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你怎麼把我帶到客棧來了?”水木常不解地看着顧憑風。

顧憑風掀開瓦,不悅地把水木常塞進去。水木常悶哼一聲,勉強落地,這小子粗魯極了!顧憑風隨後跟進,點了燭火,拉水木常坐下。

“昨天用‘安神散’后你昏睡了多久?”顧憑風的臉一如往常的僵硬。

“大約四五個時辰吧。”水木常算了一下,“你要幫我入睡,不至於用這種方法吧?”

“只是做個實驗。”顧憑風止住了水木常的疑問,“小休把宋家父母安置在城郊。”

“城郊?哪個城郊?”水木常蹙眉。

“金陵城郊。”

“金陵城郊?”水木常幾乎要大叫起來,“那不是隨時有可能被胡惟庸的人抓走?”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爹是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我前腳一走後腳就把他們安排來金陵的。”顧憑風接著說道,“等你睡醒了之後,如果沒有見到我,就立即按照這個地址去找小休。”

“我睡醒了?”水木常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

“總而言之,我是不會拖累你的。萬一有了意外,我是絕不會留下殘命等你去救,你知道,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顧憑風的眼睛盯着燭火,“我要你欠我,一輩子也還不清。”

水木常正要發問,一股熟悉的香氣送人他的鼻子。顧憑風又用了安神散……

意識里一片混沌——

顧憑風抱起水木常,將他安置在床上。

怔了一會兒,將自己的衣服與水木常的對調一下。

懷裏是水木常的那方荷花,猶豫了,終究捨不得還給他。顧憑風將那荷花安放在心口。

取來了兩張人皮面具。拿出一張貼在水木常的臉上,仔仔細細地粘好,讓那層面具與水木常的臉合二為一。

床上躺着的,赫然是冷然的顧憑風。

顧憑風坐到鏡子跟前,將餘下的那張面具粘在自己臉上。

這是他做得最為成功的一張人皮面具,鏡子中,水木常在微笑。

他太熟悉水木常了,記得水木常臉上的每一個小細節。做這張面具時,感覺心和水木常貼得很近,兩人的靈魂忽然相通。

站在床前,將耳朵貼在水木常的胸口,聽他的心跳。

顧憑風偷偷微笑。

終於,他們互換了臉龐,終於,他們合而為一。

至少在這一刻,水木常就是顧憑風,顧憑風就是水木常。將一封信壓在水木常的枕頭下。顧憑風眷戀地撫撫水木常的頭髮,含着萬般的寵愛:“你懂嗎?懂我的心嗎?”

時候不早了,顧憑風滅了燈,去扮演水木常了。

水木常安穩地躺在溫暖的床上,一夜好夢……

☆☆☆

睜開雙眼,腦袋昏沉,四肢無力,有點噁心有點想吐。

安神散的後遺症,該死的!

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掙扎着下床。周遭,陌生的房間。

水木常撐着腦袋,冥思苦想,好容易才記起。對了!這是客棧!

顧憑風對自己下了安神散,然後呢?然後呢?大腦不肯合作地一片空白,再想,頭痛欲裂。

門板輕響。

“誰?”水木常戒備地抬頭盯着房門。

“我,店小二。”店小二沖水木常點個頭,“客官,您好容易醒了!我還以為您病了,我們掌柜的說了,您要是再不醒,就得去請大夫了。”

“我睡了多久了?”水木常揉揉太陽穴。

“您從前天晚上進了這門到今天早上,好像一直沒醒。看您頭也不熱也沒喝酒的,真不知道您是怎麼了。要不,我給您請位大夫瞧瞧?”店小二熱絡得有些聒噪。

“不用了,煩你幫我打盆冷水來。”待會兒等安神散的藥性過了就沒事了,“再給我端點熱粥小菜上來。”

“好咧,您等着,我這就去準備。”店小二飛快地下樓,再上樓時已替水木常準備好了一切,“您慢用,有什麼吩咐只管叫我。”

水木常點頭,店小二便合上門出去了。

正要把頭埋進裝滿冷水的臉盆,不經意間瞧見了鏡子。

水木常悚然。

伸手觸摸臉頰,略略比以往粗糙。再看向鏡子,鏡子裏是顧憑風!

顧憑風?

天哪?顧憑風給他戴了人皮面具?他幾時會做人皮面具的?重點是,水木常成了顧憑風,那誰來成為水木常?顧憑風嗎?

難怪剛才店小二見到陌生的他不驚訝,原來他正頂着顧憑風的“臉面”!

顧憑風為什麼要這麼做?知道他將要遇險,所以代他涉險?

水木常衝出房門,衝下樓梯,衝上大街。說到底,他還是比不得顧憑風。顧憑風的方向感比他強多了,他分不清胡惟庸的家在哪一個方向,該死!

抓住一個行人,“丞相府怎麼走?”

“丞相府?”路人嚇懵了,“哪個丞相府?”

“左丞相胡惟庸的府第!”顧不得避諱了,水木常直呼其名。

“往西走,再往東拐。”路人還未說完,水木常拔腿就跑。氣喘如牛地往前奔,遠遠地看見胡惟庸府前的一對大石獅子。

再往前跑,丞相府的周圍佈滿了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的兵士。

“跑什麼?瞎了眼啦?這邊封路了!走,走!”一個軍士模樣的人攔住水木常,順手一推,水木常跌坐在地。

“請問官爺,這是出了什麼事了?”水木常拚命止住過快的喘氣。

“胡惟庸密謀造反,人已押送天牢,現在封府第,擇日抄家。”軍士沖水木常說道,“快走吧,別攔在這兒礙事。”

水木常從地上爬起來,汗流浹背。汗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弄得他全身髒兮兮的。

安神散殘留的藥性折磨着水木常,走了不到十步。水木常扶着牆角嘔吐。

耳朵嗡嗡作響,血衝上頭腦,水木常眼前火星直冒。

胡惟庸被捕了,那麼顧憑風呢?顧憑風哪裏去了?

一腳深一腳淺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客棧走。

店小二大呼小叫的:“客官,您這是怎麼啦?臟成這樣了!來,來,我扶您。”

“請你幫我打些熱水來,我想洗洗。”水木常軟癱在椅子裏。

“您等着。”店小二看見桌上的早點,“我再給您換碗熱粥來。”

水木常在腰間摸索着,掏出錢袋隨手拈了塊碎銀遞給店小二。

店小二樂顛顛地接了,忙着給水木常打理早點與熱水。

水木常的腦袋是空白的,他機械地喝完粥,在店小二的幫助下,坐進了熱氣騰騰的澡桶。

店小二很敬業地為水木常添加熱水,“您知道嗎,在您睡着的這段時間裏,金陵城發生了一樁大事!”

“一樁大事?”水木常陡然睜開眼,“什麼大事?是左丞相被捕入獄的事?”

“您也聽說了呀?”店小二把碗筷收好端在手裏,“胡惟庸昨天晚上在家大宴賓客,皇上得了密報說他要密謀篡位,就派了御林軍去抓他和在席的各位大臣。誰知等皇上派去的人到時,他們早就起了內訌。據說那個新近當上御廚的水木常與胡惟庸發生口角,打了起來,最後不知怎麼的,水木常的師父也湊了進去,挾持了胡惟庸進了後院書房。然後書房就着火了,御林軍把胡惟庸搶了出來,卻敵不過水木常與他師父的武功。索性圍住書房,那兩個人就被活活燒死了!”

“燒死了?當真燒死了?怎麼可能?”水木常喃喃地。

“怎麼不可能?胡惟庸的那一排房子險些都給燒了。好容易才滅了火!那兩個人的屍體都拖出來了!”店小二樂得傳這種八卦新聞,“你說這水木常,當個御廚多好多風光,他偏偏要夥同胡惟庸謀反。這皇上也夠命大的,要是沒留神被毒死了,那可怎麼好?”

店小二歪着頭,小老百姓就愛摻和這種議論。“算頭算尾的,水木常也就當了七天的御廚,難怪他沒毒死皇上。時間太短時機未到啊!他這一死一了百了,宮裏的其他廚子可就慘了!害人不淺哪!”

店小二搖着頭嘖着嘴,出門去了。

許久,冰涼的水才激得水木常哆嗦了一下。

顧憑風死了?

師父也死了?

被火燒死了?

那麼,他是誰?水木常還是顧憑風?他該怎麼辦?報仇?怎麼報?向誰報?

這世道究竟是怎麼了?

顧憑風將他安置在一邊,自己去涉險?

水木常竄出澡桶,胡亂地裹上衣服,滿屋子的找匕首。他的匕首!顧憑風把他的匕首藏哪兒了?

他要報仇!

從桌子翻到箱子,再摸到床上,枕頭下壓着一個信封。

厚厚的信封,拆開,裏面是幾張寫滿字的信紙和一摞銀票。

師兄:

若你發現了這封信,估計我已不在人世了。

並不是不知道代你去赴宴凶多吉少,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不能讓你去。我勸不了爹,我只能以我的方式來保護你。這些銀票足夠你日後的開銷了,放好了別弄丟了。

還有,若你到現在還不懂我為什麼要和小休糾纏不清,那你就太笨了,代我向她道歉,我知道你會照顧她的,你一向對她好。

我對自己的事一向很有主張,決定一件事從來沒有拖得這麼長。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瞧不起我。

顧憑風寫到這裏似乎躊躇了很久,信紙上染了幾滴濃墨。

水木常閉着眼,終於把信紙翻過去,接着看下一頁——

我只是,因為愛你,所以拋棄了自己。

我知道即便我與你同時倖存,你也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我的。

一切都是由我爹而起,那麼就讓我來結束這一切,還你的自由與安寧。

不要替我報仇,這樣有違我救你的苦心。再有,你的武功不行、頭腦也不是頂聰明的,就平平安安過日子吧。

一切都結束了,你可以重新開始。

水木常,我警告你,你不準忘了我!

顧憑風

全身濕漉漉的,瑟瑟地有些發抖。

記憶撲天蓋地地壓過來,水木常縮在床角,抱緊被子。

很早很早的時候,顧憑風也是愛笑的,不似後來那般成天繃著個臉。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笑的?從小休來了之後?

從水木常與何小休一起合作煮飯之後?

水木常憶不起來了,在他過去時時刻刻擔心自己被顧齊泰幹掉、被覬覦沈萬三財寶的人殺掉的年歲里,他從未分過一絲一毫的注意力給顧憑風。

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可以嗎?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嗎?

信封的背面是一行地址,小休的地址。

水木常撫着自己的臉頰——也是顧憑風的臉頰,失聲痛哭。

痛哭,並且心亂如麻。

☆☆☆

接連着兩天沒有接到信鴿,何小休開始忐忑不安。

宋習之開始忐忑不安。

宋偉貞看不下去了:“無論如何,我去金陵城一趟,打探一下。”

“不行!”何小休一口否決,“要去也是我去!”

宋偉貞只是看着她:“你有幾頓沒吃了?走路都在打飄!別逞強了!”

宋偉貞穿行於鄉間小路,一臉的光鮮燦爛。走近城門,遠遠看見城門口圍着一群人。

宋偉貞擠上前去,湊近佈告欄看了個究竟。心一下沉到底,二話沒說直往回奔。

跑到家,一下癱在椅子上,喘了半天的粗氣。

唬得何小休與宋習之又是端茶又是遞涼毛巾的。

終於,平復下心跳與喘息。

“左丞相胡惟庸吃喝過甚、政風不佳並在酒席間策劃謀反,被皇上當場拘捕。並且,於今日上午將他處死後剝皮塞草懸於宮門。家產全部抄沒,”宋偉貞停住話頭,看向一臉期盼的女兒,“同席的御廚水木常拒捕,與其師父被雙雙燒死。”

“燒死?”宋習之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還帶着微笑。那笑容漸漸冷卻、僵硬,她松下飛揚的唇角,盯着宋偉貞又重複了一遍,“被雙雙燒死?”

宋偉貞狠下心,點頭。

“你不會是,看錯了吧?你老眼昏花的!肯定看錯了!”何小休強擠笑容,“習之,他看錯了!他肯定是看錯了!”

“我沒看錯!”宋偉貞站起身,扳着宋習之的肩膀,“你應該接受這個事實。”

“你怎麼這樣狠心?”何小休推開宋偉貞,一把摟過宋習之,“習之,你聽我說,我水師弟他的武功很好的!尤其是輕功,逃命應當是不成問題的!再說顧師弟也會幫他的,他不會有事的!你不要聽你爹亂說!他逗我們玩的!”

“何小休!”宋偉貞怒吼,“請你也面對這個事實!”

“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何小休搖頭,搖得宋偉貞心生不忍。

宋習之突然開口:“對,我也不信。我自己去,去城門口看告示去!”

“習之!”宋偉貞拖住女兒,何小休出手相救。三個人鬧得不可開交!

門“吱呀——”開了。

何小休扭頭。卻只看見了來人的背影,因為這人正在關門插門閂。

來人轉過身來。

何小休驚喜,撲了出去,竄到他跟前,剋制着自己沒有鑽到他懷裏,“憑風,你沒事了?那水師弟呢?他呢?”

宋習之一腳跨在堂屋外,一腳跨在堂屋內,兩隻手牢牢地揪住門框。她盯住“顧憑風”的唇看,老天!保佑她聽到好的消息。

“顧憑風”擁住了何小休。

何小休閉上眼,她突然睜開眼,推開“顧憑風”。抬首,打量他:“你不是顧憑風。”

“顧憑風”伸手,費力地撕人皮面具。何小休止住他:“等一下。”跑進屋裏,翻出一隻小瓷瓶,將一些藥水塗在他的臉上,過了一會,才小心地幫他撕下面具。

何小休沒有像宋習之與宋偉貞那樣驚訝,她只是自嘲式地笑一下:“我早該料到的。”

“顧師弟他,代我……”

何小休止住他,拿着那張面具:“當初,還是我手把手地教他畫面具的。”

水木常不知該說什麼,他拉住何小休:“師姐,他說他喜歡你……”

何小休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雖然我對你在金陵城裏的經歷並不了解,也不清楚師父與你究竟有什麼糾葛。但我知道,顧憑風他並不喜歡我。”

何小休抬眼,側抬着眼看向水木常:“我的直覺早就告訴了我答案,我只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水木常心中一抽。

何小休搖搖頭,往房裏走去:“如今,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必是代你去死的。”

水木常僵在那裏,無法動彈。

他要怎樣重新開始?困難重重。

宋習之走了過來,當水木常背對着她時,她就有了一種預感。她一直堅信他不會離他而去,果真,他回來了。

這些日子,她的強顏歡笑為的只是不讓自己垮掉,為的只是讓他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自己。她知道他喜歡這樣的她,所以她強迫自己開心快樂!

宋習之將水木常的右手拉過來,再將他的左手拉過來。她的兩隻小手包圍着他的兩隻大手。

她慢慢地幫他捂着。

也不去介意他的失神、他的發獃,只是執着地幫他捂着。

她的手涼了,他的手有了絲絲溫暖。

她將他的兩隻手分開,貼在她的兩腮上,繼續幫他捂。

一直到他的身上有了她的溫暖。

宋習之的燦爛無邪早已在水木常的心底紮下了一個解不開的情結,縱然時間流逝、空間轉移,也無法輕易瓦解。

此刻,宋習之正用她的溫暖來喚醒水木常的這個情結。

他的眼眸逐漸清晰、溫柔、光亮,他對她微笑。

然後他嬌滴滴地哼道:“討厭,把人家弄得這麼暖和做什麼?”

一如他以前時常哼的,“討厭,你把人家弄疼了!”

宋習之微笑,在水木常溫暖的手掌間微笑。

烏雲散盡,陽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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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御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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