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尖叫和哭鬧有用,這世上就不會有人自殺了。
────古曉倫
「應星哥!」一個柔膩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沈默。
兩人同時抬起頭看向門口,一個打扮端裝又不失時髦的甜美女子踩着輕快的步伐,巧笑倩兮地往他們走來。
女子盯着宋應星的模樣,彷佛花兒見到太陽那般充滿朝氣和崇拜。她直直走到他面前,像是完全沒見到站在辦公桌旁的曉倫。
「佳柔,妳怎麼來了?」宋應星面露微笑,完全不見前一刻的惱怒。
「你好久沒和人家聯絡了,人家只好自己來找你嘍!我知道你忙,可是我只是想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而已,你不會怪我吧?」佳柔的柔言軟語配上嬌俏的表情,任誰都不會狠心怪罪。
宋應星笑着搖頭。「哪裏會。」
他眼裏的溫柔讓曉倫驚訝。沒想到平時工作起來像機器的他,竟也會有如此溫柔的表情,果然見到情人就不一樣了。曉倫心想。唉,不知她能不能偷偷溜出去,站在這兒聽着人家甜言蜜語、打情罵俏實在尷尬。
「不好意思,公司最近比較忙,妳也知道自從蕾蒂走之後,很多事情就亂了。」
「我知道。只是你忙歸忙,身體不要累壞了。憊治也皇茄商的,不然就可以來幫你,替你分憂解勞了。」她聲音里的關切像快溢出來似的,讓曉倫直打顫。
真是夠了!她決定不動聲色地往門口栘動。反正正濃情蜜意的兩人應該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才對。
「呵!不用擔心了,我已經請到一個很棒的秘書了──古秘書?妳要去哪裏?」
正要落跑的她沒想到會被點名,害得曉倫一陣難堪,四肢瞬間僵住。
「啊?呃……我……」
其實曉倫應該更大方點,不需感到任何罪惡感才是,但因為沒預料會被叫住,以至於她有些反應不及。
李佳柔至此才發現辦公室還有別人。她仔細打量曉倫,似是在評估她的危險比,眼裏閃爍的精明有別於她甜美的外表,犀利而無禮。
「咦?這就是應星哥你說的新秘書嗎?」
曉倫心知落跑不成,於是大方地面對。「妳好。」她僅只簡單地打招呼,然後望着宋應星,等着他主動介紹。
「呃……這位是古曉倫,這位是李佳柔。」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我家和應星哥家是世交,我和應星哥是青梅竹馬哦!妳才剛來沒多久吧,幸好有妳來幫應星哥,以後就請妳多多照顧應星哥,他有時一工作起來就沒日沒夜的,常忘了吃飯,我還得經常打電話提醒他呢!」
曉倫暗暗擰眉。拜託!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她不過是他的秘書,又不是情敵,幹麼一見面就對她宣示主權?她皮笑肉不笑地答:「是嗎?沒想到總經理連吃飯都得人家提醒,我以後會記住,按時提醒他別忘了吃飯。」
她眉尖微挑地望向宋應星,只見他似乎臉色難看地直皺眉,而李佳柔不料曉倫有此一答,臉色微沈,隨即又恢復笑容。
「討厭!應星哥居然找一個這麼美又能幹的秘書,小心人家會吃醋哦!」
「啊?」宋應星終於忍不住驚訝地叫出聲。「曉倫只是我的秘書,有什麼醋好吃的?」
哼!男人!曉倫在心裏暗斥。女朋友都已張牙舞爪到這種地步,他居然還搞不清楚狀況,看來李佳柔和這木頭談戀愛一定很辛苦。
「是啊,我不過是總經理的秘書,李小姐妳多心了。」曉倫冷冷道。
而且我對工作機器和沒情趣的大木頭也沒興趣。她在心裏補充一句。
「哎呀!我知道啦!可是人家還是會擔心嘛!誰叫應星哥太久沒和人家見面,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
宋應星的眉頭越皺越緊,似是對李佳柔在別人面前抱怨兩人的關係有些不悅,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曉倫在心裏直嘆氣。她實在待不下去了,為什麼她得被迫看這女人發痴的戲碼?
「總經理,我先『下去』做事了,不打擾了。」不待宋應星回應,她拋下話隨即轉身離開。
關上門后,隱約聽見李佳柔的說話聲,曉倫不禁想起剛才宋應星直皺眉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來。但隨即覺得胸口好像塞住了什麼,被堵得死死的。
「被這對活寶情侶胡搞瞎搞,我的心情也變得亂七八糟的,真是莫名其妙!」
她搖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先前看到一半的英文信,將所有惱人的情緒拋在腦後。
也因為李佳柔的出現,讓曉倫已經忘了剛才中斷工作、氣沖沖跑去找宋應星理論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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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大迭資料,曉倫快步地走在寬敞的廠房廊道里。
今天公司召開年度會議,因為位於市區中心的辦公室沒有足以容納五十人一同開會的空間,於是公司便移師至設在新店的廠房裏開會。
而今天為了準備開會所需的文件,一下子跑影印室、一下子跑茶水間,對於工廠環境並不熟悉的她,已經跑了好多趟冤枉路。
唉,幸好總務室派人支援,不然單憑她一人是不可能準時做好所有事前準備工作的。
距離上次曉倫怒氣沖沖跑去找他,最後卻因他女友出現而不了了之的事件,至今又過了一個多月。這當中,宋應星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待在工廠的研發室里。
剛開始,對於宋應星經常不進辦公室,曉倫頗為困擾。頭兩天她還以為是他的浪子病發作,不務正業跑去和女朋友約會,後來,有一次人事部經理跑來跟她要一份給總經理簽名的文件時,曉倫面有難色地告訴他,她已經兩天沒見到宋應星了,人事部經理才哈哈大笑地告欣她,宋應星平時並不常待在辦公室,而是窩在工廠的研發室里,和工程師研究討論新技術及應用。
而她進入公司后的第一個月,除了要讓她儘快熟悉工作事務外,他很可能是忙着暗地調查公司的商業間諜,因此大多時候都待在辦公室。
曉倫記得他在錄取她的當天便召開緊急會議,和高階主管檢討過這件大紕漏,但之後卻沒再有任何動作。
不過,為何在過了一個月後,他又恢復往常的作息,幾乎常駐在研發室?
「……難道他已經查到是誰幹的了?」曉倫擰眉揣測。「可是,為何不見他有任何懲處行動?」
自她進公司以來,並未見到任何員工被革職或自動離職,他到底在想什麼?曉倫始終想不透這一點。
「哇!這是最後一批了吧?」林婉琴從曉倫手中抱過一半的資料。她是總務室派來支援的其中一位,因為兩人在業務上頗有交集,所以很快就熟稔了。
「嗯,這兒有四份不同的資料,之前你們從公司帶來的透明夾呢?」
「在這兒。」林婉琴拍了拍放在另一張桌子上的紙箱。
「請妳把這四份資料放進透明夾中,我有多印五份,應該足夠了。總共要五十一份哦!」
林婉琴點頭說好,便開始工作。曉倫看她完成兩份正確無誤后,回頭又去忙着其他的準備工作。
會議順利地開始,因為有專人負責會議記錄,所以曉倫得以乘會議進行時稍稍休息。但她也不能休息太久,身為總經理的秘書就這點不好。
她的工作是協助總經理順利工作,心無旁騖地專註於使公司獲利的事務上,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總經理秘書除了得負責一般常態事務外,也必須非常清楚公司內部的大小事項。
唉,這家公司真的快倒了嗎?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該忙的事情還是一大堆,絲毫不見衰敗的跡象啊!該不會是宋總經理杞人憂天、胡思亂想的吧?曉倫在心裏嘆道。
不管這公司是不是真的快倒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曉倫喝掉林婉琴買來的維他命飲料,認命地走進會議室。
冗長的會議如火如荼地進行着,與會的主管有一大半已經被宋應星釘得滿頭包。
「……我們的製程應該更準確,把不良率降低。」宋應星大聲炮轟。
一位年約四、五十歲的主管面有難色地說:「可是,我們都按照生產排程去做啦!我們的不良率是在合理範圍內了啊!」
「是嗎?」宋應星挑眉,嘴角微微上翹,低頭像在尋找什麼。
坐在旁邊的曉倫頭都沒抬地就從他桌前紛亂的文件中抽出一張表單給他。
宋應星立即接過往空中一揚。「我這兒有一份國外廠的生產報表,為什麼人家做得到我們卻不行?問題出在哪裏?」
那名主管當場啞口無言。
「給你一個禮拜,重新研究生產排程,找出新方法,把不良率至少再降三個PERCENT。」
「啊?三個?」
不理會那名主管一臉困難、如臨大敵的模樣,宋應星繼續他的「檢討批判大會」,所有的主管都被罵過一輪。直到最後,宋應星忽然一掃之前的疾言厲色,露出笑容。
當他一低頭時,曉倫第N次不待他開口便把報表奉上。
「最後,有件事要和大家分享,公司今年的產值比去年高出三十五PERCENT,這都是各位同仁辛苦換來的。儘管還有許多進步的空間,但謝謝各位辛勞的付出,希望大家再接再厲、一起加油!」
不可免俗地,宋應星用一個正面的消息作為ENDING。至此,原本一直繃著臉的主管們才稍稍鬆一口氣,有的還微微露出笑容。
只有曉倫才看得出來,宋應星的笑意根本沒進入眼底。在她看來,那個笑容不過是掀掀嘴皮子而已。
會議結束,天也黑了,主管們三三兩兩地步出會議室,臉上已沒有開會時的嚴肅和難堪,露出笑容和同事談話。不少人在找人載一程,因為公司已在某家餐廳訂好桌位,算是聊表慰勞、犒賞員工當天開會的辛勞。
終於,整個會議室幾乎弊吖餿耍只剩下曉倫和總務室的三位同事負責收拾會後的場地。
「古秘書,我覺得妳好厲害哦!」
正在收拾整理會議記錄的曉倫因林婉琴的這句話而抬頭。
「啊?為什麼?」
「妳和總經理的默契啊!」林婉琴興奮地說。「好幾次,總經理還沒開口,妳就已經知道他要什麼資料;還有,剛剛總經理罵得急了、火了,最後卻突然停在那兒,妳居然知道他是因為忘記議程到哪裏了才停住的,真的好神哦!」
有那麼神嗎?瞧林婉琴說得口沫橫飛、神采飛揚的模樣,曉倫僅是笑着搖搖頭。
「你們兩人的默契好得像是心有靈犀似的,總經理才低頭,妳就知道他要什麼。如果不說,真看不出妳才當他的秘書兩個多月而已。」
林婉琴的話讓曉倫心一驚,手上的動作停頓下來。被她這麼一說,曉倫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短時間就和宋應星培養出這麼好的默契。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看得懂宋應星的每個表情和他的肢體語言?仔細一想,曉倫才覺得這完美的默契好得令她害怕。
因為建立默契之前有個先決條件,就是──完全的信任。
難道她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對他產生強烈的信任了嗎?不、不,她之前不才因為他竟把十個包包的賠償金分十年付款,而說他是大騙子的嗎?又怎麼可能會相信他呢?
曉倫細細推敲、回想,這兩個月和他接觸相處,除了那件「分期付款」事件外,宋應星確實沒有欺騙過她。
在公事上,只要她提出疑問的,他皆詳盡地解答,尤其在他失蹤兩天被她誤會是偷懶去風花雪月、後來發現是轉移陣地埋頭工作時,曉倫對自己加諸於他身上的偏見感到羞愧。
嚴格說來,他們並不相熟,但她卻只憑他的背景和偷聽到的對話,而認定他是個任性跋扈、不解世事、眼高手低的紈ψ擁堋
但真正和他共事過後,曉倫明白自己實在錯得離譜。
他或許生在富貴之家,卻沒有一絲驕縱之氣;他雖然對工作要求極嚴,但待人卻是和善體諒的。
是不是因為這樣,讓她在不知不覺當中逐漸信任他了呢?
「古曉倫!妳到底聽見了沒?」
一聲巨吼,把沈溺於思緒的曉倫喚回現實世界。她恍然回神地抬頭看看四周,看見宋應星正皺着眉,站在會議室門口嚴厲地望着她。
她這才發現整個會議室除了她沒有半個人影,會議室也已收拾乾淨整齊。
「我叫了妳好幾聲了,妳都沒回應,到底在想什麼啊?」
「呃……我……」她能告訴他,她想的都是他嗎?不行。她在心裏搖頭。真要說出來一定會被誤會,她才不會自掘墳墓。「沒什麼。可能累了,一時恍神才沒聽到吧!你找我什麼事?」
宋應星怪異地看她一眼。「大家都到餐廳去了,我繞過來看看妳走了沒?要不要我載妳去餐廳?」
曉倫這才想到聚餐之事。沒料到他竟然會想到她,讓曉倫大吃一驚。
「呃……我想我有點累了,還是不要去了。」
「今天真是辛苦妳了。」宋應星由衷的口氣讓她心裏一暖。「不過,我希望妳也能一起去。」
「咦?」
他微笑道:「從妳進公司到現在,還沒有和同事正式地聚餐吧?」
宋應星說的倒是真的。進公司兩個多月,除了偶爾和總務室的林婉琴、副總經理的秘書吃過幾次中飯外,她的確是沒和其他同事聚餐過。
「不好意思,最近公司比較忙,沒空幫妳迎新,今天正好藉這個機會讓大家認識、認識妳。」
曉倫點點頭,忽然失笑道:「還真是省啊!我的迎新就這麼順便打發掉了,真不愧是老闆,這麼精打細算。」
一看見宋應星驚訝的表情,曉倫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話。她居然和他開起玩笑了。
她是很開朗沒錯,也挺會說這些俏皮的玩笑話,但那僅限於很熟的朋友或家人。進入職場后,她很快就領悟到,別和同事輕易說笑,很容易招來誤會。
這世界上,「同事」這種關係可說是一種相當微妙的關係;既冷淡又緊密,既熟悉又陌生。
你或許不喜歡這個同事,卻得天天見面、共事相處,偶爾還得吃飯、打屁。更有甚者,你不見得會和至親好友出國同游,卻可能和同事一同到國外享受難得又美妙的體驗。
至於為何會脫口而出那句像是對熟識好友說笑的話,就連曉倫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宋應星隨即笑開。
「妳這才知道,現在不景氣,做老闆的能省就省啊!反正一樣都是吃吃喝喝,是會後聚餐還是迎新餐會有什麼關係?」
曉倫聞言,立刻很有默契地瞠圓眼睛,佯斥道:「好小氣的老闆。你當初用十個包包釣我上勾的闊氣,原來是裝出來的?」
宋應星狡黠地看她一眼。「妳這才明白。妳就不知道,當時我的心有多痛!」
「難怪你會使出『分期付款』的賤招。」曉倫哼道。
宋應星嘻嘻一笑。「那當然,所謂『無奸不商』妳沒聽過嗎?」
「我真是上了賊船了!」
「怎麼會?我提供的薪水不低哦!怎能說是上賊船?」他反駁道。
「和我之前的薪水、獎金比起來,你給的薪水只能說勉強合格而已,瞧你說得好像多了不起似的。」曉倫抱起收拾好的記錄,拿起包包,不屑地瞥他一眼。
「呵呵!以秘書的標準來說算不錯的了,不過,如果妳願意多攬些職務,順便做些行銷企劃,我可以比照妳之前的薪水給妳加薪。」
曉倫瞇眼瞪他。「想騙我為你賣命?門都沒有!光是替你做牛做馬還不夠,還想壓榨我的腦力?你這個黑心老闆,小心我到勞委會告你!」
宋應星聞言哈哈大笑。他很久沒有這樣和人鬥嘴了,感覺很好、很快活。他才因為開了一整天的會而覺得糟透了,沒想到和古曉倫講兩、三句話,居然笑得那麼開心。
兩人一邊說說笑笑,一邊走出會議廳。一句無心的玩笑話,意外點燃兩人的友情。
這是曉倫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