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
“原來是端王爺。”唐悅緩下身形,笑吟吟居高臨下望去,“唐某何德何能,竟能勞動王爺大駕,親來會晤,實是不勝榮幸之至。”
端王眼神冷冷地在唐悅身上繞了個圈,最後停在他摟住葉長風腰肢的手臂上。葉長風此時被唐悅緊緊拑制在懷,旁人看了都只當是挾為人質,卻又怎瞞得過心思深沉,銳目如電的端王寧非。
只不過事關重大,官匪相通原是醜聞,丹鳳學士聲名又何等響亮,若無確證,便連端王也只能暗中思量,不敢宣之於口。
他本是將相城府,喜怒不形於色,縱然心中憤怒,也不在面上現出。袍袖輕輕一揮,山石間齊刷刷亮起一層刀戟如林,明晃晃地直耀人眼,微微點頭:“葉知府,你沒事罷?”
葉長風對上端王那兩道尚算有禮的疏落眼光,不知為何心中一緊,竟好象比看到他施暴時的譏嘲眼神還要害怕,身子稍稍一僵,唐悅立即覺出,安慰般地將他往自已的懷裏圈了圈,細微的動作無人覺察,只有端王的神色變得更冷更深,看向二人,冷淡道:“唐悅,你若是聰明,束手就擒吧,不要再做無謂掙扎。”
一支支鋒利閃着寒光的箭簇,搭在弦上,弓開如月,無聲無息對準唐悅身形,殺氣肅然,似在為他們首領的警告落下註腳。
“這個么……”唐悅沉吟,似在忖度,突然長笑一聲,“不見得罷!”
身影如驚鴻一現,攬着葉長風,瞬間掠上高枝,眾人尚未看得清楚,人影已起落四五下,縱躍間越去越遠——
“放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端王沉聲急喝,手勢有力落下,一眾軍士都是跟着他跟老了的,想也不想,第一排兵士手中箭蝗蟲般直射而出,立即退下,第二排跨前,毫不遲疑再發……如此循環反覆,一隊上,另一隊則退後裝箭,配合嫻熟毫無間隔,一時漫空箭如急雨,破空之聲嗖嗖不絕,直逼唐悅身影而去。
千難萬險中唐悅已來不及細瞧葉長風臉色是否害怕,急促叮嚀了句:“抱緊我。”一手仍摟定葉長風,另一手撤出衣帶,手腕一抖,運勁帶上,在空中劃過長長一道斜弧,碰上的箭矢如遇石牆,紛紛墜落。
端王的臉色越發陰沉。他看得明白,不是自已的手下突然失了水準,也不是唐悅的輕功確實高到獨步天下臨空虛步,實在是因為唐悅有葉長風在手,那是當朝新貴一方大員,誰敢將箭指向他?總在瞄準時情不自禁地避開,只對齊了唐悅的背影射——如此忌手礙腳,十成本領放不開五成,能射中那才叫奇事了。
“給我。”
兩個字透出無邊怒意,一把奪過身邊軍士手中的弓箭,端王微眯起眼,屏了息,將鐵胎重弓拉成滿圓,一搭便是並排三枝箭,對準葉長風的身影,激射而出。
靠他較近的數人都看得呆了,也不知是驚嘆於自家主子的絕妙箭術,還是敬畏不解他的用意,竟一個都說不出話發不出聲來——一片靜寂中只聽箭如風雷呼嘯凄厲,后發先至,便要釘中葉長風上中下三路。
唐悅吃了一驚,這可是連他也沒想到的事。雖已知端王與葉長風不睦,卻不料竟會絕情如斯。但他是萬萬不肯令葉長風受傷的,電光火石間一揮衣帶,纏住樹梢,借力往一邊閃去,堪堪躲過中下兩枝箭,射向葉長風肩背的那枝卻無論如何也避之不過。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根本連想上一想的時間都沒有,唐悅側過身,以自已的肩頭硬生生代受了這一箭——箭沉力猛,直直地穿透唐悅的肩胛血肉。
除了端王及身邊數高手明白內情,底下其餘眾人只當是端王勇猛過人,一舉傷敵,歡呼聲立刻便如海潮四起,將鳥雀都驚得飛去一一葉長風臉上也濺了濕膩膩腥甜甚重的液體,極不舒服,卻再不覺出,只是憂心地盯住那枝猶在滴血的箭尖,心中難受,知道這次是又欠下唐悅一個難以還清的情分了。
耳邊唐悅的呼吸暖暖噴在肌膚上,好似要安撫他一般,說出口的卻是訣別:“長風,到你我分別的時候了,你……人世艱難,你莫要太過認真,多為自已想一想……官場險惡,千萬小心。”
葉長風在他懷中抬眼,雙目相接,周遭的一切突然都象背景一樣黯淡了下去,下方眾人的喧嘩嘈雜,飛速擦過的樹枝白雲……都不再覺得,唯有勁風呼呼過耳,和對方眼中的沉鬱悲涼。
這一瞬間,什麼人情世故,心計手段,都遠遠地拋了開去,只剩下最直接的、深達心底的彼此了解與欽慕,何為一見如故……卻各有各去路,終究要擦肩而過。
葉長風看着唐悅,心中象是有許多話要說,又象是無從說起……忽然一張口,接住箭尖滴到面上的一滴稠厚液體,舔了一舔,任腥味緩緩在口中化開,笑道:“苦的呢……我記下了。”
唐悅瞧着他也是微微一笑,竟是什麼也不用再說,莫逆於心的味道……手一松,身形搖搖將及地面上放開了葉長風,隨即頭也不回,反手擲出一枚黑彈,撞到地面迅即散出大片白煙,煙霧中絕塵而去,瞬間失了蹤影。
葉長風倒在地上,首當其衝,煙霧也吸入了不少,沒毒,卻有些辛辣,正在嗆咳不止的時候,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肩臂,冷冰冰地道出本該是關懷的話語:“葉大人,看來,這一夜是辛苦你了……這件事不可不徹查,你回去寫個摺子,上奏天聽,另外,本王也有些話,要仔細問你……”
17
唐悅在大軍重重包圍中逃脫,端王雷霆之怒,可想而知。當即嚴令士兵就近紮營,推進搜索,又放出十數只信鴿,信使若干,梭子一般來回馳行不停。
葉長風雖不知端王要怎樣調度人手,但唐悅處境必定岌岌可危,卻是錯不了的。
就連他自已也被軟禁起來。端王借為他察看傷勢,調養身體為名,拒絕了葉長風借馬回城的請求,不得已退而求次,葉長風請端王派人回衙報聲平安,竟也被一口粗暴回絕。
“你哪兒也不能去。留你在我的中帳內還是給足了你體面,”端王冷笑着,一把拑住葉長風的下巴,眼眸中跳着兩小簇陰鬱怒火,“葉長風,莫非真要我剝了你的官服,重枷鎖到牢裏,你才知罪么?”
說完扔下葉長風,大步而出,跨馬而去,轉眼便消失不見。
葉長風竟從來沒見過這樣盛怒的端王寧非。印象中,這位深沉性子的主兒就算再發怒,也不過眼神陰狠些,回頭報復的手段辣些,面子上總還講究一個從容瀟洒,斷不肯失態的。想不到今日被唐悅一逼,竟逼出個反常來。
葉長風頗為疑惑,唐悅也不知是怎樣得罪了端王,落到個非要斬盡殺絕的份。瞧這兩人的模樣,倒極象是有些私仇在,要不然逃亡反賊也時常出現,怎不見端王有此作派?莫名冒出個想頭,聽聞端王身邊美女如雲,莫不是唐悅送了端王一頭綠頭巾戴,端王才這般恨他?
他想來想去,卻沒有一念是想到自已身上。
隨意想了一會,不得要領,葉長風也就擱下了。轉身向守帳士兵討要來紙墨,欲將昨日事書寫成奏摺,提筆之際卻又犯了躊躇,總是不能全數實寫的,學孔夫子筆削春秋也便是了,但要寫多少,該怎樣寫,卻也是個極難的題。
這已跟才華無干,而是世事歷練了。幸好一日無事,葉長風閑坐帳內,細細思量着,不到中午,也都寫成,鄭重收入懷中。
端王一整日都不見蹤影,葉長風關心局勢,詢問軍士卻無一個能知,圄囹之中不免抑鬱,索性天一黑便早早睡下了。睡到深夜,卻被由遠而近的馬蹄如雷,長嘶如龍喚醒。
一番人聲喧嘩,火把明亮,越移越近,最後停在葉長風暫居的中帳前。
葉長風正有些驚疑不定,帳簾一掀,數個侍衛簇擁着端王大步而入,身後還跟了兩個提着醫藥箱的軍醫。
有人受傷了?
黯淡的燈光下,葉長風暗中細細打量,才發現受傷的人應是端王。端王寧非素來英俊的面容確實比往日蒼白許多,半合著眼,氣息也象是不穩,時有喘促,看光緊,只怕是傷到胸部了。
中帳本是主帥所居,只有一張厚褥鋪成的床。葉長風早早披衣而起,識趣地讓開,由得眾人將端王七手八腳地扶到床上躺下,兩個軍醫立即一人一邊,剪開了端王的上衣。
一道血肉模糊,猙獰深長,當胸劃下的傷口立刻映入眾人眼帘,所有人不約而同倒吸了口涼氣。
這麼重的傷,還能強撐着騎馬數百里回來,哼都不哼一聲,葉長風雖與端王是宿仇,也不由有些佩服起他來。
不多時,伙房的熱水送上,兩名軍醫立即循例施術,濯洗聲,針刀聲,偶爾夾了端王忍不住疼痛,自齒縫裏迸出的幾聲呻吟外,整個中帳竟如死寂一般,多少道目光一起注視着那道傷口,男兒豪氣的面上絕無掩飾地露出焦急憂慮之色。
端王人雖跋扈,帶兵倒帶得不壞啊。葉長風在心裏暗暗給了個評語。他披着外衣,裹了條毛毯在營帳一角站到現在,覺得自已就跟個隱身人一樣,實在不知自已該是出去的好,還是留下。
幸好軍醫一語解了他的窘境:“葉大人是嗎?端王爺他大致危險是沒有了,您既睡在這裏,不如就留下,等會兒。”
葉長風怔怔地和衣坐在中帳的椅上,眼前是昏沉沉睡過去的端王。一燈如豆,風雨微微飄搖,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帳前只剩葉寧二人。
端王微微呻吟了一下,雙眼緩緩睜開,視線對上葉長風的,神智還似有些恍惚:“這是……哪裏?”
天大的仇這時都要壓到一邊。
葉長風記着軍醫的話,捧起桌上的葯,笑道:“自然是你的中帳……醒了,便喝葯罷。我瞧你那兩個軍醫,醫術倒象是極好。”
端王臉色陰沉,也不知是疼痛或還在發怒,盯着黑乎乎的葯汁看了半晌,終於接過,一口喝下。
葉長風鬆了口氣,隨即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想說,接過空碗放在桌上,默默落坐。
不知過了多久,端王突然淡淡道:“我一路尋去,找到了反賊營地,匆促間驚動了人,被砍了這麼一刀……已經有人在那裏跟着盯着了。明日,我要調齊人手,將他們一網成擒。”
起先聽得莫明所以,后才恍然,端王是在說他方才的經歷。
葉長風點點頭:“恭喜王爺又建大功業。”
“大功業?”暗影里,端王似是無聲地嗤笑了一下,簡短道,“明日你也去。看我怎樣拿下他們。”
葉長風微一猶豫:“我么?”
端王眼眸炯炯有神,盯在葉長風臉上,象是直要瞧到他心裏:“你在為反賊擔心?那個唐悅?”
被說中心事,葉長風勉強笑道:“王爺這話從何而來?”
端王突然暴怒,手一伸,箍住葉長風的手腕,他雖受了傷,力氣倒還真不小,葉長風只是掙扎不開,吃驚地聽着端王一路長篇咆哮:“你葉長風,身為朝庭命官,勾結反賊!只不過一夜,那唐悅竟會回護着你——不要狡辯,本王眼還沒瞎,他要是真劫持你,放在你腰間的五指不會不扣住你的穴道,反而向外微張……那是什麼意思?那就是隨時替你防護的意思!你對他竟然也情深意重,為了他,朝庭體面也不要了,孔聖之書也白讀了!你說,那夜你們究竟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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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長風的手腕被端王握得生疼,甩之不脫,耳中聲聲荒謬指責不絕,不由也動了怒:“請王爺自重!被唐悅劫持是下官的疏忽,長風自會請旨降罪,但除此之外,卻也不容王爺信口開河,妄加評議。唐悅與我一見如故,引為至交,知已友好這是五倫應有之義,長風何錯之有?”
端王想不到葉長風會斷然承認與唐悅“友好”,深吸了一口氣,手勁加重,獰笑道:“他是反賊!謀逆大罪誅連九族!葉長風你莫非想助他不成?”
“天道有仁許人改過自新,”葉長風一拂衣袖,心神漸安,語聲也變得格外流暢從容,“唐悅是一等一的人才,長風欲勸他回頭,為民為國效力,這份心意,就算聖上知道了,相信也只有褒獎沒有怪罪的,王爺你何必搶於聖上之前,加罪與我?”
兩人都是官場譎謀中歷練過來的,端王一聽便明白,葉長風這是抬出皇上的名號來壓自已了,心中愈怒,仗着山高路遠大權獨握,衝口而出:“聖上?聖上又如何?我今日若定要先斬後奏,料趙光義也無奈我何!聖人有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勸你葉長風放聰明一些,看清要效命的人究竟是誰!”
字字清晰,分明已是無君無父,謀亂之言,一本奏上立時便構成叛逆重罪。葉長風愕然,目注端王良久,待端王暴怒神色稍稍平復,才緩緩道:“王爺適才所言,長風一字都未曾聽清,王爺若不信,此刻殺了葉長風也無妨。但長風卻有一言要相勸,世間之事,從來只有謀而後動,沒有未做卻先自張揚的道理,禍從口出,王爺睿智人,怎能不知。”
端王一句出口,也自知失言,葉長風所說,雖簡短卻精要,字字直指他的錯處,不禁默然,半晌,放開葉長風的手,神情竟有些落寞:“我門下食客三千,為何卻沒有一個如你——葉長風,你既忠心於他,怎不將我方才的話奏上,總也是大功一件。”
“兩虎相爭,未必是好事。”葉長風揉了揉被握成淤血的手腕,心情也自沉重,“王爺不動,長風決不會逼王爺動——只求天下暫安,便是百姓的福。”
一陣夜風,自牛皮帳蓬的縫隙間吹了進來,燭光搖了幾搖,更顯黯淡。
“睡罷。明日還有場仗。”端王寧非向一旁挪了挪,騰出半個空位,淡淡道,“你也來躺一躺,這裏沒有別的床,且將就一下。”
說完也不理葉長風,逕自合目,不多一會兒,胸膛平穩起伏,鼻息均勻已進入睡鄉。
這便是武將的好處罷,說睡就能睡着。葉長風無聲嘆了口氣,還是走過去,將端王蓋的被角掖齊,自已卻披了條毛毯,還退坐回一邊椅上,靠在桌案上,支頤而眠。
雙目雖閉,心事卻如潮起伏,想着端王空懷大志,可惜身份不明名位不正,就算奪了天下也逃不過史官輕輕一筆篡位,英雄無奈至此令人感傷,又想唐悅此時不知身在何處,若明日被端王擒下,他若還不肯降,自已卻如何保得住他,再推想開來,萬里江山看似如畫,內里波濤暗涌多少鋒煙離合,分明一派亂象,究竟中原何時才能得寧日……胡亂想着,不覺也沉沉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葉長風發現自已不知何時已到了床上,外衣已解,被褥厚厚地蓋住身子,暖洋洋地很是舒服。旁邊卻是空的,端王也不知去了哪裏。
正在疑惑,步履從容,端王寧非已挑簾而入,身後還跟着兩個小軍士,一人手捧水盆毛巾,一人提着木製食盒,在桌上擺開,也不過就是米飯蔬菜牛肉之類,卻煮得甚是精心,香氣四溢。
端王神色自若,昨夜之事象從未發生,手一擺:“給你半柱香時間,漱洗吃飯罷。前鋒已先去了,我中軍也要及時趕上。”
兩個小軍士便上前服待葉長風穿衣起床,被端王炯炯注視着,葉長風極不習慣,不由吶吶道:“王爺可否……”
端王一笑,知他所思,當真走了開去:“在軍中,哪有那麼多講究。你快些罷。”背對着葉長風,在桌前坐了下來,提起筷箸先行便吃。
葉長風心中略安,知軍機如火,不容延擱,匆匆漱洗了趕到端王身邊,心中疑慮,又有擔憂,一頓飯吃得可謂食不知味之極。
兩人用完早餐,行至帳外。一夜間,端王原駐平陽府郊外的三千鐵騎衛也急速行軍,趕了過來,陽光下旌旆逶迤,甲兵鮮明,果然軍容整肅,好一群精壯兒郎。
端王滿意地點頭,環顧四方,提高聲音:“一夜行軍面無倦容,不愧是我端王的鷹軍!大家累不累?”
“不累!”
吼聲如雷,震得山間鳥雀振翅驚飛。
“前面有八百餘反賊,已被我派人盯住,大家有沒有信心,滅了他們?”
哄地一聲,下面全笑了起來,七嘴八舌地道:
“以三千對八百,再不贏我們也不要活了!”
“王爺放心,管教他連個蒼蠅也逃不走!”
“王爺快些下令吧!”
“……”
一時間群情奮勇,士氣激昂,葉長風暗中看着,心中不能不服端王用兵有方。
軍士作戰,全憑一個氣字,一鼓而興三鼓便竭,這三千騎兵長途馳行而至,就算訓練有素支撐得住,心中也必有倦意,如今被端王輕描淡寫幾句話一說,什麼疲累都化作了躍躍欲試的奮勇,難怪端王素向戰無不利,朝中無人敢阻其纓,凡事未必無因啊。
默默揣想間,端王說了什麼再沒聽清,恍惚間大軍已準備開拔。葉長風回過神來時,已被數個軍士簇擁上馬,他雖是文職,騎射倒也略有涉及,當下坐穩身子,精神不由也莫名有些振奮,一抖韁繩,直向前方鷹字大旗追行而去。
待到了地方,才知情形並不若想像中的樂觀。
不遠處一座山崖森森而立,山勢險惡,亂樹濃密,三面懸崖,正面只有一條陡峭石道直通山頂,真箇便是兵法中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
如此險峻,端王三千鐵騎哪有用武之地,不啻便成了擺設。
一個軍官服飾的健壯漢子匆匆迎了上來,神色不忿:“見過王爺。王爺,這群兔崽子太過狡詐,從昨天起,就不時派人出來放冷箭,我們要追,他們又縮了回去,強攻了數次,都被他們打退了回來,傷亡了不少弟兄。屬下無能,請王爺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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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也不答話,從一旁親兵手中取過千里鏡,行前兩步,細細地對住山頭望去。眾人肅然望着他,屏着息連呼吸也不敢大聲。
半晌端王放下千里鏡,笑道:“是袁七帶的前鋒?山勢太險,也難怪你束手——怎麼跪下了?起來說話罷,打仗的時候,鬧這些禮節做甚。”
端王馭下素向嚴厲,稍有疏失即嚴懲不貸,袁七此次久圍無功,原以為定要受一番責斥,誰知端王非但不怒,反而溫言相慰,柔聲道來正說中袁七的難處,袁七連日辛勞夜不交睫,聽了這話,心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
忙眨眨眼睛,眨掉淚意,一彎腰:“請王爺示下。袁七就算這條命不要,也要將這座山拿下來。”
說得斬釘截鐵,字字如金石相擊。
端王拍拍他的肩,朗然一笑:“好兄弟!我信得過你!待拿下反賊,進爵封賞,少不了你的份!只不過你不怕死,不知你手下的人是否也跟你一樣,生死無懼?”
袁七不出聲,後退了一步,口中一聲呼哨,周圍草叢中、樹梢上、岩石后……立刻錯落站出上百名軍士,衣衫頭髮均有破裂髒亂處,有些人還帶了傷,神情卻都極驃悍。
“兄弟們,讓王爺看看,我們是不是漢子!”
袁七叱吼一聲,葉長風微有詫異,正不知這要如何看得出來,袁七手下一眾人已象號令般整齊,齊刷刷甩去外衣,袒露出結實的胸膛,時正值冬末春初,氣候猶為峭寒,山風吹上肌膚隱如刀割,這上百人卻沒一個瑟縮皺眉,默不作聲虎視眈眈地盯住端王的臉,大刀長槍上的紅綢不知是被風還是被殺氣所激,獵獵直響。
如此剛烈,連端王寧非也不由不動容,雙掌用力一擊,大聲道:“好!諸位聽着,山路險窄,我軍固然上不去,施展不開手腳,他們也是一樣!我方才看了,隘口只有數十米一段,他們縱然迎擊,也不過容得下百來人——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便是比誰凶、比誰悍、比誰更不怕死的時候了!這是生死之戰!誰要是稍有猶豫,現在就退出,不以畏戰論處!”
淡白的陽光下,風聲勁獵,數百人緊閉了唇,沒一個人出聲,更沒一個人稍動。
端王瞧了葉長風一眼,葉長風心中一凜,正忖思這一眼究竟是示威、挑釁抑或自得,端王已放緩了聲音,目光掃視過四周:“很好,果然都是忠勇之士。現在聽我號令,受傷病弱者,家中獨子者,上有高堂未養者,出列!”
這回遲遲疑疑,從隊列里走出數十人,互相看看,有些人便又想走回去。
“不用了,就這樣罷。”端王一揮手,止住了他們,溫和笑道,“各位心意我已知了,仗么,有得打,不必急在這時,一邊去後援吧。”
袁七已將剩下不到百人召集成隊,一色的長刀出鞘,沉聲道:“請王爺吩咐出擊!這一次,我們不勝不歸!”
“好。”端王一笑,轉頭看向隨侍在身邊的近衛騎軍頭領,“陶威,想不到他們的氣概不下於你們——去準備長箭油棉,替他們發火箭開道吧。好久沒考你們的技藝,也不知還有幾人能拉得長弓,遠射得過去?”
陶威性子甚沉默,淡淡行禮道了個是,便匆匆退後預備去了。葉長風心細,看出陶威眉宇間有一絲不服,想來是為端王看似無意,誇獎袁七那一句的。葉長風是何等聰明人,唯越看得清端王行事,越是驚心。
這等人物,若真箇要擁兵作反,與當今聖上沙場重逢刀兵相見時,鹿死誰手實在是不可知。
一番收拾,袁七所率敢死隊也都略加休息了一刻,正值精神飽滿,鬥志昂揚,端王冷冷道了一句:“若你們得勝,本王將親持酒以迎,”眼角瞥見一邊的葉長風,又補了一句,“龍圖閣的丹鳳學士,亦將為你們親書報捷奏章——”
此時此情,葉長風也不能不受渲染,向前一步,慨然拱手:“各位豪氣干雲,令人敬佩!丹鳳學士葉長風,在此恭候歸來!”
“就看你們爭不爭得到這無上榮光。去吧。”端王接着道。簡短一句,戰場就此展開。
陶威親自統領的長弓隊,早已在前方伏下,這邊石上旌旗一擺,那廂立時裹着着火棉絮的數百箭齊發,遙遙地劃破長空,一批緊接一批,有如金蛇狂舞,准准地落到敵方的山頂平台之上。
濃煙四起火星迸飛,中間夾着敵方紛亂的叫罵,刀箭破空聲,隱約還聞女眷的驚哭,袁七鐵石心腸,毫不憐惜,一揮刀,身先士卒,帶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隊員砍殺了進去。對方似是措手不及,一時節節敗退,卻終於又明白過來,知道生死在此一舉,竟立住了腳,劍刀回砍,也是十足十不要命的打法。
從千里鏡里,眼見兩方的人血肉橫飛,如割草般地倒下去,有些雖肢殘的,還是掙扎着爬起身,以刀,以劍,以咬……來與敵手偕亡,葉長風心性雖硬,卻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知不覺,面色蒼白,身子也有些搖搖欲墜了。
“不看也罷。”端王及時扶住葉長風,輕輕從他手中取過千里鏡,幽幽道,“這一仗,我們穩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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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長風定了定神,回看向端王,勉強一笑:“好一場惡仗。王爺麾下,果然不同凡響。”
“你這話不為過。”端王淡淡笑了笑,“本王帶的兵,自信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再說下去又是禁忌話題。當今皇上趙光義自已也曾行軍佈陣,端王這句,隱隱已將皇上也掃了進去。然而君臣怎可相較,葉長風不願就此多談,正想轉言,前方陣地處一陣喧嘩,象是突然起了變故。
兩人的注意力同時被吸引過去。
還沒等看出端倪,已有個探子氣喘吁吁一溜小跑從山頂衝下:“稟王爺,帶頭的反賊自稱張余嘉,他要求與王爺見面親談。”
“張余嘉?居然是他?”端王的眼睛亮了一亮,連葉長風也為之一怔。
不久前的王李之亂,以川中為據,歷時三載跨越數省,朝庭先後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將其擊敗,卻逃脫了個張余嘉,糾結殘餘剩部繼續反抗,行蹤不定出沒無常,任是誰都頭大之極,想不到機緣湊巧,竟無意間在此地碰上。
此刻峰頂那一干人已被牢牢包圍,雖然艱苦,眼見便要一舉成擒,這立功良機不啻是老天送給,上至端王下到兵士,無不心中呯然。
端王性子深沉,面上還未看得出什麼,手下一眾將領已是捺不住興奮,手按劍柄,兩眼放光,躍躍欲試起來。“走,我們一起去瞧瞧。”
端王卻不理會身後那幹人,笑着攜起葉長風的手,向石道上行去。葉長風微掙了掙,一如意想中的掙之不脫,幸好此舉也不算逾份,也就由他去了。
沿着石階級級上升,直行到山頂,葉長風親身所臨,這才明白什麼叫做慘烈——這條長不過數百米,寬不過數尺的山路,竟真正是用血染出來的,連山風裏都帶了股腥味,充溢着每個人的口鼻呼吸。
地方狹窄,死屍堆得重重疊疊,更有殘肢斷骸,隨處散落,葉長風看得一陣目眩,這才恍悟為何端王要強拉住自已,原來是他早就料到自已會行走不穩腳步虛浮之故。
不覺已至平台,葉長風無暇再想其它,凝神向前瞧去。說是平台,也不過是方圓數十丈的一處石地,兩面臨空,緊靠懸崖;一面山石林立,雜草叢生,止有一間年久失修的破廟,象是風一吹就能塌下來,裏面有些人影,象是反賊家屬,都擠在一角;另一面就是唯一那條能通上來的石道了。
不待端王吩咐,陶威等將領已先帶了人,將破廟看住,又里三層外三層將早已半停戰中的雙方圍得水泄不通。袁七全身挂彩,左臂軟軟地垂着,大約是傷到了骨,立時被扶下去,軍醫整治了,其餘敢死隊員,也都被替換了下來。
此時勝負已分,無可再議。
張余嘉一眾人邊戰邊退,所剩不足百餘人,已被逼到懸崖邊上,個個樣子狼狽傷痕纍纍,那是不必說了。肢殘者相互扶持,眼神剽悍,沒有一個肯呻吟的,為首一個高大漢子越眾而出,平靜道:“我是張余嘉,誰是端王?請過來說話。”
端王放開葉長風的手,無視於部下勸阻的眼神,前行數步,冷冷道:“本王便是。你已死到臨頭,有什麼話想對本王說?”
“有兩件事想與你協商,不知你可能辦到?”張余嘉答得直接了當,雖然血污滿面,眸子卻仍炯炯有神。葉長風知道這人必無生路,不由在心中為這人可惜。
端王面色不變:“你說來聽聽。”
“一,我是主謀,我跟你去,你放過我這些兄弟;二,我等的家眷,與這件事無關,請不要降罪於他們。”
張余嘉一字一字地道出,端王聽得曬然一笑:“不可能。既你這樣說了,那我也實話告訴你,謀逆之罪罪無可赦,你,連同這幹人,統統都是個斬立決,沒有僥倖之理。至於你們的家眷,罪或不當死,但發配為奴,充軍千里,卻是免不了的。國法無情,本王也不能騙你。”
張余嘉也不驚訝,靜靜地道:“我知道會是這樣——那我也不能給你全功。”向四周環視過去,淡淡一笑:“兄弟們,可準備好了?來世里,我們再作手足,鬧一鬧這無道天地!”
端王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剛揮手要陶威等行動,卻是已來不及,張余嘉一已當先,斷然向身後的絕壁懸崖跳落下去,其餘諸人更不猶豫,數十人竟都緊隨其後,紛紛向斷崖躍下。有幾個跳得慢的,被官兵一把捉住,悍然回身便砍,有砍中也有未砍中的,無論中與不中,第二下,都是回刀引頸,慨然赴死,再無半點遲疑。
在場官兵跟着端王廝殺多年,見識不謂不廣,卻還沒見過這般慷慨就義壯烈赴死之事,面色都微微蒼白,肢體也象僵硬住一般,空氣沉寂,一時只聽風聲呼呼,除此再無半點聲響。
“傳令下去,有屍體的,好生掩埋了,若還有活的,連同反賊家眷一起小心押送進京——不許怠慢欺侮!”
端王的聲音率先打破寂靜,緩緩道來,聽不出是喜是悲,一側的葉長風卻瞧得清楚,端王的眸子裏,有憂鬱一閃而過,“他們是反賊,卻也是義士,這份義字,唉,世上能做到者又有幾人。”
葉長風驚駭之餘,卻也暗暗放下一重心事,一路行來,卻是不見唐悅的形蹤,官軍將山頭細細搜過,也未曾發現。想必原先便不在此處,不知哪裏養傷去了。葉長風雖仍有憂慮,卻是安心得多了。
當晚山腰近水處就地紮營,打掃戰場登記物件,傷兵調養隊列整編,還有俘虜的安頓……多少雜事,各人都忙得昏天黑地,反而葉長風落得清閑,只在帳中書寫奏摺不提。
第二日諸事務便慢慢安妥,這一仗的聲名也漸漸傳揚開來,那是朝庭不可不敘之功,連皇上都要親筆嘉諭的,端王也不着急,第三日晚,索性便調了花紅美酒,盛宴全軍。
葉長風推故不勝酒力,早早便退了席,回到帳內。或是忙亂中疏忽,這兩日也沒人顧得到他,他仍與端王同宿,幸好端王兩日來都早出晚歸,連碰面也極難,兼之人來人往從未停息,葉長風也便放下心來,不再多言。
按規矩,端王得勝,葉長風身為當地知府,是要調集物資親來慰問的,正在思量着,明日如何開口跟端王要求回府,或是直接向陶威借馬,自行返回……燭影一晃,門帘挑動處,端王已走了進來,看那身影體態,倒象是有了三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