捨不得這個暖爐,但也不能就讓他這麼抱着她一直跑下去吧。

狄霄低頭看了懷中人兒一眼,見她鼻頭凍得通紅,本該嫣紅的唇瓣卻無半絲血色,他忍不住拉緊皮裘,將她里得更為嚴實,又再奔跑了一陣子才停了下來。

“你怕不怕高?”

“什麼?”

玄玉揮開遮住視線的雪花,昂頭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兩株合抱的巨樹,枝葉盤根交錯,樹皮滿是皺摺刻紋,最神奇的是樹榦只有一半是暴露出來,另一半則完全沒入山壁里,包括全部的根部。換言之,它是從山壁里續出長成的。

“好奇特的大樹!是一株還是兩株?”

“兩株,是夫妻樹。”他將她的雙手攬到自己的頸子上,再度拉好皮裘,盡量不讓冷風吹拂到她,“準備好了沒?”

“準備什麼?”玄玉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要攀上去?”

話聲才落,他的身子已竄飛上去。狄霄一手摟着她的腰肢,一手握住結冰的樹枝,一路往上攀升,雪花不斷地飄落,落在他的臉上融成雪水,落在他的發上結成銀霜。

他看來有些狼狽,有些憔悴,有些……令她心悸。

“抱緊,我要放開你了。”他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

“啊?”腰上的鐵臂鬆開,玄玉本能地攬緊他的頸項,低頭一看,發覺兩人已離地丈許有餘。

如果摔下去,怕是神仙也難活命吧!

她回眸,才發覺狄霄一手攀着樹枝,一手敲着樹榦上的積雪,自己則被緊緊地壓在他的身子與巨樹之間,玄玉看着他冷肅的俊臉,柔柔地泛開一抹笑,“如果我就這麼鬆開手,你會不會永遠記得我?”

“不許鬆手!”他立即將她的身子壓得更緊一些,怕她真的鬆開手去,右手扳緊枝扭,低頭看她。

覆在她身上的皮裘略微鬆開,雪花染白了她的髮絲,她絕美的笑靨就像一株雪地中盛開的雪蓮。

狄霄的心頭狠狠一震,他喑啞着聲音說:“你若鬆手,我會一輩子恨着你的愚蠢。”玄玉一笑,“那也算是記得了——”

“閉嘴!”左手恰好傳來不一樣的悶叩聲,狄霄掌力一吐,打落積雪,接着飛快地將其餘雪塊除去,先將玄玉塞進洞中,自己才鑽進去。

“原來這兒有個樹洞啊!”玄玉輕呼。

樹洞的寬度僅容一人,狄霄緊貼在玄玉身後。大掌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她的小手,“往前走。”

不過四、五步距離,玄玉便感覺洞口突然擴大,狄霄也站到身側,喀喳幾聲點亮了打大石。

“都沒變。”

“啊?”玄玉打量了下四周,驚訝的發現樹洞竟是通往一個石洞,洞裏置着一張小床,床上整整齊齊地摺疊着一條棉被和幾件男孩的衣裳,地上則散落着幾本書冊。

狄霄在角落的木材堆里抽出幾根木頭,輕易地點燃了火爐。

“你以前常和元傲風來這兒?”玄玉問道,從這洞裏的擺設看來,不難清出這是他們兒時的玩耍之地。

“嗯。”狄霄轉為她撣落身上的雪片。

玄玉微微一笑,也踮起腳尖頑皮地拍去他髮絲上的積雪,“你帶我來這兒幹嘛?”

不知為何,他就是想帶她來。

狄霄忽然想起那年他們無意中發現這個洞窟的情形……

“狄霄,”小元傲風興奮地在洞中轉了一圈。“以後這就是咱們的秘密聖殿,只有咱們能進來,除非那人是比師父、師姐還重要的人,才能進來。”

她不是比師父、師姐還重要的人!她只是——

只是這個地方十分隱密,不用擔心任何人會聽到他們的談話!

他瞪着火爐,努力地說服自己。

玄玉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你是想告訴我,我有多該死,竟說破霍草兒的身邊,害你和元傲風決裂?”

不!他沒怪過她。

他抬眼,只見玄玉將小手偎近火爐取暖,嬌美無瑕的臉龐透着一絲感傷,“朴月是五毒教的叛徒,和她的丈夫先後死於五毒數的格殺令。嚴格說起來霍草兒和五毒教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和你算是一路的。這麼想,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狄霄凝望着那雙注視着他的水亮眸子,其實他比較在乎的是她和他之間。

“你呢?”

“我是五毒教的總執法,等我回到總壇,便會是五毒教的新任教主。即使我脫離了五毒教。”她的瞬光黯淡,“你說過,我也還是個妖邪。”

“你真是皇室公主?”

玄玉冷笑,“不過是個皇室棄嬰。”

狄霄擰起眉頭,“到底怎麼回事?”

“說了,有人會沒命的。”

“我保證絕不泄漏。”他看得出來她亟欲保護某人,否則以公主之尊,何苦假扮男裝,浪跡天涯。狄霄不自覺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告訴我你所有的事。”

如果此刻他眼中閃動的柔情是出自於真心,那麼教她立時死去,她也甘心。

玄玉垂下眼眸,情願當他是真心真意地憐惜着她,想了解她的過往。

她微啟芳唇,幽幽說起后官嬪妃為了爭寵是如何的勾心鬥角,皇室成員為了帝位是如何的心狠手辣,楊婉李代桃僵,五毒教主瞞天過海,讓她以一介女流,假扮男子,坐上五毒教總護法的位子。

聽完后,狄霄心慌意亂地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別說了!”本該是帝王捧在手心的嬌嬌女,甫出生卻被親娘丟進腥風血雨的武林里,易釵而並混在一堆嗜血為惡的邪魔歪道中。對外要謹言慎行,以防朝廷追殺滅口,對內要要強鬥狠,免得有人欺她孤苦,這一切的一切,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其實沒你想像的那麼糟,還有個柳叔護着我。”玄玉頓了一下,略過七歲時那可怕的一幕。“柳叔死後,江寒也常來探我。”

“江寒?”狄霄想起在湖州見過的那張慵懶笑臉,“他是誰?”

“柳叔的徒兒。”道鴻向來不願讓人知曉他的真實身分,她避重就輕地略去不提,反正她也從沒當他是皇室中人。

狄霄點了點頭,“你不想恢復身分嗎?”

玄玉在他的懷中尋了個舒適的位子,“我這趟回京見過她。”

她沒明指“她”是誰,但狄霄曉得她說的是皇后。

“她後悔了?”他的身子微僵,既希望她脫離苦難,又怕她恢復了公主身分,以他一介平民,如何匹配得起。”

她苦澀地笑了,將臉蛋埋進他的胸膛,“她希望我回總壇接教主之位,好控制道源。”

到頭來,又回到了原點。她還是不折不扣的五毒教徒,是他的仇人。

“你要我回去,她也要我回去,我猜大半的五毒教徒也希望我回去,我想等我傷好就回去。”

狄霄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師父不許青雲山莊濺血,只要你不出山莊,我們的冤讎就得擱下。”

他是要她割斷過往,永遠留在青雲山莊。

玄玉抬眼,知道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但這並不表示他就不介意她是五毒教總執法,也不表示他不再將她當作仇人看待。”

她幽然嘆息,試探地問:“逝者已矣,難道你就不能——”

“不能!”狄霄猛然推開她,憤怒地道:“五毒教徒皆該死!”

玄玉胸口一窒,“可是朴月已死,你拿聽命行事甚至未曾參與的教徒們出氣,根本就不公平。”

“當年,你們殺我家人可曾想過公不公平?我娘甚至不會武功!”狄霄深吸口氣,“不提我狄家莊,五毒教中哪個人不為惡作亂?哪個人不濫殺無辜?哪個人手上不沾滿血腥?他們個個死有餘辜!”

她低頭瞧看自己的手,恍然又看見濃稠腥臭的鮮血噴濺了自己一身。她也傷過不少生命,原來她也該死。

“你還是認為我是妖邪是不是?”

他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玄玉低垂着頭,喃喃自語地說:“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邪;我早就該死了……”

“我沒有這樣說。”

“你是這樣想的!”她煩亂地拉扯着髮絲,“我是個妖邪,我只會污了你的名聲,根本就配不上你。”

狄霄既是心疼又是憤怒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凌虐自己的髮絲,“是誰教你這樣想的?”

“我不笨,我明白你的意思。”玄玉悲傷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將我藏在青雲山莊,不是不把我當仇人了,只是你還不曉得該如何處置我,不曉得怎麼去向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解釋,你怎麼會愛上我這樣一個妖邪!”

狄霄站起身來,他沒有否認。

師父的禁令其實是留給他一個喘息的餘地,他真正過不去的是自己這一關,他不知道該如何將玄玉當成一個妻子般地帶到武林同道面前,他更不知道該如何向慘死的爹娘交代,他們的兒媳是五毒教的總執法……

狄霄握緊拳頭,又舒張開來,然後再度握緊,“我沒有愛上你,我不會愛上——”他倏然背轉過身子,深吸了好幾口氣,“就算我愛上你,也不會因此不報父母血仇!”

他不愛她,可是她好愛好愛他,愛到心都擰了。

玄玉閉起眼睛,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心頭斟酌頗久的計劃就此決定。他要報仇,她就替他報仇!只要狄霄能得償所願,哪怕她得弒師滅祖,哪怕她得背上萬千殺業.她都不在乎。

反正她這一身早已被血腥污得不能再污,反正在狄霄眼個她早就是作風陰邪的五毒教大魔頭,永遠也割不斷抹不去妖邪形象。

她走到狄霄身後,伸臂環住了他。

背脊明顯一僵,她暗嘆口氣道:“你能不能暫且把我當作玉兒?那個在蓮湖之上,與你無冤無仇的玉兒?”

湖州相依的旖旎時光一幕幕在狄霄的腦海中翻掀而過,他回身,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玄玉漾出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疲憊地閉上雙眸,“我好累。”

“睡一下。”

狄霄將她抱上床,正想要離開,她卻拉住他,“你就這樣抱着我好不好?我曉得出京的一路上,你都這樣抱着我坐馬車的。”

他拉過床上的棉被,蓋在兩人身上,既是歉然又是心疼地親吻她蒼白的面容,“你怨我傷你這麼重嗎?”

雖然他出劍時並不知道她就是玉兒,但這一路上,看着她痛苦的模樣,他仍忍不住自責。他總想,換作他是玉兒,他不只會怨,他還會恨。

玄玉搖了搖頭,仍然緊閉着雙眸,嘴角卻扯開淺淺的笑意,“霍草兒老愛說她死了不打緊,只希望老天憐她,來生能讓她與元傲風相守。我不信天,也不信來生,我只知道能死在你的懷中,便已了無遺憾。”

狄霄心頭撼動,久久不能自己。

再次回神時,她已沉沉睡去。

情根不斷,命難久長!

鐵天弋的警言忽然闖進腦海,他有些心慌地執起她的脈門,見她脈象平和,才鬆了口氣。

石洞外風雪紛飛,石洞內狄霄高燃爐火,懷抱佳人,一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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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靈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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