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軒轅泓雲再次醒來時,身下已是軟軟的床被,鼻間縈繞着淡淡的迷蝶香的味道,觸目所及的,是華麗的室內裝飾。一瞬間,他幾乎以為陰暗的地下室的夜晚只是場噩夢。他輕輕挪動身體,清晰的痛感從全身的傷處同時傳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可是傷處卻沒有清洗包紮,雙腿間在撕裂般的痛着,更加難以忍受的卻是男人的欲液留在體內的濡濕感,頓時令他覺得一陣噁心作嘔。呼嘯的皮鞭,還有在自己身上宣洩慾望的六弟,那一切都並不是夢……
他的視線透過半開的窗扉默默的望去,灰濛濛的天空一角尚有幾顆半明半暗的星辰尚未落去,東方的天際卻已隱隱射出朝陽的光輝,正是黑夜與黎明交接之前的時刻。原來那個恐怖的夜晚還沒有過去……
屋內靜悄悄的,他忍痛挪動着身體,一陣嘩啦啦的鐵鏈聲從左足傳來。他低頭望去,只見一根粗粗的鐵鏈一端扣在他的腳踝處,另一端則消失在了床后的某處。半月形的雙眉攢了起來,他環視屋中,想找尋些可以弄端鐵鏈的工具。忽然,從陰影處的角落裏傳來了軒轅泓風的聲音:“你別白費力氣了,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映入軒轅鴻雲眼底的是閃爍在一張精緻美麗的臉上的灼灼目光。軒轅泓風的聲音很冷,清冽冰冷。可是他周身的氣息卻激昂着完全相反的混亂氣息,猶如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幼豹,警覺,機敏,卻又孤獨。
“告訴我。”簡短的命令式語氣。
“告訴你什麼?”軒轅泓雲平靜的問。
“所有,你隱瞞我的所有!”霸道激烈的口吻。
軒轅泓雲輕輕嘆了口氣,慢慢的開始了他的敘述——
“一年前的時候,西旻國與我朝停戰之後議定聯姻,公主珠華在布傑親王的護送下上京與太子完婚,可是在她到達京城的第二個夜晚便被毒殺了。當時負責公主安全的官員是我舅舅。父皇雷霆震怒,要將他斬首。太子的個性你也知道,他不敢去勸,按照宮裏的規矩母后又不能干預政事,所以那晚是我去御書房向父皇求情的,結果……卻遇到了布傑……”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布傑說,只要把我……給他……他便勸說西旻國國王,他的兄長,不為此再挑起兩國戰事。好狡猾的人,西旻國戰士雖然能征善戰,以他們的國力卻必不能打敗我國。兩國再戰,只是各自損傷國力兵士而已。就是因為知道這點,他才會提出願意出面勸說性格暴躁的西旻國國王,可是卻還要順便取走自己想要的東西。父皇答應了,他不會為了一個兒子犧牲國家的和平的,所以我……”
一抹淡淡的哀傷的笑容挑起在他的唇角:“第一次的床事之後,我大病了一場。病癒之後,我便搬出宮來居住了,也是從那時起,父皇准我不必去書院早讀,原因,你也知道了。布傑借口調查珠華公主的死因便留在了京城,我府里的那些大內侍衛不是為了保護我的,而是為了保護每晚前來的他的。晟月院那個七個武功怪異的綠衣人是布傑自己的屬下,在每次他前來的時候奉命守院的。然後,這樣的日子便過了將近一年,直到有一天晚上,布傑沒有來,來的卻是他的一個屬下……”
軒轅泓風心頭一緊,他知道,下面軒轅泓雲要說的內容,便是他母親的死因了。
“他派來送信的人滿頭大汗,他說布傑得知鄭貴妃今晚要下蠱害他。我一聽之後,立刻進宮稟報了父皇,父皇派了大內侍衛給我,命我相機處理。我趕到鄭貴妃的承恩宮時,她的施蠱之術正好進行到一半,我忙令人將她拿下。施蠱之術被打擾而失敗了,她放出去的蠱蟲反彈回她自身,鄭貴妃當場被……燒死了……”
話音漸漸低了下來,結束了軒轅泓雲的敘說。恍惚間,女人臨終前凄厲的叫聲和惡毒的詛咒又反覆的回蕩在腦海。
“布傑……布傑……”
在大火吞噬掉鄭貴妃之前的最後時刻,她一遍遍的嘶吼着這個名字,彷彿包含着說不盡的怨恨和……悲傷……
“為什麼我母親要害布傑?就算她要殺布傑,又為什麼要親自下手?”痛苦的回憶突然被軒轅泓風的聲音打斷了。軒轅泓雲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布傑也沒有告訴過我。”
“那麼我回宮這一年來處處暗算我,幾次暗殺我的人又是誰?”
軒轅泓雲沉吟了片刻,繼而抬起了頭,朗聲說道:“母后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告訴你也無妨。第一次下毒的人確是母後派去的,比武之時你傷了我,她只是想為我報仇。我知道后不敢稟報父皇,又不便親自出面,只得派人告訴了上官如是,請她來保護你。但是我保證,母后暗算你就只有這一次,之後的事情,絕對不是她做的,而且我也能保證不是那鍀氏的任何一人所為。”
“那麼是誰?”軒轅泓風厲聲質問。
“六弟,你是父皇面前最得寵的皇子,朝里,你有鄭家強大的勢力做後盾,宮裏,你和二哥九弟關係密切。父皇近年來對太子頗多不滿,兄弟們一雙雙的眼睛無不盯緊太子的寶座。除了母后,其他想要殺你的人難道會少?誰都知道鄭家與那鍀氏不和已久,他們難道就不能偽裝成是母後派人下的手嗎?所以,六弟,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軒轅泓風沉默了,他知道三哥所說句句在理,更重要的是,他是從不屑於謊言欺騙的那種高潔的武者。
軒轅泓雲望向天色漸明的窗外,淡淡的道:“放我走吧,昨晚的事我會把它忘了,決不向任何人提起。我府里的下人知道我來你這裏,如果你要殺我,至少不能在此時此地。我知道,你想為母報仇,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等到母后的病好了,我願意把自己的性命親自交到你手上。我軒轅泓雲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嘴角挑了幾挑,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沉默了許久,軒轅泓風突然從暗處沖了出來,那張肖似生母美麗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縱橫着兩行熱淚,他緊緊咬着下唇,用盡全力的將軒轅泓雲擁入懷中。
“啊……痛……”軒轅泓雲一聲低呼。可是軒轅泓風非但沒有放手,反而加大了雙臂的力量,似乎下定決心要把懷中的人完全嵌入自己的體內一般。火熱的觸感伴着清晰的痛感傳了過來,瞬間,軒轅泓雲似乎觸摸到了弟弟狂亂卻堅定的靈魂。
“我可以不要你的命,我可以忘記你和布傑的事情,我可以不為母親報仇,我也可以聽你的話永遠離開京城,只要你跟我走,只要你從此心中只想着我一人,只愛着我一人,這裏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我都可以放手!”哽咽的聲音,略微顫抖的尾音。
“你……”剎那間,軒轅泓雲呆了。他怎會……他怎會竟如此想他……
“我愛你!我愛你啊,三哥!”那是近乎瘋狂的嘶喊。可是卻沒有得到被告白者的任何回應。
不,這絕不可能!他們不僅都是男人,而且還是兄弟啊!這樣的感情,是扭曲的!是不正常的!是違背人倫的!是絕對不可以的!
不顧傷口的疼痛,軒轅泓雲猛然推開了弟弟,激動和厭惡清清楚楚的寫在了他的臉上:“混賬,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是你的哥哥,你的親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念在你年幼衝動,又是喪母心痛,昨晚……昨晚的那種事我已經不和你計較,你還要怎樣!平日的那些聖賢書你都讀到哪裏去了?居然說出這種禽獸不如的話來!”
“三哥……”
“住口!你還知道我是你哥哥!”
錯愕的表情,受傷的表情……當這些通通隱去時,現出的卻是另一個神色猙獰的軒轅泓風。
“我不會把你還給布傑的,絕對不還!如果我軒轅泓風得不到你的人你的心,我就把你徹底毀掉!那鍀氏也好,皇上也好,誰要殺我就來吧,我不怕!”
屋內的空氣一瞬間在激烈碰撞的火花中凝滯了。就在二人互不相讓的彼此瞪視時,一個下人急步跑了進來,附在軒轅泓風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軒轅泓風聽罷臉色微微一變,轉身就走,下人也緊緊尾隨離去。
四周靜了下來,軒轅泓雲奇怪的望着弟弟突然離去的方向,一時間不好的預感浮了上來,重重的壓在心頭。他不時的向門外張望着,卻始終沒有人來。腳腕上的鐵鏈很短,他連下床都辦不到,只能無能為力的等待着。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趕忙抬頭望去,出現在門口的人不是別人,卻是上官如是!
軒轅泓雲知道,上官如是年紀雖小,卻從小跟在父皇身邊長大。身為“神之子”的她是父皇的謀士,亦是父皇的心腹。此時此刻,她又為何會出現在此?
上官如是向身後的兵士做個手勢,示意他們守在門外,自己飄然走了進來,反身關上了門。一雙玲瓏的妙目在軒轅泓雲身上打了個轉,她緩緩說道:“皇后今晚過世了,三皇子請節哀順便。”
天與地向軒轅泓雲重重的壓了過來,突如其來的哀傷全部睹塞在了胸口,心頓時痛的不能呼吸了,可是淚水卻遲遲無法湧出。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的嵌入了肉中,一滴滴鮮血滴落了下來,掉落在紅色的被面上,頓時消失不見了。他大口的呼吸着室內混濁的空氣,努力平復着劇烈起伏的呼吸。他想詢問母后最後的事情,可是聲音卻始終發不出來。
上官如是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俏麗的臉上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悲傷。那是一張雖然有着傾國傾城的美貌,卻猶如面具般冷漠的沒有一絲感情的臉龐。她靜靜的等待着,直到軒轅泓雲激動的心情略略平復,便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的聖旨,用完全公事化的語調平靜的說道:“皇上有旨,命三皇子軒轅泓雲前往北部邊關,帶軍駐守,旨到之時即刻啟程。三皇子,馬車已給您備好了,護送的人皇上也已命我帶來,請您現在就出發吧。我派了醫生跟着,給您一路療傷。”
她轉身去打開了門,屋外的士兵涌了進來,有人手起刀落斬斷了鎖住軒轅泓雲的鐵鏈,而後兩個人左右攙扶着他不由分說的向屋外走去。
“住手,放開我!”
左右兩人被軒轅泓雲厲聲一吼,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緊緊抓住他的手也放了開來。軒轅泓雲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對上官如是抱拳道:“上官姑娘,請你稟報父皇,容我遲幾日上路,至少,讓我母后守靈下葬。”
“人死不能復生,這些死後的儀式又有什麼意義?三皇子請放心,皇后的葬禮自然有禮部精心打點。”
上官如是的口吻很客氣,話語中卻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那麼我自己去見父皇!”
上官如是冷哼了一聲,漠然道:“三皇子,我既然帶着聖旨來了這裏,今晚發生的事情皇上就已經全都知道了。你以為皇上還會想見你嗎?”停頓了片刻,她略微緩和了語氣,輕嘆了一聲,說道“三皇子,請即刻上路吧。”
兩旁的人再次架起軒轅泓雲向外走去,這一次,他沒有掙扎。他知道,從一年前父皇就不曾再用正眼看過他,而現在,他甚至不想再見他!母後去了,父皇不要他了,昔日的六弟不在了,偌大的京城,又還有何值得他留戀的呢?
軒轅泓雲這一走,就是整整四年。
當下人來報皇後去世的消息時,軒轅泓風吃了一驚。買通太監在皇后的飲食中日日下毒的人確實是他,可是按照所下藥的藥量來算,應該還未能致命!為什麼皇后竟在今晚就過世了呢?究竟是藥量有誤,還是殺人者另有其人?
他急忙趕到二皇子府第,軒轅泓嵇已經先他一步得到了消息,並立刻派人幹掉了那下毒的太監,收拾好了一切。軒轅泓風聞知后總算放下了心。他一時猶豫着要不要把今晚自己的府第發生的事情告訴二哥。毒殺皇后是他與二哥串通好的,而誘捕軒轅泓雲二哥卻絲毫不知。二哥之所以同意毒殺皇后並鼎立相助,為的是藉此打擊那鍀家的勢力。他知道,二哥真正的目的是把他送上太子的寶座。可是,他卻對此毫無興趣!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軒轅泓雲!
所以他本不想就這樣殺了皇后,畢竟這是他用來控制軒轅泓雲的最後一步棋。倘若再無他法,他本打算以解藥要挾軒轅泓雲永遠留在身邊的。今晚的局勢似乎已經出乎了他的預料。他畢竟還是個剛滿十五歲的孩子,一時心裏不安了起來。
他沉吟了片刻,還是什麼也沒說,起身告辭回府。可是當他回到那間囚禁軒轅泓雲的房間時,卻意外的發現等待着他的人是上官如是。
“恭喜你啊,六皇子。這一盤對弈,你贏了。”上官如是淺笑着,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
望着空蕩蕩的床鋪和那半截砍斷的鐵鏈,軒轅泓風咬牙切齒的問道:“三哥呢?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不是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是皇上才對。”
上官如是抬起衣袖,掩唇微微一笑,“你剛回宮來時我不是就說過了嗎?你想做的事,皇上不會反對,也不會相幫。這就好比下棋,你們各憑本事,各顯神通。現在你已經贏了,而三皇子輸了,所以這場比賽他已經出局了。皇上把他送到極北的邊關去了。除掉了皇后,恭喜你離太子位又近了一步。”
“你說……你說父皇已經都知道了……”
上官如是揚揚柳葉眉,笑道:“自然,宮裏的事情有什麼能瞞的過皇上,你知道的,皇上自然知道,你不知道的,皇上也知道。不過你放心,皇上不會因此怪罪你的,十六年前皇后她原本就該死了,只怕皇上還要謝你呢。”
可是軒轅泓風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上官如是的話,他高高的抬起頭,炯炯有神的目光灼熱的閃爍着:“既然父皇全部知道,那麼他也一定知道我有多愛三哥!把他還給我,還給我!什麼太子位,見他的鬼去吧,我根本就不稀罕!我要的只有三哥,只有他!”
溫婉的笑容瞬時在上官如是臉上凝結了,可是下一刻,她又笑了,笑的還是那麼溫和,那麼平靜。軒轅泓風驚奇的發現,這笑容竟和軒轅泓雲有着幾分神似的相像!
“六皇子,別鬧小孩子脾氣了,你也該長大點了。”
上官如是的語氣好像一個長輩在教訓為了得不到的玩具而無理哭鬧的孩子,“你要他?憑你現在的身份你要的起嗎?他是皇子,你也是皇子,而且你還是弟弟。現在的你有什麼可以得到他的資格?”忽然,她的笑容收斂了起來,語氣中透着無比的莊重,彷彿一位凜然的女神一般。那串標誌着她與生俱來的身份的琉璃珠所放射的光芒穿透了昏暗的空間。
“軒轅泓雲是皇子,這一點是不可改變的!如果你真的想得到他,就必須改變你自己。在這世上唯一有資格永遠擁有他,獨佔他,支配他的人只有一種,就是這慶皇朝獨一無二的皇帝!”
上官如是沒有繼續說下去,軒轅泓風也沒有接口。話中的含義,他們彼此都已經很清楚了。太陽還沒有出現,可是天空中已經佈滿了極富層次感的紅雲。東邊的空中出現了絲絲亮光,遠處屋宇的背後隱着一道淺紅色的光彩。從這裏,望不到北邊的皇宮,可是軒轅泓風已經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
稀薄的雲彩再也藏不住那輪火紅的朝陽,日出的時刻終於到了!
次年,北方驄冥國起兵犯境,軒轅泓雲官拜“大將軍”帶兵抗敵,用了兩年的時間攻下驄冥國京城,徹底掃清了北部邊境的威脅,成為繼上代“戰神”軒轅胤之後,慶皇朝歷史上又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從此駐守邊關。
軒轅泓風出任戶部官職后,才幹與霸氣顯露無疑,深受正帝的賞識。在二哥軒轅泓嵇和九弟軒轅泓佳的鼎立支持下,他逐漸擴充着自己的勢力,成為朝廷中炙手可熱的新貴。他與太子,四皇子三派間的爭鬥日益激烈化和明朗化。
上官如是在兩年後受封為公主,一眾皇子心知肚明,娶到漢人傳說中的“神之子”的皇子便是下一任的慶朝皇帝!可是正帝始終未為她賜婚,上官如是一直跟隨正帝左右。
四年後,正帝突然下旨解除軒轅泓雲的兵權,召他回京至兵部任職。這一年,軒轅泓雲二十二歲。軒轅泓風十九歲。上官如是二十歲,早已過了女子適婚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