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車子駛進樓底停車場入口時,喬碩習慣性地伸頭往上一望,小公寓向南的窗戶竟然黑沉沉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匆匆泊好車后,他大步至電梯旁,心中不停思索,按鈕時手指竟然抖了一下。
每晚九點,寧瓏總是弄好一桌子的菜,亮着桔子型的磨砂吊燈,窩在沙發上不停地按着電視搖控。及至聽到他開門聲,便會懶洋洋地轉過身子,眯着眼睛看着他扯松領帶,換上拖鞋,走進浴室。沐浴出來之時,等待他的便是滿桌熱騰騰的飯菜。
她總說自己已經偷吃過了,然後拈起小青菜慢吞吞地咽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人生百態,聊着八點檔的劇情,要他答一些莫明其妙的智力問題……每每天花亂墜,胡說不休,姿態悠閑得像個不知憂愁的小女孩……
旋開門把,屋裏一片漆黑,空間洋溢着淡淡的孤寂與不安。他按亮燈,站在空空的餐桌旁邊,輕輕叫喚:“玲瓏?”周圍響起細微的迴音,卻不是他期待的嬌慵的回應。喬碩又大聲呼叫了幾遍,回應他的,仍然是一室的冷清。
心中狐疑加劇,喬碩衝進卧室,拉開衣櫃門,內中仍然掛着寧瓏不少的衣服,然而,放在下層的旅行袋不見了。他陡然慌張——她現在在哪?是否正搖晃地走在泥路邊?是否正有高速的泥頭車在她身邊飛駛而過?
一雙已經沁出汗水的大手飛快地按了她的手機號碼,裏面傳來播音小姐正規的粵語:該號碼已被停用。
“怎麼回事?”喬碩驀然睜大眼睛喃喃自問。眼角餘光里,他看見梳妝枱上一顆水晶球下壓着一張小小的紙條。碩:
我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
不要揣測原因,我只是外出散心。
還有,我不會在路邊亂晃,我向來喜歡走小路,那兒沒有泥頭車。
我會想念你,想念曾經的日子。
寧瓏
她知道了,她該死的早就全知道了!只是,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他剛剛習慣身邊有她的時候又選擇離開?短短三個多月,他夢中的綠美,已經沒有了一臉的哀愁,已經懂得微笑了。那略略眯起的眼睛,彎起小嘴,已經慢慢變成了寧瓏的模樣了。
她有着綠美永遠也沒有的自信,更不會輕易地嘆氣和憂傷;她溫柔,但不懦弱;她喜歡微笑,微彎的眼眸里藏着閃爍靈動的慧黠。那種聰慧,總是讓他以為,她只須對他輕輕一覷,便能闖進他心裏,而她不那麼做,只為尊重他,愛他。
她從不主動問他的事,也不問前天他在公園和蘭茜說過些什麼。但她懂,她彷彿什麼都懂!該死!她為什麼不捉着他手臂,紅着眼睛把心中疑慮問個明明白白!她的揣測或許會偏頗了原來的意思,比如說,字條中,關於他對綠美的事的隱晦!
他沒有想過對寧瓏說綠美的事,更不會提及她真正吸引他的是因為她長着一張酷似前妻的面孔,卻絕對想過對她坦言那天在郊野公園和蘭茜的談話。然而,心中隱有重重憂慮,欲理還亂,欲言又止。
或許,綠美曾是他心中的最愛,最美好的回憶,他一直想把這份情深埋心中,與之同生,與之同死。即使決意與寧瓏在一起,決意對她承諾終生的時候,他也是一再地告訴自己,綠美與寧瓏,合二為一,那是對綠美的愛的延續……
他沒有內疚,他告訴自己,會一輩子寵愛和珍惜寧瓏,非常地……這已經夠了,不是嗎?
但寧瓏,這個獨特的女孩,她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安然自若,那完全有別於綠美的性情,讓他不得不時刻明白,懷中的女人是寧瓏,不是綠美……他覺得矛盾,甚至有些下意識地排斥……
現在,他突然得悉寧瓏可能知曉一切的時候,竟然心慌內疚,害怕那小女子會生氣,會妒忌,會……莫明其妙地舍他而去,最令他害怕的是,寧瓏……會不會自殺?
“噢,不會的!不會的!她與綠美完全不同,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喬碩擰緊濃眉,在廳中來回踱步,嘴裏不停地喃喃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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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他對蘭茜說了句:“你是明白人。”
蘭茜從來不討厭這個大哥,加之上次在浴室不慎推倒那個刁蠻趙太太的事也是他幫忙擺平的,便淡然回應:“是的。不過,據我了解,這個女子長着和嫂嫂一樣的臉孔,奶奶不會喜歡她,婆婆也一樣。大哥,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喬家不會再接受一個酷似綠美的媳婦!特別是出身不算很好,不會為‘喬氏’帶來利益的媳婦。”她朝遠處的寧瓏呶呶嘴。
喬碩心腔剎時緊縮。他回身望了望寧瓏,再扭頭望着蘭茜,沒說任何話。
蘭茜聳聳肩,“其實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婆婆總會替我說話,喬健也不敢玩女人玩得太過明目張胆,因為我是陳雷雲的女兒,因為我是‘雷雲’連鎖超市的太子女!”
喬碩垂下眼帘,半晌才吐出一句:“無論什麼原因,起碼他們沒有想過要拆散你們。”
“或許吧,大哥……我一向敬重你,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可以讓她受任何傷害。”話畢,蘭茜再望了望遠處的寧瓏一眼,扭身而去……
這幾天他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心煩意亂,坐卧不寧!莫不是這個小女人誤會蘭茜了?
“你這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小女人!”喬碩禁不住一腔的憂心和怒火,對着漆黑的卧室連連低吼。隨即抄起車匙,朝門外衝去……
在外駕着車子在那些偏僻的小路尋找了一整夜,第二天,喬碩精疲力竭回到“喬氏集團”副總裁室。
這兒總是窗明几淨,擺設簡潔實用。喬碩半閉着眼睛,倒在黑色的椅子上,目光愴然穿梭在這一間管轄着過千人的員工的辦公室內,然後把視線停在桌面上,那個用鍍白金相框精鑲的綠美的相片……
眼眶迅速氤氳一片,淚,男人的淚,積蓄蘊釀,酸熱刺痛,只為他心中突然萌生一份醒悟——這段日子,他已經沒有在工作疲倦之時捧着前妻的相片喃喃輕語了,因為他不時地感覺內心萌動着一股激越的快樂,那是因為寧瓏而衍生的——心中突然歉疚,他應該把綠美的相片用溫柔的動作包好放進抽屜里,桌面上,擺放的應該是寧瓏的相片……
晚上八點左右,寧瓏提着小小的旅行袋搬進新居。房東交待清楚,拿過租金喜滋滋地離開了。寧瓏立即奔向南邊的窗戶——那個位置,正對着她以前居住的小公寓。
兩處居所其實都是同一區的住宅樓宇,以前的是A排12座,現在是B排16座。A、B、C、D、E五座三十多棟的住宅樓呈梯形豎立,其中一個缺口就是小區入口處。住宅樓的中央是屋苑的會所,內中設置中西餐廳、超市、酒店及各種康樂設施。
她沒想過要離開香港,畢竟現在一人身兩人命,以她的性格,總是小心為上。又或者,此處能觸目所及昔日溫馨的小窩,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舉動。
離開喬碩一整天了,很想他。這個帶着沉重感情包袱的男人,對家庭,對愛情,總是處於難以取捨、猶豫不決之中。當初,如果他堅定立場選擇綠美,就應該抽身離開喬家,這樣就不會導致妻子慘死,今天更不會和自己牽扯在一起。
安頓好簡單的行李,寧瓏輕趴在窗前,打開從小公寓帶來的隨身聽。耳畔,響起RichardMarx的《RiShtherewaiting》(此情可待)。
無論你在何處
無論你在做什麼
我將會在這裏等待你
我會用所有的時間等待這份不知何時完結的思念
直至華燈初上,她仍然反覆地聽着。淚水在聽了一個多小時后才慢慢地淌下臉頰,流進嘴裏……
面對家人時,因為不想他們擔心,她告別得雲淡風輕,悠然自得。然而,也只有這樣性情的人,才會在心愛的男人懷裏顯露軟弱。可惜,她心愛的男人,愛着的,卻不是她……
試問,她還能和誰說去?
八點三十分,寧瓏捧着麵條又坐回窗前。吃畢,隨手把碗放在身邊,懶懶地趴在窗沿上。九點,她看見一輛似乎是藍色的車子緩緩駛至小公寓的樓下,她幾乎能夠猜出,這是喬碩的車子。
車子一直停着,就停在喬碩以前等她下樓的位置,一盞十珠路燈的旁邊。兩個小時后,車子終於慢慢駛離,那緩慢啟動的姿態,彷彿有着不舍。她眼眶一紅——他愛的不是自己,怎麼可能在看到她離開的字條后,仍然停留這麼久的時間?
第三天晚上九點,車子又準時到達,仍然是固定的位置。兩小時后,又再緩慢地離去。寧瓏呆立窗前,紅着眼圈,輕輕放下今天特意買回的望遠鏡——果然是喬碩!那種篤定,彷彿只是等着接載樓上的她外出購物和吃飯,甚至沒有驚動時常倚坐在不遠處樹陰下的那對年邁的夫妻。
寧瓏心中溫暖驚喜,卻又隱隱擔憂——他會堅持多久?三天?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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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氏集團”的大老闆喬傑,對於養子這幾個月來每天晚上不在家中歇息,閑暇時和某名女子秘密來往的事略有風聞。他沉吟良久,決定不作干預,畢竟,這個養子一向對他十分孝順,就算經歷過綠美那件事,雖然心中百般痛苦,行為上卻沒有十分明顯的抗拒,然而,這並不代表,養子心中沒有怨憤,因為他深愛的妻子,是被他們間接害死的!
當然,這不代表他們會因此對綠美所做過的事而內疚!每一個身懷喬家血脈的人,對日本人的深惡痛絕是永遠也不可能消除的,等於他父親永遠也不可能再站於母親面前一樣,這是一份至死的怨恨!永遠不能打開的死結!
喬碩不聽他的勸告娶了綠美,註定就要悲劇收場!也註定了他不可能有強勁的反抗,因為,如果他與“喬氏”硬撐,會失去現在所有的一切,名譽,地位,金錢……
然而,喬碩的沉默令喬傑有些心驚,他不知道養子的心究竟在想些什麼——親情真能抵消一切怨恨?抑或伺機而動?他不知道,卻開始暗生疑惑……
綠美死後半年,夫婦二人開始不斷為喬碩物色妻子,以希望安撫他的失妻之痛,也安排他相親好幾次,都是富貴人家的女孩兒,樣子中上,年紀也輕。
每有養父母勒令的相親活動,喬碩都會準時到會,卻絕對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正眼也不望那些見了他便羞答答的女孩兒。事後,無論女方如何有心有意,他也總是默然搖頭,真可謂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了……
幾天前,蘭茜一個無心之失,竟然就把大哥喬碩的新女友長得和綠美一個樣兒的事告訴了丈夫,喬健大為震驚,立即告知父母,這一下,整個喬家直如平地驚雷,風雲變色!
喬奶奶臉色鐵青地跌坐在睡椅上,用拐杖狠狠敲着地板,顫聲說:“我們疼了他二十多年啊,供書教學的,又讓他當上個副總裁!自從那個臭日本娘們死後,我們不也四處為他的婚事奔波勞碌?可是他看也不看那些女孩們,硬是孤家寡人地過了幾年,與我們沒有關係哪……現下卻找了個和那臭日本長成一個樣兒的女人?這不就是搞無聲抗議?他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奶奶放我在眼裏?”
喬傑和妻子一個勁應着,拚命安撫老人家,最後拍着胸口保證,說這個和綠美長成一個樣兒的女人,永遠是沒可能進入喬家大門的,那喬老太太才算順了些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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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瓏已經離開他十多天了。喬碩旋過椅子,眯起略顯青黑的眼睛望向窗外淺藍的天空。那小女人究竟在哪?如果偵探社再無消息的話,恐怕要求寧玲說出妹妹的下落,以肯定她是否安全了。
這段時間,喬碩每到晚上,先驅車回家看望女兒,與她一同進餐后,陪她看兒童節目。八點三十分,他再度離家,驅車前往小公寓樓下,然後倚在車頭抽煙,看三三兩兩相偕偎依的行人,等至偌大的空間只剩下他的車子和他自己,才慢慢離去。
寧瓏離開后的第二天,他已經從張明口中試出,寧瓏到外國讀書。他立即動用人事關係,調查出境記錄,結果如他所料,她沒有離開香港。
這個慧黠的小女人生氣了,她要躲起來和他玩捉迷藏?又或者,她正閃躲在他身後的某一處樹陰下,準備出奇不意地衝上前,捂住他的眼睛咭咭地笑出聲來?
他一直強迫自己這樣想,只為不肯相信在他不知不覺地依戀上她的同時,這小女人竟是忍受不了他總是處理失誤的情感爛賬,失心而逃。
一陣敲門聲再度響起,秘書小姐交來一份計劃書,說是喬總裁要他親自處理,因為內中牽扯的生意金額高達一千萬。
喬碩木然點頭,伸手接過計劃書,緩緩揭開,是一種命名為美容食品的水果速食系列,就是把水果乾製成不含糖分的低卡路里飲品或調製成速食或零食。喬碩快速瀏覽一下內容,心中立時想到一系列的蓮藕食品——蓮藕,是他認識寧瓏的媒介啊。
內線電話赫然響起,喬碩拿起話筒,是養父叫他到總裁室問及這份計劃書的事。
喬碩拿着計劃書,步出辦公室,坐電梯直上十九樓,步入這間豪華瑰麗得如同宮殿般的總裁室,商議看計劃書後的意見,然後垂頷聆聽養父的指示。
“準備怎麼弄?”喬傑親自遞了一杯咖啡給養子,轉身坐回大班椅里,眯着眼睛望向面前越顯深沉內斂的喬碩——自日本媳婦死後,他就是這樣子了。讓人摸不透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想得多了,自會疑神疑鬼。
“首要條件是選用一些在日常生活中頗顯健康的水果,比如蘋果、雪梨、蓮藕等等,至於香蕉和菠蘿這類,熱量高且性熱毒,若用太多科技過濾,會埋沒健康的意念,所以要淘汰……”
“對!”
“還有,盡量別添加色素和香料,只選用低聚糖或代糖,總之凡事以健康出發,並且要在這點上大做文章,但做了文章之後,果真是要落實到底的,不要東邊築牆西邊倒。”
“這點我最為放心,你這人做事最講原則啦。”喬傑笑了。
喬碩牽了牽嘴角,沒說話。
喬傑一頓,盯着養子輕聲問:“碩兒,聽說你有女朋友了?”
喬碩微微一愣,卻不意外,以養父現在對自己的態度,可謂七成相信三成疑慮,對於自己的傳聞自會特別留意。
“是的!”他淡然回應。
喬傑看着養子,“哦……那什麼時候帶她回家給奶奶看看?”
喬碩眼光一閃,心中明白他們知道了些什麼,“遲些吧……”
“嗯——那女孩是哪裏人?”
“爸爸,你放心吧,也叫奶奶和媽媽放心吧,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這些事我會謹慎處理的……”喬碩站起身子,望着養父,特意把“謹慎”二個加重了語氣,“難得我看上一個女孩,爸媽讓我自由發展好不?”
話畢,他向養父淡然一笑,然後以不想再研討這個問題的姿勢舉了舉手中的計劃書,“爸爸,我回去做個詳細的分析,再交給你看看?”
喬傑一下子愣住了,只得順勢輕點了點頭。喬碩便很禮貌地向父親道別一聲,大步向大門而去。
喬傑愣愣望着漸漸掩上的大門,心中再度驚覺,這孩子果真大了,不再是那個他指向東邊走就不敢朝西邊望的孩子了!剛才他那一臉不容他人入侵的篤定已經明確告訴他,他很喜歡這個酷似前妻的女孩!這種行為,帶有明顯的挑釁意味!那麼,如果他們再強行干涉,是否真會惹怒了他?
把龐大的喬氏交給一個如此深沉精明,對喬家隱含怨恨的人打理,看來很有問題!喬傑輕旋着大班椅,心裏已經沒有了當年對綠美的疾“惡”如仇,而是如何保護喬氏的基業不受外人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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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碩疲憊地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才剛坐下,又一陣敲門聲響起,原來是秘書小姐送來替他在餐廳訂的晚餐和晚報。
打開飯盒,是蜜汁豬扒和西蘭花。他略一愣,抬頭看看了桌上的小鍾,七點了……
往常,那個小女人定是在熬湯了,她好像挺熱愛熬湯的,什麼紅蘿蔔玉米煲雞,鹹肉香茜鯇魚湯,鮮蝦蛋花冬瓜湯……天天變着不同的花樣,也不知她從哪裏學的。但他知道,無論她煮些什麼,都只是想他滿意。
思緒還在沉陷,喬碩用筷子輕輕往口裏撥着飯,另一隻手翻開晚報,隨意看着。下一刻,他目光悠然瞪大,視線定在晚報新聞版上的血紅色的大標題——
“年紀女郎酒後飄忽,慘遭車輪碾壓,危在旦夕!”旁邊一副朦朧的小圖片,隱約見着那倒卧地上的女孩有一頭長發,身穿白衣……
喬碩只覺全身血液在瞬間全然凝固——腦際完全空白,咽部無法呼吸,有立即死去的感覺……
他凄然狂吼,扯過外套朝門外飛跑而去。秘書小姐剛巧自副總裁室前走過,幾乎被他撞得向後倒仰,手中的文件被直直撞飛向旁邊一名同事的頭上。那同事驚覺一團黑影朝自己臉面飛來,條件反射般向旁邊狠狠一撥。文件夾“嘩啦”一聲,數十張白紙飄飄揚揚,飛散一地,秘書小姐立即撲在地上瘋狂追逐撿拾——天啊,這可是機密文件哪,萬一泄露,會被炒魷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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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碩趕至那女傷者留住的醫院時,卻被守在深切治療部的警察擋在門外,說傷者家屬全部在場,叮囑拒見任何記者。喬碩低吼一聲,瘋了似的推開他直衝進去,那個警察嚇了一大跳,連忙揮着手一邊喝叫着一邊追趕。
喬碩朝前面的走廊撒腿狂奔,就在拐彎兒時,竟然把一個捧着針葯的護士撞得暈頭轉向!他臉色鐵青地揪住這個倒霉的護士問了半天,終於如願地站在那個女傷者的病房裏……然而,數秒之時,他的心跳率迅速下降,再回復正常……
向警察、護士及傷者親屬誠懇道歉后,喬碩慢慢踱出醫院跨上車子,朝小公寓的方向駛去……
站在樓下之時,喬碩抬頭,十六樓的窗戶依然漆黑一片,惶恐突然如排山倒海般直迫心頭,喬碩只覺身心虛軟,幾近崩潰,也不管自己正站在那裏,也不管自己正以什麼樣的姿態顯露人前,仰頭愴然大叫:“玲瓏……玲瓏,你在哪裏……我愛你——我愛你——”
此時的寧瓏,正一如既往窩在窗邊,用望遠鏡張望黑暗中的喬碩,猛然見他仰天大叫,那姿態悲愴憂傷、傷心欲絕!寧瓏的心突然痛得揪成一團,彷彿,她就能聽到喬碩正痛然大叫:“玲瓏,玲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她哭了,心中突然後悔——她究竟在生什麼氣?這個男人為了綠美,早已愛得心力交瘁……
既然愛他,為什麼不可以容忍他?她有一輩子的時間感動他,改變他,何以妒忌因為柔弱無助而凄慘死去的綠美?笨啊,她笨啊!
寧瓏淚如雨下,她有些後悔了……
因為家人不斷追問寧玲三妹的下落,偏寧瓏又不讓她說,氣得向來直話直說的寧玲在電話里朝寧瓏大吼大叫,要她自動現身,收拾爛攤子,否則她就告訴媽媽和哥哥真相!
寧瓏沒辦法,只好親自打電話回家,胡亂編了個外國的小鎮的地址,然後說她在學習燒陶和繪畫,有什麼事找寧玲與她聯繫就是。寧玲又朝她吼叫,說如果她不和自己見上一面,看看她是否完完整整,沒損沒傷的,她還是要把她的事說出去!寧瓏沒辦法,只好答應和二姐見面。
隔天下午,寧玲腆着六個月的大肚子下了車,趙柏林隔着車窗對她再三叮囑:“別坐近走道的桌子,吃完后不要四處逛,等我來接你……”寧玲嘟起小嘴哼了丈夫一下,故意大動作地轉身邁入餐廳。
寧瓏隔着玻璃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輕嘆——這世界就是如此絕對,有人幸福無比,有人落難當場。
“哎,想不到我們兩姐妹的孩子年齡只相差三個月,世事真難料。我知道你這個人哪,從來就是敢做敢為的,偏又生成乖乖女的樣兒,騙得人真慘——”寧玲吃着乳酪蛋糕,口沒遮攔地說。
寧瓏略一垂眼,臉色不變地喝着果汁,心中泛起陣陣酸痛,自知自家姐姐不太會了解自己的心思,便淡然說:“你知道我一向渴望當媽媽,這可是好機會,當然不能放過。”
“飢不擇食?你可是從來沒有過‘飢’的樣子啊!”寧玲怪叫。
寧瓏被她惹笑了,“你自十三歲便開始整天對着鏡打扮,哪有留意過我的喜好。”
“這種喜好?哼,我是沒有,從小別大,只要我對你的行為擺出略顯好奇的神色,你便故弄玄虛。”
寧瓏聳聳肩,滿臉不置可否。
寧玲白了妹妹一眼,“喂,有沒有敲那男人一筆?哎,問也是白問,沒有吧?”
“全中——”寧瓏低頭喝了一口果汁。
“那男人是窮鬼?”
“不是……”
“豬啊你,那究竟是什麼男人啊,能令阿妹你倒貼財色?唉,算了算了,知道你不會說,反正有二姐我養着你。就算你將來生產後,找工作也不用擔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對了,我得找兩個保姆,咱們的孩子一塊帶。那些嬰兒用品小衣服什麼的我會全部買兩套,對了,一會我們兩個孕婦立即採購去!”
寧瓏淡然一笑——寧玲就是這個好,即使再刁蠻得一塌糊塗,終究天性善良,讓趙柏林曰之為獨特而可愛的小女人品格。
“別摩拳擦掌了,你老公剛才來電交待,三點正來餐廳接人,否則便惟我是問。”
“我看見他就煩,比管家婆還要啰嗦,再這樣我就回媽處住!”寧玲嘟起嘴巴,猛啜着果汁。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後這種無聊的抱怨不要再說了,對你不好,對姐夫不好,對孩子也不好。”寧瓏及時警告這個刁蠻任性的姐姐。
“知道了——”寧玲噘了噘嘴,點頭應允。
寧瓏啜了一口果汁,瞄着二姐淡然問:“有沒有……再碰到那個喬家二少奶奶?”
“沒啦,那臭女人嗅到我和老公的味兒就得趕緊開溜,不然我老公朝她利眸一瞪,立時嚇得她屁滾尿流,哈哈……”寧玲很得意地笑夠了,又說:“我們還碰過她大伯爺喬碩兩三次呢……”
“喬碩?”寧瓏“嚯”地抬頭。
“對啊,前天我和老公在尖沙咀的料理店就碰到他和客人在吃飯哪,他拉着柏林聊了幾句,說過幾天會到我們家和哥哥簽合作合同。噢,爸爸這回可樂了,能和‘喬氏’合作十年耶……”
寧玲喋喋不休地說著,卻不知她略略提及的一聲“喬碩”,已聽呆了坐在對面的寧瓏——她瞄着二姐,不動聲色地把話題轉回來:“喬碩信得過嗎?”
“柏林說他是個謹慎的人,做生意很守承諾,不過這陣子,他……”
“什麼事?”寧瓏立即追問。
“也不知是真是假耶,外頭有人傳他被女人拋棄喔!因為事前掩藏得好,那女人是圓是扁竟然沒人知道……這男人莫不是上輩子和女人結仇哪,老婆死後幾年恢復不過來,好不容易談個上心的,又慘遭拋棄……弄得自己又干又瘦,臉黑黑的像老了十年!”
又干又瘦?寧瓏一呆。
寧玲兀自感嘆:“那個擅自離開的女人大抵是一頭豬吧,這麼好的男人也不要……”她越說越小女孩口吻,大抵也有些替喬碩不值,更不知道她就是這隻豬的姐姐,便罵道:“這女人也真是豈有此理,嚴重影響我們這些聰明女人的形象,說她是一頭豬,也是豬之中最笨的豬……”
寧瓏心裏鬱悶,懶得理她,又小心說:“他、他托我把吊墜交給你的時候,精神很好的。”
“那就不知道噦,上次見他的是你又不是我,總之柏林說他現在眼圈青黑,精神萎靡,和他說話時感覺他的眼神總是飄忽着,像個失魂的人,卻又死硬撐着沒事人的樣子,讓人看着越發凄涼……”
寧瓏聽着,心中猛然扯痛.淚水無法抑止地滑出眼眶……她俯身,裝做綁結帆布鞋的鞋帶……一眨眼睛,地毯上,赫然灑上數朵濕黑的如櫻花般的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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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正,趙柏林果然準時來餐廳接老婆——他已自老婆口中知道小姨的事情,卻在可愛老婆的威脅利誘之下,承諾要保守秘密。寧玲要丈夫先載妹妹回家,寧瓏當然不肯泄露住處,堅持要自己坐出租車回家。寧玲拗不過妹妹,只好由她了。
出租車駛進觀塘,馬路兩旁都是巍然屹立的高樓大廈,藉著前方一幢樓層的外玻璃幕牆的倒影,清楚地看見幾個大型的金漆行書——“喬氏食品集團有限公司”。已經恍惚良久的心,再度一痛!也不管自己身在何處,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