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點點火光在山林間移動着,遠遠望去,就好像是飄浮在半空中一樣。那是由村民們組成的隊伍,排排火光則是他們手上的火把。
隊伍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人人手中都握着各種工具充當防身的武器。
有人拿的是長長的棍棒,有人則是下田用的鋤頭,也有人拿着劈柴的柴刀,這些東西雖然比不上刀劍,但卻是他們僅有的武器。
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殺了銀狐。
站在隊伍的最前端,村長心中五味雜陳。
隨着腳步邁開,十五年前的回憶又如潮水般重新涌回他的心頭。
今天就像那天一樣,他一樣是帶着村民們,要去殺了銀狐。十五年前,銀狐進過一劫,十五年後,又該是誰死誰生呢?
被強迫為村民帶路的小蘭,看着村長複雜的表情,微帶怒氣的道:“為什麼你要帶着這些人,到山上去送死?你明明知道他們不是銀狐的對手,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其實,她已經知道銀狐不會傷害他們。
但是村長不知道,她氣憤的是,當犧牲者是其他人時,村長可以心安理得的看她們被送人虎口,一旦他的女兒需要犧牲,他卻寧可帶着村人去送死,也不願以女兒一命保全村之人。
“你良心能安嗎?”她一字一句的質問着,“難道我和沅音姐就活該被犧牲嗎?你好自私!”
村長不發一語,對她的指責置若罔聞。
隊伍在山林間走了三四個時辰,但是卻始終沒有看到任何宅院或是房子,小蘭故意帶着他們在山裏繞圈圈,不久后,已經有人發現他們原來是在原地打轉。
“小蘭!你到底怎麼帶路的?”村民怒叫,“這裏我們剛剛就走過了,你是故意的嗎?”
小蘭別過頭,沒有回答。
“你只不過上山一天,回來就變了個人,現在居然還幫着銀狐?你是不是中了什麼妖法啦?”
她聞言回頭叫道:“中妖法的人是你們!居然以為拿着柴刀和鋤頭,就可以用銀狐對抗,你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可怕!他只要動動手指頭,就能要你們的命!他是妖怪啊,你們怎麼能跟人家比?不要去送死了,快點回去吧!”
村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被她這番話給唬住的人不少,初上山時的決心和勇氣,也似乎開始一點一滴的流逝。
“你們不要聽她胡說!”村長開口,低沉的聲音充滿了威嚴。“今天我們不去跟他拚命,改天一樣要死在他的手裏,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我們團結起來,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對,村長說的對。”
“說的也是,反正早晚都是死,拼一拼還有機會。”
眼看村人又被迷惑,小蘭續道:“那為什麼沅音姐被送上山時,我被送上山時、你不這麼說、這麼做?你根本只是為了保住白己女兒的命。才要村人們跟着你一起去送死。銀狐要的是你的女兒,你只要送她們上山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村人去做無謂的犧牲。”;
村長臉色一白,氣急敗壞的道:“那是因為銀狐貪得無厭,所以我才決定不再忍受。今天就算我把女兒送上山,改天其他人一樣難逃一死。你不帶我們去就算了,我們自己去找!”
語畢,他轉頭吩咐村人將她綁起來,留下一個人看守的,然後其他人分散去找,找到之後,再互相聯繫。
阻止眾人不成,小蘭只能心急如焚的眼睜睜看着他們離開。在心裏祈求,但願大漢不會有事。
火光照亮了陰暗的宅院。
破落的宅院大門並沒有掛上,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在這偏僻的深山裏,向來少有人跡出沒。
村人們拿着火把,殺氣騰騰的衝進宅院裏。
“這裏一定就是銀狐的巢穴!”
“大家一塊找,千萬不要分散開來。”
“讓男人走前面!”
就這樣,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沿着長廊一間房間、一間房間的搜,喧鬧的聲音吵回了沉睡的銀狐。,
他猛然從夢中驚醒,耳邊傳來許久未曾聽見的吵雜人聲,再見外頭火光衝天,心裏已經有了準備。
他嘴角一撇,冷冷的笑在嘴邊漾開。
看來,往事又要重演了。“怎麼了?”沅音睜開惺松的睡眼。“外面好吵。”
他掀被下床,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沒事的,我出去外面看看,你繼續睡吧。”
她拉住他的衣角,想起稍早心頭那不祥的預感。“我跟你一塊去。
他搖頭。“你繼續睡,我出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他拿起披在椅子上的外衣穿上,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沿着長廊直行,火光的源處就在最前頭。
“發生什麼事了?”花婆從房間裏走出來,一看見他臉上冷酷的表情,就猜到了大概。“又是那些人?”
他點點頭,將她推進房間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花婆聞言眨眼。
“我都是一個快進棺材的人了,還怕什麼?”
“你不怕,我怕。我不想看到你有什麼意外。”
她露齒笑道:“我照顧你這小子這麼久,總算聽到你說一句人話。”
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還有心情說笑,銀狐也不禁啞然失笑。
“爺!”在他的身後,大豆小豆兩兄弟也跑了過來。“我們聽到好多人的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他也將兩兄弟推進花婆的房間裏。“你們兩個負責照顧花婆,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知道了嗎?”
兩個小男孩睜大眼睛點頭。
他關上房門,繼續往前走去。
或許這就是天意。在他已經決定放下這仇恨之時,村人們居然再次找上門來,就像十五年前一樣,打算來殺了他。
他冷笑,聽着人群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當他站到火光之下時,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
銀白的長發在火光的照耀下變的火紅,與他的紅眼互相輝映,冰冷的笑意讓他的臉看來更顯恐怖。
村人們全都愣住了。
想像是一回事,真的面對妖怪時,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們全被銀狐眸中的冰冷所震懾,動也不敢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村長几乎停止了呼吸。
在這之前,他或許仍抱着一線希望,希望銀狐另有其人,然而這熟悉的輪廓,雖然已無當年的稚氣,卻明顯是那名喚懷風的小男孩。
他,真是冷翠的兒子。
“你終於來了。”銀狐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冰冷的恨意就像千根針一樣,猛烈的刺向他。
村長忍不住暗暗打了一個哆噱,但仍是強鼓起勇氣道:“你這個妖怪,十五年前讓你逃過一劫,這次沒有這麼容易了。”
“哦?”銀狐微微一笑,像是他說了什麼有趣的笑話一樣。“我沒找你討十五年前那筆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你想拿什麼來對付我?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小男孩了!如果你那麼想死,就第一個上來吧。”
村長的臉刷的一下,變的慘白如紙。
“我看你也不敢吧?”他冷笑。“你只敢仗着人多,欺凌婦孺,真的叫你來送死,你也沒這個膽。”沒有人開口,大家全等着村長怎麼反應。
村長把心一橫,牙一咬,大叫一聲之後舉高了手中的棍棒朝他衝過去。
然而銀狐只輕輕一揮手,村長就被彈了出去。
他的妖力雖被封印了大半,但用來對付凡夫俗子,仍綽綽有餘,只是他平時不在使用罷了。
看着村長向空飛了出去,村人們全都張大了眼睛。
他們甚至看不清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村長已經落地。
“就憑這樣也想殺我?你們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銀狐冷笑,再次揮揮手,村人手中的武器全被卷到空中,而後落下。“真是可笑又可悲憐,我本來想放你們一馬,你們卻自己找上門來,既然你們都這麼想死,我就成全你們吧!”
他拾起地上的柴刀,左右看了看,惡意的微笑。
“不如就用這把刀吧,你們覺得如何?說利不利,不足以一刀殺死人,說不定刀下去不夠深,得多來幾刀才死的透。但是說它鈍嘛,卻又不夠鈍,要殺死一個人也算綽綽有餘,而且更顯樂趣,你們說是不是?”眾人全都啞口無言,心裏只有一個共同的念頭:他們死定了。
銀狐一邊把玩着手上的柴刀,一邊走到村長的面前,將刀輕輕架在他的脖子上,冷笑的問:“在死之前,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說?”村長閉上眼睛。咬牙不語。
“你沒有遺言交代嗎?”他手上的力道又多加了幾分。“像是對我娘道歉,祈求她在黃泉之下能原諒你?”
“你要殺就殺吧!”
強烈的恐懼反而讓人平靜,在這生死一瞬的時刻,回想起自己一生種種,村長只覺得死或許也算是另一種解脫,因此他反而平靜了下來。但是他的平靜,卻更牽動銀狐的怒氣和恨意。
“好,我就成全你!”
手起,刀落。村人們有的驚叫出聲,有的閉上眼睛,有的衝上前去,但是這刀最後沒有落在村長的脖子上,而是砍進了旁邊的柱子裏。沒有人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有說音明白。
她一直覺得心神不寧,所以便跟在他的後頭出來。原本見他和村民起衝突、她已經想要衝出來,但是想起他曾承諾過要放下仇恨,便決心相信他。
這一刀,砍除了銀狐和村民間的恩怨,他是真的放下了。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綻出了安心的笑容。
“到此為此吧!”她從陰影中走出,靜靜的道,“過去的不幸已經造成了遺憾,你們何必非得如此苦苦相逼?”
“沅音?!”村人們抽氣的聲音此起彼落,看着她的表情像了鬼。“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還活着,活的好好的。”
她走到銀狐的身邊,對他微笑。
他們之間毋需言語,他知道她想說什麼。放下仇恨,原來是這麼輕鬆,他或許無法遺忘,但卻已經不再為此所困。
村長看着他們兩人,驚愕的道:“你們……”’
“村長,夠了吧。”沅音扶他站起,靜靜的道,“一切就到此為止,不要再製造更多的遺憾了。”
村長的眼神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去。“撫音……你……和他……”銀狐眯起眼睛,警告的看着他。
“我們彼此相愛。”沅音靜靜的道,“如果您是想問這個問題的話。”
“可是……你是人,他是妖啊!”“是人是妖,又有何妨?”她搖頭。“妖無傷人之心,與人何異?人有害人之念,與妖何異?村長,您何必執着於此?”
村長聞言垂下頭。“你說的對。”
“這件事就到此結束吧!我還活着,您也還活着,沒有人因此受到傷害,那就夠了。所有的恩恩怨怨就不要再計較了,讓一切過去吧!”
村長看向一旁的銀狐,良久之後,才低聲道:“是我們對不起你,對不起冷翠,這十五年來,沒人忘得了這事。就是忘不了,才害怕,才恐懼,才會一錯再錯啊……”
“不要再說了。”銀狐冷冷打斷他。“你們走吧!”
村長無視他的制止,仍是接下去說道:“自從你走了以後,冷翠整天茶飯不思,不管我們怎麼勸她,她還是一天又一天的抱着你的衣服流淚,一年後,她就這麼去了。為了贖罪,這十五年來,那房子一直有人打掃,也一直維持着當初的擺設不變,如果你想去看……”
“夠了!”銀狐咬牙道,“我娘已經死了,再回去看那屋子又有什麼用?不過觸景傷情罷了,你們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等到眾人都走了之後,沅音輕輕在他耳邊問道:“其實你還是想去看看的吧?”
他不語。
“我想去看,你願意帶我去嗎?”
他轉頭苦笑。“有時我覺得你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
沅音勾住他的手臂,甜甜一笑。“那是因為我愛你啊!”
景色依舊,人事已非。
重回童年居住的小屋,銀狐的心裏五味雜陳。
一切的擺設都仍然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甚至他幼時的衣物,也都整齊的徑放在木櫃裏。
經過這麼多年,母親的臉已經在他腦里變的模糊,但是童年的快樂記憶,卻依然那麼鮮明,鮮明得令他心痛。
“這裏一點也沒變。”他撫着一塵不染的桌面,輕聲說道,“以前我和娘就是在這張桌上吃飯,在那邊的床上睡覺。她總是在我睡前,唱歌給我聽……”
沅音默默的聽着,沒有問任何問題,也沒有打斷他。
這是屬於他的時間,同於他和他的母親的回憶。
他們在屋子裏一直待到天亮,當東方大白,他突然說道:“我決定到白雲觀修法。”
撫音訝異的看着他。
“為什麼?”她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就是,“你不要我了?”
他轉過頭,握住她的手。“不,就是因為我要你,所以才做這個決定。”
她搖頭。“我不懂。”
“我不要你跟着我過躲躲藏藏,不見天日的日子,我不要你過的這麼委屈。你應該得到最好的。”
她柔聲說道:“我並不介意啊因為我已經有你,你就是最好的。”
“就是因為你不介意,我更不願意委屈你。”他將她緊緊擁人懷中。“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會恢復成平常人的模樣。回來接你。雖然我的血液里流的仍是狐妖的血,但是有了正常的外表,我就能夠給你正常的生活。”
一年……那是多麼漫長的時間。換成以前,一年對她來說也許眨眼即過,但是現在……想到要和他分別整整一年,便覺得時間似乎分秒難捱了。
然而即使再不願意,她也知道,這決定對他來說實屬不易,若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這麼做,因此她只能要自己堅強,支持他的決定。
“我會等你。”她依偎在他的懷裏,輕聲的說,“不到一年兩年,或是一輩子,我會一直等你,等你回來的那一天,我們一起白頭偕老。”
話雖然說的堅強,然而到了離別之時,沅音想到再見之日遙遙無期,仍是忍不住眼中的淚水。
看着馬背上的身影絕塵而去,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別哭了,他一定會儘快趕回你的身邊的。”花婆摟住她的肩,安慰她。“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等他回來。”
“秋姐姐,還有我們呀!”大豆和小豆異口同聲的道:“爺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們會照顧你的!”
她聞言破涕為笑,打趣的道:“應該是我代替你們的爺照顧你們才對吧?”
“我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才不用別人照顧呢!”
大漢站在一旁,不好意思的指指自己。“還有……還有我。”
沅音微笑。“我們一起等,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