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姣好的雙眉緊緊糾纏在眉心,微微顫抖的身體在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悲憤。
終於,他深深吸了口氣,緊張的氣氛也隨之緩和了下來。
“你受傷了?”他問,眼中含着關切。
“啊,沒什麼,舊傷而已。”我忙答。
“是昨天傍晚受的傷吧?如果那時我沒有叫你出去就好了……”
如果?
如果我從來沒有去那個會遇到你的地方就好了……
如果不是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被你眼中的聖潔光芒震懾了心魂;如果你不是這樣美麗純潔、又堅強得令我心動,就像我夢中的萬里長煙……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可能”,那麼,是否每一種“可能”都蘊藏着同樣的方向,會把人帶向同一個命運的終點?
命運?
如果這就是命運,我寧願選擇它,因為它是何其仁慈的讓我遇見了你——
云然,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云然,你可知我心中愛意?
算不算是幸運呢?因為受傷,所以可以躺在床上。把頭枕在他的腿間,鼻間嗅着他的淡淡幽香,裝作撒嬌般的要他撫着我的發。
“我小的時候,母親常這樣抱我。”他輕柔的說著,聲音很是悅耳,“那時我還很小,她的容貌在我的記憶中就象是罩上了一層煙霧,怎麼也記不清了,只有她纖細的手指穿過我的頭髮時的感覺依然是那麼的清晰,溫暖的可以融化人冰封的心。”
“是么?”
“我忘了,你們北潞人是不敬母的,我想你和母親並不親近吧?”
我苦笑:“北潞人雖然重男輕女,但母親畢竟是不同的。我和她不親近不是因我輕視女子,而是因為彼此不喜歡,她憎恨又害怕北潞人,從來沒有這樣抱過我,所以我也沒辦法喜歡她。”
他神色一暗,流露出些許迷惘。
“可是……你們畢竟是母子啊,血肉相連的親人,難道連這樣也躲不過仇恨的侵襲嗎?”
“不然又能怎樣呢?我沒有辦法改變她的家庭是被北潞士兵毀掉的過去,也沒有辦法改變她的兒子是個北潞人的事實,好在我不必愛她,也就不會為此彼此傷害。”
“是嗎?只要不愛,就不會受傷嗎?”他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有人說我是個假仁假意的人,當時我很憤怒,現在想起來,也許真的有些道理吧。我讀了那麼多中土的書,有很多都是教導人要敬父愛母,可是我卻能毫不在意的說不愛自己的母親。”
“真的嗎?那你為什麼要讀那些書?”那雙漆黑的深眸似乎能夠透視人心,“我記得母親擅長詩文,她喜歡有才學的人,難道你不是在無意識中想要保有和她最後的一點聯繫嗎?”
我沉默片刻:“或許吧,可這又有什麼用呢?北潞與西賀的第一次戰爭發生在五百多年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個癥結不是憑藉我一人之力就能夠化解的。”
“你既是受此癥結之苦的人,同時,卻也是締造癥結的眾人之一,不是嗎?難道,你從沒想過要擺脫命運的束縛嗎?”
我啞然失笑:“是啊,人就是這樣,自己造結自己跳,卻也有渾噩不知的苦樂其中!”
“從北潞回國后,我入了道門。修鍊,是為了‘出來’,走出自己設下的結界,換取靈魂真正自由。”
我一呆:“這話聽着好生耳熟啊!”轉而又笑道,“我沒這樣的胸懷,也不想有。從小被世俗所累,早習慣了人總有那麼些必須牽挂的東西。倘若當真再無值得牽挂之人事,那離仙去飛升也不遠了。可是,若胸中一無所有,即便真能成仙長生,那樣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俗人!”他玩笑的在我頭上輕輕一點。
“俗人不好嗎?沒我這樣的俗人,哪來的世俗人間?”我輕笑,“那你修鍊了那麼久,可有參透什麼?可修得‘出來’之境?”
他神色一頓,繼而展開輕柔卻無奈的笑臉:“你明明知道我那份無法放手的無奈,又何必取笑?若真能‘出來’,我又怎會在此?”
我不懂他心底究竟藏了多少的苦澀獨自默默承擔,只知我已為他臉上的絕美卻又深藏悲苦的笑容所深深折服——
正相對凝望時,副將何辛卻擔心我的傷勢,找了軍醫過來。
我不便讓大夫看傷,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得讓大夫隨便診診脈了事。
大夫也不相強,留下些創傷葯叮囑了用法便要告辭。
我卻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請問大夫,可有什麼方法令一個人想起一些忘記的事情?”
“路將軍說的可是離魂症?”
“離魂症?”我不解。
“就是頭部受了些打擊以致失憶。”
我搖搖頭:“不是。”
他沉思片刻,突然拍手,嚴色道:“小人聽師傅說過,南瞻有一種邪術,叫做‘攝魂術’,可封住人的部分記憶,而被封者卻一無所知絲毫不查。”
我心中“登”的一跳:“邪術?攝魂術?”
“是的,小人的師傅曾經遊歷南瞻,那裏有一種賤民,被稱為‘巫覡’。這種人擅使巫術,據說甚至能操縱鬼怪。若是中了他們的‘攝魂術’,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解開。”
巫術?若是如二哥所言,封住我記憶的人是仙人的話,那應與巫術無關。可若不是呢?
“什麼方法?你可知曉?”我急問。
“路將軍您算問對人了,這法子甚少人知曉。不過小人師傅曾教授過小人,是用金針連刺頭部七處大穴,用針力度時機均有學問,不能有半點差錯。不過即便解開了此術,也有后遺之症,每天都有一個時辰頭痛萬分,如有萬針刺腦,痛不欲生。終其一生不能擺脫。”
“這麼厲害?!”
“正是呢,南瞻皇帝又何嘗不忌憚這些人?所以百年前便將有巫覡血統之人都發配到了極南無人的沼澤之地,世代為賤民,永遠不得翻身。到如今也不知還有沒有巫覡存活下來。將軍如何想起問這些?”
“沒什麼,隨便問問。”
遣走了軍醫,卻見李云然不斷打量着我,狐疑的道:“天行,你不是隨便問問的,你問這些到底何意?”
我笑道:“你怎知我不是隨便問問?你能看透人心么?”
“怎麼可能?就算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也只能斷未來,不能言人心,我又如何看得透?你不要玩笑,告訴我實話。”他神色關切的道。
我嘆了口氣,道:“好吧,我不瞞你,從七歲到十七歲這段時間的事情我都絲毫記不得了,我懷疑是有人故意封了我的記憶,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不要!”他大聲打斷了我,“你沒聽那大夫所說的后遺之症嗎?有那麼多人想要忘記過去尚且不能,你卻要為了找回一段過去而不惜付出未來嗎?”
看他神色焦急為我擔心,我甚是暗喜,卻又不忍他如此,忙安慰道:“我不過問問而已,又不能確定我中的便是攝魂術。我不會輕易亂試的,你放心就是!”
李云然幽幽一嘆,道:“若真有此術,我倒真想把過去統統忘記,忘記自己曾經喜歡過阿烈,忘記我的親弟弟是殺我國人的敵軍將領,忘記這國與國的仇恨,人與人的恩怨,讓自己再無可煩惱之事。”
“胡說,那麼超凡脫俗做什麼?難道你真要修鍊成仙遠離人間嗎?”我展開雙臂輕輕把他抱入懷中,“我這樣抱着你,我們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體溫,這樣不好嗎?”
他清澈寧靜的視線穿了過來,越過我的眼眸,沉默的投向遠方。
此時此刻,我又一次感到他的遙遠。
縱然我將他抱在懷裏,縱然我們的距離觸手可及,可他的思緒、他的心情,我仍舊無法握在掌心。
他就像我夢中那縷遙遠長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飄移得越來越遠了……
我卻只是更深更深的,陷入那張再也收不回來的愛戀迷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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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用過晚飯後,我想要沐浴,又想起身上的那些痕迹,不願被人發現那些銘刻着恥辱的污跡,尤其是帳中的李云然,若是被他知道我與三皇子之間的關係,我將再無顏面見他。
於是索性借口離開了營帳,來到了離軍營一里之遙的小河,尋了處偏僻之所,看看四下無人,便解衣入水。
微涼的河水纏繞過來,撫摸着我的肌膚,帶來沁心的清爽。
月光流瀉在周身,輕盈柔和,彷彿戀人的凝視,脈脈不語。
我盡情享受着這一刻的適意,直到身後傳來那噩夢般的聲音——
“好一幅美人入浴圖啊,倒似畫中一般,不妄本王跑這一趟!”楚名烈欣立岸上,嘴角含笑。
柔美的月光下,他少了幾分慣常的陰冷,似乎心情不錯。我暗暗想着,倒覺得他像極了裝成大狗的豺狼。
“怎麼又是你?”我嫌惡道,“你居然派人跟蹤監視我?”
這等偏僻之所,自然不會是偶遇。
他搖搖頭,笑道:“不是,你冤枉我。是我親自跟着你的。”
我冷哼一聲,從惡劣程度看有什麼區別嗎?
“跟着我做什麼?幹什麼不趁着我不在去找云然?”
他倏忽變色,猙獰道:“你一定要找最不該說的話說嗎?惹怒我有你什麼好處?”
沒什麼好處,只是看他生氣我便高興。
他吸了口氣,又緩和了神情:“算了,不和你鬥氣了。去了云然那裏他也不會理我,與其自找傷心倒不如來找你,反正你也只能任我擺弄。看你無可奈何枉自掙扎,反倒好玩些。”說著,竟嘻嘻笑了起來。
我怒,對這種人,果然是不該理的!
我扭轉過頭,專心沐浴,不再管他。
忽然身後卻傳來嘻簌之聲,我猛然回頭,只見楚名烈已除了衣衫赤裸裸的下來河裏。
我頓時警覺:“你做什麼?”
“沐浴啊,難道本王沐浴還要經你批准嗎?”
噙着狡詐的笑容,他得意的一步步逼近。
昨晚不堪的記憶猛然湧上心頭,怒火乍起,我再也忍無可忍,一掌拍出,激起無數浪花飛濺。
早料到我會發怒,楚名烈輕鬆側身閃過。
我反倒被這全力的一招牽動了下身的傷處,雙腿一軟,身體一歪,正要倒下去時卻被楚名烈伸臂接住。
“自討苦吃。”他冷笑道,“逗逗你罷了,你那裏傷成那樣,我若再硬上,痛也痛死你了。若被云然知道了我染指你,還不知如何被他冷言冷語呢。放心,今晚我不會碰你了!”
被他說的如此露骨,我又羞又氣,卻又奈何不得他,憤然轉身上岸。
他在後面招呼道:“這就走了?不能翻雲覆雨作愛尋歡,陪本王說會話也好啊!”
“我和你有什麼好說的?”我穿起衣服便欲走,卻在聽到他下一句話時停住了腳步。
“比如說,你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記得我們是師兄弟的原因嗎?”
結果又被他如意的看到魚兒上鉤。
“你記得?還是你派人偷聽了我和二哥說的話?”
“你說呢?你不記得我是誰,我又為什麼要記得你?”他伸出三個手指,“三個字,只要你能說出我最想聽的三個字,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楚名烈!”我咬牙切齒。
“答錯。”他悠然的抱着雙臂,站在水中央笑道。
果然還是不該聽這種人說話,我扭頭便走。但願他在水中站到着涼才好。
走出一段,偶然回頭,居然發現楚名烈還站在原處。
距離遠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月光下的身影似乎意外的顯得寂寞孤單。
又走出許遠,再回首,卻見楚名烈還在獃獃的望着我遠走的方向,迷夢的視線緊緊糾纏着我的背影。驀然間,兩人視線遙遙相遇,激起我一朵微弱的記憶火花。
他是誰?他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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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昨晚的怪鳥不過是蝗蟲之類的天災,雖然怪異,大家卻並為多加留意。誰知晚間剛剛睡下,我便被遠遠傳來的一陣砍殺聲吵醒了。
聽聲音似在東北方向,那是中軍駐紮的方位。我披衣起身,還未下床,便見一個親兵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報將軍,有……有妖怪啊!中軍受襲被包圍,駐紮最近的左右軍已去支援,不過也快支持不住了!三皇子有令,命您和祁將軍速帶左右先鋒軍去援!”
什麼?!我大驚,先鋒軍雖是精銳,但中軍與左右軍才是部隊的主力,人數最多,實力也最雄厚,怎麼可能落敗?!
不好的預感湧現心頭,莫非……
我和祁風幾乎是同時帶領部屬到達的,真實情況比親兵所稟報的更為糟糕。
天空中黑壓壓的佈滿了昨晚所見的怪鳥,數量卻足是昨天的數十倍,黑色的羽翼遮住了群星的閃爍和皎月的光芒,抬頭望去,分不清哪裏是夜晚的天空,哪裏又是展開的鳥翼。
地面上,處處是另一種人形的怪物,高大如樹,足有常人三人之高,身軀及四肢細長,肌膚如乾枯的樹皮般佈滿龜裂,偶爾低下頭來,露出那張醜陋之極的臉孔來,稀稀落落焦黃的牙齒外翻着,兩眼卻閃着同怪鳥一般的綠光。一張一闔的鼻孔噴吐着炙熱的霧氣,周身更燃着一圈火焰。
這樣的體形,兵士們已不可能揮劍砍到他的眼睛,就是接近他也不可能。稍不留神靠近他的士兵立刻渾身着火,在地上痛苦的翻滾着。而射出的竹箭在射中怪物的眼睛之前就已被火燃成灰燼了。
中軍的軍營被人形的怪物包圍在中間,早已陷入了一片火海,根本看不清包圍圈內是否還有人生存。左右兩軍雖然來援,但其實也是束手無策,早在兩種怪物的聯合攻擊下隊形散亂,四下逃竄。
我和祁風對看一眼,均望到對方眼中的懼色。
怪鳥數量雖多,終還可以以刀劍弓戟殺傷,這許多人形的高大怪物卻如何能對付?!
混亂的殺戮場好似一片驚濤駭浪的大海,區區六千先鋒軍在它面前不過是一顆小小的石子,如何能阻擋得了這場風暴的襲來?
祁風策馬靠近我,咬牙道:“他奶奶的,索性帶兵衝過去再說!”
我一把按住他欲拔刀的右手,急道:“不可,這不是白白叫大家去送死嗎?”
“那你說有什麼法子能殺死怪物?”
“沒有。”我搖頭道,“這怪物都是夜晚出現,而昨天來襲未被殲滅的幾隻怪鳥也是天明之時振翅而去。我想這怪物應該是怕陽光的,唯今之計只有想辦法拖到天明了。”
“拖?怎麼拖?”
“還能怎麼拖,逃啊!”這句話說得格外的艱澀,北潞軍素來所向披靡,從來只有敵人望風而逃,何曾自己狼狽逃跑?
祁風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思,臉色甚是難看,卻還是點下了頭。
“只能這樣了……往哪裏逃?城外?”
“不行,城外儘是荒草曠野,不但沒有遮攔,而枯草更是遇火即燃。我們往城裏撤退,城中民居多是堅固的石屋,既能擋火,又能躲避怪鳥由空中偷襲。”
“好,就照你所說,我們接引了左右軍退入城內,他奶奶的,還好城裏沒怪物!”
我心中猛然一震,是啊,兩次怪物都是直向北潞軍營襲來,卻不去城內民居,這分明是以北潞大軍為目標的偷襲,難道怪物背後竟是有人操縱嗎?!
耳邊傳來祁風一聲暴喝打斷了我的思路:“路兄,這當口你還發什麼呆啊!”
我轉頭問道:“三皇子現下何在?”
身後一個親兵跑來答道:“剛剛來報,三皇子已在後軍掩護下退向城北!”
我哼了一聲:“他逃得倒快。祁將軍,我們分頭接引左右軍殘軍退入城南。”
“好!路兄你傷勢未愈,自己千萬要小心!”話音剛落,祁風已一馬當先,舉刀帶領屬下兵士沖了出去。
我才欲催動戰馬,卻忍不住回首。左先鋒軍軍營離此有三里之遙,戰火未曾蔓延過去,云然呆在帳中應該無事。可若是萬一有人形怪物突然衝過去呢?哪怕只是一隻,我留下保護他的那幾個兵士又如何能敵?
我擔心萬分,恨不得能立刻回他身邊。可是臨陣對敵,我又怎能脫逃?遙望沉沉黑暗,一咬牙,叫過一個親兵:“你立刻回我的營帳守着李公子,若萬一有怪物過去,或是……我若陣亡,就帶他逃去城北,交給三皇子!”
親兵領命而去,我對着這片血腥與火光的修羅場拔出了長劍,號兵嘹亮的號角隨之吹響。
云然,但願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還能安然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