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身朝裝的陳名夏緩緩向著宮廷深處的一處院落走去,和他剛剛二十齣頭的年紀相比,腳步顯得格外的緩慢而沉重。河南今夏水災,秋後又逢大旱,本應收穫的季節全省卻顆粒無收。奏請朝廷撥糧賑濟災民的摺子發來三天了,代初戰的皇帝處理朝政的六大議政王之首的瑞親王卻遲遲不肯下龍牌給戶部掉糧,今晨議事時自己再提此事,瑞親王卻以皇上南下用兵,朝廷正值用兵用響之時,不能浪費國家存糧於賤民之腹為借口,徹底拒絕了賑災的請求。他哪裏知道,天下,可於馬背上得之,卻不可於馬背上治之。民可載舟,亦可覆舟啊!
無可奈何中,他想到了京城中另一個擁有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利的龍牌的人——唯一的異姓王陳名秋!
陳名秋……反覆咀嚼着這名字,他腳步沉重的向秋在宮中的住處行去。雖然以秋憤時激俗的個性和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能夠請到龍牌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想到河南百姓正翹首企盼着朝廷的救濟,想到餓殍遍野的悲慘景象,內心深處對再見到秋的不安不忍不滿都已不再重要了。
通報之後,引路的太監很客氣的把他請了進去。行至庭院前,太監道:“王爺在花園裏彈琴,奴才們不敢擅入,請中丞大人一人前往吧。”
陳名夏點點頭,踏着雨後猶有些潮濕的林間小徑,循着那曲熟悉的《雨打芭蕉》,一步步深入着幽靜的小庭園。
古人云: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十年前的秋的琴音飽含着少年的意氣風發,聞之令人興高。如今這隻古曲卻浸湮着遊戲世事的悲涼,聽者不禁意傷。歲月,在他們彼此身上都烙下了抹不去的傷痕。
石徑盡頭,出現了一座暗紅色的小涼亭,亭間,是數年未曾相見的身影。隨着不知不覺中放輕的腳步,那憑欄彈奏的背影愈見清晰了,陳名夏卻不由停住了腳步。原以為見到這個救過自己,撫養過自己,又陷害過自己的人心情應是如海浪澎湃般的不平靜,可是望見那驟然清瘦了許多的熟悉身影,心底竟如澗間小溪,流過的只有淡淡的感傷。
“爺,陳中丞到了。”侍立一旁的幼惜輕聲提醒着秋。扶着她纖細的手臂,秋慢慢轉過身來。在那如白玉雕成的俊秀的臉龐上,本是神采飛揚的雙眸卻空洞無神地遊離着。回思着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頌度的那篇《貳臣傳》,陳名夏恍然明白了自己在無意間對着無可奈何中掙扎的心靈作了何等殘酷的傷害。
“大哥……”十年了,他都不曾這樣好好喚他一聲大哥。淚水,已在不知不覺中爬滿了年輕的面龐。
“你是來要這個的吧。”秋摸索着從琴案上拿起了那黃金鑄成的龍牌,遞向了陳明夏。
無語。
陳名秋伸出的手微微顫抖着,是因這沉甸甸的龍牌,還是為這一聲歷經人事變幻的多年以後的一句呼喚?
“大哥!”一聲撕心裂腹的呼喚,淚水中陳名夏跪在了秋的腳邊。可是縱然這淚水可以浸濕乾枯的黃河河床,那被呼喚的人都已不再看得見了。
噹啷一聲,秋將明黃色的龍牌扔在了地上,抓緊幼惜的手臂,頭也不回的走了。
即使回眸相望,被淚水洗滌的義弟的臉龐也不會映現在無神的黑眸中。既如此,給他想要的東西,然後,不再相望……
是決然,或是絕情?
那是最後的背影,亦是難忘的背影,鐫刻在心的,只有那時的淚……
這是陳名夏最後一次見到秋,從此天涯海角,人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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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紐——吱紐——
木製的車軸單調的摩擦聲在旅途的長夜中格外刺耳,在馬車的上下顛簸中,幼惜睡的並不安穩,輕輕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倚窗望向荒原的秋,在陳名夏的幫助下,他們離開京城已經月余了,總是保持着這個姿勢的秋是否曾有片刻入眠?幼惜不能肯定,可是她知道,黑暗就像嚴冬的霜凍,正在一點點蠶食着秋僅存的意志。過去的十年中,他像不斷變幻着顏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中等待着夏雨帶來的一絲清涼,可是眼前的他卻墜入了一團名為“黑色”的火焰,積蓄着最後的一點力量,他要燃燒再燃燒,燃盡自己,也燃盡世界。今夜,他們都註定失眠了。
“這段路有點單調,不過過了前面的小山丘,就是江南的綠色了。”
夕陽將落時,車夫曾這樣說過。
窗外的景色曾變嗎?窗外的景色會變嗎?
這樣問着自己的秋只能在眼前一片霧蒙蒙的白色中渴求着前方的綠色。向南,再向南,他只想再去見他們最後一面。
軒轅勁,一個用愛作名義奪走他一切的愛人,最後更偷走了他平淡無波的心。
還有八弟陳佟為,一個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了他的弟弟……
當年軒轅勁兵破許州城並俘虜了他后,一路勢如破竹南下直攻向京都。朝廷立刻調派了在南方鎮壓農民叛亂的重兵前往北方,在距京城僅200里的鎮江擺開陣勢與葉赫族大軍對決。攻勢受阻使得葉赫士氣低落,陳名夏在此時提出以退為進的對策,一方面向耀王朝求和,另一方面則煽動和相助南方叛亂軍加緊進攻。考慮到南方的局勢緊張,為了儘快北兵南調,耀王朝的議和使臣八王爺陳佟為答應了慶國的求和之議,但前提是交還被俘的四王爺陳名秋。而這,卻是軒轅勁萬死不能答應的條件。談判僵持了數日後,慶國提出了由公主軒轅萍出嫁八王和親的替代建議,而陳佟為出人意料的竟接受了提議。議和成功了,他帶着新婚的美嬌娘回去了金碧輝煌的宮殿,留下了在軒轅大汗的行軍帳中被迫接受禁臠身份的陳名秋,一個曾經有着高傲的自尊的四王爺……
獨在宮中的最後那段日子他在內心的煎熬中反覆掙扎,多想就這樣拋下一切從此遠走,可是他辦不到。人可以遠去,可是他的心還在記掛這種種未了解的孽緣,不得解脫。對守候在身後十年的軒轅勁的愛,對與自己有國恨家仇的軒轅勁的恨。對背叛拋棄自己的八弟的恨,對從前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小小的八弟的愛……
黑暗中的孤獨,寂寞,在一點點蠶食着十年來包裹着心的僵硬的外殼,這一次的心痛,讓他幾近瘋狂的無奈,無法自抑。
“客官,有個書生想搭您的車南行,您看這出門在外,又是荒山野嶺的,他一個文弱書生獨行,您是不是行個方便?”馬夫停下了車,隔着車帳小聲問道。
幼惜看看毫無反應的秋,不知所措的咬咬櫻唇,終於下定決心道:“那就請那位公子上來吧。”話音落下,一個手提大藥箱的年輕書生笨手笨腳的爬上車來,口裏不斷道謝道:“多謝這位小姐,還有這位……公子吧,在下在路上丟了錢袋,雇不起車馬代步,正為難如何扛着這藥箱前行呢。”
“我不是什麼小姐,這位才是我家主子。”幼惜指指秋,喃喃道。
“噢,那也沒關係,其實剛剛姑娘開口邀我上車前,我還在想,要是你們不肯載我,至少我也要厚着臉皮求你們載上我這個藥箱,我就跟在後面跑好了。正所謂,葯在人在,葯亡人亡。”書生打開藥箱,獻寶似的指着滿藥箱的藥材道,“公子請看,我這藥箱裏可是藥材齊備,應有盡有,您看,這是……”
“我家公子看不見。”幼惜看看臉色越發陰沉的秋,連忙打斷了喋喋不休的書生,“還沒請教公子名姓,也好有個稱呼。”
“噢,是是,在下姓李名渭表字璟和,河南人氏,家中只有一個老母,跟着在下的兄長過活。”
“誰來盤問你的家世了?”幼惜笑道,“我家主子姓陳,奴家姓宋,敢問李公子要往哪裏去啊?”
“在下是軍醫,應招前往南方平叛大軍中效力的,兩位是要去……”
“和你一樣。”陳名秋從牙縫中蹦出冰冷冷的幾個字。
餘下的幾天路程中,陳名秋依然極少開口,幼惜像是避嫌似的總是不着痕迹的躲避着李渭的攀談,只是在車子的角落裏一邊安靜的作着針線活,一邊偷偷打量着秋。倒是李渭便是無人答理也總是一個人說個不停。
“陳公子,你這眼睛遇上了我,保證給你治好,只要再紮上幾針就沒問題了。看,一針,兩針,三針,好了,現在你能看見我了嗎?什麼,還不行啊,看來比我想的還要麻煩,那就再扎幾天吧,好在路途還長。”
“宋姑娘,多謝你倒水給我喝。哎呦,我不是故意沒接好的,實在是剛剛馬車顛的厲害,灑了你一身水,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啊。”
“陳公子……”
“宋姑娘……”
沒什麼默契的一行人在一周后終於到達了軒轅勁的軍營。
江南的月色沒有北方的肅殺清冷,暖暖的月光映照着四季常在的綠色,那一個秋天的夜晚,陳名秋來到了葉赫軍駐在山腳下的軍營。
未進軍營,軒轅勁高大的身影已出現在營帳前,洪亮的笑聲中一把將在幼惜攙扶下摸索着下車的秋抱了下來:“你算到了,我還在擔心你會不會改變主意不來找我了呢。”
“聽你的話,好象早就知道我出發往這裏來的消息了?”推開軒轅勁的懷抱,陳名秋漠然繼續說道,“所以派了這個李渭來監視我。”
幼惜聞言不由一驚,恨恨的瞪了垂手侍立一旁的李渭一眼。
“哎,你別生氣,我見了陳名夏的快報,才知道你眼睛看不見了,又只帶了個侍女孤身上路,如今世道不太平,我很擔心你啊,可派的人多了又怕你不高興。這個李渭醫術很好的,武功也過得去,我才派了他去的。你是怎麼看出來的?”軒轅勁再次高興的緊緊抱住了秋,而陳名秋也一反常態的沒有再掙扎,只是淡淡的道:“世道不太平,是皇帝的失職吧。”
“你又在譏諷我了。”軒轅勁傻笑兩聲,絲毫沒有不豫,“我叫人給你佈置好了行帳,行軍在外,恐怕有點簡陋,你……”
“不必了,我就住你的中軍行帳。”
“好,好。”意外的回答讓軒轅勁裂開笑不攏的雙唇,急忙抱起他向自己的軍帳走去。看着行帳的門關上,眾人識趣的散開了,只剩下幼惜久久的呆立在這扇緊閉的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