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娶個小妻子
桑曉的房門緊緊地閉着,封了五彩玻璃紙的棱形窗格透出淡淡的燈光。衛風輕輕湊前,在窗欞上輕敲幾下,“桑桑——桑桑——你在嗎?”
“啪”的一聲,房內的燈關了,屋內悄無聲息,
衛風一陣失落——她還是很生氣。
“你的手……還痛不痛?”
“……”
“我有很好的外傷葯,塗了手指就不會痛了,要不要?”
“……”
“我現在去給你拿來好不好?你先別睡,塗了藥膏再睡,明天就能結痂了——”話音剛落,他果真像個大男孩一般跑回房裏。翻了幾下,又記起蘇雷早兩天拿去用過,便立即跑到蘇雷房裏,二話不說就伸出手吼着要他還東西。
蘇雷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借了他的錢忘記還款期了。
衛風懶得解釋,利眼一溜,看見藥膏就放在枱面上,立即一把握住跑至桑曉的房子,湊向窗邊輕敲兩下,低聲說:
“桑桑,我拿葯來了,你開門——呃,開窗也行,反正先塗了手最要緊。”
站了半天,裏面半點兒動靜都沒有。衛風嘆了一口氣,明白自己昨日的出爾反爾確實非常無情地傷了桑曉離開霧谷的夢想,這有可能是她二十多年裏最祈盼的夢想,有可能是她從小至大最無情的傷害!
他一直是自私的,總是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雖然牽念親人,卻每每飄泊天涯,令他們擔心憂慮。更不會在父母有生之年,如他們的願娶妻生子。現在,甚至不肯為一個徘徊在痛苦邊緣的女孩伸出雙手。
衛風越發內疚慚愧,越不知要講些什麼才能表達自己心中的複雜情感,只得又湊向窗邊輕聲說:
“桑桑,我把藥膏放在門外……如果你不想見我,我現在就走開……一會兒你記得自己把它塗在傷口上,記着啊,一定要啊……”
話這樣說了,他還是在窗下拖沓了好一陣,然後返身坐在胭脂梅樹下的石凳上等着。半小時過去了,房中仍然沒有半點兒動靜。
衛風覺得迷惘,手,無意識地按向胸口的貝葉女神吊墜——自步入霧谷后,她好像一直在沉睡了,更沒有任何的啟示……冰冷的寶石不時觸及胸膛,令他有時會產生錯覺,吊墜上的女神其實在生氣。
氣他什麼呢?他不知道,也沒有多想,因為這些日子裏,他都有桑曉時而慧黠、時而天真的笑語陪伴、那確實是很美妙的,有着他鮮少感受過的愜意和愉悅。
又坐了一會兒,他才慢慢起身,回房去了。
聽得腳步漸漸遠去,桑曉才悄悄推開小窗戶,伸長脖子朝門邊一看,果然是有一藍色蓋子的藥膏放在門前的石階上。
這算什麼意思?!絕情絕義地“拋棄”了她,又轉回來表示關心?誰稀罕!
不想猶可,一想起他昨晚的冷淡和悔意,桑曉便覺得眼眶酸熱刺痛。她“啪”地關上窗戶,慢慢坐回床上,思緒悠悠地轉了一圈,淚水,終於流下來了。
半晌,她扭過頭,起身慢慢朝妝枱走去。圓形的鏡子裏,出現了美麗的面孔——潔凈如白玉般的皮膚,幽黑晶亮如曜石般的眼睛,櫻紅鮮艷如瑪瑙般的小嘴……
很多年前,長老就撫着她的頭說,小桑格兒是谷中最美麗的女孩,她乾淨高貴的血源,將為谷中的未來注入一股新鮮的氣息——畢竟,以這兒的人口,要控制近親結婚,是有一定難度的。
然而,他們眼中的白雪公主,在綿長的歲月里,卻漸漸變成一個奇異的怪物——用二十多年的時間,長成一個十五六歲的軀殼……身體確實也有着不同的變化,但,那也是極其緩慢的和異於所有谷民的。
她的美麗不停地被男孩子注視,那不是一種如一的日光,而是新舊交替的產物——上個月,谷中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就向父母說要等桑格兒大些,娶她為妻。
當然只是說說而已,等他明白了事實,便不會等了,也不敢去等了。再過幾年,她三十歲了,有可能是一個比她小一半的男孩子說將來要娶她……
有時,她可以因為一朵花兒、一塊綠葉而勉強快樂起來,父母、長老和谷民們覺察后,為了想保持她的笑臉,會更加呵護疼愛她,卻不知道,他們的做法等於重新喚醒她心中的憂傷,然後一寸一寸地緩慢地噬凈她的活潑與天真。
她是多麼渴望,憂傷可以完全終止在某一個時刻。哪怕沒有退路,不準回頭。
第一眼看見衛風的時候,她立時覺得,他是一個堅強的會實話實說的男人,這一切都是她最渴望的。所以,她把他們帶出死亡地帶。
然而,事實證明,他也是一個平凡的人,他害怕因為這份等待,揮霍了生命。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未大亮衛風就輕步往桑曉房子走去。站在她房門前,他心中一窒——藥膏仍舊躺在昨天他放下的位置上,上面矇著一層淡淡的霧水。
心中赫然失落,桑曉對他,已經不是小女孩對大男人的賭氣了,而是一個成熟女人在非常決斷地否定一個男人的舉動——她不再需要他的關心,不再稀罕他的承諾!
這段日子,他一直在計劃何時離開。最方便的方式應該是電召直升機到來,但谷邊沼澤滿布,谷頂總是縈繞霧氣,飛機無法準確降落,強行為之,只會凶多吉少。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一片樂土,以免這個與世隔絕的“香巴拉王國”沾染過多的塵世俗氣。
昨晚,他本來就懇請藍翠思修書一封,讓他帶到美國以安慰其年邁的父母,至於她的不老駐顏術,他會乘機問出,如果她迴避不說,他也不會強求,畢竟自身不是霧穀人,既然不會長留谷中,何必硬要知道原因?
然而,一想到桑曉,他的心就覺得憐惜萬分,戀戀不捨,歸期的事,又無意識地押后了。
衛風又呆站了一陣,感覺有些許涼意,便回房去穿羽絨外套。就在他離開之後,房門“咿呀”一聲打開,桑曉出來了,她望了門前的藥膏一眼,略一頓足,扭頭朝廚房跑去——
衛風穿好衣服,再轉回來,然後捧起藥膏坐在胭指梅樹下,守着桑曉的房門。半個小時過去了,蘇雷從對面的窗戶伸出腦袋大叫:
“老大,別等了,老媽媽說桑桑早出去啦.你快過來吃早點。”
他頓時一陣失落,只得把藥膏放回衣袋,慢步往對面房間走去。走了沒幾步,又覺得桑曉中午可能會回家吃飯,便又走了回來,在左右兩門腳邊比了一陣,他決定把藥膏放在左邊門腳——這邊好像更顯眼些,然後才吃早飯去了。
吃過早點后,蘇雷跑去觀察谷里的學校。向擎又是磨刀霍霍地去修葺豬馬牛羊圈,就在他抬手一抹大嘴巴,拎起放在腳邊的工具箱跨出門門之時,衛風突然在他背後說今天天氣很好,也要跟着他修葺什麼這個圈那個圈去。
向擎樂了,大聲說今天要修的是氂牛圈。
兩人便背起工具一塊出門,沿着種滿野花的小路轉了幾圈,來到一個圍着木圍欄的大草甸牧場,場內座落着數間樹皮棚屋。
衛風抱了一把竹子坐在棚屋門前,心不在焉地削着竹篾片,眼尾不時瞅着延伸至草甸園門前的小徑。
時間悄悄溜走,半天過去了,也沒見桑曉的影子。衛風越發鬱悶,做完手裏的活兒,和向擎打了聲招呼,便自行離開。
沿着小河往前走,踩過一片草地,霧漸漸濃了。他凝視着延伸在霧裏的來時的路,突然就想這樣走過小木橋,走進霧裏,想越過那片布着奇門遁甲的山洞口,看看桑曉是不是躲在裏面哭。
心中這樣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果真朝小木橋走去……
站在小木橋拱形的橋頂上,他突然回頭——眼眸里是色彩繽紛、宏偉精麗的“木氏宗祠”和佛堂寺院。藍灰瓦的屋檐群里,來往着一些努力要超越自身情感,追求寧靜平和的男女。他們與世無爭,自得其樂,用鬆緊有道的方式管理着這片平和美麗的“香巴拉王國”。
然而,也因為它的美好,令桑曉的怪異無可否認地突兀!
這個奇怪的女孩啊,她的美麗令他多次炫目;她的聲音很清脆,說話的時候喜歡眨着眼睛;她喜歡吊在他的臂彎上,仗着他的力氣踮着腳尖兒走路;她有很淵博的知識,喜歡各種的草藥和鮮花;她獨來獨往,自得其樂……
他確實有些喜歡她了。如果舍她而去,慚愧會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如同昨晚知道她割傷了小手,他便擔憂不已,坐卧不安。
既然如此,為何不能達成她守候多年的渴望?為何不能承諾照顧她一生一世?形體上的不足又有什麼重要?他究竟有什麼放不開來?
心胸在這一刻豁然開朗!他這一輩子不會輕言的“承諾”和“反悔”,在這片奇異的土地上,竟然再次渴望實施——
腳步突地跨出,正要衝下小橋奔進濃霧,突然感覺背後有一股奇特的……信息。衛風回頭,“木氏宗祠”內,那幢紅藍相間的寶塔閣樓的窗戶緩緩打開,窗前站着一個瘦削矮小的老人,他有一雙幽深得讓人難以探視的眼睛。他向衛風微笑,然後,朝建在山谷東邊的棚屋指了指。
衛風一愣,朝老人一點頭,轉身大步走回來。行動間,他再看向那個神秘的窗戶。窗仍然開着,老人的身影早已不見了。
衛風大步轉過山個長滿小花的草坡,一條小徑蜿蜒而去,兩邊是圍着暖棚的草藥坊。一些谷民滿臉笑意地圍坐在棚屋前研磨着什麼。衛風和他們打過招呼,用手勢問他們有沒有見過桑曉。一個少婦模樣的女子含笑指了指前面的棚屋,嘴裏還咕噥着說了句什麼。
衛風微笑致謝,連忙逐個在暖棚里查找,找到第九個棚屋時,果然見桑曉斜背着—個小簍兒蹲在地上採摘着一些紫色的小花。
大概感覺光線赫然被阻隔了些許,她抬頭望了望背着光線的衛風,臉上掠過輕淺的訝然,但隨即一冷,木無表情地垂下小臉繼續摘着小花。
衛風站在門邊,視線首先望向地受傷的手指,見已經用白布條包好,才把視線緩緩溜回她的小臉上,半晌,他也不說話,伸手自牆角邊拿了一個小竹簍,然後蹲在地上,也學她選一些綻開的紫色花朵摘下來。
“住手!”桑曉猛地抬頭,望向即將掐斷花朵的大手。
大手定住,他抬頭望着地,好一陣子才問:“為什麼?”
“我會自己處理!反正不用你插手!”
她終於肯和他說話了!衛風悄悄鬆了一口氣,“我只是想幫你。”
“免了!省得後悔!”桑曉望也沒望他,繼續蹲着身子幹活,“我卑視把‘後悔’應得響亮的男人!”
他突然輕牽嘴角,“我佩服敢於指着我鼻尖質問我的女孩。”
桑曉的小臉更長了,“我沒興趣探討你的喜好!”
“但我確實想和你分享……”
“包括你的出爾反爾?”
衛風一頓,“桑桑,我們不要吵嘴好不好?”
“沒問題,你只須在我面前消失就能如願。”
“我想留下來幫你——”
“不用!我說不用!”她“嗖”的抬起頭,朝他低吼,“聽到沒有,我不用你多管閑事!”
“桑桑,你別這樣——”他有他的憂慮啊。
“反正不用你的幫忙!”桑曉的話題硬是釘在這個“幫”字之上,“把花兒摘下來就要善於處理,否則它會凋謝!就會死!那時再怎麼後悔也沒用!”說至最後,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我其實不是後悔,只是不捨得而已。”衛風輕聲說著,手指撫過紫色的小花,
“你看,它如此嬌艷燦爛,因此,我不得不百般擔心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它……”
桑曉冷着小臉,快速摘着花兒,睬也沒睬他。
“我承諾你的時候是真心的。我反悔的時候,也沒有虛情假情。自始至終,我只是害怕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守護你……”他抬着頭,眼眸真摯而坦率,
“如果,我不能令你比現在快樂,那我寧可讓你保持現狀……”
“……”
“一個男人的承諾重如千斤,他的反悔,只是害怕自己不能給予這個女人真正的幸福。”
桑曉立時抬起眼睛,盯了他好一陣子,才顫着聲問:“你說得是真的嗎?”
“我從來懶於說謊。”
“你在同情我嗎?”
“還有憐惜、敬佩、喜歡……”
“既然如此,我現在的要求升級了……”她放下手中的竹簍,輕輕朝他走來,直視而來的跟眸晶瑩剔透,透出一股異於尋常女子的直率和勇氣,
“我不但跟你離開山谷,我還要你承諾照顧我一生一世,也就是說,你不但要等待我長大,你還要娶我,你要娶一個身高只有1.53米的女子。”
“我很樂意如此!”
堅定的口吻再次把桑曉定在原地,眼眶酸刺而疼痛,“我,我不相信,你……前天……曾那麼冷淡,你說你後悔了……”
“那是因為你太美了,像格桑花枝頭上的紫色苞蕾一樣……”衛風上前扶着她的肩頭,用母指輕輕拭去她腮邊的淚,“而我,只是一株樸實無華又歷盡風霜的土藤,面對你的純真美好,確實自慚形穢啊……”
“啊,你……你在自卑?”桑曉眨了眨仍然帶着淚痕的眼睛,狡黠地試探,
“是不是……你前晚看見我披着長發,突然發現我很美麗,美得令你心動不已,你沒有辦法理清自己的心緒,所以退縮了?”
“是的——”他輕輕挑起她柔軟的發梢,低聲說,“你這個狡猾的小女子,就一定要我認輸才甘心呢。”
“誰叫你前天欺負我,害得我哭了一整晚,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會相信男人了,也更加卑視阿祖了!”
衛風一驚,“阿祖是誰?”
“就是情侶雪山的男神嘍。”
衛風心中一動,“那女神叫什麼名字?”
“叫阿綠,他們說是她編訂谷民的姻緣薄,反正這個配那個的,早配好了。即使兩個人在孩童時就鬥雞般地憎恨着,抑或相隔十萬八千里的路程,將來也能走在一塊兒……不過,無論她怎麼編,反正都不會有我的份兒——”桑曉抿了抿小嘴,眼眶又紅了,“聽谷中的老人說,我是幾百年內谷中惟一一個最多男孩子喜歡,卻從未有誰肯送來聘禮的女孩兒——”
阿祖和阿綠?祖母綠?衛風早已呆住,哪裏還聽得清楚桑曉的抱怨。就在他回神細問之時,臂彎又傳來一陣略顯羞澀的低喃:
“其實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你就等我八年……噢,五年應該夠了,好嗎?”
這樣的話,聽得他眼眶酸熱——這是一種多麼卑微的說法和遷就啊。是一個無力的小女子在極力安撫一個疑心的大男人,用盡屈從和謙讓!
“不要再說屈從的話了!我會越加難過的。”他輕輕撫着桑曉柔軟的黑髮,嘆息着說,
“就如同這兩天你生氣、你躲避我,我覺得難以自控和焦躁……這是一種陌生而奇怪的感覺,卻讓我明白,我非常願意保護你,別說五年,就是五十年我也會守候着你……”
“真的嗎?真是這樣嗎?不會再變了嗎?”她掐着他的胳膊不停地詢問,小臉再度被“嘩嘩”橫流的眼淚糊得一塌糊塗。
“是的是的,”衛風眼眶渾紅,不停地用衣袖拭去她的淚,“這兩天你吃不好睡不好,臉蛋兒都瘦了。對了,你的手怎麼樣?還痛不痛?”
兩人心意互通知曉,桑曉卻顯得有點兒害羞了,一直輕咬着嘴唇、低垂着眼帘,好一陣子也不敢攀在他的臂彎上。不過,她心性率真,沒多久又是蹦蹦跳跳地拖着衛風一路小跑回家,從後門繞進自家廚房,等老媽媽鑽進隔壁小屋拿木柴時,二人便迅速用油紙包了幾塊糌粑塞在懷裏,然後一大一小鬼鬼崇崇地踮着腳跟兒溜了。
出了後門,兩人拉着手一邊竊笑一邊跑,一直到了小河邊的草坡上,桑曉才站定身子朝望向她一臉寵愛的衛風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子,喘了幾口氣,桑曉又扯着他飛跑起來,跳過一條小溪,穿過一片小石林,轉過一叢花圃,來到一大片長得像一個個圓半球的高原雪靈芝草甸。
兩人選了一塊平整的大石頭挨坐在一塊兒,一邊享用美味的羊肉糌粑,一邊小小聲地聊天。
“一會老媽媽發覺灶台上的食物少了,會以為家裏長老鼠了!哈哈——”桑曉啃着糌粑,越想越好笑。
“這兩三天都這樣,老媽媽早已習慣了!”
桑曉拿眼睛睨他,“你什麼意思?”
衛風一笑,“你以為我是什麼意思?”
“哼,我自然是要那樣做的,不然面對着你,飯也吃不下。”
“怪不得古人云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衛風嘆息,“我現在已深切地體會到了。”
“這麼慘哪——”桑曉“格格”地笑了。小手在她的食物上掰了一塊肉餡最多的糌粑扭身塞在他嘴裏,“這就賞你吧。”
“唔……”衛風咀嚼着,點頭,“還不錯。”
“喂,告訴我你今年多大?”她用肩頭撞了撞他胳膊。
“三十二——”
“嘻嘻——”
“笑什麼?”
“隨便笑笑嘛——”她眨了眨眼睛,把頭倚在衛風的臂間,“你幹嗎不結婚呢?”
“我的職業非常危險,如果有了家室兒女,我會整天想着他們,很難再身心投入工作了。”
“危險職業?就像今次你們尋找我父母一樣嗎?”
“聰明!”衛風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臉。
“耶,我最喜歡的探險家是托爾?海雅達爾!”桑曉也挺直身子,回拍了拍他的肩頭,“每次看《孤筏重洋》,我都會幻想自己跟着他在木筏上飄流呢——”
“你不怕嗎?”
“沒有什麼是能讓我害怕的!”她揚了揚小下巴,“你大概不知道,我曾經花了幾年時間,跟隨谷中一個老人練過太極呢,功夫很了得哦。”
衛風訝然失笑,“我的天,小姑娘,你還有什麼是未學過的?”
“關於這個問題,我得好好想想了——”話畢,她笑了。
衛風擁了擁她,“看來我以後遇有什麼不懂的,請教你就行了。”
“Noproblem!”她舉了舉手臂。
“哪有人這麼大言不慚的……你知道嗎?外面的世界很複雜,無論是……”
教育工作,已經徐徐展開了。
天漸漸黑了,兩人躡手躡腳進了家門。剛轉過照壁,便看見蘇雷正背着手倚站在胭脂梅樹下,臉冷冷地瞅着他們。
“有事嗎,蘇雷?”衛風既然親親熱熱地拖着桑曉的小手,自然也曉得裝聾作啞。
“冰釋前嫌哪,很開心是不是?”蘇雷冷冷地哼了一聲,“居然連晚飯也不回來吃,害得我和向擎看着熱騰騰的東西等了好半天!”
衛風咳了一聲,“我們今天沒啥胃口,不想吃晚飯了。”
“是啊,我們不想吃晚飯了耶,不行嗎?”桑曉也揚起小下巴。
“昨天不知誰還死翹翹呢,今天就臭神氣,定是私訂終身去了?”
“你胡說什麼!”桑曉小臉微紅,縮在衛風背後朝他瞪眼珠子。
“我胡說?”蘇雷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尖兒,“我這就叫胡說?還有人胡搞呢,準備正式來一盅老牛吃嫩草!”
“你!”桑曉火了,紅着臉跳起來正要頂嘴——
蘇雷豈是任人呆罵的,立即截在她面前說出重點:“別你你我我了,剛才老媽媽通知我們,你爸爸回來啦,想見一見我們!”
“呃……爸爸回來了?太好啦!”桑曉尖叫着,隨即上前把手上的吃剩的糌杷塞給蘇雷,然後轉身拖着衛風的手臂就朝父母房中跑去。
“喂!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蘇雷張大嘴巴舉了舉手中的紙包包,“是在暗示我多餘嗎?”
“不,你很重要!”桑曉回頭低叫。
“所以,你必須保護好手中的糌杷,那是桑桑今晚的宵夜。”衛風及時附和。
桑曉咧嘴直笑,“是的,那是我的宵夜!”
蘇雷瞪了兩人一眼,慢騰騰地跟着二個連在—塊的身影穿過天井,步上石梯,來到藍翠思的房門前。
桑曉上前敲門,待裏間傳來回應,桑曉立即一步跳了進去……半晌,她興奮地伸出小腦袋朝他們低叫:“快進來快進來,我爸爸真的在呢!”
衛風和蘇雷對望一眼,立即步入門中。
下一刻,衛風和蘇雷同樣顯示出應該不算很新鮮的驚異神色。白遠康的面容,一如他妻子一樣,有着二十多歲時的年輕英俊。
他頭上戴着用上等緞子和羊皮做的氈帽,身上穿着深藍色的納西袍,渾身上下透着恰到好處的儒雅,舉止言談中蘊藏着一股無法用飾物裝扮而來的祥和氣度。
總之,這兩夫婦,就恍如凝結在時光隧道中的一對鮮活的靈體,用不可能的姿態,站在自詡閱歷豐富經驗老到的衛風與蘇雷面前!
白遠康微笑着問好:“你們好,能認識兩位,我很高興。”連嗓音都透着一股奇特的寧靜。
兩人立即回復常態,禮貌回應,在倚西牆放着的一溜長竹凳上坐下。
白遠康在房子正中一張竹編方桌旁坐下,擺開早已擱在上面的精緻的竹制茶具,又用竹勺子在一個雕着東巴象形文字圖騰的竹罐子裏勺出一種暗紫的茶葉,放在主壺裏……旁邊小巧的土燒瓦爐上早已煮着水了。
他一邊氣度悠閑地做着這些事,一邊微笑着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衛先生。或許,我和我女兒一樣,叫你衛風吧+”
“當然可以。在此,我先謝謝你們數天來的盛情款待。”衛風迅速回復冷靜,眼尾覷見桑曉正與母親兩人並排坐在東側的竹椅子上。桑曉身子斜倚向母親的方向,似乎很崇拜地看着父親的一舉一動。藍翠思倒是端正着身子,並沒有像一般母親那樣親密地摟着女兒,然而,視線每每觸及桑曉,眼神又是異常地寵愛。
“因為尋找我們,令你們屢次身陷險境,讓我和內子非常過意不去。”白遠康的謙恭總是恰到好處。
“每每想到委託人藍老先生只是想得個安心而已,我們無論多麼艱難也會堅持下去。”衛風刻意挑起女主人的鄉愁。果然,他感覺到藍翠思微微一怔,但在眨眼間又回復原狀。
“就是姥爺嗎?”桑曉很大聲地問衛風。
衛風點點頭。坐在她旁邊的母親朝她輕聲說了一句什麼,桑曉嘟了嘟嘴,不做聲了。
“那麼,我們一家三口在此請求衛先生與同伴,回去后就和我岳父說在滇藏地界遍尋不着我和內子的蹤影,行嗎?”白遠康一邊說話,一邊上前在兩人旁邊的小几上擺上香茶。
衛風點頭謝過,微嘗一口,立時覺得滿室異香縈繞,這樣的清雋,在俗世之中,無論用多少金錢鋪墊,也無法享用。
“這樣說,是希望他們不再懷着希翼?”
白遠康微微一笑,
“數年前我回複信件的原因,就是希望他們不要再犧牲人力物力尋找我們,若你把這次經歷說出去,兩老必然會親身前來查探霧谷,那樣只會令兩老舟車勞頓,實在徒勞無益……就讓一切在時光中淡忘吧,保持現狀會令兩位老人家更安詳一些。當然,如果你們也像我和內子一樣,不回隻字,從此留在谷中,也絕對可以。”
衛風望見對面的桑曉立時僵起一張小臉,咬住嘴唇瞪着他,不禁有些好笑,便說:“我不會留下,但我會應承你的要求。”
“哦?那麼,你們的同伴呢?他們是否願意留下?”白遠康淡笑着望向蘇雷。
衛風是何等聰明,幾乎立即看出白遠康眼中洞悉的意味——蘇雷為人傲然冷慢,每被同輩人排斥,而向擎自小便四處漂泊,從不在意以何處為家,這個世外桃源分明就是為他們量身訂做的!同樣,當日的白遠康與藍翠思在塵世間或許也有一些難以解決的煩憂,所以甘願以“死”昭示親人,藏身此地,終其一生……
“我尊重他們的意願。”衛風淡然地說,然後又不留間歇地道:“我還有一事想徵詢白先生的同意。”
“請說。”白遠康微微一笑,毫不介意話題被衛風赫然扭轉。
“我想帶桑曉一同離開。”
衛風立時感覺坐在竹椅上的藍翠思全身一顫。
白遠康似乎也有點兒意外,卻迅速恢復常態,“為什麼?”
“我相信,你們必定能猜出原因。”衛風語氣輕淡,說話間視線睨向桑曉。她正垂下眼帘,緊握着小手置於膝上。微微蒼白的小臉,除了陳舊的哀憐,還有一股新生的希翼。
眾人沉默。
半開的窗滑過一股清涼,拂醒那一位嫵媚絕艷的母親。她扭頭看着桑曉,玉手一下一下地撫着女兒的漆黑油亮的頭髮,輕聲說:“好吧,你帶桑格兒走吧。”
“謝謝——”衛風不卑不亢地說完,然後站起來向桑曉伸出手。
桑曉猶豫地望了望父母,半晌,一咬唇,“撲通”跳下竹椅向衛風走來。衛風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那姿勢彷彿再一次向桑曉保證,同時也告訴所有的人,他絕對不會違背承諾。
“但我有條件的。”藍翠思輕聲淺語。窗外的風扯來一縷雲彩,輕輕掩在月牙兒的臉上。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卻仍然聽見那把柔軟如清泉般的嗓音:
“你必須娶她為妻。”
“好——’
“在你這麼爽朗地應允后,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也就是說,如果你聽完我的話,反悔也是可以的。”
“請說。”
“桑格兒只是個少女,她暫時不能擔當妻子的義務和責任,無論這個過程需要花費多少年月,你也得永遠忠於這段婚姻。或許,這樣的承諾不能保證些什麼,但我相信你的人格,同時也相信你是有力量承受承諾與將來的人。”
耶?有名無實?蘇雷怪叫一聲。這和領養個女兒有什麼區別?他壓着聲音向衛風說:“老大,你要想清想楚耶,衛家只有你一個男丁……”
衛風看也沒看他,“這我知道。我應承。”
桑曉眼眶剎時通紅,“爸爸媽媽……我也會照顧自己的……”
久沒做聲的白遠康望了女兒一眼,緩緩地說:“你的離開或許就是一個新的開始,畢竟這兒的一切,總讓你覺得難堪——”
臭口蘇雷非常及時地噴出臭氣,
“也是啊,現下醫學先進,或許能找出這種停止發育症的原因哪,聽說什麼染色體異常或基因突變等等病症都有對付的方法啦,反正總比窩在這裏好……”
桑曉聽得小臉都白了,身子縮在衛風身側,小手無措地縮在膝蓋上互搓着。衛風連忙擁緊她,扭頭朝蘇雷狠瞪了一眼,“你立即給我閉嘴!”
白遠康和妻子對望一眼,半晌,他朝妻子一點頭,扭頭向衛風說:“原因我們早就找到了。”
衛風一驚。
桑曉低叫:“爸爸,你從沒說過!”
白遠康的臉漸漸浮現出一股與他的悠閑氣度相悖逆的惶惑神色。
他垂眼啜了一口茶,藉以平復情緒,再抬眼之際,已回復一臉的寧靜,
“我們不說,一方面是覺得難以面對你,別一方面是渴望儘快找到解決的方法。然而,這麼多年,我和你媽媽,還有長老,始終想不出最妥善的處理辦法。”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當年,我和你媽媽因為飛機失事,而身陷大黑峽,同機的兩個人早已死去,你媽媽也摔傷了腳,幸好我並無大礙……後來,當我們爬到一方平台的時候,你媽媽發現她身後有條縫隙……”
“這些你小時候就和我說過了。”桑曉輕聲說。
“對,桑桑你過來……”白遠康朝她遞過手。桑曉“撲通”跳下椅子朝父親走去。
他微笑着輕輕撫了撫女兒的臉,輕聲說:“你和媽媽到廚房弄些糕點過來,我和衛風要聊些別的事。”
桑曉頓了一頓,回身望了衛風一眼,便和母親一同進了側門。
“接下來的事,我們就如同你們現在在谷中一樣,悠閑地生活下來。霧谷里有各種豐富的礦源,各處匯流而至的水質也擁有奇異的治病功能,遍地的草藥皆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最難得的是,這兒的人親和友善,知足常樂。我和內子驚喜萬分,真的以為自己是身在蓬萊仙境了,便安心地待在谷里。我在大學時主修機械工業,內子讀醫,我們快樂地為谷里奉獻着自己的知識,這無疑為谷里的生產和醫學添加了巨大的力量。不過,閑暇之際,我和內子會非常留意那些精通草藥藥性、經學、歷史並有着異於常人的智慧和修為的谷中長者。他們好像從不生病,也不顯老。我們都在疑惑,神采奕奕的他們是多大年紀,寺院內鬚髮皆白,卻又臉色紅潤的高僧究竟有多少年歲。”
衛風和蘇雷互望一眼,心中明白,白遠康有意說出秘密了。
白遠康微微一笑,繼續說:
“終於有一天,真相被揭開了!長老問我是否願意長留此地,我們立即回答願意——當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死去的時候,正好是新生的開始啊。長老便詢問我們,是否願意修鍊內乘瑜珈,這種修為能令人身體更顯強壯,心境更加平和,壽命自然會比較長一些。但因為霧谷的環境與外界有異,所以修鍊之人,不可再離開霧谷……”
“原來如此……”衛風沉吟,半晌又問,“不修鍊也可以吧?”
“是的,在霧谷沒有人會強迫你做任何事。其實,這種密乘意念修習……就如同你們看武俠小說中提到的內功心法一樣,並非十分神秘。在這裏我不便多說……除非你們願意長留谷中……”
“你們的目的,是渴望自己能延年益壽?或許長生不死?”衛風冷冷地問。
白遠康也不生氣,“無論結果如何,沒有人強迫過我們做任何事。每一個人都可以申請這樣,也可以拒絕那樣,都是自願的。”
“那桑曉不能長大的原因——她也參與?”
“不!她從小就不屑這些,但……她身體上的怪異絕對和我們的修鍊內乘心法有關……”
衛風突地打了一個冷顫!
“當年,我和內子是年少夫婦,一旦生活安定,夫妻間……自然也會有親密行為。就在我和內子同時修鍊密乘之後,有一天,內子和我說覺得腹部微微隆起,有輕微蠕動的感覺。”說話間,白遠康的臉明顯露出痛苦的神色。
衛風臉色一變,“你的意思是,桑曉在母親的肚子裏,與你們同時修鍊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是的……”白遠康微垂眼帘,略顯艱難地說,
“內子發現懷孕后,立即停止了修鍊……桑曉出生后,我們一直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因為谷中從未有這種怪事發生。直至這十年間,她沒有再長大,我和內子才猛然醒悟這回事——事實上,這種修鍊本來就是成年人才能做的,而且修鍊期間,必須禁慾……”
“我的天啊……這,這很怪異吧……”蘇雷低叫。
衛風立即追問,“桑曉究竟有多大?”
“二十六歲。”
“我的天啊……”臭口蘇雷再度打岔,“桑曉真冤耶,白耗了十年哪,這很難搞耶,醫學再發達也難以解決耶……”
“這兒的環境非常獨特,修鍊內乘心法的人,不可以輕易離谷,即使離開,歷時也不能過久,否則會迅速衰老,回複本來的年紀面貌。”半晌,白遠康抬起頭又道:
“因此,我渴望谷外的環境能令桑曉回復正常,衛先生,你一定要細心照顧她,愛惜她,她是我們惟一的女兒……”
衛風肅然點頭。他的神色,他的姿勢,對於有着敏銳觸覺的人來說,比來自口頭上的再三的保證更為堅定。白遠康心裏的親情牽扯,在他無聲的肯定下,似乎平復了些。
這時,藍翠思和桑曉捧着兩小碟筍片和小糕點進來。桑曉一踏入門邊便起勁地打量着衛風的神色,明顯得不得了。衛風覺得她骨碌碌轉着的眼珠子神情很可愛——看來這個長着個成熟腦袋的女孩一點兒也不喜歡掩飾情感,若帶回家裏后,得把她拴在身旁教育一段日子,否則准出亂子。
藍翠思安靜地坐在丈夫旁邊,沒有說話。然後,夫妻二人不時望向桑曉的目光,卻明顯帶着濃濃的關愛與憂愁。一時間,氣氛有點凡沉重了。
“衛風……我就叫你衛風好嗎?”藍翠思突然問。
“好的。”
“既然你已經應承了外子的請求,那麼,就請你在霧谷的守護之神——情侶雪山面前跪拜,向它們承諾娶桑曉為妻。”她溫柔的語調下,言語總是簡單扼要,應該是一個不喜圓滑之人。
“嗬,還要宣誓就職?”蘇雷一愣,隨即撞了撞衛風的手,壓着聲音說:
“這種面向雪山的婚姻承諾在古納西族中是很重要儀式,一旦違約,會被詛咒的!也就是說,你今生只能娶這個長不大的東西,你要想清想楚才好!”
未等衛風回話,藍翠思又說:
“承諾在心,如果想清楚了,就不必在乎今天或明天,適逢今晚月色不錯,霧也散了不少,我們就到外面去吧。”她神情柔軟,扼要的言辭下有着不容駁斥的氣度。說話間,早已站起身子。
衛風沒有理睬蘇雷,立即站起身子,向站在母親身邊、滿臉嬌羞的桑曉伸出大手。
“喂,老大你想清楚啊!”蘇雷連忙追在他的另一邊,用粵語努力提醒這個被“奇情”所困的“可憐”的男人,
“結婚嘛,吃葷是重要環節,總不成你長年吃齋去吧?興許得再等上二三十年呢,那咋辦哪?”
衛風一邊拉着桑曉,一邊湊向蘇雷的耳朵說:“如果要我選擇,有感覺比吃葷重要N倍。還有,你今天的嘴很臭,早上沒刷牙嗎?”
“是耶,你吃葷過多,嘴巴臭死了,早上沒刷牙嗎?”桑曉給了蘇雷一記白眼,拉着衛風小跑着跟上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