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姒推開家門,乍見母親弓着腰眯着眼坐在小凳上穿膠花,立即一步上前奪過來扔在凳上,“說過多少次別弄這些,為了一元幾角傷了眼傷了腰值嗎?”
“不是不是,鄰居蘇姨趕貨期,我閑着也是閑着,就幫幫她……”方母被罵得很高興,拉着她問長問短,又急急到廚房捧了燉盅出來,迫着她喝了半碗林家太太喝不完勺剩下來的燕窩湯。
“行了行了,你快睡去。這些讓我弄!”方姒把母親推入房中,看着她上了床蓋好被子,才回到小廳坐下來穿膠花,全部弄妥后才洗澡回房睡覺。
方家這矮屋子像個四方城,初租回來時用了數塊夾板合成間隔了兩個房,小的母親住,大的她和弟弟住。以前是弟弟睡下鋪,她睡上鋪。十三歲是個敏感得可怕的年紀,沒有自己的空間更顯凄涼。幸好她成績優異,自中學起就有低年級學生請她輔導作業。每每回到家裏,弟弟已經熟睡得像頭豬。
所以,屬於她的寧靜時刻,總是能聽到若深若淺的鼻鼾,和不時“呼啦——砰——”等等掀被子蹬腿的聲音。後來考上了大學,她迫不及待搬到宿舍里。畢業后,弟弟進了大學,房子才真正成為她一方天地。
如果不是欠徐傲的錢,她一定會在弟弟寄宿這四年內供一層屬於方家的樓房。人沒有獨立的巢穴,就沒有安全感,彷彿睡在冬天的野地,連夢的顏色也是頹敗的。
但弟弟仍有寒暑二假,屆時她就要擠到母親房裏,聞着濃濃的風油精味道入睡。後來看準徐傲不是壞人,不恥求他包吃包住。及至進入徐家,窗明几淨,闊寬開陽,立時覺得鼻子發酸……
這人挺好相處,就是喜歡裝一副滑頭樣子,在嘴頭上佔便宜。等她習慣下來,竟覺那些話總會擾至她心神不定,數股熱流在胸口來回涌動,以致每每心慌臉紅。久而久之,她漸漸覺得自己竟然很期待被他取笑,被他在嘴頭上佔盡便宜,再漲着臉虛張聲勢鬥嘴的時刻。
然而,那天他大力甩開她的手,眼中戲謔褪去,只剩愕然和戒備!她的心當場冷卻。
大家都是成年人,形於顏色實屬迫不得已!想到這裏,方姒不由痛恨自己,怎麼會在那種場面泄露情緒?主子看上傭人還好,傭人看上主子,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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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方姒踏入公司,先拐至休息室脫下外套,眼尾間,又見得幾個多事的傢伙在辦公室一角湊成一堆兒左瞅右瞄,說個不停。
“嘿,他連女友都還未有,罵他有什麼用。對了,你們看劉茜將來會不會和葉明慧同一下場?”
方姒搖頭——不知這個小多又在說誰。
雪如單手托腮作深思熟慮狀,“葉明慧和陳經理搭檔二年有多,這劉茜才上位一個月未到,唔,男人再好色,也不至換人換得這麼快。”
“對!”小多用力點頭。
“但我真的看見陳經理和劉茜拖手手逛海港城啊!”張朗說。
雪如捂嘴竊笑,“你眼花!”
張朗“哦”的一聲,又問,“喂,如果我眼花,那劉茜應該不會升職了,你們看方姒有沒有機會?”
兩女同時橫了他一眼,“陳經理從不正眼看她一下,你說有沒有可能?笨!”
方姒猛嚇了一跳,她作風從來低調,這批口沒遮攔的傢伙居然把她扯下去,真是豈有此理!正要進去輕斥小多,又聽得張朗囁嚅說:“其實方姒挺純真,就是木訥些,不對陳經理胃口,不過這倒安全些……”
小多乾笑兩聲,故意挨上前用胳膊蹭了蹭張朗,“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怎麼了,喂……想追那種怎麼點也點不開竅的小妞兒,不如追本律師樓美女排行榜位居第二的我吧。”話音未落,她瞧着他猛眨媚眼。
張朗脖子一硬,“那第一是誰?”
“我嘛!”雪如朝他擠眼睛,“你的夢中情人頂多是第三位罷了。”
兩女哈哈大笑。
張朗正要反駁,感覺身後有人影,回頭一看,居然是方姒!他一張臉立時尷尬得豬肝般的顏色,那裏還敢說話,訕訕縮着肩膀回位子去了。
方姒懶得搭訕,徑直至位子坐下。心中竟又想起徐傲,不知他今早有沒有吃早點……
背後傳來小多的叫喊:“方姒電話,二線!”
“謝謝。”她拿起話筒,“早晨,那位?”
“是我。”
是徐傲。她心一跳,“哦……”
他頓了一頓,“今晚回來嗎?”
“回。”
“哦。”
“沒事了吧。”
“沒吧,沒了。”
“拜拜。”
“等等!”他叫。
方姒不出聲,也不斷線。
“我下午到律師樓交支票給李揚,呃,先前替他攢了點小錢,到時你坐我車回來怎麼樣?”
“好。”一絲喜悅自心中掠過,她望目四望,感覺沒人注意自己,才吐吐舌頭,慢慢放下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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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徐傲擰着一盒西餅踏入律師樓,小多和雪如笑着圍上前一手把盒子擰過來。方姒一怔,硬着脖子看着電腦,全身神經卻注意着他一舉一動。
張朗在後面叫:“方姒過來吃葡達!”
她“嗯”了一聲,微一扭頭,見得徐傲一身藍白運動裝,上衣敝開前胸,正斜挨着牆壁眯縫眼睛聽小多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這人到那裏都頂着一張痞子笑臉,時不時和女孩子調笑幾句,整一副招蜂惹蝶狀!哼,要是她長得風騷些,他昨晚大抵藉機摟着她揩油呢——想到這裏,臉面漲熱,胸口處突然“怦怦”狂跳,血液一團一團似的在體內撞來撞去!
“喂,方姒過來吃點心啦——咦,臉面幹嗎紅成這樣?”張朗一邊吃着一邊歪着脖子朝這邊走來。
“沒事。”方姒連忙站起來,故意笑說,“想着有吃就心急嘛,我這人一急就臉紅。”
“徐傲對女孩子很好的啦,看這盒子裏就擺了八件,這律師樓不就八個人嘛,誰吃多了都不好意思。”小多朝徐傲擺個媚眼,“黑馬經紀,這陣股市狂飆,你攢不少了吧。”
“兩餐罷了。”他笑了笑,視線隨意溜了方姒一眼,雙手插進褲袋朝李揚的辦公室走去,“他在吧?”
“他在!”雪如搶着答。
“敲門就成。”小多也多插一句。
方姒瞅一眼過去,兩女正目送徐傲進入李揚房門,才擦擦嘴巴坐下來繼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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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剛過,李揚辦公室門一開,一邊走一邊拍着手笑問:“今晚誰有約?”
各人靜觀其變,約定似的不出聲。跟在後面的徐傲覺得好笑,擦擦鼻腳,挨在牆壁不出聲。
小多忍不住,試探,“我們有否空閑不是主要問題。”
李揚挑眉,“怎麼說?”
“如果李主管有意慰勞下屬,就算今晚天下紅雨,我們都會在所不辭。”
“閑話少說,速速收拾,遲到者負責部分飯款!”
所有人嘩然拍手,飛似的收拾妥當,一行人說說笑笑走進電梯。方姒淡笑跟在後面,沒怎麼說話。
電梯降至十五樓停下,走進一個美麗風情的女子。是同公司不同部門的年輕律師林倩如,大抵知曉梯內除了帥哥李揚,還有他的雅痞死黨型男徐傲,立時臉目嫵媚,斜斜倚在電梯壁邊,彷彿連腰骨也虛軟起來了。
“喲,一大班人的,有節目?”
小多和雪如嘴兒一噘,瞄着梯頂不出聲。
李揚笑着點頭,“你是否佳人有約?沒有就一起玩吧。”
她歪着腦袋嬌笑,“真的假的?”
“美女賞面,小的臉上剎時光輝一片。”李揚也不是省油的燈,朝她眨了眨眼睛,“好人,你好像出差大半個月了,有沒有想我?"
“關於這個問題嘛——唔——不多不少總有的。"
李揚及時剎車,“噢,這話若被大老闆聽着我會吃不了兜着走。”
“你才不會沒那麼笨。”她嗤笑,視線溜向站在旁邊的徐傲,“哦,徐先生?”
“正是在下。”徐傲是眯眼牽嘴的招牌微笑。
“見着你真好,什麼時候有空咱們聊聊,我也想做個投資計劃呢。”
“美女若肯紓尊降貴,我徐傲三生有幸。”
倩如“格格”嬌笑,“又一個哄死人不償命的,怪不得你們這麼死黨。”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挑眉淡笑。
旁邊的小多和雪如最終沒能保持箴默,輪流使勁咳了幾聲,繼續朝天翻白眼。
站在角落的方姒不知怎的就覺得很好笑。她是永遠也不會把男人的曖昧調侃用一句說話應付得八面玲瓏。倩如的答覆她用一天時間也想不出來,如果是她會怎麼答呢,想?不想?有點想?反正無論如何,一字一句永遠不可能配搭得如此嫵媚。
她莫名地覺得自卑,想起昨晚徐傲急於逃避而甩開她的舉動,心裏突然冒出惡作劇的念頭!眼珠一轉,突然伏在電梯壁“咕嚕咕嚕”的笑了起來。
笑聲有點突兀,更沒有應有的快樂,肩膀也聳得太不自然了。
倩如似乎感覺她在影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輕抿着小嘴不出聲。
徐傲歪起嘴角睨着她微微搖頭——說她沒禮貌吧,方姒就是不接觸他的視線,仍自揚起嘴角望着上方閃動的數字,5,4,3……到了。
張朗駕着公司車等在公司門前,五人登上車子。方姒還是一臉恍笑,坐在七座小車裏的最後面。
倩如扭頭嬌俏橫了她一眼,“從電梯笑到這裏,究竟有什麼好笑呢,說出來讓大家一塊笑嘛。”
“我想我想,方姒剛滿試用期所以開心呢,我們也應該替她高興。”張朗一邊開車一邊溜眼方姒。
徐傲見着,視線一閃,半眯眼睛作假寐狀。
小多在後面“霍”地站起,趴在椅背兇巴巴說:“多事!我們方姒幹嗎笑和笑成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雪如則在旁邊起鬨,“就是就是,我們公司一向不贊同內部員工拍拖,怕會影響工作心情耶,李主管……”她揚起脖子向前座叫,“有人借頭借路追女孩子!”
方姒的惡作劇心理剛剛平伏,猛聽得這般說話,連忙挺身輕斥,“趙雪如你胡說什麼,嘴巴閑了就塞滿這個。”她把一包話梅扔上前去,視線同時溜向徐傲,卻見他半眯着眼睛任由車子搖來晃去,似乎沒聽雪如說了什麼。
“打得好打得妙,打扁陳小多林雪如為民除害!”張朗叫了一聲,隨即縮下頭顱。
大家都笑了。
徐傲微微睜開眼睛,淡笑說:“人想笑就能笑,總是好事。”
“那恥笑呢,屬不屬於這範疇?”倩如扭頭。
“你不是人家肚裏的蟲子,只能猜測自己有沒有被別人恥辱的理由,如果沒有,那人家笑聲如雷與你何干?”
“很對。”倩如眨了眨眼睛,“看來徐先生與方姒小姐很熟悉。”
他笑笑,沒做聲。
“一次生兩次熟,只要性格正常,天下到處是朋友。”李揚說。
“是啦,尤其像咱們方姒這等會煮飯洗衣的好女孩買少見少喲,珍品喲。”小多睨着倩如打哈哈。
方姒一愣,心中微微擔心,她和倩如不同部門,仍會朝見口晚見面,剛才莫名笑了一頓已令她不快,現在小多再添磚加瓦,若從此豎敵豈不自找麻煩?!
猶豫間,聽得徐傲輕說:“林小姐是當女強人的料子,方小姐則安於現狀,不同價值就不能混為一談。”
倩如的臉色當即明朗。小多自知失言,哪裏還敢說話。
方姒再笨也知道徐傲在安撫倩如,心底不由一陣溫暖——他今天話不多,但這幾句,分明向著自己——這男人啊,一時一樣,心思真難捉摸!
耳際又聽得李揚笑說,“要是律師樓要參加同行急口令大賽,必定找小多當金牌選手,有可能殺遍全場無敵手!”
小多更是縮下腦袋。
兩位帥哥同時出言平息,倩如也不是小家之人,嬌笑說,“她是直爽的脾性,相處起來更顯坦然,我喜歡這樣的人。”
小多更不好意思了。雪如仍然挨着頭翻白眼。李揚掏出手機發不停按着。張朗則在倒後鏡偷瞄方姒,猛見她望過來,連忙調轉視線,那迫切的模樣很有趣。方姒微笑,再望,卻見鏡中多了一雙彷彿注視着自己的眼睛——是徐傲。
胸口“怦怦”急跳,視線連忙轉望窗外。夜幕尚未降臨,霓虹燈早已忘不迭地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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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酒店包廂,小多和雪如交換一下眼神,“呼啦”地佔了其他位置,方姒無奈,只得坐在徐傲身邊。他另一邊是倩如,再過去是李揚。張朗想挨着她坐下,卻被小多扯住,把他塞在下首。
半晌,侍者在桌子中央擺置火鍋器皿,打着爐火,鍋邊冒出藍色的火光。另有侍者把一盤一盤像雪片一樣的物體捧上來,旁邊一溜小碟子,放着淮山、杞子、百合、苡仁、瘦肉和特製醬油。
侍者微笑遞手,“這是鱘龍魚宴,各位請慢用。”話畢慢慢退了下去。
倩如瞄着雪花白的魚骨嬌聲說,“是人工飼養的吧,要是野生的我可不吃。”
“放心。”徐傲說,“這麼不人道的事李帥哥不會做的。”
“很人道的事情我也不會做。”李揚笑了。
倩如笑說:“步步為營,老男人的味道。”
“對啊,咱兄弟倆一把年紀臭味相投。”徐傲夾了一團魚肉放在小網篩,吊在滾湯里燙着,笑着說,“所以有相貌有身材有前途的俏姑娘千萬別挑我們,會恨鐵不成鋼,整輩子活在咬牙切齒之中。”
小多和雪如聽得明白,憋着不敢笑出聲,一味往嘴裏塞着青菜。
倩如輕咬嘴唇,用筷子擺弄小碗裏的魚片沒再說話。
李揚和徐傲依然若無其事猛吃猛喝。
方姒心中微微讚歎——兩人剛才的吹捧聽得倩如舒心快意,眼波流傳,一派絕艷風情,渾身散發“若誰有意,不妨湊合散散悶兒”的信息。
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李揚既非急色鬼,又是聰明人,當然不想嘗試。至如徐傲,若倩如知他此時的經濟狀況,大概飛毛腿般撤退。他大抵也深知這般現實的道理,本是省事的人,與其麻煩,不如免問,省得吃了羊肉一身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