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6
就在我目送走那位女同志,正滿懷期待準備迎來下一位的時候,一輛洒水車開過來。司機有意搗亂,似乎看穿我坐在路邊的意圖,車子經過的時候他還探出頭沖我一笑,剛才他本打算拐彎去另一條街洒水的———我明明看見他在上一個路口的時候車頭已經向右拐了———卻突然向左回輪,衝著我開過來,我不得不起身離開。讓我特不能明白的是,我看的又不是他老婆和他閨女,他有什麼道理路見不平。有些人就是這麼沒勁,乾的事情雖然對自己沒什麼好處,但只要對別人不好,還是很樂意去干,哪怕辛苦一點兒也在所不辭,比如這個司機,破壞完我的好事兒,到了前面的路口,就向右拐彎了,丫也不累。
我沿着路邊溜達,經過新西方學校門口的時候,走來一個外地人問我要盤嗎。我問什麼盤。他說是毛片兒。我說不要。他說還有別的盤,手裏拿着一大張菜單,指着上面的目錄說,還有王敏洪的新西方英語和任汝芳的考研政治,我問沒別的了嗎,他說沒了,我說那還是看看毛片兒吧。他問要哪國的。
我不是自己要,是替馬傑買。畢業前夜,我們在宿舍里依依不捨,每人留下一句話,馬傑說:“哥們兒們,以後看到哪兒有賣毛片兒的,就及時通知我,我的電話大家都有吧,如果換號,我會告訴你們的。”
此刻馬傑的那句話仍在我耳畔回蕩,同窗四年,我有必要不將那句話當作耳旁風,便立即給馬傑打電話,說發現目標,是否出擊。馬傑說這幾年他淘遍北京的大街小巷,收藏已經
足夠多,很難再買到不重樣兒的,於是興趣轉移,開始鍾情於唯美的風景畫,如果有,就給他挑兩張西雙版納的,聽說那裏的湖水不曾受到污染,純凈得就像他目前的心靈。
我說不要毛片兒了,把馬傑的最新指示傳達給賣盤的。他說畫盤也有,還有大姑娘在西雙版納的湖水裏不穿衣服游泳的照片。我說不是那種的,要積極向上的,看了讓人產生不了生理反應,只能對祖國的大好河山發出無限感慨:“啊!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賣盤的說也有這種的,因為與大眾口味相距甚遠,銷路不是很好,所以沒隨身攜帶,在庫房裏擱着,得找找去。我說沒事兒,我跟你去找。他說庫房的路不好走,讓我在這兒等着,他去去就來,然後把手裏的光盤菜單給了我,讓我幫他拿着,又再次強調了庫房的路不好走。我接過菜單,看着他走開,心想,又不是原始人用手走路,幹嗎非讓我拿着。後來看他走到一個井蓋前,貓下腰,打開井蓋,鑽下去,才恍然大悟:原來庫房在那裏。
7
正在我擔心萬一城管來了,看井蓋敞着,出於對工作負責,把蓋恢復到原處,裏面那哥們兒該如何是好,不知有沒有別的口可以讓他浮出地面的時候,一個女孩來到我面前問道:“有考研政治嗎?”看我手裏拿着光盤菜單,把我當成賣盤的了。
我哪點兒像個賣盤的。賣盤的穿的是什麼,西服,而我穿的是T恤,着裝截然不同。其次,我不具備販賣光盤這一行業所要求的氣質,賊眉鼠眼,提心弔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了穿制服的就想拔腿;我光明磊落,心無邪念,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只有見了實在沒法看的女生才萌生躲避的念頭。再次,賣盤的都是主動上前和路人打招呼,哪有我這樣往那兒一站守株待兔的,一點兒敬業精神都沒有,要飯的才這麼干,盤要是也這麼賣,早就餓死了。
我說沒有,並準備為自己正身,告訴女孩請擦亮眼睛,別把璞玉當成磚頭,卻讓她搶了先:“賣盜版沒關係,反正受益的是人民群眾,替老百姓省錢是好事兒,但就是別總賣那些不堪入目毒害青少年的光盤,應該提高品位,進點兒對人民有益和對四化建設有幫助的盤,本着為人民服務的態度,早日脫離低級趣味。”
我一臉茫然,從哪兒蹦出這麼一人啊,居然能迅速和賣盤的搭上話。
女孩又說:“你的知識水平有限,可能我說的這些你聽不懂。”
說我沒文化,我倒要試試她的深淺,於是特敏而好學地問:“人民都需要什麼?”
她說:“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的精神需求是豐富多彩的,百花齊放,奼紫嫣紅,你一個人根本滿足不了全社會的需求。與其望洋興嘆,不如從身邊做起,先就着一部分人使勁,這些人對於你,叫做目標受眾,也叫目標消費者———你是不是覺得聽我講話特受教育,跟上課似的,隨便幾句,就讓你受益匪淺,終身受用。”
我點點頭,並不是因為心悅誠服。對於某些人說的話,當你覺得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又懶得反駁的時候,只能這麼做。
她卻說:“沒辦法,誰讓我學的就是經濟管理,你要是有興趣需要家教的話,我可以勝任,學費再議。我能十分肯定地向你保證,如果跟着我還學不會,全額退款。”邊說邊解開書包,撕下一張作業紙,寫上自己的電話,給了我。
我接過紙條,想她也許是師範學校的學生,習慣當別人的老師,面臨畢業,不好找工作,就決定考研,在選購考研輔導光盤的過程中,發現了有可能成為人師的機會,便堅決不能錯過。
她又問:“什麼時候能進到考研政治的光盤?”
我隨便一說:“過兩天吧。”
她說:“過兩天,那就是後天,是吧?”
我覺得她不是故意就是真缺心眼,既然她這樣問,我也就順着說:“對。”
她說:“可我後天有事兒。”
我說:“那就什麼時候有空兒什麼時候再來買。”
她說:“我學校離這兒太遠了,你能不能送貨上門?”
我說:“就兩張光盤還要求送貨,車錢都不夠!”
她說:“給你報銷路費。”
我說:“我可不擠公共汽車。”
她說:“那就打車。”
我說:“行,你學校在哪兒。”
她說出學校的名字,居然和我是校友。她又說:“你只能打一塊二的,要是打一塊六的,多出來的那部分自理。”
我說:“還以為遇到女大款了,原來也是勞動人民。”
“勞動人民才心靈手巧,才吃苦耐勞。”她說,“能告訴我你電話嗎?”
我說:“為什麼?”
她說:“我都給你我電話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再說了,以後我要什麼盤也好找你。”
我說:“我可不習慣把電話隨便給人,雖然我是一個賣盤的,可你萬一要是便衣呢。”
她說:“你為什麼非把人往壞處想,好像誰都憋着逮你似的。”
我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干我們這行的,更得注意。”
她有點兒急了:“算了,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跟個高中女生似的,看你這輩子除了賣盤不會有什麼起色了。”我不理解她為何如此來勢洶洶,非要得到我的電話。
反正身正不怕影歪,我說:“行行行,給你,不就電話嗎,但是請你不要給他人的一生輕易下結論,無產階級能當家做主人,賣盤的也總有翻身的那一天!”我找紙寫電話,沒找到,向她要。
她說:“到底是賣盤的,怎麼這麼笨啊,你有我電話,撥一個我不就知道了嗎。”
我撥着號說:“就算你是大學生,那也不要侮辱賣盤這個行業,賣盤的不是都我這麼笨,你犯了形而上學的錯誤,以點帶面、以偏概全了。”
她說:“沒想到你集體榮譽感還挺強的。”
我說:“那是,要是中國人民都像我這樣,社會主義早就建成了。”
她的手機響了,她看着號碼念了一遍,說:“這是你的電話?”
我說嗯,這才意識到她為什麼要我打給她,怕我寫在紙上的號碼是假的,媽媽的!
她說:“行了,那我走了。光盤到了別忘了送過去啊。”
我再次點點頭。
她走了兩步又回來,說:“剛才給你的那張寫了電話的紙呢?”
我想她是後悔隨便把電話留給了一個賣盤的,便從兜里摸出來給她,以為她會撕掉,她卻說:“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呢。”然後在紙上籤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名字,我看了半天怎麼琢磨都不像漢字,以為她是哪個國家來的漢語說得不錯的留學生,便問:“你中文名字叫什麼?”
她指了指紙上那兩個偏旁部首盤根錯節的文字說:“我不是外國人,就一個名字。”
我又看了看,根本看不出筆畫,又問:“你寫的這個念字嗎?”
她不屑地說:“你沒上過小學吧,這兩個字都不認識。”
我說:“大學念完的人也不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我就有大學畢業證,但確實不認識。
她說:“喬巧。”
“什麼?”我又問了一遍。
“沒想到你文化不高,耳朵也背,喬巧!”她衝著我耳朵大喊了一聲,然後走了。
我摳了摳耳朵,沒發現裏面有什麼部件被震掉,便放心地“哦”了一聲,心說:這兩個字居然能寫成那樣,小學一定沒天天向上!
8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特像一個人,周舟。
記得初次和周舟相遇的那年冬天,我踢球打碎了她的暖壺,就把自己的暖壺打滿水拿給她,她拎着我的暖壺款款而去,婀娜的背影將我深深吸引。四年後這個身影在我身邊消失了,現在又過了三年,它再次浮現在我眼前,一切都那麼熟悉,那麼讓我心潮澎湃……
喬巧走出我的視力範圍,我一扭頭,看見那邊的井蓋還沒有蓋上,也不知道賣盤的那哥們兒還出得來不。
我走過去,低頭往裏看了看,黑咕隆咚的,喊了一聲:“有嗎,找不着就出來吧。”
地道里飄來聲音:“我忘了是不是放這個井下了,你要不着急就等會兒,我去前面那口井看看。”
我說:“算了,不要了,你剛才好像說過有考研政治,我來一套。”
賣盤的又在下面摸索了一番,然後來到井口,把盤遞給我,說:“拉我一把。”
我接過盤,琢磨着拉不拉他,反正盤已經在我手裏了,我現在拿着盤就跑的話,他一點兒轍沒有,我甚至可以落井下石,把井蓋給蓋上,這樣他肯定就追不上了,但那是國民黨反動派慣用的伎倆,我身為社會主義公民怎能如此卑鄙,於是伸出友愛之手,讓他重見光明,還如數交付了盤錢,價都忘了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