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不舒服。”宋偉貞尷尬地扭動了一下身子,擁緊被子。
“扭傷了腿,當然不舒服。”何小休把倒扣着盤子的飯碗遞給他,“吃吧。”
“有勞姑娘了。”宋偉貞接過碗。
倚着床沿,何小休側臉看向窗外。桃紅柳綠的,好不熱鬧。
正在神遊的當兒,何小休忽然覺得不對勁。她看着埋頭苦吃的宋偉貞,問道:“你吃什麼?”
“羊肉。”
“我看看。”
宋偉貞把碗遞給她看。何小休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你今天早上吃的是什麼?”
“粥。”宋偉貞不知道何小休的意圖,回答得十分謹慎。這女人怎麼說變臉就變臉?
“什麼粥?”何小休盯着菜碗,好像那盤羊肉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好像有羊腰子、羊肉、枸杞葉什麼的。”宋偉貞努力回憶。
“這幾天你都吃這些東西?”這句話簡直就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也不全吃羊肉。昨晚水木常給我做的米酒蒸雞。”宋偉貞還在思量何小休怒從何來,何小休就“倏——”地衝出房門。
“水木常!你給我出來!”人未到,聲先至。
“師姐?你進來吧,我這兒正忙着做午飯呢。”
“有話對你說!”口氣很沖。
“你幫我看着火候,呆會兒錢媽回來了,讓她把大蝦洗乾淨,等我回來泡酒。”水木常交待着。
宋習之一邊點頭一邊偷瞟何小休,她的樣子好可怕哦!一會兒還是跟過去偷聽吧!
“不許跟過來!”水木常扭頭沖她笑,“除非你想把廚房燒了!看好火啊!”
“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宋習之小聲嘀咕。
☆☆☆
“你這幾天都給他吃什麼了?”何小休口氣不善。
水木常拈一根柳枝在手上把玩着,笑道:“師姐,你這是怎麼了?”
“你說呀!回答我!你都給他燉什麼補品了!”何小休揪着水木常的衣襟。
“丁香鴨,蟲草蝦仁湯,大蒜羊肉,五味粥,杜仲羊腰,米酒蒸雞,雞肝菟絲子湯,等會兒還給他泡對蝦酒去。”水木常仍舊微笑。
“你想做什麼?”何小休因憤怒而全身顫抖。
“幫他補啊,這些菜都是適用於腎虛、腰膝酸軟、陽氣不足及男子五癆七損的。”水木常鎮定自若。
“你——”何小休顫顫地,“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幫你。”水木常鬆開手中的柳枝。
“你這叫幫我嗎?你這就等於在罵我!我真的就這麼賤嗎?要你用這種方式來幫我!”最後這句話,何小休終於激動了。她竭力壓抑着,聲音已經壓得有點發尖。
水木常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理智地分析道:“宋偉貞家底不薄,知書達禮。人長得還算乾淨,就是有些古板。但是,正因為他的嚴於律己,才讓我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給他。我相信,一旦你們有了肌膚之親,他是絕對會負責到底的。我也相信,你有讓他失控的能力。”
“不。”何小休鬆開手,搖頭。
“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還是二十七?你還在等什麼?相信我,宋偉貞會善待你的。以後,你可以平平穩穩地過日子了,這不好嗎?”水木常替她理好頭髮。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吧。她還要等待什麼?等待誰?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動心?什麼是激情?
種種夢境,化為灰燼。
是的,她已經二十六歲了,沒有多少青春可以蹉跎了。對於何小休來說,安全與穩定才是最重要的。
何小休渾身發冷,淚水順着臉龐一滴一滴地打在衣服上。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廝守終生,簡直難以忍受。
可是她控制着自己。她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現實的問題。
“謝謝你。”何小休試着對水木常微笑,“我明白,我懂該怎麼去做。”
“你懂就好。”水木常拍拍何小休的肩,“我去做午飯了,記得呆會兒過來吃。”
何小休懂便好了。她已經沒有挑三撿四的資本了,所有的無病呻吟對她而言都是奢侈。
當然,對水木常也一樣。
☆☆☆
遞上毛巾的手,白如凝脂。
順着手向手臂上看,再向上看,何小休半垂着眼瞼,有些漫不經心。
“喏,擦把臉。”何小休微微側首,那種特殊的眼風就輕輕飄向了宋偉貞。
宋偉貞,遲疑着,伸手,去接那方毛巾。
何小休攢着一角,不肯鬆手。
宋偉貞看她,她卻沒事人似的,並不看他,只是瞧着抓着毛巾的手。
“松、鬆鬆手。”宋偉貞緊張地笑一下。
“什麼?”何小休終於抬眼正視這個“良家婦男”。
曖昧的力量猶如心底藏着的一股泉水,終於汩汩地漫延開來,淹沒了兩人凝望的眼睛。
何小休輕輕一抽,毛巾從宋偉貞手中滑落。
何小休似笑非笑地揚着好看的唇角,斜着臉凝視他。
宋偉貞咽口唾沫,往床背靠去。想想,覺得不妥,把袖子往下拉,越躲越遠。
昏黃的光線,晃動的情緒,宋偉貞覺得血一陣一陣趕着往頭上沖。
汗,滑落。
何小休仍舊一副怡然的表情,輕輕地坐在床沿上。小心地替宋偉貞掖好被角,再淺淺地把視線調向這個惴惴的男子的臉上。
伸出白玉似的手,縮起其餘四隻手指,單單留下一隻中指,點中宋偉貞腦門上的一顆汗珠。
孩子氣地,笑。收回手指,專註地看指尖上殘留的水珠。而後好奇地看他:“你流汗了,為什麼?”
幽暗的房間裏,兩個拖泥帶水的男女,搖擺於浪漫和情慾之間。
一段搖晃不定的關係,難以預料的結局。
曖昧引誘着宋偉貞,宋偉貞固守着倫理,箭在弦上卻遲遲引而不發。
何小休還是那種無辜而漫不經心的笑容,這笑容慢慢地優雅地撕開了宋偉貞最脆弱的部分。他感到了,深刻地感受到了混濁、不安,隱隱地還有溫暖與企盼。
何小休的淺笑曖昧地感染了他每一根不堅強的神經。
“你,不要引誘我!”宋偉貞的手抵住了她的肩。
“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頑固,我可沒有引誘你的自信!”何小休以守為攻。
是的,她,什麼也沒做。
“我不想讓你摧毀我。”他猶豫着是不是該一把推開她。但事實上,何小休只是坐在床沿上,她並沒有貼向宋偉貞的跡象,反倒是宋偉貞主動把手搭在何小休的肩上。
她的肩,溫暖、柔軟、溫暖中帶着讓人發疼的香氣。何小休就是一朵美麗而奇異的花朵,散發著微毒的香氣,令他欲罷不能。
宋偉貞明白,他無法拒絕這香味,因為拒絕,就是欺騙自己。
可是,他不能喪失“丁是丁卯是卯”的堅定信念!他怎能!讓他動心的不該是這樣的女子呀!
該死的!究竟哪裏出問題了!
何小休拈起毛巾,輕柔地為他擦去額上、臉頰上的汗珠。
迷離地、痴痴地瞟他一眼,離去。
溫暖的香味,抽離。
宋偉貞感到,寂寞捲土重來。
☆☆☆
“今天下午不做女紅了,”水木常笑,“放你的假。”
“真的嗎?”宋習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幾時騙過你了?”水木常悠閑地靠在太師椅上,眯起眼,“春光明媚的午後,最適合睡覺了。偷得浮生半日閑——”
宋習之翻箱倒櫃地製造出巨響。
“別鬧了,”水木常蜷起身子,嘟噥着,“讓我好好睡睡。”
“起來,起來!”宋習之嘰嘰喳喳。
“幹嗎?”極不情願地讓眼皮分離一小會兒,又合上。
“跟我放紙鳶去!”宋習之興奮地提議。
“不去!”水木常拒絕道。
“去吧!去吧!再睡下去,你這一把老骨頭都要生鏽了!”宋習之搖晃着他的腦袋。
“就由它銹去吧,沒辦法的事!”搖晃對水木常不起任何影響。
宋習之泄氣地盯着水木常看了一會兒,忽然壞笑起來。
左手握着水木常一小撮頭髮,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挑起了水木常額上的一小片肌膚。
同時的,左手拽,右手掐。
“嗯——”水木常痛得都不會叫了。
“去不去?”宋習之鬆開手,瀟洒地撣撣衣袖。
“最毒婦人心。”水木常掩面做哭泣狀。
“還敢嘴硬!”宋習之恐嚇性地揮拳。
“小的不敢,但憑大人發落。”水木常楚楚可憐地扮出一副小媳婦受氣樣。
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宋習之笑道:“走,跟我放紙鳶去!”
☆☆☆
宋習之歡快地奔跑在田地里,周遭是油菜花。陽光是耀眼的,油菜花是明艷的,宋習之是熱烈的,一切的一切融在一起,炙熱而傷感。
是因為過於炙熱,炙熱到了極致,所以才傷感的嗎?
從不相信,有一天會遇見宋習之。
在放縱與剋制、情感與理智間拔河,快樂與憂傷並存,絕望與希望共生。
水木常暗暗苦笑,是某個環節扣錯了吧?否則,他怎會遭遇這最不可避免的發生?
宋習之與師姐不同。她在非常傳統的家庭里成長,偶爾有點叛逆。但她的骨子裏是墨守成規的女子。她需要一種非常安全的感情,穩妥、體貼的那種。
而,水木常不知何去何從。
也許,水木常註定要漂泊地浪跡天涯。
那麼,趁什麼也沒發生時,就這樣結束吧。
只恐怕,這將是他一生的悔恨。但在今天,只能如此草率地收場。
她是他的陽光,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然而他無法走近她。
也許,他僅僅是貪戀她身上的活力與溫馨,而她,不過是從未接觸過與她年齡相近的年輕男子。
他們只不過是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遇。爾後因為種種不可能勾起了心底的傷感,愈是不能就愈是想要。
宋習之回首,看見左側站立的水木常。
水木常背對着她,明黃的陽光籠着他。宋習之微笑,水木常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生氣勃勃的向日葵。
感應到了她的注視,水木常緩緩地轉身。淡淡地笑着,眼睛空明,神情舒展。
舒展中,哀傷透了出來。
一瞬間,宋習之看到了他心底的皺紋以及皺紋里夾雜着的秘密。
真的,一瞬間就看到了。
兩個人默默地注視着,突然喪失了說話的功能。
寂靜、憂鬱撲天蓋地洶湧着。
這憂傷未經鋪墊,突然爆發。是水木常點燃引線的,理應由他收場,可他無法控制。
宋習之看着他,眼裏有着關懷、喜悅,但她只是淡淡地笑,更高地仰着臉看着水木常。平日裏的羞怯統統丟到一邊,誇張的手勢、道具式的語言全被丟棄。
最是溫柔女兒心,宋習之藉着笑容與凝視來傳遞。
水木常的心頭泛着漣漪。
這種感覺令他沉淪。
然而,他必需清醒。
她是他可以輕易愛上的女子,但她不屬於他。
他卻衝動、貿然起來,“如果,沒有權勢、沒有地位、沒有金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水木常,你會不會跟他走?”
“你是自由的,假設你是自由的,你會不會跟他走?”水木常只是這樣問,沒有抱任何的期待。
“呃?”宋習之的眉好看地蹙起來。
一切結束了。
他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
水木常沒有像想像的那樣崩潰。
宋習之感應到了他體內的冷卻,他的眼神乾涸而淡然。
於是她急切地說道:“你可以去應徵御廚的,最起碼你要拿出行動來向我爹證明你的誠意。”
水木常終於不再看她的臉。
他低頭:“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你——”宋習之愣住。
“我們之間沒什麼,我只不過好奇,想知道宋小姐究竟有多嫌貧愛富罷了。”她沒有錯,錯不在她。她只不過是俗世中一個很平常的女子罷了。
是他企盼得太多了,是他要求得太高了。可他卻在夢幻破滅后狠心地傷害她。
兩個凡夫俗子互相刺痛對方,而後備感疼痛。
宋習之僵住了,他,原來他在要她?
他算個什麼東西?竟敢戲弄她?
應該是她的不對,是她自己作踐自己!什麼人不好喜歡偏偏喜歡上了他?
宋習之笑一下,這個笑忽然變成了一種很成熟很老練的笑,她笑着說道:“原來你還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我現在就告訴你。記清楚了,免得下回忘了又犯同樣的錯誤。”
她轉身,把紙鳶的線軸扔在地上。
扭頭便走,肝腸寸斷。
原本她可以哀怨地以文戲收場的,可她輸不起,偏要勝他一着。
她若哀怨凄婉,他若有情,必會斷腸。
淚水淋漓,只剩下淚水淋漓。
僵了許久,水木常才仰頭,不讓淚水流出來。
蹲下去,撿起那線軸,紙鳶落在前方不遠處。
他可以很溫情地不動聲色地結束這一切的。
他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
甚至,他可以輕輕地擁住她,聞她的發香的。
如果他沒有點破,她必是不會拒絕的。
明知不可為,卻要為之,落個頭破血流,何苦來哉。
宋習之瘋了似的往回沖,衝到他面前衝到他懷裏。
“為什麼你不肯?你可以成功的,做個商人或別的什麼?但你偏偏不肯!故作清高!我知道,你並不是害怕、並不是因為性格懦弱!你只是不肯負責任!你讓我看輕了你!”
水木常仰着頭,不看她。木然地,無動於衷。
“你在躲避什麼?”宋習之哭得昏昏沉沉。沒有由來的暴風驟雨,情不自禁地驟然爆發。
但是——
不管宋習之怎樣打他,搖他,晃他,水木常始終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分毫。
雙手,悄無聲息地握成拳堅定地貼在身側,固執地不去碰她。
宋習之咬住他左側的肩腫骨,水木常一動不動。宋習之再使勁,他還是不動。
粗糙的布料磨破了宋習之的嘴唇,但她仍舊頑固地咬他。
血腥味刺鼻。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但不管他們怎樣相似地同時疼痛,他們之間總是由始至終地隔着一層布料。
她不過是個俗世的女子,她的要求再尋常不過,可他卻不肯應允。
她,只能放棄。
失去了氣力,滑坐在地上。
他不曾伸出手,不曾擁住她,不曾!不曾!他苦苦地壓制着那樣的念頭,維持着仰頭對天的姿勢,脖子發酸,眼睛發漲。
他不能一錯再錯。
低頭,蹲下去,與她對視。
她的眼神,怨恨。
這樣稚嫩的臉龐,這樣讓他痛心疾首的表情!
然後,他聽見自己笑着說:“咱們都別胡鬧了。”
頑皮的笑臉讓宋習之懷疑剛剛發生的只是一個具有鬧劇色彩的夢。
“回去吧。我該去做飯了。”水木常拉她起身。
“什麼都沒發生過嗎?”宋習之不知怎地聰明起來。
“是的,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水木常點頭。
在宋習之醞釀一個嘲諷笑容的當兒,水木常擁住了她,緊緊地,緊得讓她窒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恨我,這樣你才不會忘了我。”
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宋習之笑道:“除非你也一樣記住我,否則我現在就忘了你!”
玩笑中隱着決絕,決絕中藏着玩笑。水木常點頭:“我永遠不會忘了你。”
這一刻,笑聲並着淚水,刻骨銘心。
然後,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