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思薇剛回到報社,她把採訪稿件交給召集人胡敬章。正準備喝口茶歇息一下,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
她皺皺眉,拿起電話:
「思薇,妳來我辦公室一下。」是總編輯龔德剛。
「好,我馬上來。」她掛了電話,希望不是對她的報導角度有意見。她前陣子才剛完成一系列工商界名人的家居生活的專題報導。
她進入新聞界已經整整四年了,從婦女版一直到最近負責的財經版,她都一直戰戰兢兢的,努力扮演好一個稱職的記者角色;並盡量在職責範圍內,和受訪者維繫友善的關係,不讓人留下篇搶新聞、不擇手段的惡劣印象。
像最近這一系列工商名人家居生活的專欄報導,她整整花費了半年的時間去籌備、搜集資料,包括親自拜訪、懇談等,讓受訪人士放下戒備、提防的心情,而能以最平常、輕鬆的態度接受訪問。
這個專欄一推出來,立刻掀起一陣風潮,廣受新聞界好評,認為那報導平實地呈現出那些名企業家精幹犀利面具下的多種風貌。
同時,這個專欄深入淺出地剖析了這些名企業家之所以能夠創業成功的諸多因素。頗值得社會大眾做為參考,發人深省。
最大的收穫是--它扭轉了那些名企業家對新聞界一向戒慎恐懼、退避三舍的態度。
對於這些接踵而來的讚譽,揚思薇頗感欣慰,她辛苦數月的心血總算有了小小的成就。
也一掃她前陣子莫名其妙的職業倦怠症。
她進入老總的辦公室,他正在講電話,用手勢請她坐下稍候。
她在他桌前的沙發轉椅上坐下,驚艷四方的臉上有一種失眠留下的蒼白和疲憊。
她的美麗和率直,常常在工作上為她帶來不少困擾。美麗讓人驚鴻一瞥,印象鮮明;率直卻令人招架不住,又愛又怕。
為了擺脫別人對其「花瓶」的譏諷和嫉妒,她經常是素凈着一張臉,長發隨意用絲巾一挽,一件襯衫,一條窄西褲,隨意帥氣的打扮,企圖掩蓋她醒目的容貌,強調她的專業形象,卻渾然不知她的清淡自然,更平添了一份毫不嬌柔造作的美,像綻放在山谷中的野百合,賞心悅目而清新絕塵。
龔德剛說完了電話。一雙肅穆銳利的眼睛看了她一下。「思薇,我有份工作想交給妳去做。」
「什麼工作?」她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這也是一種偽裝,她根本沒有近視,只是為了減少別人的側目,而正視她的內在素養。
「我想派妳去採訪久大信託集團的負責人秦羽軒。」
「哦?」她咬着唇,秀挺的眉微微上揚。
「妳知道他對新聞界一向是敬鬼神而遠之,從來不肯接受任何傳媒採訪。除了知道他是秦伯航的獨生子,擁有美國哈佛大學法學博士的頭街,以及四年前奉命接掌久大外其餘的都是謎;沒有人知道更多他真實的一面,更不知道他四年前是如何挽救久大的財務危機!如果我們能夠採訪到他,揭開神秘的面紗,我相信一定可以改善目前報社所面臨的難關,呃--
妳也知道報禁開放之後,辦報的人多了,競爭愈來愈激烈。雖然我們是二十幾年的老報社,卻也難免受到同業劇增的衝擊。所以--我們必須改變作風,不斷充實、變更報紙的內涵,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當然不是嘩眾取寵,如果我們能讓秦羽軒接受我們的專訪,談談他怎樣力挽狂瀾,振興久大的經歷,甚至涵蓋他的感情世界、家居生活,相信一定可以造成轟動,刺激報紙的銷售量。」
「為什麼找上我?陸順民,還有郭主任不是更適合?畢竟他們是跑財經新聞的老手了,人面廣,道行也比我深。」
龔德剛點了一根煙,他抽了二口。「思薇,我--得到一個內幕消息,他是妳的老鄰居,也是妳小學、大學的校友,我以為--你們應該有這個交情,讓他--」
「我懂了,你要我用舊情誼去打動他?可惜,老總,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跟他早就沒有聯絡了,誰知道他會不會賞我的情面?!搞不好--他早就忘記我了。」她略為激動的說,再也無法平心靜氣了。
「試試看也好呀!思薇,就算為了報社,妳難道連試一試都不肯嗎?」龔德剛動之以情。
「我--我不行,抱歉,老總,我跟他的交情還不到可以讓他破例的地步。」
「思薇,見面三分情,交情是可以套出來的,妳既然都可以讓一些素昧平生、棘手難纏的知名人物點頭接受專訪,為什麼跟妳有舊情誼的秦羽軒妳反而無法擺平?妳不是一向最喜歡挑戰性高的任務嗎?為什麼這項任務卻讓妳裹足不前?」龔德剛緊盯着她,目光如炬。
「我就是不行。」她搖搖頭,「拜託,請你找別人吧!」
「若能找別人,我又何必若口婆心的勸妳:思薇,老實說,我們試過了,他說,除非由妳來做,否則他拒絕接受採訪。」
她表情一片愕然,心情翻騰不已,分不清是驚是喜?是酸是苦?「他--他真是這麼說?」
「是的,他很堅持,思薇,妳難道不能為了大局着想嗎?就算為報社委屈一下,好嗎?」
思薇深吸口氣,臉色微微泛白。「好,我答應就是。」
「謝謝妳。」
她苦笑一下。「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對不對?」
「我也是,思薇。」
***
思薇回到租賃的小型公寓住處,她疲倦地伏卧在軟綿綿的大睡床上,思緒亂紛紛,像打結的毛線糾纏成一團。
秦羽軒?她要去採訪他?重新開啟緊閉的心扉?
青澀歲月里曾經埋藏了多少少女純真的情懷?半喜半怯,患得患失的憧憬網織出一段似幻若夢的青春戀曲,根深柢固的好感,再摻雜着任性恣意的崇拜迷戀,她對他投注了畢生最初、最深也最無悔的感情--
然而她雀躍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在她欣喜若狂地感謝上蒼,讓她痴情的苦候終於有結果,而能換來一段經過歡笑和淚水洗滌的真情時,所有一切的夢想都在晴天霹靂的訂婚喜訊中粉碎成屑,殘酷地撕裂了一顆熱情澎湃的心-------
在所有的痛苦都隨時間磨成模糊的記憶之後,他居然又再次卷進她的生命之中?她閉上眼,心隱隱抽痛着。
秦羽軒?天!他真是她的夢魘!
楊思薇喘口氣,推正鼻樑上的眼鏡,拉拉她難得穿一次的套裝,白底黑點,繫着黑色寬皮帶,襯着纖盈的身材更玲瓏娉婷。
她正坐在久大信託大樓總經理辦公室的貴賓室。心神不寧的打量着室內清爽明朗的裝修擺設,米白色的真皮沙發,配上淺黃色的高級牆紙,幾盆嬌嫩可人的蘭花,玫瑰、茉莉以及綠色小盆景,點綴出一股清新鮮活的氣息。
高大落地的書櫥整齊可觀地陳列着一系列企劃、管理和法律叢書。靠牆的一個玻璃櫥內則擺置了幾個琢磨精緻的雕刻藝術品和中國古玩。
她正準備站起身研究品賞那些藝術收藏物時,她看見了久違的秦羽軒出現在門口。
高大瀟洒,玉樹臨風,他還是那麼出色,擁有懾人心魂的男性魅力。
一雙深邃迷人的黑眸定定地停泊在她的身上。
「好久不見了,小薇,妳變得更有女人味了。」他走進來,順手關上門。
「謝謝你的恭維,你還不是一樣年輕帥氣引只不過--成就更為可觀了,你已經由法律系的高材生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她淡淡的說,儘管內心波動猶如萬馬奔騰。
秦羽軒唇邊掛着一抹奇妙的笑意,他走近她,細細審視她。「是啊!妳也由一名清純的女學生,蛻變成精明能幹的女記者。我看過妳的報導,文字犀利,下筆如神,很能抓住問題的重心,直搗讀者的心窩。小薇,妳真的是一位優秀的新聞從業人員。」
「謝謝。」她的臉孔發熱,不自然地別過視線。「我希望我的採訪能令你滿意。」
「小薇,妳想知道什麼?我會盡量配合妳的。」
「首先,我想知道四年前你是如何挽救久大的財務危機,既而造就了今日蓬勃發展的局面?」她拾起職業本能,客觀冷靜的提出問題。
「除此之外,妳不想了解我的感情動向?」秦羽軒笑着問,眼睛炯炯有神。
「這--一她沒由來地臉紅了。「這是個人私隱,我沒有興趣報導,也不想知道。」
「哦?我以為讀者,還有報社的立場,都會對這個問題十分關切。」
「你以為你是羅拔烈福嗎?」她脫口而出。
「小薇,妳一向都是這麼率性而為嗎?我以為記者生涯會磨掉妳的銳氣,讓妳圓熟內斂一些。」
「如果你覺得我失禮而缺乏專業的素養,你可以要報社換人,我十分樂意替你轉達這個訊息。」她抬起下巴,一臉挑釁的神色。
「看來妳並不高興見到我引而且妳是被迫來的。」
「你知道就好,我寧可去採訪一個市井小民,也不願意採訪你。」
「美麗、率直、銳利,小薇,妳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他不以為忤反而坦然地坐在她身旁。
「對不起,我不是來聽你批評我的,如果你不想回到正題上,我建議我們乾脆取消採訪,你只要打通電話給報社就行了。」
「小薇,妳幹嘛這麼火藥味十足,像個彈藥庫一樣。難道,妳是在為以前的事怪我?」
「以前?以前有什麼事?我跟你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我惦記不忘的。」她豎起自衛的芒刺。
秦羽軒眼底的笑意斂去,他緊盯着她,似有一絲難言的痛楚。好一會兒,他才嗄啞的說:
「好吧!我們直接切人正題吧!」
思薇立刻掏出筆紙,拿出錄音機,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能談談你是怎麼扭轉久大周轉失靈所造成的經濟危機?」
「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法寶,只不過--運用我太太的嫁樁--一大筆的資金補足財務部經理所捲走的巨款,進而整頓內部,撤辦失職的人員,重新建立一套新的管理系統。」
聽他提到妻子,思薇的手不禁微微顫抖,心揉成一團。
「看來,你倒是娶了一個賢妻良母。」
「是啊!方敏芝她的確是個好太太,無可挑剔。」
「思薇的自制力崩潰了,她關掉錄像機,倉皇的說: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我想,暫停訪問可以嗎?」
秦羽軒深深瞅着她,半晌,答非所問的說:
「小薇,妳--仍是小姑獨處嗎?」
「誰說的,我--我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我們已經論及婚嫁了,他很愛我,我們準備年底結婚。」
「哦?恭喜妳。呃--妳介意我抽煙嗎?」他不等她回答,逕自點煙,抽了一口,他淡淡的說:「我認識--那個幸運的男人嗎?」
「他是--呃--姚立凱。」
「姚立凱?」他沉吟了一會兒。「是那個從大一就盯上妳的結他社社長?」
他還記得?他居然記得姚立凱,思薇不禁感到愕然,更有一份難解的酸楚。
「是啊!他追妳追得那麼辛苦,鬧得滿城風雨的,我多少也知道妳有這麼一位護花使者。」
「他是不錯,至少他懂得表達自己最直接的感情,不會言不由衷,更不會裝聾作啞。」她指桑罵槐的說。
秦羽軒的心痙攣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又抽了好幾口煙,淡淡一笑。「是呀!他是真的不錯,別忘了日期選定后告訴我一聲,我一定會抽空參加的。」
思薇臉色一變,她深吸口氣。「謝謝你,我們只是小人物,不敢勞你的大駕!」
「應該的,妳就像我的妹妹,妳結婚我理應到場祝賀。」
思薇咬咬唇,她快速的收拾筆紙。「謝謝你,我會記得通知你的,別忘了帶尊夫人一塊兒來。」
「好,她一定會去的。」
思薇忍住滿心的酸苦,淡漠地結束了採訪,約定下星期把稿件送來審查。
***
秦羽軒把車子停放在一楝造型氣派壯觀的別墅前,他熄掉引擎,打開鏤空雕花鐵門。穿過枝葉參天,古意盎然的庭院,走上台階,驚訝地聽見大廳內傳來隱約的交談聲。
家裏有客人?會是他父親秦伯航的客人嗎?
他打開白色鋁門,意外地綻出了微笑。「敏芝,是妳?」
方敏芝清雅細緻的臉上也露出動人的笑容。「是啊!我下午剛下飛機,晚上就等不及地趕來看你們,想給你一個驚喜嘛!」
「怎不通知我去接機呢?」他放下公文包,在她身旁的沙發坐下。
「你是大忙人啊!我豈敢勞動你?」方敏芝慧黠的眨眨眼。
「敏芝,妳還跟我分彼此嗎?」
「羽軒,敏芝她是懂事,不想讓你分神。」秦伯航笑着說。
「我知道,敏芝一向善解人意。」
「好了,少灌迷湯了,我聽多可會醉的。」方敏芝笑容可掬的。
「吃過飯沒有?」
「就等你回來啊!我今天親自下廚呢!信不信,我的手藝比在美國那幾年好多了。」
「是嗎?希望不是吹牛的,妳知道我實在怕極了妳的焦牛排,焦飯糰。」
「哼,小看我,待會兒噎着了可別怪我喔!」
秦伯航聞言哈哈大笑,一伙人笑吟吟地進了飯廳。
晚飯過後,他們三人閑聊了一會,沒多久秦伯航便回房休息了。他患有糖尿病,向來早睡早起。
方敏芝一等秦伯航回房,她立即坐到秦羽軒身旁,煞有其事地盯了他好一陣子。
「怎麼!不認識我了,這麼目不轉睛?」秦羽軒揚揚眉,有趣地瞅着她。
「怎麼樣?見到你的小薇沒有?」
秦羽軒唇邊的笑容僵硬了。「見到了。」他淡淡的口吻。
「怎麼?她還在記恨你跟我結婚的事?還是她心有所屬了?」
「她快結婚了,而且--她並不高興見到我。」
「羽軒,難道你沒告訴她有關我們之間的事。」
「說不說有什麼差別呢?反正早已經遲了--」他慢慢地點了根煙,眼眸撲朔迷離。
「怎麼會這樣,我原以為--」
「敏芝,算了,我知道妳的好意。只要她過得幸福就好,至於其它的就讓它埋在記憶深處吧!」
「羽軒,你就這樣把她拱手讓人?」
秦羽軒無奈地笑了笑。「也許是我跟她無緣吧!」他又抽了一口煙。「再說,她或者真的愛那男孩子,我知道,那個男的一直對她一往情深。所以--我又何必節外生枝呢?」
方敏芝吶吶的張嘴欲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霎時感染了一層淡淡的愁緒,初下飛機時的喜悅、興奮早巳煙消雲散了。
***
楊思薇剛進報社,打了卡,隔桌的劉依依就告訴她總編找她。
她向劉依依扮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放下公文袋,走進總編輯的辦公室。
龔德剛的臉色並不好看。「思薇,秦羽軒這個人就這麼乏善可陳嗎?為什麼一篇明明可以寫得生動精採的報導讓妳寫得平淡乏味,枯澀無趣呢?」
「老總,我只是實事求是,我並不以為我是在寫小說,必須嘩眾取寵。」
「沒錯,問題是妳把這篇專訪淡化得離譜,根本失去原有的價值,甚至缺乏可看性。妳看看妳的標題『一名適志平凡的企業家』,什麼嘛?垃圾文章。」
楊思薇早已經被總編輯訓練出一副麻木不仁的工夫。所以,儘管龔德剛的言行刺耳扎目,但她依舊面不改色。「對不起,老總,他的確沒有驚人的故事可寫,或者,應該說我們高估了他的新聞價值。」
「思薇,不要為自己的漫不經心找下台階,我不會讓妳這樣馬虎過關的,妳甚至沒有認真地寫這篇文章。妳居然連他的家居生活都沒有提到,這跟妳前一個專題『工商界名人的家居生活』來比簡直狗屁不通。」
「如果你不滿意,你可以換人去寫啊!」
「思薇,妳到底那根筋不對了?我不相信妳居然糟蹋妳一身的好文采,草草了事的向我交差!我真懷疑妳是蓄意的,甚至妳是跟秦羽軒串通好的。」
「我用人格保證,我絕對沒有跟他串通。」
「沒有,那妳為什麼吝於提及他的婚姻生活?居然只用『相敬如賓,恩愛逾常』八個字一筆帶過?幹啥?寫八股文章啊!!」
「他又不是電影明星?我們又不是言情報紙,讀者不會對他的感情生活感興趣的!」
「誰說的?我聽說他妻子是美國華裔商人的獨生女,來頭不小,而且還當選過華裔小姐呢!怎麼會沒東西可寫?憑妳跟秦羽軒的交情,我不相信妳沒辦法套出來,我相信他們的戀愛過程一定是有相當的可讀性!」
「拜託!老總,我又不是跑娛樂新聞的,我才不幹這種揭人私隱的缺德事!!」
「思薇,妳的敬業精神到哪裏去了?妳再這麼不合作,小心我調妳去跑社會新聞,磨磨妳的銳氣,看妳還會不會這麼故作清高!!」
「你何不幹脆把我辭掉?」她撇撇唇。突如其來的疲倦和落寞席捲她的胸腔。
「思薇,妳以為我不敢嗎?」
「我求之不得。」她甩甩頭髮,眼睛裏有一絲淚光。
龔德剛深思地瞅了她好一會兒,擔憂地問道:
「恩薇,妳怎麼了?妳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妳一直很有衝勁、很敬業,我記得妳為了採訪股市大亨王佑明,不惜在他公司門口連續站崗三天,纏得他受不了,立刻丟盔解甲。現在為什麼一個秦羽軒妳就擺不平呢?」
「我--一她倔強吞下自己的苦楚,昂起下巴。「我不是因為他,而是--大概是職業疲倦吧!」
「或者,妳應該好好休假了,這樣好嗎?妳把這篇文章重新修正,再去採訪他一次,完成之後,我給妳一星期的假期,讓妳好好調適一下身心。」
思薇沒有說話,她抿着唇一臉彷徨。
「思薇,一個優秀的記者應該有能力隨時保持理智,為了完成任務不惜犧牲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主觀意識,壓抑自己的感情,隨時維持旺盛的戰鬥力和敬業精神。妳一直做得很好,我一直認為妳是可造之材,不要讓了小小的感情因素干擾了自己的工作情緒,這不是一個稱職的記者應有的工作態度。」
思薇微微一震,她點點頭,語氣生硬:「我知道,我會隨時提醒自己的。你放心,我會如你所願的去修改這篇文章,讓你跌破眼鏡。」
龔德剛眼裏閃動一抹奇妙的笑意。「我不在乎跌破幾副眼鏡,只要妳能寫好這篇專題報導,我甚至讓妳詛咒一百年都無所謂。」
思薇忍不住噗哧一笑。「哼,我早知道你一向工作至上,為了工作,你不惜抹黑自己的形象,能屈能伸,我算是服了你了。」
「我若不是這樣具有彈性,小姐妳敢這麼肆無忌憚嗎?」
「彼此彼此,我也是你教導出來的啊!」她尖牙利嘴,唇角掛着一抹頑皮的微笑。」
龔德剛點點頭。「思薇,真不知那個要和妳牽手的倒霉男士是誰?妳知道,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勇敢的男人,值得頒給他一座最佳勇氣獎的獎盃。」
思薇不以為意地摘下眼鏡,眨眨她那雙漂亮清靈的大眼睛,慧黠地掀起唇角。「反正又不是你,你又何必擔心呢?」
龔德剛啼笑皆非,無奈何地搖搖頭。「思薇,妳知道嗎?以妳的天賦異稟,妳去當明星會比當記者輕鬆多了,保證是一顆閃閃發亮的大明星。」
思薇生氣的把眼鏡戴回去。「你知道嗎?你把我好不容易對你產生的敬意給毀了。堂堂的大文豪、大作家居然也說得出這麼俗氣的話,真是--」
「思薇,妳不要太得寸進尺了,妳還想不想要年終花紅啊!」龔德剛沉聲警告她。
「好吧,看在花紅的分上,我嘴下留情了。」她站起來,剛走了二步,她又頑皮地沖他回眸一笑。「你知道嗎?老總,你有空不要老坐着訓人,偶爾也站起來走動走動,你的腰圍愈來愈可觀了,再下去--你都可以和孫悟空的大師弟豬--」
「楊思薇!」龔德剛打斷她。「妳的辭呈明天可以遞上來,我會讓妳如願以償的。」他板著臉,惡聲惡氣的瞪着她。
思薇笑彎了腰,她毫不為意地拉開大門。「你慢慢等喔,也許等我老了,有一天我會考慮的。」說完步履輕盈地關上門。
龔德剛想生氣,卻又難以控制地笑了出來,這個楊思薇真是教他又愛又伯。
不過,她真是一名好記者,四年來,她已經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名愛將。
記得她還是實習記者時,他把她的採訪稿摔在她面前,批評得一無是處之際,她不但沒有哭,也沒有嚇得全身打顫。她居然讓他罵完,然後沉着氣說她會拿回去改。她的勇氣和瞻識立即贏得他的欣賞。雖然,她的筆觸尚嫌青澀,未臻圓熟,但她從容大方的氣度倒真具備了一流記者的條件。
果然,四年前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報社,她不在乎從冷門的線路跑起,也不怕被排擠,被退稿。即使碰上了老手欺生之事,她沉着應對,完全流露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態勢。半年後,她馬上受到採訪主任的器重,調她去跑醫藥新聞。接着,她以一篇未婚媽媽墮胎未果,反遭醫生戕害健康的報導,揭露了醫學界的缺大,並深入探討社會福利的弊端,引起社會大眾及有關單位的重視和迴響,在新間界大放異彩,成為備受矚目的無冕天使。
只是,她太坦率正直了,有股不畏權勢、急功好義的耿介熱忱。這樣的個性充分表現在她的字裏行間,卻也為她帶來不少負面影響。讀者尊敬她,支持她,然而,她卻令強勢團體頭痛不已,有份不除不快的憤懣。
碰上該妥協的地方,她根本不肯轉圜,若非她有一身過人的才華,又擁有廣大的讀者作後盾,她的記者生涯恐怕早就畫上休止符。最起碼也會被打入冷宮,被冷藏三年五載,消磨掉她的鋒芒和稜角畢露的個性。
想想,在競爭激烈、現實無情的新聞界,置身在這人人自顧不暇的環境中,居然有像她這樣一位摯情率真、俠義心腸的人,對於這濁世中的一溪清泉,在私心裏,他對她產生一份揉合了憐惜和激賞的感情。雖然,在公事上,她的確為他惹來不少風波。
小薇,一朵盛開卻渾身帶刺的薔薇,不知那個男人有幸摘下她?
奇怪,共事這麼久,她的感情生活竟然如一張空白的成績單。龔德剛皺攏眉。暗自猜測,難道真是她的美麗嚇走了男人的自信心嗎?
***
思薇坐在辦公桌前,她秀眉輕蹙,盯着稿紙,握着筆桿,久久不知如何下筆。
「思薇,寫什麼稿子啊!!居然讓妳這麼愁眉苦臉?」
跑消費新聞的潘以瑤出現在她身旁,手上拿着一袋甜餅乾,一臉關切的盯着她。
「秦羽軒啊!總編不滿意我的報導角度,要求重寫,再去採訪他一次。」
「哦?那個俊男啊!如果是我就是去十次我也願意啊。怎麼樣,他是不是如傳聞中的那樣帥?」
「以瑤,拜託,妳是有丈夫的人吔,也不稍微收斂一下,不怕妳丈夫吃醋?」
「哼,我才不怕,誰規定結了婚的女人就不能欣賞別的男人?純欣賞都不可以嗎?我又不是賣給他?!」
「小心喔,讓高志鵬聽見了會打翻醋罈子的!」
「誰打翻醋罈子?思薇?是妳嗎?」一樣是跑財經新聞的陸順民忽然冒出來。
「我?一思薇好笑地指指自己。「下輩子吧!」
「說真的,思薇,我真懷疑妳是不是尼姑轉世的?怎麼能那樣坐懷不亂呢?像我這種美男子妳居然都無動於衷?真不知妳心裏在想什麼?」
「你是美男子?陸順民!你少不要臉了,虧你還敢大言不慚,我都替你感到臉紅!」潘以瑤嗤之以鼻。
「喂!我又不是在跟你說話,誰管妳怎麼想,我在乎的是咱們楊思薇小姐的看法。」
「陸順民,你吃飽沒事做了嗎?這裏是辦公室,小心讓主任看見你逗女同事。」楊思薇笑着說。
「我不在乎,誰規定我不能追求心儀的女同事呢?」
「哼哼,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陸順民,你看看你背後是誰正盯着你瞧?」潘以瑤揶揄地,皮笑肉不笑的。
「誰?我才不怕呢!我可是--」他倏地回首,看見龔德剛站在辦公室迴廊,雙眼銳利地掃視着辦公室的動靜。他趕忙吸了口氣,站起身。「對不起,我先回座位了,我最怕那位龔德剛。」
他夾着尾巴開溜了,思薇和潘以瑤見狀不由相視一笑。
「這傢伙真是色厲內荏。」潘以瑤說。
「妳不覺得他是辦公室的開心果嗎?」
「是喔!低級開心果。」
「以瑤,留點口德。」思薇拍拍她。
「好了,我下回再問妳有關秦羽軒的事,我還有篇稿子今天晚上一定得趕出來。」潘以瑤回到她的座位上去。
思薇重新回到稿紙上,她咬着筆桿,一臉凝思。
老天!她真是自找麻煩,早知道拚着辭職的風險,她都不該接下這個燙手山芋。再見到秦羽軒,讓她沉寂的感情又再度波動起來,甚至嚴重影響她的工作情緒。
她該怎麼超脫出感情的層面,一絲不苟、冷靜客觀地寫下秦羽軒的故事呢?
雖然她和他整整五年沒有見面了,但她總覺得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感情上,他贏得她全部的熱愛和盲目的崇拜。不!她搖搖頭,是曾經,不是一輩子--她早該結束少女時代不經事的幼稚情懷,她不該被過去的情緒糾纏困擾,畢竟,一切早巳成過往雲煙--
她獃獃地盯着稿紙,依舊下不了筆。老天!她不願意--她真的不願再見到他,那是一種殘忍的刑罰,面對曾經耳鬢廝摩、情意繾綣的初戀情人,教她如何維持客觀冷靜呢?
驀然,她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擱下筆,懶洋洋的拿起聽筒。「喂!財經組。」
「楊--思薇嗎?」她聽見一把清朗斯文的男性嗓音,帶點遲疑的意味,她覺得似曾相識。
「你是--」
「我不相信我出國兩年,妳就把我忘得一乾二凈了。」
「老天!」她提高了聲音。「你是姚立凱?」
「正是在下,聽妳的聲音我真猜不出妳的情緒反應,拜託,不要是厭惡才好,我會受不了的。」
「姚立凱,真的是你?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拿到碩士學位了?是休假還是-----」
「拜託,小薇,妳真是連珠炮,十足女記者緊迫盯人的口吻。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至少這表示妳挺關心我的。」
「我一向如此,你忘了?」
「是,我的女記者,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妳這位大名鼎鼎的女記者吃飯?」
「當然,別忘了附帶你的留學趣事。」
「是的,我看一頓飯下來,我在美國乾的什麼糗事妳都比我媽還清楚。」姚立凱打趣道。
「你怕了嗎?」
「要真怕還敢打電話來嗎?明天中午十二點在復興北路的『往日情懷』餐廳如何?」
「好,一言為定。」思薇神采奕奕的掛回電話,為這個意外驚喜感到雀躍不已。
姚立凱,這個一直對她情有獨鐘的男孩,儘管知道她的心另有所屬,但他仍一本初衷,不改深情。甚至,陪她度過那段最苦澀、最痛苦的歲月。這份無怨無悔的感情,一直讓她感動萬分。
雖然,她回饋有限,但他卻坦然接受,一笑置之。因為他,她真的相信男女之間是有友情的,而且是可以升華的。
望着攤在桌上的空白稿紙,她決定停筆,暫時把一切煩惱拋諸腦海之外,她不想破壞這份從天而降的歡愉心情。
***
思薇一踏進咖啡室,就見到坐在牆角的姚立凱頻頻向她揮手。
她露出了愉悅的微笑,快步走向他。「嗨!你還是老樣子,沒長高,也沒變瘦。」
「我希望妳的意思是指我的身材完美如昔。」
思薇坐下來,點了杯咖啡。「何止如此,我看還秾纖合度呢?」
姚立凱的娃娃臉上綻出一絲驚訝的笑容。「小薇,妳的嘴真是愈磨愈利,我真怕坐不到兩個鐘頭,我就會被妳取笑得體無完膚了。」
「放心,我會嘴下留情的,而且--你也從未怕過,對不對?」她喝了口剛送上來的咖啡,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誰說的?我只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怕被妳宣判出局。」
「哦?不是臉皮厚的關係嗎?」
「小薇,我拜託妳,-兩年不見,妳不要一見面就咄咄逼人好不好?好歹,也待我溫柔一點,看在我昨天才剛下飛機的誠意上嘛!」
「你昨天才剛回國?」思薇不能不感動,眸光立即變得溫柔認真。被人如此看重總是讓人覺得驕傲和高興,她是很難擺出毫不領情的冷酷和視若無睹的淡然。
「怎麼,感動妳了?不好意思再損我幾句?」姚立凱笑問着,眼睛亮晶晶。
「立凱,你簡直--讓我無話可說。」
「別這樣,我寧可聽妳冷嘲熱諷,也不願見妳沉默無言,我已經習慣妙語如珠、侃侃而談的妳,妳那個樣子好象水晶體,充滿光芒和生命力,讓人目不轉睛,屏息不已。」
「兩年不見,你的口才又精進不少,說得我飄飄然也,芳心大悅,怎麼樣呢?我們外交系的高材生,在美國留學兩年,可有兩心相屬的紅粉知己?」
「妳呢?妳可曾尋覓到相看兩不厭的伴侶?」
「以問為答,以退為進,姚立凱,高招!可惜,本姑娘拒絕回答,除非你先坦誠相見。」
「我--好吧!」他喝口茶,半真半假的瞅着她說:「我在美國尋尋覓覓了兩年,可惜沒找到第二個楊思薇。因此,仍是寂寞的單身漢一個。」
「謝謝,我真是又感動又慚愧,也因為如此,在你姚先生未尋着如花美眷前,我楊思薇絕對不敢先有如意郎君。」
「罪過,罪過,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耽誤妳的婚姻大事。」
「那好,你也不要死腦筋,有好的女孩子就要及時把握,這樣才不會蹉跎了美好姻緣。」
「小薇,我有一個權宜之計,既然我們誰也不肯吃虧,也不願占對方的便宜,我們何不將就點?」
「哼,你想得美!」
「小薇,小心啊!躭誤久了會變成古董,乏人間津啊!」
思薇眨了眨眼,露出兩排小巧整齊的皓齒。「沒關係,我現在是『藍籌』股,等身價大跌后,或者我會考慮隨便找個順眼的男人嫁掉。」
「哇!我的心碎了,好歹我曾經苦苦追求妳好幾年了,妳竟然這麼貶損我?順眼的男人?我居然連邊都沾不上?小薇,妳未免太狠心了吧!!」他一臉誇張的表情。
「我不狠心你怎麼下得了決心出國深造?」
「我寧可不要碩士學位,只求佳人垂青。」
「少來,姚立凱,別想軟化我,你既不是多情的羅蜜歐,我更不是悲傷的茱麗葉,你休想我會為你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好吧!這是我第七次吃妳的閉門羹,久病成良醫,我也不在乎自尊心受損,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怎麼?八年抗戰?你休想增加我的罪惡感,我早已經練就出一套無動於衷的工夫。所以,省省你的軟性攻勢吧!」
姚立凱搖搖頭,低嘆一聲:「小薇,我真懷疑我是不是上輩子欠妳的,否則,像妳對我這麼鐵石心腸,我怎麼還老繞着妳打轉?」
「哼哼,搞不好哦,也許上輩子你破壞了我的好姻緣,所以這輩子罰你來還債。」
「偏偏我是死腦筋,任妳奚笑護罵也不懂得回頭。唉,誰教我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呢?」
「你活該,誰教你要來招惹我?別忘了我是一顆拒絕融化的冰。」
「我等着妳化成水的日子。」
「好啊!也許等你齒牙動搖,我雞皮鶴髮的時候,我會拄着拐杖跟你結婚。」思薇笑容可掬的說。
「謝啦!我說不定真會為妳這一句戲言苦苦守候,痴痴地等。」
「算了,你又不是梁山伯。」思薇白了他一眼,隨即又嫣然一笑,說:「告訴我,你是不是準備在國內工作?」
姚立凱點了根煙。「我決定到外交部禮賓司上班。」
「喲,失敬,失敬,原來是咱們勞苦功高的外交人才。這下子你可以充分發揮專才,這可是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有啥用?要是每個國家的外交使節都像妳一樣難擺平,我姚立凱還不是一樣坐困愁城們!!」
「誰說的?你經過我的千錘百鍊,相信再刁鑽、難伺候的各國外交人員,你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擺乎了。」
「這麼說我還得感激妳啰!!」姚立凱失笑道。
「好了,別這麼酸溜溜的,已經三點多了,我得去巨霸紡織一趟,改天我回請你。」
「要我送妳去嗎?」
「不用了,我有電單車。」
「大熱天的,妳不怕晒傷妳們女人最珍貴的肌膚嗎?」
「怕什麼,我才沒那麼嬌貴!!」她和他一塊兒步出咖啡廳,換上太陽眼鏡。
「妳車停在哪兒?我陪妳過去。」
「幹嘛?十八相送啊!」她調侃着,卻不在意地和他轉往長安東路。「我車停在中興百貨後巷內。你不知道--」她聲音嘎然而止,表情變得僵硬。
「怎麼了?」姚立凱驚覺到她的異樣,循着她的視線望去。但見一對引人注目的男女,剛從中興百貨大門口出來,他瞇起眼,認出了那位風度翩翮的男人是誰。
「小薇,妳--」
思薇甩甩頭,她表情淡漠的說:「走吧!我快遲到了。」
姚立凱咽下滿腹的疑慮,他看着她騎上電單車,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