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戰場征殺,受傷早已是家常便飯。

可這一次被撕開的傷口卻混着濃濃的羞辱,如同撒在傷處的一把鹽,激起的除了疼痛外還有激蕩胸中的憤怒。

自始至終,我拚命的睜大雙眼,怒視着在我體內肆虐的禽獸,把恨融入血流,刻入骨髓。

我在心中無數次吶喊——

楚名烈,今日的侮辱,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加倍奉還!

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努力挺直腰背,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前方,一點燈光在黑暗中閃爍,那是我要回去的地方,那方小小的營帳中,有一雙如我夢中長煙般清澈堅定的黑瞳。

走入營帳的時候,我卻呆住了——空蕩蕩的帳中,早已沒有了李云然的身影!

他走了?他走了!

為什麼不老老實實的呆在這裏?出了這營帳,他隨時都有可能被北潞兵殺死呀!

我不顧快到達到極限的肉體疼痛,大步衝出帳篷,迎面卻撞上了祈風。

“正好,俺正要找你。”

此時我無心和他寒暄,推開他便要走:“我有急事,有事改天再說吧!”

“急着找人嗎?”他咧嘴一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兩個兵士正帶着李云然走來。

祈風一掌拍在我肩上:“是要找他吧?把你的人看緊點,還好這次是被俺湊巧遇上了,要不然,嘿嘿……”

一想到李云然若是落在別的北潞兵手中會被如何對待,一股寒氣便由腳底冒了上來……

剛剛,真是好險!

李云然並不看我一眼,一個人默默的走回了營帳。

我急着進去看他是否有事,此時無心和祁風多做寒暄,三言兩語的道了謝,急匆匆的便要回帳。才剛轉身,卻突然聽身後的祁風問道:“路兄,你該不會對這個小男寵動了真情吧!”

“什麼?”我一愣,隨即怒道,“這是我的私事,和祁將軍你有什麼關係?”

“俺……”他一張臉漲得通紅,雙唇囁嚅了許久,終於道,“路兄你不可能是認真的。你從來就沒認真喜歡過男人的,俺從來也沒見你對哪個男人假以辭色的……你不喜歡男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強求不來的……”

一向大嗓門的他卻突然低聲的像在自言自語。

我越聽越糊塗,索性裝作什麼都沒聽到,轉身進了帳。

我一進去,李云然便劈頭質問道:“我是你的奴僕嗎?還是你的戰利品?為什麼不放我走?”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清朗,每一個字都像是珍珠敲擊玉盤般清脆動聽,卻又透着毫無感情的冰冷。他的表情絲毫沒有怒容凝結,可是眼底卻閃着冰錐般刺人心痛的光芒。此刻的他,散發著清冽的憤怒,反而比平日縹緲的他有着更加生動逼真的存在感。

“云然,你聽我說……”

“二十多年前北潞士兵殺了我父搶走了我母,現在你又想對我如何?”

迎着他逼人的視線,我鎖起了眉。

“你不問嗎?你不想知道我們的母親是如何去到北潞國淪為奴隸的嗎?你就一點都不關心她的事嗎?”

是的,說實話,我絲毫不感興趣。已經發生的悲慘過往,即便知曉我又能改變什麼?

“二十六年前,那時我還只有三歲,我們一家三口住在西賀邊境上的一個小鎮,日子雖非大富卻很祥和,可是這一切都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禽獸毫不留情的破壞掉了!”

我默然。西賀雖然富有,兵力卻弱,多年來北潞駐邊將士常常私自跨越邊境,作些土匪行徑,燒殺搶掠。

“父親被殺了,母親被搶走了,家也被燒了。是一個老僕人救了我,我們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藏了三天,終於僥倖活了下來。六年前,我存了些銀兩,長途跋涉去了北潞國。我在每一個奴隸市場向每一個人打聽母親的下落,就這樣漫無目的的一直找了兩年多,終於偶然打聽到她的消息,我興沖沖的去了帝都的路府,以為終於能見到母親了,結果卻只是發現自己有多麼的幼稚。路府的圍牆高大冰冷,路府的大門堅實牢固,門外還站滿了手持刀槍的士兵。形同乞丐的我甚至連大門都靠近不得,只能遠遠的望着……”

他的語聲漸低,哽咽了起來。

“後來呢?你又怎麼會認識三皇子的?”

一線不易察覺的卻是深刻的痛苦一晃而過,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復了原狀。可是我知道,這平和之下蕩漾的是燃不盡的激情。他的矛盾和痛苦,深藏獨品的隱忍,都清晰的傳入了我心底。

“我身邊的盤纏用完了,流落街頭,恰好遇到微服出宮的阿烈,他偶然救了我。”發現我在觀察他的神色,他不快的皺皺眉,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他騙我說他是南瞻人,我聽他會說幾句南瞻方言,居然輕易相信了。他給了我些銀兩,又幫我安排了住處。我把自己的事對他說了,他又去幫我打聽母親的消息,我才知道母親嫁了人生了子,我遠遠的站在路府門外,看見你穿着官服披着戰甲,威風凜凜的騎着高頭大馬出來,我想母親總算是有了個兒子可以依靠,我又何必去打擾她的生活?那時,我是那樣以為的。後來,我發現了阿烈的真實身份,就默默離開了北潞國……”

他猛然抬頭,一雙精亮的眸子閃着刻骨的仇恨。

“你們是北潞人,毀了我的家滅了我的國的北潞人!你一路跨馬揚刀,手上沾染了多少西賀人的鮮血?他一聲屠城令下,又害的多少無辜天城百姓命喪黃泉?我恨你們這些劊子手!”他切齒道,“即便你強留下我,也休想我會感激你!西賀百姓在你們的屠刀下哀號流血,我豈能托避於敵人的軍營苟且偷生!與其如此,我寧可和同胞百姓共同命運,死在屠夫刀下!”

我半晌無語,終於沉聲道:“你說的沒錯,戰場征殺死在我劍下的西賀人確實難計其數,他們每一個人死前,無一不用充滿哀求恐懼的眼神望着我,在我遇到的西賀人中,能夠安然無懼的直視着我的眼睛,傲然的說寧可選擇死亡的人,你是唯一的一個。你的勇氣讓我心折,可是與其毫無價值的選擇死亡,不如拿起武器去報復你所恨的人。”我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我給你武器,想要離開這裏的話,就先殺了我。”

他疑惑的看了我幾眼,忽然抓起匕首,鋒利的刀鋒折射着他黑瞳的光芒:“你不怕我趁你在睡夢中動手?你不怕死?”

我微微一笑:“我怕,每一個侵略者其實都是膽小鬼。因為害怕被侵略被屠殺,所以才去侵略才去殺戮。也許在西賀人的你看來,我們是魔鬼,而西賀人是無辜的受害者,可是在軍人的我看來,戰爭的雙方沒有正義和邪惡之分,只有勝利和失敗之別而已。北潞人也好,西賀人也罷,不過都是在求生存而已。不同的只是一方強大生存,一方弱小流血。”

他握緊匕首的手在顫抖。

“等我睡熟了再動手吧,我醒着的時候你絕不是對手。”

其實,就算他在我清醒的時候動手,我也決計不會還手的,我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尤其是來自我的傷害,因為,我是如此喜歡着他……

他默默的望着我,那雙最令我沉醉的黑眸如同兩譚清澈的深泉,深深吞噬了我的靈魂。出入沙場的我,多年落入眼中的只有絕望和死亡,早已忘記了世間還有如此純凈的美麗。

他如雲的烏髮垂落在兩肩,漲滿了我的雙眼,剎那間眼前漆黑一片。

沉默良久,他綻開莞爾的笑,含着說不出口的苦,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我恨生為北潞人的你,但是我卻不能殺你,你是我在世上最後血脈相連的親人,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知道你想保護我,不想我受到傷害,所以才不肯放我離開,是我心情不好卻拿你發泄,故意說那些刺傷你的話……”

“因為聽到母親的事,還是因為又見到三皇子的緣故?”我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望向我的幽眸象是徹底看穿了我的心思,挽起淡然苦澀的笑容:“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我便告訴你。我遇到阿烈的時候,他還只有十六歲,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也沒有看過他一聲令下殺人無數的殘忍,只看到了在我面前的那個他,他的笑容,對我而笑的笑容,爽朗得好像七月的陽光,溫暖得可以照耀人心。我喜歡他,卻又不能喜歡他。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我不得不離開他,不得不憎恨他,不得不故作無情冷冷的對他,不得不看他傷心而去,國與國的仇恨,像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卻也要去分擔它的苦澀……”

從他壓抑的聲音里,我聽出了隱忍與悲哀。

“那你還是沒有忘記他?”我卻不顧一切的想問個明白,哪怕是徹底揭開他心底的創傷。

“可以說忘就忘嗎?不過只要我努力的去做,總有一天可以做到吧?人生雖然漫長複雜,其實也很簡單,說起來也不過是四個字便可涵括——進去、出來。如此而已罷了……只是人生短暫一世,苦苦掙扎於世間悲歡離合,能夠真正修到‘出來’境界的,又有幾人?”

直到此時,我才猛然發現,他是我夢中遠在天邊的長煙,卻又亦是長煙墜入塵世的倒影,無法擺脫的愛恨情愁,早已牢牢鎖住了他原本無憂飄蕩天際的身形,緊緊……緊緊……糾纏……但是,卻永不會落入我觸手可及的身際。

而與夢中一樣無能為力的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的心與愛遠去。

心,如落日般,繼續沉落了……

我不再試圖打探什麼,只是漫無目的地問着一些關於他的事情,小心翼翼的避開那些橫亘在彼此間國家與民族的仇恨。

他坐在燈影搖曳的那一端,放縱自己享受在親情的陶醉瞬間,像一朵盛開的雪蓮花,閃耀着水般柔和卻又蘊含著淡淡憂愁的光芒。

美妙的時刻,好似一觸即破的幻影,沒有人願意去戳穿它的虛幻。

他說人生要修四字——進去、出來。

我卻覺得,這份世人難尋的“出來”,卻又要背負多少難以承受的放棄與沉痛?何必?何苦?愛便是愛了,為何又要強求“出來”?流連於世人的愛苦,難道不也是一種慈悲和幸福嗎?

不能了悟的人,究竟是我還是他?

突然,帳外傳來一陣士兵的騷動聲。

我起身對李云然道:“你呆在帳里,千萬不要出來,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說罷,疾步走出營帳。剛到門口,又轉了回來,把那匕首親手別入他腰間:“這匕首能削鐵如泥,帶着它防身吧。”

他幽然的望着我,片刻詫異之後,綻開會意的一笑。

我回他淡淡的笑,感到此刻心中充滿力量。

出得帳來,只見幾個巡夜的兵士正對着城內的方向指指點點。

月光清冷,清晰的映出天邊一塊怪異的烏雲,黑壓壓的遮住了半邊天空,無風之夜,那雲竟如同長了翅膀般直奔軍營的方向而來。

不詳的預感倏忽涌了上來,我令人取來一架遠望鏡,對準那雲的時候臉色驟變。

“吹響號角,召集左先鋒軍在操練場集結,速速派人去稟告三皇子,有怪物來襲!”

轉眼間,“烏雲”便已接近,明亮的月光下,清楚的照出那雲的原形,聲聲怪唳回蕩在曠野。

那竟是無數只黃昏時我所遇到的怪鳥!

三千左先鋒軍迅速排開隊列,殺敵無數的兵勇們在看清那形骸恐怖的怪鳥時,驚駭之情還是不自覺的流露出來。

最前面的弓箭隊搭起弓箭,我運起真氣,將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了出去:“要先射瞎怪鳥的眼睛才能殺死它!有臨陣脫逃者,殺無赦!”

手落,無數箭羽紛紛飛出。

怪鳥夾帶着風聲由空中俯衝了下來,我拔出長劍,明晃的劍光劃破了夜的黑暗。

士兵們紛紛拔出配刀,舉起長槍,轉瞬便與怪鳥混戰成一片。

弓箭隊再難取准,最後索性也拋下弓箭,投身廝殺場中。

我舞開長劍,只覺周圍儘是黑影飛竄,竟像是殺不盡一般。一劍封住前方兩隻怪鳥的來襲,突然身後又冒出兩點綠光,竟是又有一鳥尖叫襲來。眼見它爪上的長刺已及背上,我卻再無法分手去擋。這一刺刺下,便將貫穿心臟!

心底正在暗叫不妙,一柄大刀夾帶着雷霆之風掃過,猛地砍下了那鳥的怪頭,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精神一振,長劍一掃,一劍刺瞎了兩隻怪鳥的眼睛。

回頭看去,剛剛解圍相救的人正是祁風。

“路兄,你沒事吧?”他關切的問道。

“沒事。”我點點頭。

“他奶奶的,哪來的這些怪物?”他舉起大刀,“弟兄們,給我殺啊!”

原來駐紮的最近的右先鋒軍已經聞訊來援。

怪鳥數量眾多,北潞士兵也是驍勇善戰之師,越來越多的士兵捲入了拚殺,飛濺的鮮血染紅了清朗的月色。

一夜搏鬥,天色將明時,大部分怪鳥已被誅滅,餘下的少數幾隻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在陽光射來的時候突然振翅而去。

被殺的怪鳥屍身在日光的照射下化為灰燼,在地上堆起厚厚的一層。一腳踩上去,留下一個腳印,接着便有無數灰沫揚起。

一個清掃的兵士彎下身,捏起一點細細觀看,喃喃道:“這分明就是骨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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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煙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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