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細碎冰塊在晶瑩杯中輕撞,更襯出那隻手的悠閑沉穩,有如它的主人。

陽光寂寂,司徒飛離去,室內又只余我和他兩人。江上天不動聲色,只把玩着掌中的酒,這份奇異的平靜,讓我莫名有些不安。

這男人竟象是有些變了。望着他深沉莫測的眸光,我知道我再無法一語將他激怒。這就是精英總裁的本來面目?抑或,是他已知已知彼,找到了對付我的法子?這般的自信穩穩,從容不迫,竟令我的笑容越來越難展開。

他的心理氣勢,已漸漸壓過我。

我不喜歡。

正如,我不喜歡,有人侵入我心底的平靜。

“浮生,你有沒有話想對我說?”沙發上的男人終於發話,面上帶着笑,卻只讓人覺出危險。

看着他的眼神,我決定實話實說。

“是。我背叛了我的家族。現在,我是個被追殺的逃亡者。”

“哦?”僅這句話顯然不能滿足江上天,他繼續給我一個貓對老鼠的笑容。

我想着三年前。

風雲乍起,天地變色,曾那樣驚心動魄的往事,原來,也會被淡忘在歲月里,今日想來,竟已心平氣和,雲淡風清。

“基迪.伊波頓.克勞爾。一個古老的意大利家族。我是長子,卻不是嫡子。我的順位繼承權,是第二。”

“所以……你發動奪權?不過,在你身上看不出外國血統。”江上天注視着我,眼光未免仔細過份。

我簡潔地點了點頭,既要說,便大方說個乾淨。

“本來就沒有。我是母親帶過去的前夫之子。給我第二繼承權,是酬謝我流血流汗,空手為家族打出更多江山。在他們看來,給一個無血緣的外人繼承權名份,那已是了不得,前無先例的光榮,可是,對我來說,卻遠遠不夠。”

“然後,你怎麼做?”江上天頗有興味地瞧着我,“買兇殺掉第一繼承人?”

“就算我想,也沒人敢下手。”我淡淡一笑,“我那位弟弟,和黑手黨很有些淵源,如果我不是在枱面上贏了他,只怕接下來死的人就是我。”

江上天瞪了我半晌:“可惜,你輸了。”

我聳聳肩,不欲多談:“是。自古成王敗寇,輸便輸了,那也沒什麼好說。”

日光靜靜在室內流轉。眸光相對,他的探究,我的自若。

我說的都是事實。卻遠不是全部事實。這點,我知他也知。接下來,我以為江上天要問到我奇異性癖的由來,至少是旁敲側擊,誰知他只是瞧着我,突然道:“一個月了。”

我一愕:“什麼?”

“做我的貼身保鏢。我說過給你一個月時間考慮的。今天正是第三十天。”

我本能地便想拒絕,一轉念話又咽入喉中。我的偽裝已去,行囊又是空空,除了託庇於江上天的保護,否則,天下之大,當真無我可去之地。

至於他這樣做是何動機,我原以為我很清楚,無非是對我有興趣,想要我這個人,但經昨夜那盆冷水之後——顯然不是。

或許他另有所圖?這世上人心的慾望千千萬萬,我怎猜得出他的隱秘心事。

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罷了。論應變,我王浮生前半世還未曾怕過誰。

抬起頭,我故意不看江上天面上的可惡笑容:“先試用我一個月。還有,有話在前,我的工作範疇,可不包括幫你擋子彈。”

再出現在藍夜時,我已煥然一新。

羊毛織物柔軟地貼合出我修長的身線,外衣長褲均如為我量身訂做,洒脫又舒適,長發仍是四散,卻已打理得黑亮筆直。穿衣鏡中自照,這時裝雜誌上走下來的英氣男人,可就是原先那平凡畏縮的小保安?

我本無意,命運卻又將我推了一步,這步是好是壞,今日你我,又有誰人能知。

跟在江上天身後,走出大廳。魯文當值,殷勤搶前為我們引路。習慣性地一句多謝,卻是浮生原有嗓音。眼見魯文的面色傾刻變成震驚,同事們下巴個個掉落,我只有匆匆低頭前行。

知道藍夜自此又多一則五花十色的飯後談資。抑或是麻雀高枝變鳳凰的傳奇。

人間的故事,豈非便是這樣被製造出無數。

我不知別的保鏢工作有否我這般輕鬆。

江大公子的總裁室高在三十八層,保全設備無論光控聲線均是一流,以我這不算專家的眼光瞧下來,除非不巧趕上有人駕機撞樓,否則實是看不出桌前的男人有何需要保護。

或是前來向他報告事宜的那位胖經理,會突然從懷裏拔出一柄槍,指住江上天要求提高退休金?當然也不排除屋外一窗之隔的那位嬌美女秘書,會因苦戀帥氣上司不成,澆一身汽油撲進來以死殉情——上帝他老人家說,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不是么?

我懶懶散散倒在一側的長沙發中,雙腿擱在案几上,不是我沒學過基本禮儀,實是大半日就這樣冷眼瞧着忙碌中的江上天,睡又不許睡,走又不準走,已快無聊得發霉。

目送走第四位高級主管,我在心中計算下一位踏進來的間隔。

長身玉立,瀟洒可愛的柳五在第四十八分鐘三十二秒末敲門進入。

我眼睛一亮,差點便要歡呼出聲,終於忍住,靜靜地看着柳總管柳特助遞上文件,指指劃劃,討論,點頭,轉身,似要離去。

一張紙團拋過去,砸在他頭上。柳五愕然抬頭,向盆景后,快要沉進沙發中的我看來,怔了一怔。

我笑得不懷好意,伸出食指向他勾了勾,示意過來。

柳五的目光漸漸由疑惑轉為驚訝,最後是好笑,當真順從地走近我身邊。

“你是浮生?怎麼會變成這般鬼樣子?”

這是一個未為我驚艷,反而笑罵我象鬼的人。我大笑,心中極是暢快,一躍而起,伸手抱住了他:“柳五,我加了薪,晚上有事么?還你酒帳去。”

柳五笑着回拍我肩:“這可是你說的,我要是不把你一個月薪水喝光,豈非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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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見浮生不若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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