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婉萱就這樣冷眼旁觀了近十分鐘。
誇不誇張,這位女服務生足足發花痴風騷了十分鐘!直到唐逸不再多看她一眼,她才悻悻然地離去。
不過平心而論,撇開唐逸的“無賴”行徑不談。他的的確確稱得上是個“水噹噹”的美男子。
他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徐祖芸說唐逸的眼睛會“電人”,其實只說對了一半。他的“電眼”並非是那種桃花勾魂眼,他的雙眸就像是一池水,時而深不可測,時而淺起漣漪……世人皆知,水能發電,唐逸的眼睛會“電人”,就是這種道理。
方婉萱仔細打量他,她要認清這斯文敗類的真面目。
他的一頭短髮略微松卷,自然地服貼在後腦勺。而額前又是削薄的劉海,有些叛逆又有些雅痞的味道,他是個野性與斯文的綜合體。
唐逸的外貌除了五官分明之外,他身上還有一種飄逸出塵之氣,微笑時他有張略帶稚氣的娃娃臉;不苟言笑時又散發一種接近冰點的冷酷味道,他的確迷人得不像壞人。
這樣的男人會讓徐祖芸想“倒貼”,方婉萱是可以理解的。她好整以暇,堅定地告訴自己:別相信眼睛所看到的“萬人迷”,唐逸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漢!靠拍勒索女人的穿梆照為生,簡直就是人渣!
唐逸也一直沉默地盪著鞦韆。盪到後來他乾脆側坐兩腿伸直在鞦韆上,他簡直目中無人到了極點。一個對人冷淡、另一個卻是冷酷。一向有人批評方婉萱難以親近,如今她是棋逢敵手了。
不能這樣一直耗下去,此行的最大任務就是要套他的“口供”,錄音機已按下開關,她得把握時間逼他開口才行。
她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而後就單刀直入挑明地說——“一百萬太多了吧!你可不可以把勒索金降低,一時之間祖芸她籌不出那麼多錢來!何況她要嫁人了!你可不可以高抬貴手放她一馬?”方婉萱放下身段不讓憤怒之情表現出來,她盡量做得自然。
但是唐逸好像充耳未聞,一句話也沒聽進去,甚至不回答她。唐逸側面的角度依然懾人的目光,想不看他都難。
方婉萱無奈之下,只得忍着氣把話再重複了一次,她就是要套他的話。
豈料唐逸還是悠哉地用兩隻手來回碰觸轉著茶杯。
他到底想怎樣,開個數目啊!她心急如焚。
女服務生又來打岔了,方婉萱的水杯是滿滿的不用加了,只是人家現在眼裏只有唐逸一人。
唐逸喝了口冰水,女服務生好像得到了極大的恩賜,她連忙再為他倒滿。
就當唐逸已經等得不耐煩,想破口大罵時,唐逸突然開口了——“我們的關係只能到此為止了!”唐逸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他的嗓音低沉帶有磁性,而現在更是感情豐富。
方婉萱沒辦法回話,因為她一臉茫然根本聽不懂。
“我們是生活在不同世界裏的人,思想、觀念、談話、興趣,完全都沒有交集!
我已經忍受你很久了,一直到今天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我們……就這樣算了吧!”
唐逸深情款款地說著愛的宣言,臉上居然出現萬般無奈的表情。
這是什麼跟什麼嘛!雞同鴨講。
“唐逸,你講這些做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方婉萱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個外星人講話。
“所以我說我們沒有交集。我很痛苦!我不可能是你所要的男人。我無法接受你愛人的方式!你讓我倍感壓力。”唐逸說著說著情緒竟激動起來,一杯烏梅紅茶早已被他喝光。
女服務生聚精會神地聽著,因為她不是老闆,無法給他續杯,所以只好拚命地加冰水。
“唐逸,你別顧左右而言他,你把真正的目的說出來吧!”方婉萱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她不能跟他繼續打啞謎下去,他是個難以了解的男人。
唐逸的臉色一沉,突然站了起來。
“我以後再也不和你喝泡沫紅茶了!”唐逸氣得大手一揮,鞦韆盪得更用力,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女服務生連忙上前扶住。
氣氛弄得很僵,方婉萱簡直給弄迷糊了。她什麼時候和唐逸有這種“曖昧不明”
的關係,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她如墜入五里霧中。
這其中必有玄機,方婉萱不是那麼情緒化的人,她冷靜地思索著該如何回應他的話,他完全偏離了“軌道”。
“不喝泡沫紅茶可以改喝綠茶啊!”女服務生打着圓場,他們兩人現在的情況活像是小學生時代,兩個鄰座的男女生在鬧彆扭。
明明是兩個成年男女,但行為卻如此幼稚,這……太不合常理。
剛才的話全都錄下音來了!方婉萱想要的話一句也沒錄到,反而錄到一些“非理性”的情緒性字眼。
唐逸看也不看方婉萱,擺明了要同她說“拜拜”了。
方婉萱心頭轉了轉,瞬時她靈光一閃——原來啊原來,他不只是個萬人迷,還是個天生的戲子。她想引他入局,可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如果她現在立刻掉頭而去,就真的是稱了他的心,他城府太深了。
不能!方婉萱不能憤而離席,她用手拿着吸管無意識地攪著飲料,她的百香紅茶還剩好大一杯,足足過了五分鐘,她才下定決心似地開口,打破了僵局——“唐逸,該怎麼說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呢?是情感由濃轉淡?還是彼此都無心去維繫了呢?”方婉萱極為順口地說了出來,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說謊是如此容易的事。
“從今天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你是一個不會為感情做出犧牲的人,也許感情對你而言只是人生的附屬品,可有可無而從不珍惜!唉!我真不知道愛上你是對還是錯?
”方婉萱講得十分婉轉,她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了。
唐逸只是聽著仍沒搭腔,不過他的眼神不再閃爍。
她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而感情之於我,幾乎是生活的全部,愛讓我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價值,一如攝影讓你領悟到活着的意義。”當方婉萱說到“攝影”之於萬人迷同於她對“愛”的感受時,唐逸的目光掃到了方婉萱臉上,只是一閃而過,她並未瞧見。
“我一直在‘享受’這三個月來我們的相處模式,沒想到你卻是在‘忍受’,一字之差卻有着天壤之別。非常謝謝你今天告訴我你的真實感受,我會讓自己的心態做一些調整的,不管將來我們的關係會發展成如何,我都非常感謝你陪我走過一段日子!”方婉萱表現得極誠懇,連女服務生聽了都熱淚盈眶,忍不住拿着毛巾猛拭淚。
唐逸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在這種狀況之下,還說得出狠話的人也太不智了。
唐逸終於開口了。“我回去也會思考一下我們的關係——”唐逸終於做出了最後的回應,他著實沒料到自己居然敗下陣來。也不能說他敗,而是他被看穿了!本來是他要愚弄她一番的。
帶錄音機竊聽的這種小伎倆,唐逸豈會放在眼裏!
買單時,兩人各付各的,誰也不欠誰。可是“一百萬”的賬還沒算,這仍夠方婉萱傷腦筋的了。唐逸不肯同她談判,如果由徐祖芸出面談,她一定傻傻的如數照付。
臨走前,唐逸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了聲“再見”。
“再見”?她只覺得好笑,這是客套話還是真心話?她沒心思去思索。何況她對這種“萬人迷”一向沒興趣。
方婉萱這才拿出小收音機來,所有的對白全錄進去了。兩人最後都展現了極佳的“風度”,高手過招不留痕迹。
方婉萱鬆了口氣,像是打了一場疲憊的仗一樣。
***
“過分!婉萱,你居然和唐逸有一腿——”這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徐祖芸,聽完錄音帶之後居然黑白不分地胡言亂語。
“祖芸,你別胡說八道——”方婉萱真是累垮了。
因為“照片”事件仍然懸而未決,她擔心唐逸不知會使出什麼更卑劣的手段來,天真如祖芸才會像個沒事人。
“我不嫁了!一百萬就當我的嫁妝!”天啊!徐大小姐又改口了。方婉萱真是拿她沒辦法,而且還得再次替她收一次爛攤子,因為彭仁宗已經準備當新郎倌了。
若是讓徐祖芸自己開口,方婉萱想像得到那畫面。徐祖芸一定是丟了一句“我不嫁你了”,然後就像沒事似地走人。
這麼做太傷人了,不但傷人心,更傷人自尊。
把愛情帶走也得把自尊留給人家。所以方婉萱來“告知”彭仁宗的這件毀婚事件時,他只是笑了笑,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似的,只不過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方婉萱不知如何安慰他;特別是一個被女人拋棄的男人。
***
“奇怪!應該會有下文的啊!”咱們徐大小姐現在日夜都在期待“萬人迷”唐逸的後續動作,因為勒索金一百萬還沒付。
“你神經病啊!沒事不是更好!”方婉萱敲了她一下腦袋瓜子。
“沒辦法!唐逸就是叫人恨不起來——”徐祖芸對這個勒索她的男人念念不忘。
這世上居然有這種傻女人!
“我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徐祖芸執迷不悔地道。方婉萱不禁搖頭嘆息像她這樣姑息養奸的女人八成不少,否則唐逸不會至今仍逍遙法外。
“婉萱,難道你看到唐逸時真的一點也不心動嗎?”徐祖芸語帶懷疑。而且根據錄音內容,不知內情的人都會以為方婉萱對男方情深重,捨不得放手。
“心動?”方婉萱仔細地思考起來。
如果真要比較,兩年前在“紅河谷”看到的那個長發神秘男子,才真正讓她心動,惟有那種心靈深處的相契合,才能夠感動她的心。
“除了長得比一般人好看之外,我不覺得他有何特殊長處!”方婉萱不想在唐逸這人身上花太多心思,她關心的是一百萬贖金如何解決。
“一百萬我已經準備好了!”下次徐祖芸決定要自己赴約。
“你瘋了嗎?你簡直是把這些壞人的胃口養大了!”方婉萱相當不以為然,一百萬不是小數目,她得掙多少年才有。“他值一百萬,不!唐逸是無價之寶!”徐祖芸固執起來,方婉萱也沒轍,依眼前情勢來看,即使唐逸是個火坑,徐祖芸也會毫不考慮地跳下去。
***
可是徐祖芸不死心,硬拉着方婉萱找上唐逸工作的地方。
唐逸的攝影叫“第三街”,是一間格調高雅,看起來十分正派經營的平面攝影工作室,他在幸福婚紗公司是兼職的攝影師,而“第三街”才是他全力經營的重鎮。
“我要找你們首席的攝影師唐逸——”徐祖芸一到了櫃枱,就辟哩啪啦問個不人停,櫃枱小妹客氣地招呼她們。
“很抱歉,唐先生的行事曆排得滿滿的,要見他得先預約才行,嗯,我查一下……他要三個月之後才有空。”櫃枱小妹有禮地回應,看來這唐逸還十分的搶手,今天她們恐怕連他的面都見不到,方婉萱倒是愈來愈好奇,他下次會怎麼和她們聯絡要那一百萬?
***
報社派她去澎湖採訪,她從未到過澎湖,不過她當這是個經驗,便一口答允下來。
方婉萱是搭乘飛機到澎湖的,同行的尚有一位攝影記者小吳。但因為對方是男性,又不是很熟,所以便各自打理自己的衣、食、住、行。方婉萱不是那種出門在外要男人照顧的女人。
她坐在飛機窗口看着窗外朵朵的浮雲。
一朵朵像棉花糖一樣的雲兒,飄逸自在而高不可攀。她不自覺地聯想到“唐逸”
這名字,她不覺啞然失笑。
奇怪!怎會想到一個行徑如此卑劣的男人。
可笑!她甩了甩頭,試圖驅走那荒誕的聯想。
一朵朵的棉花糖雲兒,像邀她過去般在和她招手,浮雲總是讓人猜不透而捉摸不定的,她閉上雙眼開始準備迎接嶄新的澎湖之旅。
***
方婉萱此行的任務是要採訪一位“捕豚”的男人,方婉萱從未見過海豚,也不知海豚出沒的地點,傳聞中有一個中年男人可以潛入海中捕捉海豚,這樣的奇人異事一向是報社最愛追蹤報道的,但捕豚之後呢?殺生還是放生就值得玩味再三。
澎湖開了很多天人菊,一朵一朵地迎向朝陽。方婉萱走在陽光下,炙熱的光芒扎得她睜不開眼來。訪談不是很順利,因為方婉萱晚到了一步被別人搶了先機。現在搶新聞搶得凶得很,前後差一分鐘就沒有獨家可言。
方婉萱只要回台北能交差就好,不介意拿“二手”消息。
原先報社已經安排好的訪談,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來。可想而知,改變的“原因”無非是因為價碼。價高者得標。現在的人哪還談什麼道義問題,無非是利字分明擺中間。
而且“對方”要做獨家報導,方婉萱連候補也做不成。百般無聊之下,方婉萱只好漫步到沙灘來看海。
澎湖的海風大,所以有“風櫃”之稱。不過她承受得住,衣衫飄飄的她沐浴在陽光的洗禮之下。一面迎著海風,一面映着驕陽,她緩緩地坐了下來。
海水不斷拍打上岸,她索性躺了下來舒服地浸泡在海水中。她同時在光、風和水的三面衝擊之下,就像回到了那一天……兩年前在“紅河谷”和大自然合而為一的那一天……她躺在沙灘上,聞到了陣陣天人菊的花香飄來,不過她並不是很愛這種花,因為它太常見了。
她反倒喜歡一種綠色葉子成鉅齒狀叫“瓊麻”的耐旱植物。
她想着想着陽光似乎不再那麼刺眼;而且海水也漸漸淹至她的身子,她該起身了,可是她舒服得不想站起來。
就在她不得不起身時……風平浪靜的海面起了波濤。這回不是白浪,而是一道黑色頎長的身影。有個身着黑色潛水衣的男子浮上了水面,如同矯健的衝浪般,他一步一步地踏浪而來,方婉萱霎時間呆愣了住。
是他!是那個神秘的長發男子!
可是這一回他穿了件貼身的黑色緊身潛水衣,又戴了潛水鏡,她依然沒能看清楚他的臉。
潛水男人踩着蛙腳而上,他應該有看到方婉萱才是,除非他是睜眼瞎子,因為她正如痴如醉地凝視着他。
她看不清楚他的正面,只見他身材比兩年前更加的結實挺拔。她怦然心動得無法自己,為何他總是適時的出現,而狂放恣意地佔滿她的心靈?
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要叫住他。她壯起膽來,清了清喉嚨道:“嗨!你好!
我是××報的記者。”她連忙掏出一張名片來介紹自己,可是他卻遲遲未接過去。
好像交換名片對他而言,是一件非常虛偽的事。
“我沒有惡意,我只想認識你——”她一輩子沒這麼大膽和一個男人說過話,他的潛水境上全是水珠,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感受得到他有回望看着她。
片刻之後,男人終於把名片接了過去。
“很高興認識你——”方婉萱口乾舌燥地伸出了友誼之手。
可是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他沒有伸過手來回握,他一言不發轉身而去——因為他太累了吧!或是手泡在海水中太久?怕弄髒了她的手……是!急着為他找理由,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她突然有害怕,怕他手一扔,名片就會被他扔入海水中。不!別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她只是想認識他而已。
絕對是兩年前那個男人!差別在於一個赤身、一個全身着潛水衣。她開心地回到住宿的飯店門口,攝影師轉告她,總編來電詢問了。
她只得婉轉說明新聞被人搶先一步。可想而知報社總編此刻臉色一定是十分難看。
方婉萱只是悶頭挨着罵,一句話也不敢回,誰叫她手段不夠高呢!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總之這則新聞一定要採訪到。”總編已下了最後通牒,言下之意——如果方婉萱空手回台北,後果要自己看着辦。
可是對方已被人用錢封了口,報社出得起高價嗎?
“你是女人,自然有法子!”總編口不擇言地撂下這句話便掛上電話。方婉萱嘆了口氣,做人有必要如此委屈求全嗎?為了一份工作就得低聲下氣嗎?
方婉萱一臉頹敗地步向電梯口,她的房間在三樓。
豈料,方婉萱才一踏進電梯,鈴聲四聲嗡嗡作響,原來超載了。
她一抬頭才發現一票打扮入時的女人全盯着她看。看!連女人都如此為難女人,更何況是男人呢!她實在是又倦又累。
可電梯警聲持續響著,她若不退出電梯便上不去。人要是倒霉連搭個電梯也會被人趕。
就在她準備抽身而退時,在一票女人當中有人擦身而出。
他是個男人,全電梯內只有他一個男人!而當這個男人步出時,除了方婉萱外的所有女人竟全跟着他腳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