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他和她

自從程琳琳那天氣沖沖地離去后,一連數天也沒有在工廠露面。阮玫和她說,琳琳這回好像氣得特別厲害,拉上兩名閨中密友到瑞士度假去了。還說是等個把月後,寧家蓮塘租約期滿,才回來看寧聰怎麼樣放下面子乞求她,若不求她,又會死得怎麼難看。

卓盈上班三天了,和寧聰略顯熟悉,感覺他並不難相處。她除了每日多了負責替他煮咖啡這項工作之外,着實清閑得很。

這天下班前,卓盈捧着整理好的報表給寧聰查閱。她把文件放在他的桌面后,正要離開,卻聽到他用淡得聽不出任何意思的口吻說:“今晚我要到鄰村送貨,你跟着吧。”

話畢,不待她做出回應,又說:“你到食堂打聲招呼,多煮兩份晚餐,我們吃了再出發。”

卓盈的心立時一跳!兩人單獨外出?還要晚上?不過她當然會應承的。一來,是工作需要,二來,她並不認為和寧聰獨自外出,會是一件令她懊惱的事情。

阮玫知道后嘀咕不已。看見卓盈一臉的期待,她隱約覺得不妙,又問不出什麼來,只得說:“喂!要是琳琳在村子裏,知道寧聰和你晚間單獨送貨的,一定會大吵大鬧!”

“我們是去送貨,又不是干別的。”

阮玫還是覺得不妥:“聰哥也真是,工廠有的是男人哪,加班幹嘛不叫男人陪同,反而叫個女人!”

“你別胡想行不,女職員就不能加班嗎?”

“能,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女子必有損失!”

卓盈瞪了她一眼搖頭說:“色女又冒‘色念’了!你不是說寧聰從來不會留意女孩子嗎?”

“但這回……有不同……”

“我的好玫玫,我不會有事的,你別胡思亂想,更不準再冒‘色色念頭’!”卓盈瞅着她警告一聲,又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臉,“快回家去吧,今晚寧聰會送我回去的,你不用擔心。”然後扭身快步往食堂走去。

看着那分明歡快起來的背影,阮玫心裏,倏然冒出不安的感覺。她張了張嘴,正欲再叫住卓盈,頓了一頓,卻還是忍着了。

傍晚,卓盈和寧聰兩人在工廠的食堂裏面對面坐着,默默吃着飯。

飯後,寧聰交給她一張紙條,應該是一張名單,上面列着什麼“劉金水、陳帶弟、梁有銀、朱見財、趙發達、張前進……”的古怪名字,看得卓盈皺起了眉頭。

寧聰瞅着她,淡淡地說:“名字只是符號而已。”

卓盈“哦”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地折起紙條放進背包里,然後小心地收拾起兩人用過的碗筷。

寧聰拿起桌上的晚報翻着,眼角餘光卻望見卓盈把吃過的雞骨細心地撥在一隻空碗裏,然後一疊子放着,擱剩骨的碗就放在最上面,然後一併捧着走進廚房。

處理間,她的臉色放得很婉約,動作輕柔。微微俯下的脖子顯現一溜雪白,更覺纖細柔美。手背皮膚白皙細膩,指甲修剪成半圓的形狀,微微透出粉紅色的光澤。溫婉柔美的氣質,在十指的動作中,隨意地顯露在他的眼裏,那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就像夏日早晨,立於蓮堤,看着綠葉之上一支獨秀的蓮花在初陽中細顫輕搖、凝珠欲墜的美態。

二十七年的人生,無論在城市抑或鄉間,他何曾見過這樣細緻的女子!

卓盈從裏間廚房走出來,對着他說:“寧先生,大廚彬叔說這個月的七八號小舅子娶媳婦,要休假兩天。”

“嗯。”寧聰不動聲色地把眼珠溜回報紙上。

“那,那天找誰煮菜呢?”

他看了她一眼:“廚房的人自然會安排。”

“哦……”卓盈輕應了一聲,靜靜地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也拿了一張報紙翻看着。

手中的報紙被前翻后揭,連廣告也看過了,寧聰還是坐着不動。卓盈只得再輕問:“我們什麼時侯出發?”

“等天黑了吧。”寧聰略略放下報紙,望了望食堂旁邊的玻璃窗,“他們剛剛吃過晚飯,大概散步去了。”

“哦……”那班怪名字的貨主還真曉得休養。

直至真的起程送貨,卓盈才知道,那批古怪名字的貨主,原來是附近村子裏的一些孤苦伶仃的老人。父母把他們的名字起得這麼“氣勢磅礴”,命運卻令這些人孤寡終老,真是天不從人願。

卓盈橫看豎看那寧聰都不像個不求回報的好心後生,卻又不見他問人家結算收錢。回到阮家后,她問起阮玫,方知道這十多位老人均無兒無女,寧聰父親寧世邦在十多年前就免費供應一些蓮藕食品給他們,算是一份敬老之心。

自此,她對寧聰的愛慕又深了些許,對他更顯留意。包括他今天穿什麼衣服、鬍子剃得干不幹凈、襪子是不是仍是昨天那一雙、他什麼時間吃飯吃了多少、何時到達工廠、何時會離開、柜子裏的咖啡是不是沒有了、姜花的水換了沒有等等小事,能安排妥當的她都盡量不被他或他人察覺地處理着,真可謂用心良苦。

而要她晚間陪同送貨這回事,自從開了先例之後,寧聰便隔三差五地這樣做了。

頭幾次外出,兩人還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端正坐着。到了第四次外出,回程時,寧聰那輛本來就邊走邊哀叫的破車子在村子之間的那段盤山水泥路上壞掉了。

這條水泥馬路,繞着飛鳳山後的一大片連綿的山坡而去。白沙村與他們剛剛去過的平安村相隔四公里,沿途種着大片的野生鳳尾竹和由加利樹。兩村之間,有一處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型加油站。

“拿着!”大概這破車已經不是壞一次兩次了。車子動不了之後,寧聰用一言不發兼氣定神閑再兼熟門熟路的姿態,從雜物箱掏出一隻長得像棒球棍一樣的手電筒交給卓盈拿着,然後揭起車座下的引擎察看。

卓盈兩手緊握着電筒照住他,他套上手套,彎起身子左掏右括,把車頭一大團亂七八糟的機件大卸八塊,細細檢查哪裏出錯。

卓盈也彎着身子,手電筒緊緊照着他動來動去的雙手,小腦袋也湊着看向下面。半晌,蹲着身子垂着頭的寧聰大概要起來,突然一抬身子,俯在他頭頂左側的卓盈的小腦袋閃避不及,被大鐵頭生生撞向鼻樑骨,疼得她“哎喲”慘叫一聲。

寧聰嚇了一跳,連忙側過頭盯着她:“老天,我撞着你了!沒事吧?”

卓盈疼得直冒眼淚,捂住鼻子說不出話來,卻仍撐着朝他搖了搖頭。然而,她已經感覺鼻孔間有一股微溫的液體向下流淌,黏糊糊地糊在手指縫間,好不難受。

卓盈覺得狼狽,連忙垂下小臉避開他的視線,用手背捂住鼻子左右輕擦着,另一隻手把手電筒的光照向那堆亂七八糟的零件。“沒、沒事……你幹活吧……”

她聲音都變了。

寧聰連忙站直身子,一邊甩掉手套一邊低喝:“把手電筒給我!”嘴裏還說著,大手已經把電筒搶了過去,隨即朝她臉上一照。天啊,她鼻子下端糊了一大片的鮮紅,甚至連嘴角都沾着鮮血!

寧聰眼都瞪大了:“你流鼻血了!”隨即一手摟住她在旁邊的雙人位上坐下,再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抬着她的頭,右手摟着後頸項,繃著聲線說:“就這樣別動,等我幫你處理!”

然後他騰出左手,把手電筒架在駕駛座與窗子旁邊的空隙,又從車座下拉出一瓶蒸餾水,弄濕左手,輕拍着她的額角,輕聲說:“用涼水這樣拍額角鼻血就不會再流了。剛才被我這麼撞上去,你一定很痛了,是不是?”

卓盈全身被他緊緊摟着,骨碌碌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他搖了搖腦袋。

“流了這麼多血還搖頭!”他臉一長,“不分時候地硬撐是笨蛋!”

卓盈又搖了搖頭,小聲說:“是我笨,把鼻子放在你頭項……”

“確實是有些笨。”他接口,“在我印象中,你應該是那種不會在原地摔倒兩次的女孩。”

“我、我有這麼精明嗎?”卓盈微微不快,聽說男人都喜歡傻乎乎的女孩,還美其名曰為天真可愛。

“如果是精明的話,基本不會摔倒,更不會被人家撞至流鼻血。”

他的語氣再度帶上嗔怪,卓盈又覺得開心起來了,正要張嘴說話,卻聽得他低聲喝住:“不要再說話了,這樣會牽動臉部的神經,對止血不利!”

卓盈連忙把話吞回肚子。何況此時的她,正被他用非常暖昧的姿勢摟在懷裏,這種時刻何止是鼻子疼了,她簡直全身僵硬,心跳如雷。這種反應,確實對止鼻血非常不利呢。

“流鼻血這回事,小時候的我認了第一沒人敢認第二。”拍完額頭,他伸手扯來自己的毛巾,用右手圈摟着她,左手繞過來扭開礦泉水蓋子,小心地弄濕毛巾,然後輕輕地替卓盈抹去鼻下大片的血跡,“不過那時的我可不是被人撞的!”

“你為……為什麼會無端流鼻血的?”卓盈忍不住問。因為毛巾半捂着嘴角,害得她語音不清。

“我體質偏熱,每回吃了炸麵餅,晚上就會流鼻血。不過我可不知道的,每次是流着鼻血照睡。奶奶每天都會叫我起床,一塊兒去村尾吃豆漿粢飯。只要看見枕頭上有血跡,她都會尖叫,緊張得不得了,吃早餐時就四處問人家怎麼治深夜流鼻血症。”話畢,他好像想起了什麼,輕笑一聲。

趁他鬆手之際,卓盈說:“你奶奶很疼愛你。”

他點了點,嘴角又淡淡牽扯起來,似乎非常樂於回憶奶奶和他的一切,並享受其中。

卓盈心中一暖,這個硬朗男人臉上親情的表露,雖然淺顯,卻令她感動。

她溫柔地問:“後來呢?”

“後來嘛,奶奶不知從哪裏聽到一條民間秘方,就是用全黑的豆子煲塘里魚,我吃過幾回后,果然就沒再流鼻血了。從此之後,奶奶就四處打聽,記下了許多的食療古方,然後藏在五斗櫃和衣箱裏,有時突然想起來了,便全家子齊齊出動在她房子裏翻天覆地地尋找古方。若找到了,奶奶會很高興,萬一找不完全,她會憂心得整夜睡不了覺。”

“你奶奶真有趣。”卓盈笑了。

“是的。”遲些,我會帶你見她,帶你見我所有的家人。這是他想對她說的話。

剛才,他故意逗她說話,只為了減低小女子對疼痛的敏感性。在這個過程中,他把面孔更湊近一點,藉機親近懷中如同水蓮般清雅的女子。她的頸項間,似乎有一股蓮花般的香味,很清,很淡,他喜歡,非常喜歡。

溫熱的氣息直撲面上,卓盈覺得臉紅心跳,呼吸困難,視線不知放在哪兒才算合適。“我沒事了,好像沒再流血了……”

既然他湊得這麼近了,對懷中女子說話之時那種吐氣如蘭,自然也有同樣深切的體會,寧聰頓覺呼吸有些急促。手電筒的光線雖然幽暗,卻聚焦明確,他強烈地感覺到,因為他刻意湊近地摟抱和凝視,懷中的卓盈滿臉嫣紅,卻沒有十分地掙扎。

老實說,他這人從來最講求實際效益。在蚊蟲橫行的鄉村夜晚,隔三差五地拉着一個女人陪自己加班、送貨,求神拜佛地希望車子適時破上一破,然後站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慢動作地修理車子。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想和她單獨相處,從中驗證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女人!

事實上,他越是觀察她,就越覺自己像中了魔障一般,對她所表露的溫柔入迷不已,欲罷不能!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現在壞車、流鼻血、摟抱三管齊下,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除了那個被所有男人前仆後繼地咒罵的柳下惠,只要是正常男人,都必然產生一親香澤的念頭!所以……

“卓盈,和我一塊兒外出,你厭倦嗎?”他緊緊盯着她,眼中柔情隱現,聲音暗啞而誘惑。

她張了張小嘴,說不出話來,只是擺着紅通通的小臉傻傻地搖了搖頭。他那閃閃黑亮的眼眸,就像汪洋大海中的巨型漩渦,迅速把早已毫無抵禦能力的她卷了進去!她心中愣是覺得,要是他一輩子都能用這麼溫柔的眼神望着自己,她幹什麼都肯的。

寧聰微微一笑,左手食指輕輕觸了觸她的唇瓣,再細細划著,輕聲說:“你喜歡和我單獨相處?”

卓盈心跳如雷,小臉越發漲熱,只是一味垂着頭,不敢看他。

寧聰不如她的願,再度繼續攻擊性地提問:“你喜歡我嗎?”

半晌,她羞澀地點頭。

渴望一親香澤良久的寧聰,柔情泛濫,隨即俯首輕吻下去……自然是先輕輕親吻她剛才慘遭毒手的鼻樑,然後才是額角,再繞道而行,品嘗他渴望已久的櫻唇……

一道如同雷殛般的熱流迅速從唇際導向體內!卓盈驚異地感覺,寧聰的氣息和她因觸碰而生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以致這一吻,令她激動顫抖得難以用筆墨形容。

久久不願分開的吻令兩人的氣息疾速紊亂。卓盈早已酥軟無力、有點任他予取於求的光景。此時的寧聰,經過這麼一試,已經知道她也很喜歡自己,寵愛和珍惜滿溢心頭,自然強壓本能慾念,迅速抽離身軀……

“盈盈!”他輕輕喚回醉眼迷離的小女子的魂魄。

“呃——嗯——”卓盈羞紅小臉,連忙坐正身子,扭捏地舉起兩隻“五指梳”輕挽着鬢髮。

寧聰閃亮的雙眼盯着她嘶啞低問:“剛才為什麼不拒絕我?”

“你覺得……我應該要拒絕你嗎?”卓盈抿了抿小嘴。

“不,你不應該!只是我很久沒戀愛過了。”他望着她低笑。然後湊向她耳邊,輕聲說,“幸好我還記得怎麼接吻。老天,你很美好,真的很美好啊……你……你令我回味無窮……”這些年來,因為琳琳的暗示,村子裏確實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敢對他有綺思,哪怕拋一個媚眼。

“你別胡說……”她的小臉再度漲得火熱。

寧聰笑了,大手輕輕撫向她的臉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和她對話般說;“還以為只有在書中劇里,才會有你這種女子,想不到……”

“什麼女子?什麼想不到?”她眨了眨晶瑩的眼眸,不解地望着他。這麼一個眨眼動作,又令寧聰感覺心醉神迷。“老天……”寧聰低低一嘆,嘴唇再度輕印在她的額上,“你怎麼能夠這麼吸引我,為什麼會這樣呢,盈盈……”

卓盈喜不自勝,羞澀地輕問:“真是這樣嗎?我,我究竟是你心中怎麼樣的女子?”

“確實是這樣的……”寧聰沿着她的額角輕吻而下,嘴裏喃喃地說,“我想不到現實中,真有像你這種如水般優雅的女子。至於第二個問題,你……你應該懂吧?”

“懂?”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睛。

“我的意思是……想不到我能這麼幸運地碰到了,她對我似乎還不賴……”

他百般珍惜的口吻令卓盈有些好笑,羞澀也緩緩散去,便輕輕蹭了蹭他的胳膊,故意小聲問:“我真是那樣……那種如一碗水一樣的女人?”

“你不是!”寧聰皺了皺眉頭,像是在斥責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如一碗水般的女人?這話形容她還差不多……一字之差,確實失之千里!”

卓盈感覺他口中這個“一碗水的女人”就是指程琳琳,便輕聲問:“例如呢?”

“沒什麼!”寧聰似乎不想作答,“我隨口說的。”

卓盈微微失望,她知道他不喜歡程琳琳,但承諾與保證,無論對於像清泉還是像一碗水般的女子,都非常重要。即使這個男人寡言自我,不慣口頭的承諾。

察覺卓盈的沉默,寧聰立即說:“我知道你從玫玫口中知道了不少寧程兩家的事。雖然個中情況有點複雜,但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我不喜歡琳琳,這是絕對的。相信我!知道嗎?”

卓盈抬起腦袋望着他,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這麼久才回應我?”寧聰緊盯住她,“你不相信我?”

“沒有,我相信你。”

“真的?”

“真的!”卓盈睜大眼睛,望着他連點了幾下腦袋,“如果我想和你在一起,相信你是最起碼的事。”

“即使我一無所有?”

“是的!”卓盈抬頭看着他,幽幽地說,“只是,你捨得嗎?”

“捨得!我會捨得!天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被人牽制!天知道我聞到她的香水味就覺得頭昏!”寧聰朝她低叫,“這是一種很討厭的感覺,就像落入陷阱中的獵物一樣!”

討厭的感覺和一無所有的現實,是否如此輕易地被他否決?卓盈不知道,但他的話令她感覺安然、悅耳、快樂。如同所有少女一樣,雖然敏感細膩,但對於男人眼中的猶豫,只要她肯忽略,就能夠忽略。

男情女愛之事,一旦冒出苗頭來,果真連三昧真火也摧毀不了!兩人白日裏話也不多說一句,晚上卻開始相偕外出,甚至天天如此。

寧聰是我行我素的性子,每每和食堂說聲準備兩人晚飯,然後啥也不說就帶着卓盈上車外出看戲逛街。整個寧家工廠只有三十多個員工,大部分是中年婦女,自然八卦功夫一流。沒幾天,就知道老闆和那個秀美得像狐媚子一樣的女子有古怪!

這於她們來說,簡直是超級大新聞。茶餘飯後,便窩在一起交頭接耳,甚至有人噘嘴挑眼,罵起卓盈來了。說她是個一窮二白的孤女,這種身世能沾上老闆級人物,不就恃着長得漂亮嘛!女人都是那麼回事,犯得着有錢的不要,要個窮的?!更嚴重的是,若寧聰離不了她,必定得罪程家,到時不能繼續經營蓮塘,她們的生計絕對受到影響!

身任廠長的珠姐更是憂慮,每每眯起一對三角眼,終日留意着兩人的舉動。

這日吃過午飯,寧聰又帶着卓盈外出。兩人正要跨進破麵包車之際,珠姐站在車棚處“哎哎——”地叫着兩人,然後一邊推着單車一邊拿眼睛緊盯着卓盈,嘴裏說:‘阿聰,要到哪裏送貨?”

“漢口村。”寧聰搬着不鏽鋼箱子上車,淡淡應道。

“卓盈只是個暑期工,一旦過了時間,又得找人替她的工作。”她扭頭盯了一眼站在門邊半垂小臉、把小手雙扣身前的卓盈,說,“下午就我陪你去吧!”

“不用!”寧聰眼睛都沒抬一下。

“阿聰……”

“姑姑,我的事我自會處理。”寧聰盯了她一眼,扭頭朝卓盈叫,“卓盈,上車!”

珠姐氣結,臉上掛不住,卻不敢和他硬杠,只得對着絕塵而去的破車子狠狠罵道:“準是被豬油蒙了心!再不就是被鬼迷住了!寧家和程家,就好比秤子和砣子,誰也離不了誰!若得罪了程家,吃虧的準是寧家,老哥一輩子的心血也白費了!”到時,她這個工廠副廠長也會被打回原形,重新提着鋤頭挑着擔子到菜田倒屎淋地去。想到這裏,珠姐立時覺得不寒而粟。

這個不知從何處冒頭的卓姓女子,怎麼就連骨子裏都透着一股誘惑男人的氣味兒!不行,不可以!這個女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她的侄媳婦,連女朋友也不可以!必須趁還沒搞出事來,用盡一切方法,向哥哥嫂子言明利害關係!哪怕添油加醋。

於是,珠姐立即回頭叮囑工廠里的守衛朱伯四處巡一遍,然後陰沉着臉推着單車,沿着堤壩朝寧聰家裏狠蹬而去——

兩人送完貨后,已是傍晚時分,工人都下班了。寧聰把破車子放回工廠,四處檢查了一遍,才推着卓盈的單車陪着她慢慢朝阮家走去。

阮玫每晚和卓盈睡在一起,自然知道她和寧聰的事。可每每她盤問時,卓盈總是含羞以對,話說得不多。男情女愛是最正常不過的事,阮玫也不好說些什麼。然而,白日在工廠里,常聽着婦女們對卓盈說這說那,聽得她又急又氣,卻不知要如問分辯,心中更百般憂慮。要是琳琳旅遊回村後知道卓盈和寧聰好上了,不知會有些什麼恐怖的舉動。

卓盈也覺得擔心,每每在廠里或在村間,她都有一種被人指指點點的感覺。這讓她覺得不安,卻不捨得放棄寧聰。何況每次言及寧程兩家的問題時,他總叫她不要擔心,說自己應付得來,只要她給予他足夠的信任,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這麼一來,卓盈越覺得這男人堅定精明,不是那種甘心情願接受他人安排的男人。她心底的不安,又被自身努力堆砌的借口給說服了。

“想什麼呢?”寧聰看了她一眼。剛才有一個婦女挑着筐子走過,居然迎面隔着數丈就盯着卓盈看,直看到走到她背後去了還是在看,最終被石子絆了腳,然後望着這邊不知在罵什麼。

“沒、沒什麼……”

寧聰扭頭觀察她。

“我真的沒事啊。”卓盈努力朝他笑了笑,“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背後不說人呢。何況這是鄉村地方。”__“你能這樣想真好。”寧聰撫了撫她的頭頂,用只對她才會顯露的溫柔語調說,“暑假過後你照樣回學校上課,我每隔兩三天就會去一次市區,在學校門口等你放學,不愁見不了面。”

“果真如此?”卓盈歪着腦袋看他,“這樣會很浪費寧老闆的時間哪!”

“是我的東西自然要看緊些。你也要應承我,不準對其他男人動心!否則……”

“否則什麼?”卓盈咬住下唇瞅着他。

寧聰霸道地摟了摟她的肩頭,壓着聲音說;“若你如此不聽話,我會重重懲罰,吻至你哀哀求饒!”

卓盈立時紅了小臉,“你……你真噁心……”

“我就猜有很多人追求過你。”半晌,他又悶聲說,“我不放心!”

“這可是事實。”卓盈眨了眨眼睛,故意點頭。

寧聰眼睛一眯,臉越發冷了:“若被我看見誰這麼不知死活,我會揍他們!見一個揍一個!”

真是個霸道的大男人!卓盈暗自嘆息,便伸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喂,小心走路,不遠處有個很寬的窪呢,會摔跟頭。”

“放心!”寧聰臉長長地說,“我要是摔跟頭,定當先墊在下面當作的人肉墊子。”

“真會這樣嗎?”

“你想試?”

桌盈“撲哧’地笑了,正要繼續逗他,卻看見左邊堤岸一大叢剛剛抽嫩葉芽的芭蕉樹,不由驚奇地叫:“咦,這裏有一叢芭蕉樹啊,以前怎麼一直沒看見?”

寧聰沒好氣地說:“它們一直就在那裏,是村尾的張姨種的!”

“奇怪,我以前覺得這兒是圍着竹牆的,現在怎麼沒有了啊?”

“以前是豎著一道竹籬笆,為的是防着小孩子手痒痒摘掉未熟的果子。現在樹長高了,孩子也夠不着,所以張姨在昨天拆掉牆了。”

“去,過去看看!我很喜歡芭蕉樹的,它的葉子會發出一種清香哦!”卓盈一臉的興奮,拉着他就往那邊走去,“我們學校園子裏也有一棵,葉子被學生們撕得破布條似的,無精打采地立在牆角。看着都覺得沒意思。”

寧聰面孔硬硬的,卻任她拖着大手,立於並排種植的數棵芭蕉樹前。

“嘩,這兒的芭蕉樹綠油油的,真漂亮!”

“真有這麼好?”寧聰睨着她,彷彿在問着她對他個人的看法。

“真的耶!芭蕉葉子確實有一種香味,隨意撕開來,就像編席子的竹篾一樣,能撕出很均勻的條子。”

“大驚小怪!”寧聰嚷道,不過,盯着一臉興奮的女孩,他的心情又覺得好起來了,“你就這麼喜歡芭蕉樹?”

“我喜歡它的綠!翠綠的蕉葉張開來,表面似乎都像塗了一層亮光光的油。”

卓盈一邊說一邊迅速鑽進芭蕉葉子下面,抬頭望了望翠綠的葉子,然後望着寧聰笑,“如果老天爺立即下一場雨,我就能試試看它能不能弄濕我的身子!”

寧聰打下單車腳架:“我還以為只有十來歲的小女孩才會說這種話。”

“每個人都有一些很渴望的東西!”卓盈嗔他,“我記得在一幅古畫裏,一個美麗的仕女郊遊遇阻,乾脆帶着婢女站在蕉葉間悠然避雨!”

“然後巧遇一俊美書生,那書生恰巧也有一書童……”寧聰睨着她笑,“再來個對對碰,從此結婚生子去了。”

卓盈小臉一紅:“誰管他們以後哪。我只是注意她與婢女遇雨的意境!”

寧聰笑了。夕陽斜照,她臉上的絨毛淡淡的,仿若透明,長長的睫毛輕微顫動,彷彿,她能夠站在蕉葉之下,嗅一嗅芭蕉葉子的香味,就是一種快樂,一種只屬於自己的妙不可言的快樂。

這麼一個溫婉純真的女孩,怎麼會有父母捨得棄她不顧?這些年來,她究竟是怎麼挨過來的?是否添置衣服時總會購置最大尺碼,然後依着身形修改,一穿十年?

心中,再度湧起陣陣憐惜,剛才的妒忌已是全然不見,代之的是一股今生今世都要攬她入懷的渴望。再過兩個月吧,無論寧家蓮塘能否繼續經營,他都會向她提出公證結婚,然後擔負起她所有的生活費用,支持她完成學業。

“喂,橫豎現在還早着呢。我們就用蕉葉編一個席子,留着當墊子坐,好不好!”卓盈站在葉子下面笑着叫。

寧聰失笑——這可是小孩家的玩意。他尚未說話,卓盈又起勁搖頭:“不行不行,撕了它就不好看了,這麼翠綠油亮的葉子,我可不捨得它像破布條一樣飄掛着。”

“對!”寧聰淡笑着伸出大手,把她從葉子下面拖出來,“芭蕉葉子太大,長得很艱難才長了那麼幾片,讀二三年級后,我們就沒再撕爛過芭蕉葉子。”

“哦,發現更好玩的了?”卓盈笑問。

“當然!”寧聰拖着她朝左邊的堤壩走去,“來!我們散步去!”

卓盈一邊走一邊回頭:“那單車呢?不能把它弄丟了哦,我明天要騎着它上班——”

“這堤壩兩邊的蓮塘都屬於寧家,單車放在這裏不怕的。”

“噢……”卓盈點頭,扭頭望向前方,“你的藕塘真的很大啊。”寧家藕田以“田”字劃分格局,每口蓮塘大概有十畝!夕陽之下,滿目碧綠帶金,卻有嫣紅間落,確實美不勝收。

突然間,她想起阮玫說過的話——只要寧聰點頭,程琳琳就會帶着這十口蓮塘,一併嫁給寧家……她把視線輕輕地睨向寧聰,卻見他眯着眼睛,望向金黃色的天際,半響,視線轉向灑滿光華的藕田,臉上一派的寧靜。未來怎麼樣,似乎並不會太過影響着他,是這樣吧?

她的心,無意識地掠過一陣不安,卻被她刻意地掩藏過去,繼續先前的問話:“哎,你們不撕芭蕉葉子了,又玩什麼去了?”

“很嚇人的,聽不?”寧聰扭頭望着她笑。

“我要聽我要聽!”卓盈瞅着他。

“爬樹掏鳥蛋,用土洞熏老鼠,深夜到田裏抓田雞,在淺水塘摸泥鰍和水蛇……”

摸蛇?卓盈眼都大了!

“別太驚奇——”寧聰睨了她一眼,“鄉村男孩都是在泥坑裏滾大的,河邊的水蛇和螃蟹可是天下少有的美味。”

“能、能吃嗎?”卓盈望着他,怕怕地舔了舔嘴唇。

“當然,把它們煮透,灑點鹽花,簡直人間極品!”寧聰笑着點了點她的鼻頭。

“嗯!聽着很好玩!”卓盈點了幾下小腦袋,“不過我最怕蛇和老鼠了!”

“別老想着恐怖的東西,我們肚子餓的時候,也會變着心思弄吃的!”

“哦?怎麼弄?”

寧聰瞅着一臉新奇的卓盈,笑了起來:“每天下課到菜地里繞一圈,就能吃着鮮嫩的青瓜和葛藤,再不就燃起一堆火烤魚和麻雀!哈哈,方圓數丈的小孩子嗅着味兒,都會直淌着口水湊過來!不過這些要在家裏調味,而且還得洗洗弄弄,有些煩!最直接的是到菜地里扒漏網之薯和芋頭,然後燒熱石頭烤熟了吃。當然還有很多東西可以生吃,比如番茄、青瓜、紅蘿蔔、葛藤子……”寧聰邊說邊指向南邊的菜地,笑了,“有多餘的便偷運回家裏給妹妹嘗嘗,若被老爸逮着會狠揍,揍得太厲害的話媽媽妹妹會猛抹眼淚,揍得隨意的話下次我會玩得更瘋。有一次還在山頭的破石屋裏過夜呢,老鼠蟲子整夜‘吱吱’叫,刺激好玩極了!”

卓盈睜大了眼睛,喃喃地問;“你不、不怕嗎?”

“怕!就是因為怕才會試,試了之後,從此不會再伯!”

“你太調皮了!”卓盈怕怕地縮着小腦袋,半晌,又笑了起來,“不過聽着很有趣!”

“看哪天空閑了,我帶你到野外小溪捉魚去!”寧聰笑着蹲下身子扯了一叢粉紅色小花的草,一邊甩着上面的泥士一邊瞅着一臉怕怕的卓盈,笑說,“你這類被困在院落里的孩子自然是沒有這些樂趣了。”他還是當她是可憐的孤兒呢。

“這又是什麼?”她伸長脖子,望向他手上的植物。

“一種酸味草,若吃滯了肚子,扯來嘗一棵,第二天就沒事了。”

“這麼神?”她把小草拿過來,仔細察看着,“真能吃嗎?”

“我從小吃到大的,要不行早死了!”寧聰笑着拖起她的手,“山那邊的鳳尾竹林里大片大片地長着,一眼望過去,像鋪了綠色紅花的地毯!漂亮極了。”

“太美了,我現在也想去看看呢I”卓盈也笑了。

“哪天休息了我帶你去!”寧聰笑了,頓了一頓,又說,“對了,你小時候過得怎麼樣?”

“雖然被圍着,但也有好玩的!”卓盈眨了眨眼睛,小腦瓜迅速無中生有地要想出一個高牆四立、資源貧乏的孤兒院。

“說來聽聽!”既然卓盈想了解他的過去,寧聰當然也有同樣的想法。

卓盈吞了吞口水,慢吞吞地說:“呃,那時的……孤兒院裏有一個大院子……嗯,種着很多高大的紅豆樹,每至秋天便灑下一地的紅豆,我們會拾來做投擲遊戲的沙包。還、還有……老師的宿舍欄邊種着很多曇花,白天結了好多花苞子,我們很想悄悄地摘一顆下來藏在衣袋裏,卻……卻會忍着的,因為想知道當晚的花兒,究竟會綻開多少朵。院子……後邊還有一個魚塘,裏面養着很多草魚,我們有時會摘了草捏碎了再扔下水裏喂它們。那個塘邊的草地,長着一種草,下過雨後草根會特別香,我們有時很小心地找它,然後拔出來聞一聞……”

卓盈一邊想一邊說,居然頭頭是道,說至最後,連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其實這一籮筐子鬼話並非全是謊言,因為卓家十多年前住在西貢半島一所獨立的別墅,屋子前的馬路兩旁行道樹便是相思樹,每到秋天,樹腳便滾了一地的紅豆。她家陽台欄邊就種着很多曇花,經常結着很多苞子。屋后確實也有一個魚池,不過養的是金魚,她常常在花圃里摘咪咪草拋在水裏喂它們。

謊言終歸是謊言,雖然並無太大的破綻,但她是內疚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對他說真話。或許,潛意識裏覺得,一旦道出事實,自己顯赫的背景會嚴重損害這個硬性子男人的自尊。另一方面,她的家族也絕對不允許她和一個鄉村小子開花結果。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寧聰會因為她是千金小姐,從此疏遠她……

“這也叫樂趣?”寧聰故意望着她皺眉頭,“轉來轉去也在一個小院子裏的事情。”

“人家,人家是孤兒嘛,當然不可以像你們那般四處亂竄。”卓盈輕聲說著,略垂下小臉——一再言及身份的問題,令她更覺自己越陷越深了。

“女孩子膽小嘛,就算長在村子裏也不敢像我們那樣玩的。”

“嗯,不過聽着你這麼度過童年,確實很有趣。”卓盈微揚着小腦袋,睨着他笑,“不過,調皮蛋的成績通常都會很糟。”

“對啊!小學時糟得不得了。”寧聰老實點頭,“中學時好些,臨會考升學時狠刨了兩個月書,居然過線錄取了!”他扯嘴一笑,“你猜我是讀什麼的?”

“應該是工管吧。”

“錯!”

“農科?”

“更錯!”

卓盈眨了眨眼睛,猛想起他辦公室內有兩台電腦,常常被他拆得支離破碎的,第二天又見他在“僻里啪啦”地點着按着,啥事也沒有。

“電腦?”她眨了眨眼睛。

“聰明的女孩!”寧聰握了握她的小手,難得地大笑。

“哦……但你現在乾的和學的風馬牛不相及,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蓮塘的闊大和蓮花的清香美態。至於電腦編程,我仍然在弄……去年,我就替不少電腦商設計了很多電腦程式……”

然而,此時的卓盈,早已被他上半截的“我喜歡蓮塘和蓮花”的話語狠狠砸醒!

閑談碎語之間,最能夠體現一個人的想法。那是否代表,寧聰絕對不會放棄寧家蓮塘?他始終會因為迫不得已而和程琳琳走在一起?

此時,已是八月中旬。還有十多天,她將會離開白沙村,回到城市繼續當她的干金小姐。當然,她可以把這段在蓮藕堤邊發生的短暫情事當成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她對他,已是情根深種,想要抽離,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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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季荷花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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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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