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順捷快遞公司
席紫若剛打完卡,她的同窗好友,現在卻把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羅家蓉,即刻帶着一臉假笑走到她辦公桌前,冷嘲熱諷的說:“這已經是你這一個月來第三次遲到了,小心,老闆對你漫不經心的上班態度已經非常感冒了。站在好朋友的立場上,我不得不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最好不要因為和聶子擎談戀愛,而忘了維持敬業樂群的工作態度,否則,下一個被老闆炒魷魚的人恐怕就是閣下了。”
席紫若聞言,不禁怏然不悅地攢緊眉端。“家蓉,你講話不要夾棒帶槍的好不好?我已經跟你說過不下一百遍了,我跟聶子擎只是肝膽相照的好哥兒們,感情非常單純,並不是你所想的那種男女朋友,你不要神經過敏、亂點鴛鴦譜好不好?”
“是嗎?”羅家蓉狐疑而譏刺的冷哼一聲,“那他這個鄰家哥哥,對你這個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可真是照顧啊!每天都充當司機,準時來接你上下班不打緊,甚至還常常拿你做人物素描的主角,連我這麼優秀而無懈可擊的MODEL,免費擺POSE給他畫,他都能興趣缺缺、視若無睹,要說你們之間沒有曖昧的男女之情,誰會相信啊!”
對她的欲加之罪和死纏活賴的潑辣,席紫若懶得理睬,只有淡漠地悶聲說:“對不起,現在是上班時間,誠如你所說的,我已經遲到很多次了,我可不想因為和你抬杠私事,而被老闆抓住小辮子炒我魷魚。”她頓了頓,犀利又不失趣意的抿抿唇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對聶子擎跟我之間的關係真的那麼感興趣的話,我歡迎你下了班再追着我們嚴刑逼供,也許,我們會招架不住而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羅家蓉那張原本還算清秀可人的容顏立刻陰沉下來。她悻悻然的扭着嘴角,正待還以顏色之際,他們的頂頭上司——公司的老闆、也是唯一的主管——已經走出他的辦公室,向她們這邊行來。
“席紫若,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望着掛在老闆丘隆華微胖臉上那抹凝重的神色,羅家蓉滿腔的怨氣,立刻化成一股幸災樂禍的冷笑,並明顯地佈滿了她臉上每個角落。
席紫若不是沒瞧見,但她實在懶得跟氣量狹小的老同學一般見識,何況憑她與生俱來,從來不曾出過差錯的第六感判斷,丘隆華一定有什麼不愉快的事要向她宣告。
她咬着下唇,意興闌珊的告訴自己,看來羅家蓉惡意的詛咒已經應驗兌現了,大老闆八成是想親自Fire她,不過,以他向來陰晴不定、說風是雨的個性,他能顧全她的顏面而選擇私下處決,衝著這點,她縱有滿腹的難堪和怨尤,也該懂得感激涕零了。
懷着忐忑不安、聽候處決的複雜心情,席紫若一臉被動的站在的隆華的辦公桌前,等着他開口打破沉寂。
丘隆華坐了下來,雙手擱在案桌上,彷彿正思慮着該怎麼啟齒,望着席紫若那一臉迷惘而謹慎的神情,他沉吟了好一會,終於開口說話了。“紫若,你媽媽昨天晚上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跟我聊了近半個鐘頭,最重要的是,她想表達一個做母親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那份苦心。所以,她替你向我辭職,而我——實在很為難,也沒有立場去拒絕一個愛女心切的母親。”
“什麼?”席紫若震動萬分的叫了出來,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齒的說:“她怎麼可以瞞着我這樣做?一點也不尊重我,不顧慮我的感覺?!”
“天下父母心。紫若,我也是人家的爸爸,我能體會你媽媽非常手段背後的用心和愛心,她希望你能上大學,爭取更高的學歷,將來才能在社會上站得更牢固堅實。”丘隆華感觸良多的望着她說,“老實說,我也捨不得放你離開公司。你進公司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年,雖然你有些時候滿迷糊的,又有遲到、丟三忘四的小毛病,但你做事很賣力,又不怕吃苦,在我手下這麼多負責快遞工作的人員之中,你是表現得相當優異的一名員工,更別提你那朝氣蓬勃、慧黠可愛的個性有多討人喜愛了,可是,我只是你的老闆,不是你的父母,於情於理,我都不便再把你留在公司里,你應該聽你媽的話,趁年紀還輕多念點書,不要像我們年紀一大把了,想要再念書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席紫若臉色十分難看,但她的心情更低沉落寞,交織着一份無以言喻的悲哀和憤怒。她蹙着眉心保持着僵滯的沉默。
丘隆華深深地望着她,語重心長的嘆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紫若,我希望你不要怪你媽媽,也不要怪我!”
席紫若扯動嘴畔笑了,她笑得有些兒凄楚而無奈。“我不會怪你的,丘先生。我能體諒你的立場,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今天就乖乖走路,把一切的移交工作辦好。”
話甫落,她倔強的挺直背脊準備離開,不想在丘隆華那雙凝滿同情和了解的目光下,演出情緒失控的場面。
剛握住門柄,丘隆華就竄到她身邊來了,手裏拿着一隻信封袋。“這是我的一點意思,希望你能收下,更希望你明年能順利考上大學。”
席紫若意志消沉的收下那筆錢,無精打彩的綻出一絲苦笑。“我倒希望自己能幸運的再次名落孫山,好讓我媽徹底對我這個扶不起的阿斗死心。”
丘隆華失笑地望着她,不徐不緩地說道:“對自己要有信心一點,不要還沒打仗就先喪失了鬥志。”
“我不是缺乏鬥志,我只是比你們更了解自己的分量。我跟大學這道窄門是兩條永遠不會彙集的平行線。”席紫若振振有辭的說,她瞥了瞥丘隆華臉上那頗不以為然的神情一眼。
“唉呀!你們是永遠不會懂的,反正聯考的夢魘和陰影我已經受夠了,我再也不願意成為升學主義下的犧牲品。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們看,文憑並不是萬能的,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丘隆華頗有同感的點點頭。“我很贊同你的觀點和論調,但不可否認,有了大學這張文憑,別人更容易肯定你的實力,最起碼找工作要比高中生容易順利多了。我們非常清楚,中國五千年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士大夫觀念,還是根深蒂固的種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你可以信誓旦旦、洒脫不羈的騙你自己說,完全不在乎那張文憑,但你能真正做到不Care別人的‘在乎’嗎?”
“我——”席紫若一臉茫然了。
“好了,我不是故意要潑你冷水的,我比你年長許多,人生閱歷也比你豐富許多,我並不想倚老賣老,給你這麼深的挫折感,但我也不希望你的夢想和天真讓你在現實社會中受到更殘酷的打擊。夢想之於實現,天真會讓人活得舒坦自在,但我們畢竟是活在現實中,不能太超然而不食人間煙火的,是不是?”丘隆華意味深長的說。
席紫若細細咀嚼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淡淡地露出了一絲酸楚又不失動容的微笑。“謝謝你給我的機會教育,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話,終生奉為圭臬的。”
丘隆華讚賞的拍拍她的眉頭。“聽我一句話,紫若,不管你決定要不要重考大學,你都不應該否決自己的生存價值,即使做不了人中龍鳳,你仍然可以做個快快樂樂、單單純純的小女人,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讓別人輕易地奪走你對生命的信心和樂觀,好嗎?”
席紫若眩惑的蹙眉望着他,驚異地發出一聲感嘆。“我媽為什麼不能像你這麼開明而睿智呢?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做我不樂意做的事呢?”
“這叫做‘愛之深,責之切’,其實,在我的三個兒女眼中,我也並不是開明睿智的好爸爸,對他們,我永遠都有滿足不了的期望,這點,等你將來為人父母之後,你或者就能體會了。”
“是嗎?那我希望那時候有個果斷英明的教育部長,能廢除大學聯考,拯救無辜的下一代,早早結束升學主義所造成的夢魘。”席紫若義正辭嚴的說。
丘隆華聞言不覺莞爾,“這點我完全舉雙手贊成,不過,在大學聯考這個升學制度還未完全被改革廢除之前,你還是要好好面對你父母對你的期望,逃避、拒絕都不是最好的辦法。”
席紫若無奈地吐了口悶氣。“我會的,誰教我有個神通廣大、無孔不入的老媽呢?”她沒好氣的噘着嘴角咕噥着,“她這麼精明厲害、長袖善舞,怎麼就沒想到打通電話跟教育部長拉拉關係呢?說不定他能破例放水把我送進大學,這樣不是更省事,更能證明她的用心良苦嗎?”
丘隆華既好笑又佩服的看着她。“你反應這麼機敏靈活,怎麼會考不上大學呢?”
席紫若聳聳肩,挑着眉胡扯一通,“那是因為大學聯考是用筆考的,而不是用嘴考的,否則我隨便動個嘴巴,台大、政大還不是照樣手到擒來。”
“好了,我不跟你閑扯淡了,你媽媽說中午要你回家一趟,她有事要和你當面溝通,你最好趕快把移交辦好,回去好好和你媽媽談一談,也許你會發覺大學聯考,並不是遙遠而不可企求的夢想,而是能抓在手心裏的。”
席紫若給他不置可否的一笑,然後不發一言地拉開門把,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剛站在走廊上,羅家蓉就不懷好意的走了過來,佯裝關心的笑着問她,“老闆找你做什麼?該不會是為了你的屢次遲到而特地把你叫進去削一頓吧?!”
席紫若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輕輕揚揚手中的錢袋。“很抱歉,你只猜對了一半,他並沒有削我,相反的,他發了一筆為數可觀的獎金給我,犒賞我在屢次遲到的情況下,居然還能表現得比你們優異賣命!”
話畢,她完全不睬羅家蓉那張口結舌、大驚小怪的神態,神閑氣定的踱着步履,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所有屬於私人的物件。
席紫若鬱鬱寡歡地離開了順捷快遞公司,她獨行踽踽地走在基隆路的紅磚道上,心情煩躁得真想扯開喉嚨尖聲大叫。
她不想乖乖回家面對母親,更不想束手就擒,任她擺佈自己未來的命運。
她知道自己只要肯努力用功,至少可以混上一所三流的大學來念念,但這有什麼意義?
只為了戴頂方帽子證明自己的不同凡響和高人一等嗎?
她並不想做個叛逆、讓父母傷心煩憂的孩子,但她也不想勉強自己去附和父母過高的期望,扼殺了她支配自己命運的獨立權。
望着眼前車潮熙攘的景觀,她突然有種“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的凄涼和悲哀。
她神不守舍的站在十字路口,諷刺地發現自己也正處於生命的十字路口。進退失據的她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唉!她實在不想現在就回家扮演溫馴聽話的羔羊,向母親豎起投降的白旗。
想到老闆丘隆華贈予她的資遣費,她決定好好放縱自己一次,爽爽快快地花光這筆錢。
於是,她跑到萬華小吃中心,吃了一頓令人大呼過癮的流水席,並接着看了一場極盡滑稽詭異的黑色喜劇片。
電影散場之後,她舉目望望四周的景觀,才發現已到了華燈初上、夕陽西沉的傍晚時分,她拖着鉛重的步履慢吞吞地穿過街道,發覺沒能用光這些令她付出慘重代價的錢實在有點不甘心,於是,她大着膽子走進最近的一家機車行,用剩餘的錢買了一輛90盋盋的二手機車。牽着那輛紫紅色的重型機車,她突然有種想要迎風馳騁的衝動。
於是,她坐上機車,準備沿着大台北最重要的幾條交通幹道,來場既刺激又壯觀的巡禮。
握着把手,她痛痛快快地享受着這種追求速度的快感,渾然忘了大學聯考的煩惱和痛苦,也忘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行車規則。
等她清楚的驚覺到交通號誌已由綠燈跳換紅燈時,她想緊急煞車已經來不及了。
碰!一陣尖銳又刺耳的撞擊聲在她耳畔轟隆隆地響起——霎時,她已連車帶人地翻滾到馬路上,在眼冒金星、痛徹心肺的暈眩中,她看到一張俊逸非凡的男性臉龐俯近了她,喃喃地說些令她費盡全身的力氣也聽不清楚的話;她艱澀地蠕動嘴唇想說話,不料,卻引來一陣更尖銳的劇痛,接着,黑暗便毫無留情地對她當頭罩來,吞沒了她所存的知覺……
關雅嫻一接到紫若出了車禍的緊急電話,便和席紫築馬不停蹄地趕到懷恩醫院急診室。
一聽到護士說紫若大量出血,恐有生命之虞時,關雅嫻的焦慮和恐懼立刻轉化成一股澎湃燃燒的怒火,燒向了那個一直站在牆角、蹙着眉峰、默不作聲,氣質和相貌皆十分溫雅出眾的年輕人!
“就是你這個冒冒失失、不遵守交通規則的年輕人撞上了我女兒的?”
那個溫文儒雅的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還來不及開口做任何辯解,關雅嫻又先聲奪人的指着他的鼻子咬牙罵道:“你知不知道開快車是會撞死人的,你不要命、想飆車也不必拿別人的生命來當兒戲啊!要是我的寶貝女兒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就是切腹自盡我也不會原諒你的!”
年輕人被關雅嫻咄咄逼人的氣勢,逼迫得毫無回嘴解釋的餘地,他剛蠕動着唇想說話時,關雅嫻又揮着手不給他任何機會。
“你啊!不必浪費唇舌想跟我說些對不起、道歉啊這些狗屁倒灶、言不及義的廢話,我不是那種遭人迫害就可以隨便打發的軟腳蝦,而且我生平最痛恨你們這些開車不守交通規則的害群之馬,今天——”
“媽,”席紫築祈求地看了母親一眼,連忙把母親拉過一旁,小小聲的澄清着,“媽,不是他撞上紫若的,而是紫若闖紅燈撞上他的跑車才會發生意外的。”
關雅嫻馬上變了臉色,她緊盯着席紫築,半信半疑的問道:“你確定事情是這樣子的嗎?如果不是他開車超速撞上紫若,他為什麼要乖乖守在急診室外,一副於心有愧的樣子?”
“也許,他覺得自己應該負起道義上的責任,想確定紫若沒事之後再離開吧!”席紫築柔聲解釋着。
關雅嫻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現在哪有這麼好的人?很多人開車撞了人都急着逃逸、避開責任,哪有人會像你說的那麼呆?沒撞人還來多管閑事的?”她撇撇唇,斬釘截鐵的說,“我看他——八成是心虛。”
席紫築悄悄瞄了年輕人一眼,不知怎地,心裏對他就是有一份難以形容的好感。“媽,你別妄自猜測,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這個世界上固然有不少闖了禍不負責任的人,但也不乏見義勇為,樂於付出自己愛心的人哪!”
“哼,你別被這個年輕人斯文老實的外表給矇騙了,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前者還是後者,現在還很難說呢!”
“可是——我看他不像那種虛偽狡詐的人啊!”席紫築遲疑的說。
“不像?”關雅嫻重重地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這年頭小人、壞人臉上還有刻字的嗎?你別太天真了,媽是過來人,愈是漂亮斯文的男人愈要當心,毒藥的外面總是包裹着一層漂亮唬人的糖衣,媽可是見多了,再說——”她的話倏然中斷了,因為她突然看見她的老朋友趙艾寧,一個此時此刻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艾寧,你怎麼會來這裏?”
趙艾寧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巧逢關雅嫻,驚訝之色也充分寫在她雍容高貴的臉上。“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你,我是接到我兒子的電話,說他發生車禍了,我一急馬上放下電話趕來這裏了解狀況。”
關雅嫻還來不及將兩件事串連在一塊,站在牆角的那個年輕人居然斯斯文文地走過來對着趙艾寧喊了一聲“媽”!
關雅嫻震動的張大了眼睛。“艾寧,他——他就是你的兒子辜允淮?”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起碼高了八度。
“是啊!這麼久沒見面了,也難怪你會認不出來!”趙艾寧輕輕笑着說,並拉著兒子的胳膊,熱心款款地為彼此引薦着。“允淮,這位就是媽常跟你提到的席媽媽,你小時候到她家玩過,你還記得嗎?”
辜允淮仍是一派溫文的淡笑着。“我不太記得了,不過,我真的很抱歉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席媽媽碰面。”
他這話一出,關雅嫻不禁有份難掩的窘迫和尷尬,而趙艾寧也由此幡悟過來了。
“允淮,和你相撞的女孩子是——”
“是我的小女兒紫若。”關雅嫻悶悶不樂的說。
“哦!”趙艾寧的眉頭也跟着攢緊了,急診室的氣氛倏然變得僵硬而窒息沉悶。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着,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把目光重新凝聚在手術房緊閉的大門上,衷心祈禱席紫若能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經過長達六小時的緊急手術,席紫若這條小命總算在鬼門關前撿了回來。
但她因大腿骨折和脾臟碎裂,再加上有輕微的腦震蕩現象,醫生仍將她留置在加護病房繼續觀察診療。
精神緊繃了一個晚上,至此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的關雅嫻和席紫築,立刻垮下雙肩,略嫌僵硬灰白的臉龐也開始露出了深沉的倦意和疲憊。
而沒有陪同母親一塊離開,堅持要留在醫院靜待醫生手術結果的辜允淮,在放下心頭沉重的巨石之後,也不禁輕吁了一口氣,揉揉臉上緊繃的肌肉,緩緩露出一絲寬慰而如釋重負的苦笑。
關雅嫻對他溫文爾雅、純凈出塵的書生氣質本來就深具好感,但她一直先入為主的認定他是害紫若車禍重傷的罪魁禍首,故而一直強迫自己以負面的角度去衡量他的種種不是。
自從知道他是趙艾寧的兒子辜允淮之後,對他的讚賞和喜愛立即像股票狂飄飛漲的指數一般,有了極具戲劇化的驚人轉變。
她望望粉雕玉琢、溫存美麗的紫築一眼,再別具深意地打量了氣宇軒昂的辜允淮一陣,不覺暗暗由心底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喝采!
他們看上去多像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想着想着,看着看着,她甚至覺得紫若這場意外驚險的車禍,是上蒼巧妙而刻意的安排。
一向最善於抓住機會造就對自己最有利局勢的她,當然不會輕易蹉跎這個大好時機,於是,她馬上端出慈藹的笑容對辜允淮柔聲說道:“允淮,現在紫若已經脫離險境了,你也累了一個晚上沒有睡覺,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來看顧就可以了。”
辜允淮卻謙沖有禮地淡笑道:“伯母,我還不太累,我想再多待一會,看看是不是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你看你的眼睛裏都有了血絲,還說不累哩!這樣好了,我先回家拿幾套換洗的衣服和住院必備的東西,你陪紫築留在醫院,等我折回來之後,你們兩個就回家休息,不必守在醫院裏了。”
席紫築一聽,即刻聰明地體會出母親的用意,一張白皙清靈的臉龐在乍喜還羞的心境下,不禁微微泛起了兩朵動人的紅暈。“媽,我——跟你一塊回去拿東西。”她忸怩不安的悄聲說。
關雅嫻輕睨了她一眼,輕斥道:“你跟我回去拿東西?留允淮一個外人在這裏,像話嗎?”
辜允淮連忙笑着說:“伯母,我並不介意,你跟——席小姐有事可以先回去辦。”
“什麼席小姐,你們又不是頭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你們小時候還一塊玩過呢!怎麼長大就變得生分起來了?”關雅嫻不以為然的糾正道。
辜允淮聞言頗覺尷尬窘迫,偏偏他一轉首,又不小心接觸到席紫築那雙盈盈如一汪秋水的明眸,他的心弦沒來由地顫動了一下,俊秀斯文的臉龐當下感到一片灼熱,手腳也變得無措難安起來了。
而席紫築的躁熱靦腆,也充分寫在她那張嫣紅如醉的嬌顏上,這一幕看在關雅嫻銳利的雙眼裏,更是喜上眉梢,有着不可言喻的得意和喜悅。
“好了,就這麼說定了,紫築,你陪允淮留守在醫院,肚子餓的話,對面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吃店,你們可以去補充體力、邊吃邊聊,藉着這個機會多了解彼此一點。”關雅嫻極為露骨的笑着說道,然後,她不睬女兒滿眼羞澀祈求的目光,笑意盈盈的逕自先離開了醫院,把所有的窘困和無助留給兩個坐立難安又不勝臉紅的年輕人。
時間在異常靜默和尷尬中跳過了半個鐘頭。
辜允淮和席紫築各坐在加護病房外的沙發一隅,陌生和奇妙的困促仍停格在他們之間。
辜允淮看了腕錶一眼,心裏正懷疑關雅嫻是不是故意拖延時間,以拉攏他和席紫築之間的關係。
想到這,他不自然地伸長了雙腿,忽然覺得進退維谷,更不知道該如何打破他和席紫築之間這份令人難耐的死寂。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開口告辭時,一個劍眉朗目、相貌粗獷又不失英挺的男孩子霍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隨意瞄了一眼,心頭突然湧現一份難以描繪、似曾相識的錯覺。還來不及釐清這種奇異迷惑的感覺時,那個高大性格、頗有藝術家洒脫閑適氣息的男孩子開口說話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紫若的情況如何?我一回到家就聽爺爺說她出了車禍,我連澡都來不及洗就趕來醫院。”
令辜允淮覺得詫異驚訝的是,看起來文靜典雅、溫柔可人的席紫築,也有尖銳強硬的一面;但見她繃著臉,不苟言笑的冷聲哼道:“哼,聶子擎,我妹妹不需要你這個罪魁禍首虛情假意的關心,如果不是你教她學會狂飆機車的藝術,她今天也不會冤枉的差點丟掉了性命!”
聶子擎對於她犀銳而凌厲的指責,只是面無表情的撇撇唇,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儒雅出眾的辜允淮一眼。“我是虛情假意,但你這個做姊姊的又手足情深到哪裏去?你妹妹傷重住院,而你居然還有閑情雅緻,和男朋友坐在加護病房門口談情說愛?”
辜允淮臉色一頓,還來不及開口為自己辯解之前,席紫築竟出人意表的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巧笑嫣然的說:“你要是看不慣我男朋友對我的溫柔體貼,你盡可以打道回府啊!可沒人強留你在這裏做個義憤填膺、又惹人嫌的電燈泡?!”
聶子擎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但他立刻用冷笑來掩飾。“我本來還以為你在台大這個最高學府多讀了幾年書,耳濡目染,修養和內涵一定會有驚人的改變,結果只是證明你的臉皮愈來愈厚,其他的還是跟以前一樣膚淺幼稚!”
怒火倏地燃亮了席紫築明媚的雙眼,也讓她無法顧及辜允淮的想法。她怒極反笑地抿抿唇,一字一句地慢聲反擊着,“我這個幼稚膚淺的台大學生,再怎麼不長進爭氣,也好過你這個只會紙上談兵,拿着顏料彩筆,夢想自己會成為第二個畢卡索的大畫家好多了,至少——我還分得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白日夢?”
聶子擎的臉色倏然鐵青成一片,他下意識地握牢了拳頭,竭力控制脾氣。“很好,你這個長了一口毒牙的白雪公主,羞辱別人的本事的確教人刮目相看,我聶子擎雖然只是個不自量力的夢想家,但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和你這個刻薄尖酸、勢利高傲,連夢想是什麼也搞不清楚的女皇一般見識。”話甫落,他就僵硬地挺直背脊,甩甩頭,邁着洒脫而高傲的步履離開了醫院。
霎時,加護病房外的氣氛又驟然回到了原先的沉寂和僵滯。
席紫築在辜允淮那雙深奧難懂又若有所思的眸光注視下,連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張嫵媚嬌柔的臉龐沒來由地飛上兩朵紅雲,一顆紊亂如麻的心更是跳躍得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關雅嫻正巧就撿在這微妙而令人慌亂無措的一刻回來了。她細細端詳着女兒臉上那一片生動醉人的紅潮,不禁自作聰明地笑了起來,笑得眉彎眼開,更笑得辜允淮和席紫築困窘萬分,手足失措。
席紫若一睜開酸澀虛弱的眼皮,就看到姊姊席紫築那張美得既古典又無懈可擊的容顏。
她裏面動着乾燥似火的嘴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里一片燒痛,而她的聲音,粗嗄難聽得像鬼叫的青蛙。
“我——我怎麼了?”
“你發生車禍,整整在醫院裏昏睡了二十六個小時。”席紫築笑意盈盈地告訴她。
“哦,那——媽——她有沒有生我的氣呢?”她期期艾艾的囁嚅着,私下卻暗暗責怪老天爺不夠意思,為什麼不幹脆讓她從此昏睡不起,至少讓她昏睡個十、二十年,那時候她已經三、四十歲了,而她那個死要面子、鍥而不捨,硬要逼她考上大學的母親,大概也沒有那個雅興和精力再來逼她這個“高齡考生”重考大學了。
“氣你?”席紫築促狹地望着她笑了一下。“她怒髮衝冠的差點沒衝進手術室,幫醫生在你那個冥頑不靈的腦袋上開一個洞,好讓你清醒清醒,別老是莽莽撞憧,讓她提心弔膽,傷透腦筋!”
“那,她為什麼不幹脆在她自己腦袋上開一個洞呢?看她能不能看開一點,別老是逼着我重考大學。”
“這——你恐怕就要大大失望了,因為,媽並沒有因為你的劫後餘生,而改變讓你重考大學的初衷。”她故弄玄機的停頓了一下,望着紫若那張即刻皺得像小老太婆的病容,趣意橫生的笑道:“相反的,她連家庭教師都替你找好了,現在就等你康復出院,一切就要邁入軌道了。”
“哪個不知死活的蠢蛋願意接下這個吃力又不討好的工作,願意屈就我這個朽木不可雕也的笨學生?”席紫若怏怏不樂的說。
“說起來,這個家庭教師跟我們也是滿有淵源的。”席紫築遞給紫若一個既神秘又嬌美動人的一笑。“而且跟你更是有緣!”
席紫若被姊姊那喜盈盈又容光煥發的神態撩起旺盛的好奇心。“哦?我什麼時候這麼倒霉,跟他結下這份莫名其妙的師生因緣來着?”
“你如果覺得倒霉,要怪就要怪你自己了,誰教你要瞞着我們偷偷買了那輛破機車?又偏偏不知道遵守交通規則,闖紅燈撞上一輛昂貴的BM
跑車,也替你自己撞來了一個現成又免費的家庭教師。”席紫築笑容可掬的說,“你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席紫若的雙眉這下蹙得更緊了,“我怎麼這麼倒霉,連撞車都能替老媽找來滿意的家庭教師,我看我這個大難不死的孫悟空,再怎麼鑽營掙扎,也逃不出老媽那個如來佛的手掌心。”
席紫築被她那自哀自嘆的表情逗笑了。“別人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撞了人家名貴的跑車,把人家的後車燈和板金都撞碎、撞凹了,人家沒找你索賠,還願意免費替你補習,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若不是他和我們家是舊識,他母親和媽是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你求人家,人家還不見得願意教你呢!”
“人家,人家,”席紫若沒好氣的撇撇嘴哼道,“這個害我倒霉撞上的‘人家’究竟是何方神聖?”
“人家可是耶魯大學的法學碩士喔,你可別小覷了他。”
席紫若的小嘴噘得更高了,“耶魯?我管他是耶魯還是粗魯大學畢業的,反正——我不歡迎任何人雞婆來當我的家庭教師。”
此話甫出,一個溫和斯文而隱含笑意的男性嗓音便在病房門口響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這個家庭老師的角色這麼不受歡迎,否則,我一定不敢貿然接下這份工作。”
席紫若循聲望去,但見一個高高瘦瘦、相貌俊雅、氣質出色的陌生男子,靜靜佇立在病房門口,手上還捧着一束盛開清妍的香水百合,而他那雙熠熠生輝,比滿天寒星還要璀璨的目光,此刻卻定定地、像電磁般停泊在她身上。
而一向在男孩子面前落落大方、洒脫慣了的席紫若竟忸怩不安地快速轉過視線,一顆因生病而變得羸弱的心臟竟反常的加快了跳躍的速度,撞擊得她躁熱難安,弄不清楚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席紫築一見到辜允淮,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立刻亮了起來。“辜大哥,你別聽紫若胡說八道,她是使小孩子性子,你可別當真。”
辜允淮卻露出了雲淡風輕的一笑,並把手裏的鮮花遞到席紫若面前。“我希望你能看在這束漂亮的鮮花份上,原諒我這個不經過你本人同意,就率然答應要替你補習的冒失鬼!”
他溫文的調侃和不失謙謙君子風度的幽默感,一下子就卸去了席紫若的防衛和彆扭,並不由自主地對他綻出了純真明朗的笑靨。“沒關係,不知者不罪,你現在及時更正你的錯誤還來得及。”
辜允淮雙眼亮熠熠地瞅着她,除了一隻懸在半空中里着層層紗布的右腳,對於眼前這個注射着點滴、針管,渾身上下沒半點女人味的女孩子而言,那雙黑白分明、皎皎如秋月、朗朗似晨星的大眼睛,不啻是上帝巧手下,最具生命力的精華所在,更是他這一輩子見過最具魅力和活力的一對美眸。
這一刻,他鮮穎而趣味興饒的告訴自己,當年那個對他齜牙咧嘴、巧扮鬼臉的野丫頭,仍然帶着渾身的刺芒,而她慧黠生動的風采依稀撼動着他。
他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朝氣蓬勃且富有生命力的病人,但他還來不及開口發表自己的意見時,席紫築不敢苟同的聲音就傳入了耳畔。
“辜大哥,你可別聽紫若這個瘋丫頭胡說八道,否則,你可就中她的激將計了。”
“姊,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我們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姊妹,爸媽所有的精髓都已經被你一個人佔光了,你又怎麼忍心落井下石,把你的快樂和驕傲建築在我的痛苦和自卑之上?”席紫若嘟起嘴巴抗議了。
“我是不忍心啊!不過,長痛不如短痛,要治療你的自卑、結束你的痛苦最好的方式莫過於以毒攻毒,逼你把所有的潛能發揮出來,努力考上大學。”席紫築笑着說。
“是啊,以毒攻毒,你們再這樣窮追不捨的毒下去,我就是不想進台大,也非提早進台大不可!”
席紫築巧笑嫣然地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嗎?歡迎你考進來做我的學妹。”
“學妹?”席紫若似笑非笑地挑眉哼道,“姊,我說的台大是指台大精神病院,而不是你們那所高處不勝寒,高高在上,只可遠觀,又不可褻玩焉的台灣大學!”
席紫築翻白眼了。“紫若,你有骨氣一點好不好?”
“骨氣?姊,我現在都已經骨折了,哪還有精神跟你較量骨氣?”席紫若幽怨又不失促狹的回嘴辯道。
而一直在一旁隱忍着滿腔笑意的辜允淮,聞言再也壓抑不住地失聲笑了出來。
席紫築卻一臉嗔怪地瞪着他,向他發出無言而強烈的抗議。
辜允淮卻無力控制泉涌不歇的笑意,“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實在是忍不住!我從來沒見過像你妹妹這麼機智又有趣的女孩子!”
席紫築卻挑起秀眉上上下下、奇奇怪怪地多看了他好幾眼。“依我看,你也被我妹妹這個小瘋子的瘋言瘋語感染了。”
“或者,但我這個大瘋子或許有辦法讓你妹妹這個小瘋子乖乖接受補習,重考大學。”辜允淮笑意橫生的說。
“真的?”席紫築半信半疑的再度揚起了眉毛。
辜允淮清了清喉頭,還來不及進一步發表自己的意見,席紫若就在一旁嘲謔的大放冷箭,“要吹牛之前最好先打好草稿,否則,牛皮吹破事小,這個失了顏面的人可就沒資格為人師表、當人家的家庭教師了。”
席紫築一聽,不禁蹙起眉頭,“紫若,你講話怎麼這麼沒分寸?”
“沒關係,我很欣賞她的直言不諱和尖牙利嘴。”辜允淮好風度的淡笑道。
“可惜我並不欣賞你,更不歡迎你毛遂自薦來當我的家庭教師。”席紫若毫不領情的又放了一道冷箭。
辜允淮對她的出言不遜,仍是保持一貫溫文的笑容。但席紫築卻忍不住沉下臉,再度斥責妹妹的不識好歹。“紫若,人家辜大哥是一片好意,你不領情就算了,你怎麼可以對他做惡意的人身攻擊呢?”
席紫若咬着唇沒有說話,而辜允淮卻瀟然的開口笑道:“紫築,你別怪紫若,我能了解她排斥大學聯考、排斥我的原因,你能暫時出去一下,讓我單獨和她談談嗎?”
“這——”席紫築遲疑地望着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更怕生性沉隱溫文的他,鬥不過伶牙利嘴、率性妄為的紫若。
辜允淮從她眼中讀到她的猶豫和憂慮。“你放心,我只是想和她好好溝通一下,我們不會在病房裏吵架、大動干戈的,畢竟我和紫若並沒有任何解不開的深仇大怨。”
“很快就會有了,如果你還不懂得懸崖勒馬、及時回頭的話。”席紫若忍不住衝動的又脫口而出。
“紫若,你——”席紫築惡狠狠又沒轍的緊瞪着她,然後她在辜允淮充滿勸阻的目光示意下,緩緩退出了病房。
一等席紫築離開,席紫若更是百無禁忌了,她索性大着膽子先發制人,“聽着,我很抱歉把你的名貴跑車撞碎了車燈、撞凹了板金,但我會想盡辦法賠償你的損失,請你高抬貴手,不要霸王硬上弓,硬要做我的家庭教師好不好?”
辜允淮淡淡地撇撇唇笑道:“你把我嚇走了也是沒用,你媽她還是會想辦法找別人來當你的家庭教師。”
“那是我的事,不勞你操心。”席紫若生硬的說。
辜允淮眼睛閃了閃,他鎮定自若地審視着席紫若那張蒼白卻依然生氣盎然、充滿朝氣的小臉,慢條斯里的開口說:“我實在不想強人所難,拿我的熱臉去貼你的冷屁股,但我一向是個重允諾的人,我既然已經答應你媽媽,要免費替你補習,總不能違反自己的原則,做個開空頭支票、言而無信的人吧!”
“你偶爾黃牛一次也沒有人會怪你的,反正——我們的政府官員、民意代表也常常做這種事,我們應該訓練自己不要對自己和別人的承諾太認真。”席紫若忙不迭乎地給他出餿主意。
辜允淮連眼睛裏都有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對不起,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很認真的人。
這樣好嗎?我們來採取一個折衷而比較有意思的辦法。”
“什麼辦法?你去做變性手術,當槍手幫我去參加大學聯考?”席紫若半真半假的揚眉道。
辜允淮失笑的連連搖頭,“不是,而是我們來訂一個賭局,你給我三個月的時間讓我來為你補習,而在這段期間內你必須全力以赴、專心上課。三個月後,我出題為你做一次摸擬考,如果你的成續仍低於今年的錄取標準以下,我就負責替你去遊說你媽媽,勸她放棄逼你重考大學的念頭。”
席紫若聽了立刻樂陶陶地笑道:“可以,不過若是你輸了,你可別忘了實踐自己的諾言。”
“我不會忘記的。”辜允淮堅定的說,“我剛剛已經說過我是一個非常認真、非常重視允諾的人,但你也必須答應我,要認真地拿出你的實力去做答,不能從中搞鬼、故意降低自己的錄取分數。”
席紫若轉動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珠子,思索了一下,終於點點頭,毅然說道:“好,我們一言為定。”
辜允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一種欣喜雀躍的成就感,但他就是忍不住從心底綻出了會心而神采奕奕的笑容。
“我先說好,我可是一個非常嚴格的老師哦,你最好要有萬全的心理準備。”
席紫若也不甘示弱地昂起下巴道:“我也告訴你,我可是一個記性非常差的學生,要是我那天考試交了白卷,你可不要氣得腦中風或七孔流血喔!”
辜允淮雙眼亮晶晶地瞅着她,沉着地笑道:“歡迎你把我活活氣死,只要在這之前你不會忘了我們之間的賭約就好。”
對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席紫若再度露出了頑皮而叛逆的神態,還來不及糗他幾句,好殺殺他的威風,她那急性的姊姊席紫築已再度轉回了病房。
辜允淮沒等她開口詢問,便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我和紫若已經達成了和平的協議。”
“什麼協議?”
辜允淮把目光投注在席紫若臉上,而席紫築也迫不及待的把目光膠着在她身上。
“什麼協議我倒是有點忘了,不過,最重要的結論是——”席紫若拿喬地拉長了聲音,然後古靈精怪的嘆了一口氣,“我當初實在不該粗心大意地去撞上他的跑車,應該瞄準目標,一頭撞上大卡車,那麼今天我也不必被迫躺在病床上,跟他訂什麼鬼協議了。”
席紫築聽得莫名其妙三頭霧水,而辜允淮則忍俊不住地又冒出一陣朗聲大笑。他這一笑,更是笑得席紫築丈二金剛摸不着頭,只好愣在原地,對着笑意不絕的辜克淮瞠目以視!C巨陽廣告公司。
聶子擎一走進裝潢得氣勢雄偉,卻不失商業藝術氣息的辦公廳,站在厚厚的地毯上,手裏的圖稿突然變得沉重得令他有種難以負荷的壓迫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舒展深蹙的濃眉,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和坐在櫃枱后的總機小姐打招呼,“早安,徐大姊,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吧!”
“托你的福,過得還馬馬虎虎啦!由是你,才兩個禮拜不見,紮起小馬尾,穿着這身洗得發白的牛仔裝,愈來愈有藝術家那份洒脫不羈的氣質了。”徐巧怡笑意盎然的說,“你今天是專程來送稿件的,還是專程來向我賠罪的?”
“賠罪?”聶子擎納悶而不解的微抬起一道濃眉笑問道。
徐巧怡卻嬌嗔地斜睨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貴人多忘事,早就忘了答應要替我畫素描這回事了。”
聶子擎倏地幡悟過來,他歉意油生地小心陪着笑臉,“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Case接得比較多,所以——”
“所以就忘了要替我這個貌不驚人、卻仍然有着女性的虛榮和少許自戀狂的老小姐畫張素描,幫她抓住青春的尾巴?!”徐巧怡犀利地打斷他,自我調侃之餘又不忘發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淡淡地挖苦了聶子擎一頓。
聶子擎失笑地拱拱手討饒,“拜託,徐大姊,我承認這是我的一時疏忽,請你口下留情,饒過我這一回好嗎?”
“小聶,你可是我們巨陽廣告公司炙手可熱、行情看漲的特約畫稿人員,我呢——只不過是一名沒啥分量、接接電話的總機小姐,哪敢在你這個紅人面前太歲動土呢?”徐巧怡戲謔地衝著他眨眨眼。“再說,我雖然是個乏人問津、枯坐了冷板凳好多年的老小姐,但我對才情洋溢的大帥哥,可還沒有完全喪失了免疫力,所以,綜合以上幾點,我這個芳心寂寞、自尊心又稍微受挫的老小姐只有黯然認命,絕對不敢再強人所難了。”
聶子擎哭笑不得地揚起嘴角,從嘴畔綻出一絲苦笑,“徐大姊,你的口才實在是犀利如鋒。像你這樣反應敏捷、辯才無礙,又極具高度幽默感的人才,不去競選立法委員,為台灣兩千萬的選民爭取更高的福利,實在是我們中華民國的損失。”
“謝謝,我的口才還沒有惡毒鋒利到可以上立法院去攪局、做秀的地步,不過,你的馬屁這會可拍對地方了。看在你歌功頌德的份上,我就寬宏大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過關吧!”徐巧怡拿喬之際又不忘裝模作樣地討着人情。
聶子擎也促狹地裝出如蒙大赦、不勝感激的樣子,對徐巧怡行個九十度的大禮。“謝謝你的不計前嫌和以德報怨,這份恩情我會銘感五內,終生沒齒難忘的。”
徐巧怡抿抿唇,發出一聲輕笑,“得了吧!把你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語拿去運用在追求顏如玉和黃金屋上頭吧!我的虛榮心雖然被你餵飽了,但我的理智可仍然健在,並沒有失去判斷思考的能力。”
聶子擎咧嘴笑了,笑得神清氣朗又甘拜下風。“徐大姊,你的妙語如珠真是讓我感佩萬分,將來能娶到你的人有福了,生活一定是充滿了笑聲,快樂的不得了。”
徐巧怡興緻盎然挑起眉俯近他,半真半假的問道:“你有沒興趣角逐一下?看在你的帥氣和才氣上,我說不定會把這份殊榮送給你這個萬人迷!”
聶子擎的耳根居然紅了!“我——”他羞赧中竟然支支吾吾地失去了平日瀟洒落拓的作風。
徐巧怡卻笑得好樂,她既開心又激賞地看着他笑道:“好了,我只是開開玩笑,又不是強迫推銷,你幹嘛這麼彆扭而尷尬啊!”說著,她得意非凡的連眼睛裏都盈滿了笑意。“好了,我不逗你了,你趕快拿着你的傑作去交差吧!我想,李奚德一定在裏頭等你等得坐立難安,毛躁的不得了。”
李奚德是巨陽廣告公司創意部的副總監,所有外約的廣告畫稿、美術設計及文案都是由他負責接洽審核的。
他曾經在復興商工美工科兼過課,因此也和聶子擎結下了惺惺相惜的師生情誼。
他非常欣賞聶子擎對繪畫的執着,和那份捕捉色彩奔騰尖銳的靈敏度。因此,他不斷用心提攜他,製造許多工作機會給他,希望他能在競爭激烈、人才倍出的廣告業界頭角崢嶸,成為一名專業而備受肯定的美術設計家。
頭幾年,聶子擎的確畫得很起勁專心,對於客戶所要求的作品,也都能拿捏得十分巧妙,掌握得不慍不火、恰到好處。不論是在設計的觀點上、或者是用色的美感方面,經常有令人嘆為觀止的佳作問世。
但最近,他這個讓廠商讚不絕口而最為搶手的美術設計人員,卻常有不穩定的表現。送來的作品良莠不齊,有些更是低於他應有的水準之下,頻頻受到客戶的批判和埋怨。
面對着客戶接踵而來的挑剔和抱怨,他這個身挑創意部廣告設計主任的副總監,也不敢循私而掉以輕心。
所以,當聶子擎拿着畫稿走進他的辦公室,正在打電話的他,立刻匆匆地結束了對話,並不動聲色地接過聶子擎遞來的畫稿,審視地打量了好一會,然後,他的眉峰慢慢地皺了起來,臉色變得十分凝重而嚴肅。
聶子擎也敏銳地從空氣中感受到那股異於尋常的窒息感,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注視着自己交握的雙手,粗嘎的開口打破沉寂。
“李老師,你有什麼話可以直說,我並不是那種自以為是,又沒有雅量接受別人批評的畫工!”
李奚德銳利地看了他一眼,為自己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在煙霧繚繞中,他緩緩地開口,“子擎,你真的認為自己只是一名身不由己、無足輕重的畫工嗎?所以,你最近才會畫得這麼意興闌珊、荒腔走板?”
“我不是意興闌珊,而是——”聶子擎嘲謔地發出一絲苦澀的乾笑,“江郎才盡!”
“你不是,你只是——”李奚德目光如炬地緊緊盯着他。“你只是痛惡自己只能局限在充滿商業氣息的環境裏,做一名身不由己、懷才不遇、壯志難伸、只能任人牽着鼻子走的畫匠!”
一抹深刻的痛楚飛進聶子擎的眼底,但他只是緊抿着唇,沒有作聲。
“我知道你的心病,更知道你的痛苦,但,子擎,這世界上喜歡畫畫的人,有幾個能幸運地成為家喻戶曉的畫家,成為一嗚驚人的梵谷和莫內?!”李奚德語重心長地嘆道,慢慢捺熄了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煙蒂,隨手為自己倒了一杯即溶咖啡。“老實說,真正能幸運的成為畫家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少得可憐,除了天分、興趣和永不灰心的執着外,還要有人肯提拔、賞識和栽培。子擎,這是一條寂寞孤獨又艱辛曲折的路,你如果不能放下心裏疙瘩,不要說是畫家,即使一名僅能餬口的畫匠、畫工,你也照樣做不成功!”
聶子擎吞咽了一口艱澀的苦水,露出了一絲蒼涼的笑容嘆道:“李老師,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連一名三流的畫工都做得不夠稱職,實在有負你的苦心和提拔。”話畢,他突然伸手取過那張畫稿,面無表情地在李奚德充滿驚愕的眼光下撕成兩半。“這種垃圾圖稿不要也罷!李老師,你就當你白費苦心,白教了我一場,我就此封上彩筆,以後再也不作畫了,更不敢在你這兒丟人現眼,尸位素餐!”
他甫站起身,挺直背脊,僵着身軀準備掉頭離去,李奚德不冷不熱的嘆息聲就在他背後響起了,接着,一串溫文又不失犀利的話,便一針見血的在他身後響起,敲痛着他每一根僨張的神經。
“子擎,你的驕傲和尊嚴都到哪裏去了?幾句實言、幾句逆耳的批評,就讓你自卑怯懦地打退堂鼓了嗎?如果你真是這樣幼稚而不堪一擊,你的確應該及早封上畫筆,省得有一天連個三流的美工都當不成,只配當個流落街頭、混口飯吃的九流畫家!”
聶子擎背脊竄起一陣激烈的顫動,他咬緊牙關暗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開口,聲音里有着令人心痛和扼腕的疲倦和瀟洒。
“李老師,謝謝你的金玉良言,我聶子擎別的長處沒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寧願落魄到去開計程車,也不敢再動畫筆,以免有損您的一番教誨!”
話畢,他甩甩頭,不給欲言又止、滿含遺憾和惋惜情懷的李奚德任何勸阻的機會,便毅然帶着沉重、壯士斷腕的心情離開了巨陽廣告公司,也為他掙扎而痛苦已久的繪畫生涯畫上句點,徒留遺憾和唏噓不已的嘆息,讓惜才愛才的李奚德細細咀嚼。
夜是深沉靜謐的,萬籟俱寂得只聽得見山風吹拂的聲響,還有自己輕細的呼吸聲。
聶子擎佇立在竹籬笆前,望着那棵種在台階前濃蔭而枝極參天的老愧樹。他出奇靜默地燃起了一根煙,在煙霧遮掩下,他那雙陰晴不定的眼眸更顯出一份朦朧而無語問蒼天的寂寥。
他凄愴地牽動了一下唇角,靜靜地享受着這份獨飲寂寞、擁抱孤獨的凄絕之美,用他敏銳的審美觀,慢慢欣賞着和他可能同樣感到悲憐而無奈的夜景。
讓無言的天地吞噬着他,也陪伴着他。
然後,他聽到一陣略嫌蹣跚笨拙的腳步聲。
轉過身,他看到了對他有着撫育深恩的爺爺,也同時在他那張削瘦、乾癟、刻滿歲月紋路的老容顏上,看到他的清風道骨和經歷滄桑的智慧。
“這麼晚了,爺爺您怎麼還沒睡?”
聶爺爺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睡不着啊!”
“睡不着?”聶子擎連忙捺熄手中的煙屁股,一臉關切地看着他問:“爺爺,您是不是哪裏又不舒服了?還是您的右腳又痛了?”
聶爺爺兩年前曾經因腦中風而癱瘓了好一陣子,后因聶子擎日以繼夜的守在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看護和照料,再加上適當的醫療復健,所以病情才稍稍有了好轉,慢慢恢復了行走的能力。
“我的身體倒是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不過——”聶爺爺沉吟了一下,慢條斯理的補充了一句,“我的心裏卻非常的不痛快。”
“心裏不痛快?”聶子擎訝異地揚眉道,“是什麼事又讓您生氣來着?”
“不是事,而是一個人,一個有心事卻悶在心裏,不肯請出來的渾小子惹我生氣的。”
聶子擎微微變了臉色,“爺爺,您——”他躊躇而窘困的望着他,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在聶爺爺那雙銳利又充滿關愛的眼神下遁形了。
“我怎樣?我並不想做個咄咄逼人又不通情理的老怪物,我只是個有着深切的無力感、又深愛心切的老頭子。明知道自己相依為命的孫子活得不快樂,卻又無力為他分擔,你說,你要是我,又怎麼能高枕無憂、安心入睡呢?”
“爺爺,我——”聶子擎既感動又慚愧的喊了一聲,眼眶驟然濕潤了。
聶爺爺伸手制止他,佈滿魚尾紋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痛憐和感傷。“不要跟我解釋什麼,也不要跟我說抱歉,真正該覺得抱歉的是我這個大半零件都已生鏽的糟老頭兒。若不是因為我拖累了你,你也不會為了省錢、為了照顧我,而平白放棄就讀文化大學美術系的機會,甚至放棄了叱吒畫壇的夢想。”
聶子擎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他卻對爺爺露出了雲淡風輕的一笑,掩飾着心頭的苦楚和悲涼。“爺爺,我不全然是為了你,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能力,我並不是那種天生可以握着彩筆,任意揮灑的天才畫家,與其一輩子活在象牙塔里,和那些顏料攪和在一塊,作着不着邊際的白日夢,倒不如趁早清醒過來,認識平庸而真實的自我。”
他這一番無奈而自欺欺人的話,卻換來聶爺爺心中更深的憐惜和痛楚。“小擎,你有幾兩重,爺爺還會不了解嗎?你從一生下來,話還說得不太清楚時,就懂得抓起筆隨意塗鴉了,你有繪畫的天賦,更有藝術家那份對藝術的執着和犀利的觸覺,你缺乏的只是名師的指導,和金錢不余匱乏的栽培,否則,若能讓你到巴黎或紐約的藝術學院去深造、去觀摩,假以時日,你會在畫壇上嶄露頭角的。”
聶子擎的嘴角掠過一陣不易察覺的抽搐。“爺爺,謝謝您的安慰,只是——我已經下定決心封上畫筆了,畫家的夢想只是兒時純真的一頁夢幻,很不成熟也很不實際,如今——我已從南柯一夢中徹底的清醒過來,決定腳踏實地活着,從此過着粗衣淡食的小百姓生活。”
他的話像一根尖利的針又扎痛了聶爺爺的心,他感慨萬千的說:“小擎,是爺爺扼殺了你的繪畫生涯,早知如此,我這個將近停擺的老廢物,應該早點蒙上帝寵召,和你爸爸媽媽團聚,而不至於成為阻礙你進入藝術殿堂的絆腳石了。”
“爺爺,您別這樣說,是我自己自願放棄的,和您一點關係也沒有。”聶子擎心如刀戳的喊道。
“是嗎?”聶爺爺逸出了悲愴而無盡酸楚的一笑。“小擎,你失去了你最心愛的畫筆之後,你還會活得快樂而神采煥發嗎?”他頓了頓,深思地凝眸望着聶子擎已呈扭曲的臉說:“小擎,你知道嗎?你的快樂就是爺爺的快樂,而你的驕傲更是爺爺的驕傲,你的夢想也是爺爺的夢想啊!”
聶子擎心中一慟,霎時鼻酸眼濕了。“爺爺,我——”
聶爺爺卻舉起手制止他,語音蒼涼的問道:“小擎,爺爺並不想逼你,也不想在你的傷口上抹鹽,爺爺只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不知道你肯不肯答應?”
“爺爺,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聶子擎喉頭梗塞嘎聲的說。
“在你封筆之前,你能為爺爺畫一張肖像留作紀念嗎?”
聶子擎卻為難而艱困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你不肯替爺爺畫像嗎?”聶爺爺深感失望的聲音,深深絞緊了聶子擎的五臟六腑。
“不是,我只是怕——畫不好,有負爺爺您的寄望。”聶子擎囁嚅不安的解釋着。
“你會畫不好嗎?”聶爺爺犀利地盯着他問:“小擎,你知道嗎?不管你今後是不是決定放棄繪畫生涯,在爺爺的心目中,你早就是畢卡索的化身了。”
“爺爺——”聶子擎眼眶一熱,在激動和酸楚莫名的情緒下,他只覺得熱血澎湃、渾身震顫,再也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了。
席紫築上完課,抱着兩本厚厚的教科書,步履輕盈地踱出了教室。甫走在坑坑洞洞的椰林大道上,一向私交跟她不錯的同窗至友連紹涓,便從她身後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紫築,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準備離開了,你不到圖書館K書,準備托福和GRE的考試嗎?”
席紫築掠掠一頭烏黑柔順的秀髮。“我今天不去圖書館了,其實——”她迷惘地抿了一下紅唇,“我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打算出國深造。”
“什麼?”連紹涓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偌大。“小姐,你可是我們系裏頭年年拿獎學金的優等生NB123#∠衲慍杉ㄕ餉從乓斕娜瞬懷齬深造,拿個碩士、博士回來光宗耀祖,發揮我們台大人過五關斬六將的傳統文化,剩我們這些‘去菁存蕪’的二流生還有什麼戲可唱?!”“我多保留個名額讓你們去為國爭光不好嗎?”席紫築嫣然笑道。
連紹涓連連搖頭,“這名角不上台,我們這些黯然失色的配角,哪有那個才華揚眉吐氣、只手撐天呢?”
“是嗎?”席紫築笑容可掬地和她相偕步出了校園,甫站在校門口的紅磚道上,尚不及說完下文,一輛雪白晶瑩的賓士轎車就停在她面前了。
連紹涓有趣地望着席紫築那張寫着無奈和淡漠的嬌顏一眼,好笑地揚眉說:“你的私人專車又來了,不知道我今天有沒有那個榮幸沾你的光,免費搭個便車?”
席紫築嬌嗔地白了她一眼,還來不及數落她,連紹涓又忙不迭乎地一陣搶白,“好,我不沾你的光,我拿我的學生票給你剪個洞好不好?”
席紫築啼笑皆非的瞪着她,剛啟動嘴已想削她一筆時,賓士車的男主人便帶着一臉殷勤的笑臉走到她跟前來了。
“紫築,你下課了?我今天有這個榮幸請你上法國餐廳吃飯嗎?”
望着一身光鮮,穿着既稱頭又考究的富家公子曹君彥,她實在有着腸枯思竭的無力感。黔驢技窮的她,真的已經想不出任何有效的辦法,來甩脫他那一波比一波還要緊迫盯人、近乎死纏活賴的追求攻勢。
自從去年在校慶的遊園會上透過學姊,而認識這位因父親炒股票、炒地皮而一夕致富的富家少爺之後,對席紫築的美貌驚為天人的曹君彥,便沒有一刻放鬆過追逐佳人的熱烈攻勢。
從鮮花賀卡、情書大戰,到亦步亦趨的盯梢行動,曹君彥使出了渾身解數,發誓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抱得美人歸。
屢戰屢敗卻仍然鬥志昂藏的他,為自己訂了一個誓必達成的中期目標,他一定要在席紫築畢業典禮舉行前追上她,並在同年和她完成結婚的終身大事。
對於席紫築的閃避和拒絕,他並不氣餒,更絲毫不放在心上。愈美的花愈多刺,他喜歡賭博,更喜歡高難度的挑戰,這樣當勝利來臨時,他才能充分地享受到那種和成就感共舞的興奮和快意。
為此,他不惜每天降低自己的身分,來扮演曲顏承歡、殷勤體貼的司機,只為了實踐“烈女怕纏夫”這句曾經聽老人家掛在嘴上的名言,當然,以他過去豐富而多彩多姿的獵艷經歷而言,這句話更是他攻無不克的經驗之談。
對於他不厭其煩的邀約,席紫築再次輕輕蹙起秀眉,有技巧地婉拒着,“對不起,我今天晚上要去醫院陪我妹妹,抽不出空陪你去吃法國菜。”
“沒關係,那就下次好了。”曹君彥再次拿出他過人的耐性和風度。“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這個榮幸送你去醫院探視令妹?”他鍥而不捨地笑着說。
“這——”席紫築咬着唇,猶豫不決地思索着拒絕的藝術。
被曹君彥百折不撓的真情感動的連紹涓,卻臨陣倒戈地幫他敲起邊鼓了。“紫築,你就別拒絕了嘛!難得曹公子這麼有心,你放着現成的豪華轎車不坐,去搭擠死人的公共汽車,豈不是跟自己的體力和金錢過不去嗎?再說——”她俏皮地眨眨眼,慧黠的說:“我也想勞煩曹公子讓我搭一程免費的霸王車,免得要坐公共汽車,飽受那種人擠人,被壓縮扭曲的痛苦和煎熬!”
這話甫出,席紫築睜大了清靈有神的雙眸,還來不及抗議她的倒戈相向時,曹君彥已喜上眉梢地搶着附和,“能做你們兩位的司機,是我曹君彥三生修來的福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榮耀!”說著,他把握時機,一刻也不敢耽擱的速速掏出車鑰匙,打開了車門,並彬彬有禮的欠身請兩位小姐上車。
此情此景,令席紫築毫無招架和退縮的餘地,於是,她只好硬生生地吞下所有梗在喉頭的話語,不勝懊惱地瞪了連紹涓一眼,百般無奈地坐上了曹君彥那架和主人同樣光鮮氣派的賓士轎車。
席紫若不安分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望着自己那隻上了石膏、包裹着紗布,活像大棒棰的右腳。對於自己這十來天近於廢人似的幽禁生活,她實在有着滿腔的鬱悶和懊惱。
望着隔壁那位吊著點滴,卻可以行動自如的老先生,她在羨慕之餘,不禁發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一雙濃挺的眉毛更是緊緊地蹙在額心,像雨條糾葛難解的毛線。
“怎麼,你嫌你的霉氣還不夠多嗎?非得擺出一張死氣沉沉的撲克臉,給我這個不知道欠了你幾輩子債務的老媽看嗎?”關雅嫻一邊拿着水果刀削蘋果,一邊沒好氣地數落着。
席紫若對於母親十天來、近乎疲勞轟炸的精神講話,已經練就了一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至極工夫,於是,她快速地合上眼,佯裝假寐地把臉埋入枕頭裏。
關雅嫻沉下臉,“你看看你是什麼態度!才說了你一句而已,又沒罵你,你竟然敢給我裝睡,全世界有像你這麼搞怪、冥頑又不懂得孝道為何物的孽女嗎?”
席紫若仍是毫無動靜地躺在那兒,連睫毛也沒眨一下。
關雅嫻見狀更為惱怒了,她悻悻然地放下水果刀,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擱在茶几上,正準備全神貫注地好好教訓席紫若這個不識好歹,渾身都長滿叛逆任性刺芒的小女兒時,辜允淮卻玉樹臨風,帶着溫文而神采奕奕的笑容走了進來。
關雅嫻馬上像個魔術師似地換上滿臉親切和藹的笑容。“允淮,你又來看紫若了!真不好意思,她撞壞了你的車,你還不記仇地常來醫院探望她!”
“伯母,你快別這麼說,我害她骨折傷重,心裏也非常過意不去。”
關雅嫻聽了頗覺安慰,對他的好感和激賞更是溢於形容。“對了,我們紫築今年暑假就要畢業了,她還想出國深造多念點書,你高中、大學和碩士都是在國外念的,有機會伯母想麻煩你給我們紫築提供些寶貴意見。她比較內向矜持,不好意思麻煩你,希望你能撥個空指導指導她。”
故作假寐的席紫若,不覺從嘴角輕輕逸出一絲頑皮而饒富趣意的微笑。對於母親穿針引線、露骨而不假掩飾的作法,不禁感到既佩服又好笑,趕忙豎起好奇的耳朵悄悄聆聽下文,看辜允淮如何見招拆招!
辜允淮何嘗不曉得關雅嫻的用意。事實上,他母親趙艾寧也經常有意無意的在他面前提起席紫築,從讚揚她的美貌、她的氣質、她的內涵,還有她有多少可以成打計算的追求者,點點滴滴串連起來,他這個尚且無心插柳的觀望者,對於席紫築的種種“完美”都可以如數家珍、倒背如流了。
如今面對着關雅嫻的推波助瀾,他仍然保持一貫不冷不熱、不慍不火的態度。“伯母,承蒙你們看得起,只要有我能做得到的,我會盡量去做,希望能幫助紫築做最好的選擇。”
關雅嫻一聽,還真是百味雜陳、冷暖交集,對於辜允淮過於客謙的風範還有被動的態度,她真是有着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焦灼和不耐。
但她還是按捺住性子,提醒自己稍安勿躁,“允淮,你吃過晚飯沒?”
“我是吃過晚飯才出門的,呃——我這裏有幾本蔡志忠的漫畫書,是準備送給紫若看的,既然——她還在睡覺,就麻煩伯母轉交給她,我不打擾你們了。”辜允淮別有趣意的瞄了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席紫若一眼,一雙深遂清亮的黑眸迅速閃過一絲促狹而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剛轉過身子準備離開,關雅嫻便出言喚住了他,“等等,允淮——”
他轉過臉,含笑地望着關雅嫻。
“允淮,我先生本來說好六點半要來替我接班的,但現在都快七點了,人還沒出現,我想八成是碰上塞車了,呃——我到現在都還沒吃晚飯,你能不能暫時幫我留守在醫院裏,我到樓下餐廳去隨便吃點東西,很快就會回來的。”
“伯母,你趕快去用餐吧!不用急,也不必趕時間,我很樂意幫你這個不足掛齒的小忙。”辜允淮雙眼亮熠熠地露出含蓄的笑容。
一等關雅嫻離開病房,辜允淮便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席紫若的病床前,目光灼灼地緊鎖在她那張睫毛已開始不安分、顫個不停的俏顏上。
席紫若被他灼熱的目光盯得失去了鎮定自若的工夫,也失去了繼續“作戲”的雅興,她索性大方的睜開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揶揄道:“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怎麼會那麼熱心款款地搶着要做我的家庭教師了。”她頓了頓,眨眨一雙靈燦出神的眼珠子。“原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嗎?”辜允淮不置可否地撇撇唇笑了。“你什麼時候這麼了解我了?”
“不是我了解你,而是‘至聖先師’孔子曾經說過一句膾炙人口的至理名言,所謂‘食色性也’,古代有個唐伯虎能夠為了追求俏丫頭秋香而不惜賣身為奴,你當然也可以為了追求我那個艷冠群芳的姊姊,而不惜委身做我的家庭教師!”
“謝謝你精闢而極具浪漫的解說,把我和風流才子唐伯虎拿來相提並論,不過——”辜允淮慢吞吞地沉吟了一下,詼諧地打趣道:“我雖然很仰慕敬佩唐伯虎的才華和他極具浪漫傳奇的艷遇,但我可不希望和他一樣‘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幾歲就壽終正寢了。”
席紫若聞言忍不住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笑得既嬌俏可愛、又嫵媚生花。“這——風流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嘛!要不然古代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年紀輕輕便蒙上帝寵召的?”她停了一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下,笑語如珠的說:“看你平常斯斯文文、一本正經的,想不到也滿有幽默感的。”
“哦?幽默感也可以從長相判斷出來的嗎?”辜允淮失笑地微揚一道濃眉。
“當然可以,有些人不必開口說話,只要往人群中一站,就可以讓人捧腹大笑了,像美國著名的諧星勞萊與哈台就是最好的例子,不像某些虛偽又顧人怨的政客,就是拿着再幽默逗趣的‘笑話大全’照本宣科,也是做作地令人覺得NB536P模根本體會不出什麼叫做幽默感了。”席紫若坦率的侃侃而談。
辜允淮深有同感,但不知怎地,“政客”這兩個字就像一把鋒利的兵刃,刺痛了他緊縮的心,讓他的雙眸不由得掠過一片淡淡的愁雲,掛在嘴角的笑意也變得牽強而有幾分艱澀了。
席紫若把他僵硬的苦笑看在眼底,一向善良而頗富俠義心腸的她,即刻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姊姊的追求者雖然多得如過江之鯽,但她可是很挑剔、寧缺勿濫的,所以,到了大四還沒半個固定的男朋友,而你——有我媽那個素以挑剔聞名的丈母娘撐腰,你追求我姊姊的目標已經是成功了一大半,若能再得我這個小姨子的助陣,你鐵定能順利當上我姊姊的真命天子。”
辜允淮啼笑皆非地望着她,“你什麼時候扮演起俏紅娘的角色了?我有說過我要追求你姊姊這類的話嗎?”
席紫若挑高她那一對又黑又濃的眉毛。“你不追求我姊姊,那你幹嘛還那麼殷勤的買了蔡志忠的漫書書來討好我呢?”
辜允淮若有所思的深深瞅着她,意味深長地淡笑道:“你認為我為什麼要討好你呢?紫若?”
席紫若的心抨然一動,沒來由地雙頰飛上了兩朵滾燙似火的紅暈,而她的眼睛也不自然地快速挪開了視線,不敢再接觸辜允淮那雙深沉溫柔而又擅於言語的眼眸。
就在這疑真似幻、令她有些暈眩窘迫而心跳失常的一刻,她那遲到了幾近一個鐘頭的老爸席鎮遠,卻撿在這微妙的一刻出現了。
望着父親臉上關切的笑容,席紫若輕吁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神經有多麼的緊繃,但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不解自己為什麼會有份嗒然若失的感覺?特別是在目睹辜允淮向父親寒暄告別之後。
活了二十一年,席紫若發現除了應付媽媽期望過高的壓力外,又多了一道令她迷惘困惑而有幾分情怯的感情習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