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一刻,低頭,是李云然蒼白的容顏,烏黑的長發毫無生氣的糾結在他的臉頰邊,那雙刻印着純白靈魂的雙目緊緊閉起,只有鮮紅的血漲滿了我的視線。
那一刻,抬頭,孟星揚血紅圓睜的雙眼與我相對,無限的悲憤迸射在火光四射的一瞬間,如電的長劍挾帶着宣洩的憤怒落下,轉眼間已到右肩……
雪白的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劍路清晰的呈現在我眼前。
下一刻,長劍將由肩膀向左下砍下,穿過上半身,由左側而出。在我感受到痛苦之前,死亡將發生在一瞬間。
落日的餘輝透過帳間的縫隙灑落,黑色的大地張開翅膀,等待着吸食祭品的鮮血。
命運,欲愛不能,欲恨亦不能。
愛不休,恨難止,糾纏的絲線被命運戲弄斬斷。
云然,但願來世,我能帶着與你一般純潔的身軀,和熾熱的赤心,再次回到你的身邊——
煩惱,將與你我無緣,因為我會用我的手,展開你眉宇間的結。
不管什麼“進去、出來”,不管什麼倫理常規。
我,只想與你一同看碧空藍水,看長煙,看落日,看他們一同映在水中的影子……
再不染亂世血腥……
我直視着孟星揚,把他的身影刻印入生命最後的一瞥之中。
我沒有辦法拯救自己的同伴,至少可以用我的恨祭奠他們的命運。
切齒間,念着這個揮落夢魘的劊子手的名字:“孟——星——揚!”
就在這時,他怒火狂燃的雙目中閃過一絲淺淺的波動,來的很快,藏的很深,卻清清楚楚的留下了痕迹。
突然,他的劍刃向外急翻去,打亂了原本的劍勢。
劍落的方向在最後一刻生生被改變了!
溫熱的血濺落在我的臉上,徹骨的疼痛隨之而來。
痛,證明我還活着,在七魂奪命劍落下之後,在我本該已經死去的時候。
我慘然一笑,低頭望去,一隻右臂已被砍落。
傷重,卻非在致命之處——
云然,我竟不能與你一同上路嗎?
眼前驀然一黑,我就此失去了知覺。
染紅了,我和我的高潔長煙,以他的血,混合著我的血,與我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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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是在頭痛襲來的時候。
疼痛,如海潮般一浪高似一浪的打來,而我就像滔天大浪中上下翻騰的一葉小舟,不知何時會翻覆滅頂。
意識在眩暈中翻滾,身體卻沉重的無法移動分毫。
我緊緊咬住下唇,直到澀澀的血味由舌尖傳來。
手摸索着去抓身下的被褥,奇異的空虛感由右臂傳來,我這才突然想起,那臂已被孟星揚斬落。
黑暗重重的壓落過來,一天一地將我緊緊夾在了中間,痛苦的記憶翻江倒海的涌了上來。
失去了一隻手臂,失去了拯救同伴的機會,更失去了云然……
為什麼我還要在這破敗不堪的塵世中孤獨一人的痛苦掙扎?
我合上眼睛,感覺一滴濕潤慢慢滑落眼角。
接下來的日子中,除了每日頭痛發作的時辰外,意識始終在昏沉沉中度過。
隱約中,似乎感覺有人為我包紮傷口,喂我喝水,有時他會輕輕晃着我的肩膀,呼喚着我的名字。
可不知是傷痛和失血奪走了我的力量,還是內心深處不願醒來,我始終沒有恢復意識。
依靠着頭痛發作的次數,我恍惚知道時間在一天天的流逝,思緒卻始終飄浮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找不到一個可以停靠的棲息之地。
心底的火,漸漸熄滅了,如不可停駐的時間,悄悄流失了。
我甚至寧願永遠這樣飄浮下去,也不願醒來面對空無的現實。
沒有云然……沒有云然?!
沒有云然的世界,也不應該有我了吧?
然而,終於有一天,一道亮光還是射了進來,把我拽回了現實的空間。
我緩緩張開了眼睛,孟星揚就站在我的床邊。
環顧四周,即熟悉,又陌生——
我一直沉睡的地方,居然是北潞大軍的主帳。
“你醒了。”他冷冷的道,看不出一絲的情緒。
我側耳傾聽,帳外靜的可怕,沒有熟悉的軍號聲,也沒有士兵整齊的腳步聲,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小小軍帳的存在。
“別聽了,這天城之中已沒有人活着了。”看我全無反應,他一挑眉,譏笑道,“怎麼不對我發脾氣?不會是連這個力氣都沒有了吧?”
“都死了……死了……”我喃喃重複着,“早在那天沒能殺掉你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會有今天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頂替了三皇子的身份,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你為什麼要毀滅北潞的大軍?為了你的國家南瞻嗎?”
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哈哈……怎麼可能?為了我的國家?那個從我一出生就給我烙上賤民烙印的國家?我一生行事,只為了自己!”笑聲嘎然而止,他惡狠狠的道,“四年前,云然知道了我是北潞皇子的時候,毫不猶豫的離開了我。那時我才恍然大悟,我是誰?我是誰?我是孟星揚!我殺了二師兄,頂替了他的身份,同時也等於殺了我自己!楚名烈活着,被人環繞,被人諂媚,而孟星揚卻無人知曉,無人記得,甚至連我深愛的云然也不知道孟星揚的存在!從那時起,我就已經暗下決心,總有一天我要做回自己,讓孟星揚的名字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孟星揚要堂堂正正的站在萬民之前,把世界踩在腳下!我要讓云然知道,愛他的人是孟星揚,而不是楚名烈!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機會,直到北潞滅了西賀,而我又利用西賀的亡靈滅了北潞大軍。現在北潞已不足畏,區區南瞻更不值慮,有了這些妖怪,沒有人是我的對手。死的人越多,我的力量就更壯大,然後會有更多的人死在我製造的妖怪手下!”他一字一句的說著:“我要先滅北潞,再取南瞻,作這整個大陸的王!”
整個大陸的王?
一個和平安寧,沒有戰爭殺戮的新國家?
真好笑,沒想到和平的奠基,竟然是無數具屍骨堆積而成。
而這個企圖佔領整個大陸建立新王國的男人,竟是如此殘暴,如此嗜殺!
“那你又為什麼不殺我?”這似乎是我最後僅存的問題了。
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幹脆讓我隨云然而去?
他神情一滯,半晌方道:“名字,那個時候你叫了我的名字。八年了,你是八年來唯一一個叫了這個名字的人。”他在床邊坐了下來,語氣和緩了許多,“大師兄,你想起我了是不是?我自幼父母雙亡,除了遠在蓬萊的師傅,如今,在這座蒼茫的大陸上,你是唯一見證過孟星揚存在的證人了。你還記得嗎?那晚在河邊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過,有三個字是我最想聽的。我想聽的,就是這個三個字,我想聽到別人叫我真正的名字,我想證明自己是真實存在的。大師兄,那天我真的很氣你,怒火中燒到想殺你,可是聽到你叫出我的名字的那一刻,我立刻改變主意了。你破了我的法術,你記得我了,你不再是陌生人的路天行,你又是我的大師兄了。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創了新武功,親手教我和二師兄的情景嗎?”
我沉默半晌,緩緩開口:“記得,我還記得你在我面前親手殺了你的二師兄,手上沾滿了他的血,在我耳邊猙獰的笑。”
“你……”他一下跳起,怒道,“我饒了你性命,又這般遷就於你,你不要不識抬舉!”他衝到我面前,抓住我兩肩晃着,“從前在蓬萊的時候,你便一直看不起我。你討厭我,處處偏袒着你那個三皇子。當初你自創了七琿抓,就只傳了二師兄一人,還是他央求你,你才勉強又教了我。這些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論武藝,論計謀,那個傻瓜有哪點強過我?就為了他是皇子、我是賤民?生為貴族又有何了不起?只是幸運的生在帝王之家罷了!不,這不幸運,對二師兄那個傻瓜來說,生在帝王之家是他最大的不幸,不然他也不會這麼短命。而他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了我,因為我結束了他的即將面對的痛苦,使他不必在將來爭奪繼承權的戰爭中死於同胞之手。以那個傻瓜膽小懦弱的脾性,勢必在第一時間成為皇位爭奪的犧牲品。而我,我靠我自己,一樣能成萬世基業,作這大陸的主人!”
右肩斷臂處的傷口被他大力一握,立刻流出血來。我咬着牙,忍住欲脫口而出的痛呼,冷眼看着他發泄自己的自卑。
粘稠的液體的觸感似乎喚回了他的神志,他看了看由掌中淌下的血,終於放開了我。
“我給你換繃帶。”他轉身去取藥箱,口中埋怨着,“早知至少留個軍醫,這下倒好,什麼事情都要我自己親自動手了……喂,你去哪?”
雙腿難以使力,我一手扶着任何能夠觸到的物品,跌跌撞撞的步出了帳篷。
落日餘輝,如血似泣,一片巨大腥紅的影子籠罩了整個天城。
西方焦黑的土地被一角斜陽熏染成暗紅血紫,染不紅的萬里長煙消失在東方天際的一隅。
整個畫面如獨自泣飲的受傷巨獸,哀哀悲鳴,訴說著那個終於快要走到盡頭的如煙殘夢。
北潞大軍到來之前,這裏曾是西賀之南最為繁華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往來不絕的客商……和平年代裏最為熱鬧的景象還在記憶中閃耀生輝,鮮明如昨日初別,依稀可見。
忽聞軍號響起,戰馬聲聲,血腥踐踏過百年古城,風雲捲起了殘破的城牆,殘破的街市,殘破的哭泣,還有一段殘破的歷史……
當無知的侵略者還沉浸在殺戮的喜悅中時,竟在一夕之間變成了被殺者,與他們所蔑視欺凌的所謂弱者一起,淪為兇猛怪獸的獵物,殘食殆盡。而真相背後的操縱者,始終在我身後的營帳中得意的看着根基初成的霸業。
眼前,荒蕪成就了死寂,東倒西歪的軍帳中已不再有北潞的兵士,有的,只是殘破不整的屍體,被一層層堆疊、擠壓,掩埋在荒蕪的下面。
遠望,晦黯陰影中的天城已然死去,只有路過的東風冷漠的呼嘯而過,捲起幾片塵土掩埋白骨皚皚。
此情此景,最為心碎,最為悲。
——我要先滅北潞,再取南瞻,作這整個大陸的王!
盈滿慾望的野心升溫蒸騰,毫不留情的預言着這個世界的未來。
我突然意識到——我還不能死,還不能!
縱然無力再去阻止下一場血腥的殺戮,但至少,我要把這訊息傳回北潞,傳回我的國家!
抬頭仰望,頭頂飄流着萬里長空,我試圖尋找那獨據天邊一角的浩淼長煙,卻發覺我只能在那無盡的暗色中找到沉沉西去的落日。
憶昔日,淡黃垂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一朝間,東風寒似夜來見,煙中夕陽紅欲暮。
愛人如風入江雲,情似雨余落地霜……
云然,我是個絕情的人,是我讓你孤獨的陷入了死亡的黑暗,而口口聲聲說喜歡你愛你的我,卻還不能立刻去陪伴你……
這一刻,寒風徹骨,死寂的大地以冷漠的風回應戰爭過後的蕭索。
我遍尋不到我的夢中長煙,只得獃獃的盯着落日,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夕陽最後的餘韻漸漸消亡,長發在風中糾纏,一絲絲,如命運的紐帶,無聲抖動。
終於,長煙未現,落日西歸,換明月華升,寂寞照我心。
寂靜中,我,用沉默祭奠逝去的思念。
“告訴你沒有人活着了,你還不信嗎?”身後響起孟星揚的聲音,一件長衣被粗魯的扔在了我身上,“回去吧,你現在的身體受不得冷風吹。”
“是啊,大家都不在了,云然不在了,北潞大軍不在了,繁華的天城不在了,祁將軍不在了……”我思緒凌亂,喃喃自語。
孟星揚突然臉色一變,冷哼了一聲,道:“我還當你是一心一意喜歡云然,原來果然和那個祁風還有一腿。虧得你被我上的時候還裝什麼三貞九烈的模樣,其實早就不知和男人幾度春宵了?呸,淫蕩!”
我一言不發,轉身回帳,卻猛然被他從背後拽住左臂,險些跌倒。
“為什麼不說話?被我說中了實情了嗎?”他怒道。
我回首曬然一笑:“這倒奇了,你既不喜歡我,又何必管我喜歡哪個男人呢?”
“你被我上過,我又饒了你一命,你就是我的東西了。你敢忤逆我意,我自然能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的聲音依舊陰冷,可我卻突然覺得他不再像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冥月王三皇子楚名烈,而像極了一隻強裝威武的自卑野獸。
我直視着他,道:“從前在蓬萊的時候我便討厭你,現在更加討厭。我不喜歡你倒不是為了你的出身,而是為了你這陰冷狠毒的個性。像你這種人,活該一世寂寞,怎會有人真心愛你?”
趁着他一時恍惚出神,我甩落他的手便走。
是錯覺嗎?適才他竟流露出寞落寡歡的神情?
然而,隨便出言挑釁的結果是我剛起步,便被孟星揚從后一掌推倒在地。疼痛從撞到地面的斷臂處擴散開來,呻吟還不及衝出口,身體已經被他翻轉過來。
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高高舉起右手,夾帶着掌風的巴掌隨即便重重的落下,一下接一下,打在我的兩頰,火熱無比。
“不許你胡說!不許!我不許你說我一世寂寞,不許你說沒有人會真心愛我!云然就喜歡過我,他曾經那麼喜歡我,如果我不是楚名烈的話,如果他不是西賀人的話,我們本該在一起的,我們本來會得到幸福的!”
狂亂的眼神,激動的聲音甚至帶了一點破碎的悲愴,我在驚訝中注視着這前所未見的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兇狠如你,也會為寂寞而不甘,也會企盼有人去愛嗎?
豪言千古霸業的你,究竟是想證實自己的存在,還是在愛情失敗之後想換一個身份去找尋幸福的奇迹?
孟星揚,你註定孤獨一生,雙手染滿鮮血的你和我,註定都不配擁有云然那高潔的愛情,不配期望幸福的降臨!
冽冽風過,麻木了我的疼痛。不知何時,笑聲已經化為了悲慟的哭聲。
孟星揚也住了手,兩行清淚滑下白玉般的臉龐。
未尋跨鳳吹簫侶,回頭祗見冢累累。孤雲獨鶴飛,野煙荒草路,斷腸絕浦相思淚。
英雄下夕煙,云然,我這一世的眼淚只為你而流,從此淚乾,來生再續前緣。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我這麼努力的活下來,為什麼幸福卻離我越來越遠?”孟星揚俯下身,輕輕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口,低聲道,“大師兄,我不再打你了,也不再傷害你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像對云然那樣對你,你也代替云然來愛我,好不好?你答應我,只要你說‘好’的話,我就相信你。”
眼前,突然浮現出當年被師傅抱在懷中那個兩歲的他。
被救出南瞻的時候,他渾身沾滿泥污,瘦骨嶙峋,幾近瀕死,連哭泣的力量都沒有。兇狠的雙目警戒的望着周圍的每一個人,只有一雙小小的手緊緊抓住師傅的衣袖,始終不肯放開——
“這孩子很認生呢。”那時,七歲的我伸手想撥順他的一頭亂髮,卻被他一口咬來,嚇的慌忙縮手。
定了驚魂,又嘆道:“好可憐的小孩。”
陳年舊事忽而一絲絲的纏繞了上來,蓬萊島上朝夕相處的日子歷歷在目。
十年的同門,我對他又豈能全無情誼?可是,我又怎能輕易原諒於他?
我將所有的力量集聚在左手上,猛然點中全無防備的他的頸后要穴。
看着他的身體無力癱軟下來,我毫不留情的把壓在身上的他推落,看着他滾落在堅硬冰冷的地上。
我向著馬匹走去,身後傳來孟星揚悲憤的嘶吼,好像一隻受傷的幼豹。
“連你也要離開我,連你也不肯愛我!我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會!”憤怒的吼聲逐漸低沉,變得好似孩子般的哀求,“別走,大師兄,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沒有了云然,再失去了你,我就又變成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我沒有回頭。
他的聲音猛然尖銳了起來,無限狠毒的叫着:“我知道你是想去北潞報信,你去了也沒用,失去了最精銳的大軍,我輕而易舉就能滅了它!我會捉到你的,我會的!我要斷了你的雙腿,廢了你的武功,讓你待在我身邊,看我如何叱詫風雲,笑傲天下!”
我停步轉身,對他淡然一笑。
“我真傻,何必千里奔波回北潞報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讓你再沒有機會斷我雙腿廢我武功,更沒有機會滅我國家為王天下。”我從焦土上拾起半截斷劍,一步步地逼近他。
兇殘的神情在他眼中凝結,雙唇動動,又緊緊咬起。
一個可憐的孩子——那是我第一眼看到幼年的他時心中所想。十八年過去了,他宛然還是當年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孩子,沒有一絲的改變,而我,卻已不再是能夠同情他原諒他的大師兄了。
我們之間隔了云然的死,那深深的裂痕,是我們終其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隔閡鴻溝。
我暗忖重傷之餘真氣不純,不消片刻孟星揚就能撞開被封的穴道。左手高高舉起了斷劍,視線一一掃過地上的他,我的斷臂,還有四周無人的軍營,終於一咬牙,猛地刺了下去。
心中呼喊道:云然,你等着,我也很快就會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