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基格·瑞德萊恩的能力和辦事效率並沒有退化。從他接到那通電話算起,只經過十二小時,就來到了我面前。
“西、西多夫閣下……天哪,竟然真的是你……”基格本是極精明敏銳的人,此刻面對着我,竟開始口齒不清,“七年前,我親眼看到你被火化……還有,你現在看起來、看起來……”
“要年輕很多,對不對?”我微笑着接過他的話,“其實,我也很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被殺的那一年,基格三十五歲。現在,他已經年滿四十二歲。雖然看得出,他平時是注意了鍛煉和飲食的,身材和樣貌還沒怎麼走型,保持了年輕時的偉岸挺拔。但是,鬢角多出的縷縷白髮和眼角的皺紋,已經無情地宣告着他的年齡。
“是的。”基格終於從震驚中平靜下來,語言開始條理清楚,“這次傳喚我來,必定是有要事吩咐。西多夫閣下,你是在打算恢復並統一衍流黨嗎?”
“沒有必要。”想起當年辛苦創下的基業,終究還是有些不舍。沉吟片刻,我終於開口,“衍流黨的現狀,你也看到了,不僅僅對社會和人民毫無建樹,而且糜爛腐敗得不成體統……如果真的要做些什麼,也是將它完全肅清,而不是恢復統一。還有,以後不要再喊我從前的名字,叫我希嘯森。”
“是。”基格簡短地回答后,便閉上了嘴。
從以前開始,他就是這樣。就算胸中有再多的疑慮,也從不多問一句話,無條件地服從於我。
“現在,帶我離開這裏。”我從病床上坐起身,“有太多事要理清頭緒……我如今能仰仗的人,也只有你了。”
“請不要這樣說。我的一切,甚至生命,全部都是西多夫閣下給的……如果不是西多夫閣下,我當年早就被槍決了。”基格走過來,扶我下床。他在看到我瘦骨嶙峋、包滿紗布的身體時,神情掠過絲痛楚,卻在頃刻間極好地掩飾過去。
“我只是現在身體弱了些,而且正在恢復中,沒事的。”我看了他一眼,然後微笑,“還有,以後記得叫我希嘯森。”
“是的,希嘯森……先生。”基格極拙劣地發著音,面露窘態,明顯不習慣,“我已經為你辦好了出院手續,現在就可以離開。”
我笑着搖頭,由他攙扶着,步出病房,來到了醫院門口的一輛黑色蘭博基尼前。
外面陽光正好,透過頭頂鬱鬱蔥蔥的林蔭,淅淅瀝瀝灑了一地。
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陽光了。
**********************
白色的落地窗大打開着,和風不時拂起長長的手工亞麻窗帘。從這裏看過去,閃着粼粼波光的大江一覽無疑。
我靠在柔軟的躺椅上,胸前盍着本書,迷迷糊糊地打着盹,護士小潘在一旁為我進行靜脈注射。
基格是事無巨細的人,不僅考慮到我的喜好,買下這幢臨江的別墅供我居住。而且,就連以前醫院裏負責治療我的醫生,照顧我的護士都全部弄了過來。小潘,也因此成為我的私人看護。
我讓基格去調查的事情,共有三件——
第一件是關於我和阿青的出生秘密,從試驗室着手;第二件是雷戈的下落;第三件是阿青的現狀。
目前,只有第三件事情有了明確的回復。
阿青現在於人前的名字,叫做紀炎煌,是世界排名第二十四女富豪蕭九紅最小,也是最寵愛的兒子。
紀炎煌性取向異常的事情,幾乎路人皆知。蕭九紅雖然寵愛兒子,卻對他這一點深惡痛絕。所以,幾乎每一個紀炎煌的同性情人,到最後都沒有好下場。不是意外身亡,就是忽然精神錯亂。
直到一年半前,與紀炎煌熱戀的同性情人被殘酷虐殺之後,他終於忍無可忍,憤然宣佈和蕭九紅斷絕母子關係,離家出走。
日前,不知什麼原因,他又回到了蕭九紅身邊,而且頻頻在公眾場合出現。蕭九紅曾在多種場合或明或暗地表示,自己名下的全部產業將由紀炎煌繼承。
以上就是公眾對紀炎煌所知的一切。聽起來,已經非常複雜刺激,足以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基格做情報網出身,打探到的,遠遠不止這些。
蕭九紅對紀炎煌的寵愛,遠遠超出了一般母親對孩子的愛,簡直可以說是迷戀。在紀炎煌還小的時候,每每在睡夢中,就會被母親瘋狂的親吻驚醒。隨着他年齡的增長,這種瘋狂更是有增無減。
紀炎煌會性取向異常,其實和其童年所產生的心理陰影大有關係。
更糟的是,蕭九紅並沒有反省過自己的行為。眼見兒子無可救藥地“墮落”下去,她認為那是種不正常的生理需要,只要時常得到滿足就好。
抱着不能被外人玷污自己心愛兒子的念頭,她甚至授意自己的兩個大兒子時常去“滿足”自己的弟弟。而被控制得死死的紀炎煌,孤單寂寞之下,也索性放任自己在肉慾中沉淪。
蕭九紅自以為得計,漸漸對紀炎煌放鬆了管制。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內,紀炎煌認識了最後導致他和母親決裂的那個人。
以後發生的事情,不必贅述,娛樂大小報上都有刊登,早成為色彩凄厲情節曲折的花邊新聞。
想起阿青對我哭訴的樣子,我知道他的日子絕不好過。但從我受傷的那段時間裏,他可以天天來看望我推斷,蕭九紅已經對兒子的性取向妥協。
紀炎煌的兩個哥哥,我是見過的。雖說尖酸刻薄,對阿青惡語相向,但依目前的形勢,應該不敢拿他如何。
推測到這裏,心稍微放下一些。但是,我也不會由得這種事態發展下去。
據到手的資料判斷,紀炎煌不僅僅是個繡花枕頭,肚中空空,而且生性懦弱。一年半前的離家出走,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反抗。
阿青現在的情況,應該和我差不多,身體裏同時存在着雙重記憶和人格。我的人格——希嘯森和克拉納赫,都夠強悍,而且本質上非常接近,易於掌控。
而阿青本身的性格就不夠強,再添上一個懦弱無比的人格,不知道最後會被那兩個強勢的哥哥揉捏成什麼樣。
“希嘯森先生,以你的身體狀態而言,注射這種興奮類針劑實在不太適合。”一旁的小潘打斷了我的思緒。她用酒精棉球擦着我胳膊上的針眼,抱怨着,“只是為了參加一個晚會而已……我不認為,你有必要把健康搭進去。”
“呵呵……你還年輕,不懂得有些事情,不做終究放不下心。”我輕輕笑着,伸手撫過自己骨節突出,只剩下層皮包着的手臂,“真是的……居然虛弱成這樣。我跟你說啊,我曾經空手對付過一群狼……”
“沒錯啊沒錯,還曾活活掐死過一頭熊。”小潘翻着白眼打斷我,“拜託,明明歲數不大,偏偏像個老人家般說我年輕,還經常吹些不知所謂的牛……就算我依着你,你也稍微收斂一些行不行?”
但是……那些都是真的啊。
我終於大笑,衝著小潘眨了眨眼睛:“那麼,你經常聽一個老人家吹牛,會不會覺得悶?”
“你啊,既然知道自己虛,就節省點力氣留着用吧。”小潘聲音強硬,眼卻垂了下去,有着細細絨毛的臉頰泛上層淡淡的胭脂紅。
我微笑着轉過頭去,看太陽一點點西沉。
夜晚來臨后,阿青,就是我和你再度相見之時。想知道,你會是什麼表情?
基本上,這算是一個比較低調處理的晚會。雖說主題是時裝秀,卻沒有出售門票,也沒有贊助廠商,只是邀請了一些業內人士和名人。
這場晚會的策劃人,其目的顯然並不在賺錢或打知名度,而另有其深意。
香檳塔之後,是一場僅僅半小時,卻水準極高的T台走秀。接着,就是形式自由的自助餐。
以我正在恢復中的胃而言,那些琳琅滿目的食物也只能看看罷了。猶豫片刻,終於向一支香檳伸出手,卻被一旁的基格攔下:“先生,醫生囑咐過,你不能喝任何含刺激物的飲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無奈地縮回手,嘆口氣,“基格,我的樣子……是不是看上去很虛弱?”
我不想,讓阿青看到我虛弱的模樣。畢竟我是他的保護者,必須以強有力的姿態出現,才能給他信心和希望。
“沒有。”基格回答得倒是肯定,“先生看上去,精神很好。”
對話到這裏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廳正門。那裏,蕭九紅正帶着阿青進場。而隨着他們身後進來的,是兩個我意料外的人——海茵和羅森。
看到這一幕,我終於明白這場晚會的真正意義。
蕭九紅,看來是真的想讓阿青繼承自己的全部產業——無論是牌面上的,還是地下的。
阿青白中夾黑的長發規規矩矩束在腦後,神情萎糜憔悴。此時他跟在蕭九紅身邊,向來賓敬酒寒噓,模樣靦腆尷尬,一看就非出自真心。蕭九紅卻在一旁笑得燦爛:“小兒初涉商場,以後還請諸位多多提攜關照。”
蕭九紅有着深黑的眼和烏亮的發,曲線玲瓏。雖然人過中年,模樣卻依然精緻美麗。阿青的容貌和她有八成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子。
等不及阿青敬到我這裏,三步並兩步跨過去,一聲不吭地站到他面前。
阿青一直垂着的眼,此刻慢慢上抬。在看清楚是我的時候,本來黯淡的眼神驀然生出神采,聲音顫抖:“天哪……我是在做夢嗎……”
身旁傳來兩聲玻璃碎響。回過頭,發現拿不住手中玻璃杯,正臉色慘白看着我的,一個是海茵,而另一個是蕭九紅。
“跟我走。”我抓住阿青的手腕,一把將他擁入懷中。
“等等!”蕭九紅衝到我面前,神情激動,“克、克拉納赫……是你嗎?”
她說的,竟是德文。
“我是誰,並不重要。”我心頭微微一凜,隨即恢復平靜,也用德文和她交談,“重要的是,我要帶走他。”
下一秒,一團彩色煙火從大廳的東南角騰騰升起,火星四濺,燦爛非常。引起一陣小騷亂后,便是眾人的讚美之詞。
蕭九紅臉色一沉,因為她並沒有安排這項餘興。
聰明如她,應該可以料到,既然有人可以在那裏安裝無害的煙火裝置,自然也能安裝足以炸毀整座建築的爆炸系統。
“如何,我可以和令郎走了嗎?”我微笑着望向她。
阿青依偎在我胸前,緊緊抱住我不放,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幾乎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我和阿青身上。
紀炎煌同性戀者名聲早就在外,此時這幕,也怨不得眾人側目。
“克拉納赫……就是你!”蕭九紅眼中流轉了百般神情之後,忽然看着我身後的基格微笑,“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情況……但除了你以外,誰又能支使基格那傢伙?哼哼……你要帶炎煌走,是因為他是你的骨血嗎?”
什麼?!我大驚失色。低頭再看懷中的阿青,居然全身都在顫抖。
“看起來你還不知道。炎煌,是你的兒子。我和你的。”蕭九紅面不改色地接着往下說,“可曾記得,你十五歲那年,曾經和一名東方女子共度一夜?”
是的……但是,那時候是聚會中被人灌酒,喝得不辨東南西北后,被一位駐德外交官的夫人攙回家中。而那位夫人,不久后回國……不、不會是……
冷汗,頓時從我的額頭上流了下來。
“那年我二十歲……連我的名字和相貌都想不起來了吧。”蕭九紅輕輕笑着,漆黑的眸子魔魅滿溢,“也難怪……你醉得一塌糊塗。我不僅和你做愛,還取走了你的**。一開始,我就是存心想生下你的孩子。”
“這種事空口無憑,你、你以為唬得了我嗎?”我強做鎮靜,心卻已經開始大亂,“再說,他哪一點像我?!”
“信不信由你。但東方人的基因相對於西方呈顯性,這一點,你應該知道。”蕭九紅仍然微笑着,“只不過在這個孩子身上,似乎表現得更加明顯。”
我不想再聽下去,摟着阿青,急匆匆轉身。
因為我和蕭九紅一直用德文交談,旁邊的大多看客只見爭執激烈,倒也沒聽出內容,此時正交頭接耳。
離開會場的時候,有兩個人的目光使我如芒在背。一個熱烈瘋狂,一個哀怨慘淡。
一個是蕭九紅,一個是海茵。
**********************
毫不溫柔地將阿青一把塞進那輛黑色蘭博基尼后,我不顧後面追來的基格,敞開車窗,在行跡稀少的快車道上驅車狂奔。
冷冷的夜風急速吹過脹痛的頭,我恐懼地發現——蕭九紅說的話,九成是真的。而且,阿青一開始就知道。
是的,這就解釋了他對克拉納赫的怨恨。
車在江邊戛然而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開到這裏來。
夜幕低垂。除了粼粼江水,一切看上去都是淡淡的輪廓。
打開車門后,我跳下車,將穿着白色禮服的阿青從車內揪出來,一把推在沙灘上,重重地喘息:“可惡、可惡……一開始,你就知道,對不對?!”
阿青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趴在地上,全身顫抖。
“哈哈哈哈哈……”我放聲大笑后,再不看他,朝着那片粼粼波濤走去。
有這麼瘋狂的事嗎?我所愛的人,最後竟變成了我的兒子。他明明有不可告人的心結,卻偏偏對我掖着藏着。他又把我,當做了什麼?
想到這裏,就覺得心痛氣苦。
我該用怎樣的態度對他——慈祥?關懷?還是,情人間的纏綿**?
人格分兩重,靈魂卻只有一顆。我無法,將自己的情感分裂。
世界的一切在七年前就該與我無關,死去的人再度復活,本身就是個錯誤。
冰涼的江水拍打着我的小腿時,阿青從身後撲過來,緊緊抱住了我:“不!嘯森……你這是在、在尋死嗎?!”
像我這種神經強悍的人,會做出這種事,有些不可思議了吧……但是,那一刻在我的胸中,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放開我。”我用力掰開阿青的手,語氣強硬,“不需要你操心!”
“好的,嘯森……好的。”阿青卻再度纏上來,死死摟住我不放,哽咽着,“你要是想死的話,我陪你一起。”
“哈哈哈哈……”我笑得像匹受傷的狼,聲音冷淡,“請便。但記住,我不需要你陪。”
我和他之間,也只能劃清界限。從此,他是他,我是我。
忽然全身無力,呼吸開始紊亂,冷汗從體表層層湧出。看來,是那興奮類針劑的藥效到了。
“嘯森,嘯森你怎麼了?!”阿青扶住我癱軟的身子,一邊焦急呼喚一邊將我往岸上拖。
我虛脫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臉色慘白,滿身虛汗將襯衣全部濕透。
真是的……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間和地點發作。
阿青將我拖到沙灘上平躺着,然後俯下身,開始解我的西服和襯衣紐扣……
現在的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完全不顧我的身體狀況,化身為噬愛的獸。
大量的汗水從體表層層滲出,我感到生命力正一點點從身體中抽離。要死了嗎……也好,原本剛才就是要尋死的。這樣,就可以從這不倫的糾葛中逃脫了吧。
突如其來的剎車聲,打破了夜的靜謐。隨後,是推開車門聲,和一陣皮鞋在沙灘上踩出的亂響。
“住手!你想殺死西多夫閣下嗎?!”我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基格正往這邊衝過來,將目光迷離的阿青從我身上拽了下來,狠狠甩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居然做出這種事……如果西多夫閣下有什麼意外,就算你真是他的兒子,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
基格一邊威脅,一邊脫下身上的毛料西裝,將我瘦骨嶙峋,滿是青紫吻痕的身體包裹起來。在將我打橫抱起的時候,我看到有淚光在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裏閃爍:“幸好來得還算及時,沒鑄成大錯……否則、否則……”
“你要帶他去哪裏?”阿青捂住慢慢紅腫起來的面頰,三兩步衝到基格面前,眼神漸漸清明,悔恨滿溢地望着虛弱不堪的我,“對不起,嘯森……對不起!我瘋了,我剛剛一定是瘋了!但是,我……”
阿青此時說的,竟是一口流利德文。是因為我的關係,所以蕭九紅才讓紀炎煌學這門語言吧。
“你還是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基格冷冷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看到父子相殘的場面——西多夫閣下,不會原諒你的。”
“無所謂!他要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都無所謂!”阿青撲了過來,緊緊抓住基格的衣袖,泣不成聲,“我對他做出這種事……就算是立即死了,也無法償還。”
“這是你說的……別怪我沒警告過你。”基格躊躇片刻,拉開了自己座駕後車座的門,“我開車,你在後面好好攙着西多夫閣下,別讓他磕着碰着……你,好自為之吧。”
阿青連聲應承着,將我平躺着放在了後座上,自己坐在一端。他小心翼翼地將我的頭顱抬起,枕在他的膝上。然後,輕柔地伸手摟住了我,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嘯森……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但是,請你好起來。”阿青垂着頭,在我耳邊輕輕說著。
有晶瑩剔透的水珠從阿青的面頰上滑下,落在了我的頸項間。是淚嗎?
我看不清。因為,意識和視線,都已經模糊。
如你所願,我會好起來。同時,你也絕對會因今晚所做的事,受到懲罰。
**********************
“先生,化驗結果已經出來了。”基格遞給我一張紙,神色黯然,“沒錯……他是你的孩子。”
我穿着便裝,坐在沙發上,身後墊着柔軟的靠枕。在接過基格遞給我的紙后,不自覺地全身僵直。
雖然早已經猜出真相,但真拿到證據的這一刻,還是會心悸。
“算了……他現在如何?”過了半晌,我恢復平靜,將手中那張紙慢慢揉成一團,捏在手心。
“依照先生的吩咐,已經把他關起來,和外界隔離。”基格看看我,表情猶豫不決,“先生……你真的要關他一世,而且再不相見嗎?他的樣子看上去……”
“夠了!”我厲聲打斷基格的話,“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放他走?殺了他?還是,縱容他繼續做出那種違背天理倫常的事?!”
基格垂下頭,再不說話。
喘息良久,我被激起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下來——雖然對基格這麼說,但捫心自問,我割捨不下阿青。不再見他,不僅僅是要懲罰他。更多的,也許是害怕自己的情不自禁。
我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先生……雷戈的下落,已經查出來了。”沉默了一陣子,基格開口。
“他在哪裏?現在怎麼樣?”聽到這句話,我無法掩飾心中的激動,抬眼急切地望向基格。
“他現在……”基格一臉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成仲勝和他在一起生活不久后,被他以前的仇敵發現。成仲勝為了保護他,被殺……他被百般凌辱后,將在幾天後的地下拍賣會中做為性奴隸拍賣……如果我們去競拍的話,相信……”
“啊……是這樣。”聽完后,我平靜無波地回答,臉色卻一點點慘白。我慢慢站起身,“那麼,到時候我們就去競拍好了。”
“先生!”基格顫抖着聲音,衝上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我,“雷戈的大腦被燒壞,有的只是條件反射和下意識的動作,已經感覺不到屈辱和傷害了……先生請保重!”
基格拙劣地安慰着我——他根本沒想到,雷戈是因為我的過失,才變成那副凄慘的模樣。
也對,如果是克拉納赫的話,就不會犯下那種錯誤了吧。
胸中劇痛襲來,我彎下身子,伸手捂住嘴,然後看見大股大股的鮮血從指縫中淌下,落在純白的長毛地毯上。
“醫生,楊醫生!快到這裏來!”基格一邊扶住我癱軟的身體,一邊焦慮地大聲呼喚。
一陣雜亂的開門聲和腳步聲過後,我被抬到沙發上平躺着。接着,衣襟被解開,冰涼的醫用器械和手指按壓着我的皮膚。
“暫時沒太大的關係,只是一時受到打擊。”過了半晌,身旁的楊醫生檢查完畢后皺起了眉頭,“先生,雖說你的體質很好,生命力驚人的旺盛,但也經不起這樣糟蹋……我不妨告訴你,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精心調養的話,也許能活到五十歲……”
“閉嘴!我讓你說這些了嗎?!”基格狂怒地打斷楊醫生的話,目光灼灼。
“如果不讓他知道真相的話,他永遠不會注意自己。”楊醫生倒也倔強,硬着脖頸,迎着基格的目光毫無懼色,“醫者父母心,我只是盡本份。”
“五十歲的話……那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吧。”我鎮靜下來后開口,“對我來說,已經非常非常足夠。”
“那只是最樂觀的估計。”楊醫生不顧基格投來的殺人目光,對我的話表示不滿和反駁,“你再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下去,我不保證你哪天吐血不止后搶救無效,不治身亡。”
“楊曉彬醫生,你很直率。”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卻在片刻后釋然,“今後,請盡你所能,讓我活得久一些吧。”
“這是本份。”楊醫生收拾好身旁的醫用器械,對我躬身告退,“先生現在沒有什麼大礙,只是一定要注意調養,切忌情緒大起大落。我言盡於此,告辭。”
聽着楊醫生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門外,我將目光投向基格:“你說的那場拍賣會,什麼時候開始?”
“五天後。”基格的目光里,全是擔憂和焦慮,“五天後,我負責去拍賣場把雷戈帶回來……先生你就不要去了,否則看到那種場面,又會……”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我聲音平靜地否決了他的提議。
因為,那是我欠雷戈的。
基格閉上了嘴,垂着頭不發一言。他似乎習慣了這樣,對我的決定從未有過異議。
窗外陽光正好,一片生機勃勃。雷戈此時,是否也能看到這明媚的景象?
是的,我會盡量活得長久一些。我將用我剩餘的生命,給你幸福。
如果不是拍賣者的說明,我根本不能想像那個人就是雷戈。
我們現在位於一個空曠寬敞,四周被厚重的紫色天鵝絨布所垂遮的大廳。大廳的正門緊鎖,東北角有一個不大不小,基調為金銀二色的展示拍賣台,台上正在進行性奴的展示和拍賣。
而大廳的四周,懸吊著幾十個金色的籠子,裏面裝的是明碼標價的性奴。這些標上了商品價格的男女,都是年輕而美麗的。但是,因為其缺少讓人瘋狂的某些特質,價格沒有懸念,只能明碼出售。
雷戈,不在其中。
我和基格站在展示台下,一身黑色帶帽長袍將身子和半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盡量維持着心中的平靜。因為是地下拍賣會,身旁競拍的其他人,也大都和我們打扮相同。
“下面,我們將要拍賣的商品,想必大家在來之前多少有些耳聞。”拍賣者穿着身綵衣,臉上用粉和唇膏刻意修飾過,打扮成小丑的模樣,聲音充滿了詭異的煽動性,“衍流黨已故創始人的養子,曾在黑道上呼風喚雨的傳奇人物——雷戈·沙利文!”
台下,頓時傳來一陣細碎的議論。顯然,對這些以奴隸主自居的人來說,將雷戈踩在腳下肆意玩弄,無疑是令他們感到極興奮刺激的事情。
一個全身傷痕、披散着金色頭髮的男人四肢着地,脖子上套着拴狗的寬皮圈,被兩個壯漢牽到了台前。
霎時間,我的身體搖搖欲墜。幸好,一旁的基格扶住了我,悄聲在我耳邊道:“先生鎮靜。”
雷戈的模樣,比起那些明碼標價的性奴,多少還是要好些。雖說身體上有暴力毆打和性虐的痕迹,卻沒有任何如紋身和穿環類的屈辱裝飾。看來拍賣者揣摩過買主的心理——雷戈的價值懸念在於他從前的身份地位。買主們要的,不是經過刻意改造的加工品,而是在其中親自調教的樂趣。
“我出兩百萬。”第一個聲音響起。
“三百萬。”
“……”
價格攀升至三千兩百萬處打住。這時,基格喊出了四千萬。
拍賣者的木錘剛要落下,卻聽到大廳角落裏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四千一百萬!”
我驚詫地轉過頭,看到的是正撩起黑色風帽,對我點頭微笑的蕭九紅。
基格剛想張嘴抬價,被我拉住了手臂:“我們走。”
說完,我便轉身,離開了這個拍賣會場。基格向來對我的決定無條件服從,不多問什麼,跟着我離開。
就算調動基格的全部財力,也是絕對拼不過蕭九紅的。與其苦撐下去,不如順勢離開,以我們的優勢掌握主動。
而且,蕭九紅來和我抬價,其目的九成是想阿青回到身邊。所以,在從我身上得到她要的東西之前,她會善待雷戈——那是重要的談判籌碼。
還有價錢可談,一切就好辦。
**********************
出了大廳,我佈置給基格幾個任務后,自己單獨開車去了蕭九紅宅邸。
蕭九紅果然是個聰明至極的女人,料到我會來,早早讓管家在門前候着,直接將我引進貴賓室。
喝了半杯茶后,蕭九紅便來到了我面前。在她身後,兩個僕人攙着衣冠整潔,目光卻一片獃滯的雷戈。
“說起來,像老鼠般搞陰謀和地下活動,沒有人比基格更在行。”蕭九紅巧笑嫣然,腰身輕款坐在我身旁,聲調柔軟嫵媚,“不愧是克拉納赫……不愧是,我所看中的男人。”
“既然你已經清楚目前的局勢,不妨明說——我不會把炎煌交給你的,你死了這條心。”我不為所動地冷冷看着她,“而且,我一定會帶走雷戈。”
“你錯了。”蕭九紅搖頭,輕輕笑着,“我想要的,一開始就不是炎煌,而是你——克拉納赫。”
聽完這句話,我的腦子嗡地響了一聲,然後是片刻的空白。
“我會那麼寵炎煌,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蕭九紅伸出手,神情微醺地輕撫我的面頰。
“恐怕你做不到。”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后,我打開了她的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辦法阻止我和雷戈離開。”
“我一開始,就沒想阻止啊。”蕭九紅無辜地聳聳肩,唇邊泛着笑意,“我再笨也不會和你拼謀略手段。雷戈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如何,還喜歡嗎?”
我第一次開始認真打量眼前這個女人。表面上看起來,贏家是我,但實際上,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計中——包括她最後的失敗。
“這樣一來,我再也不是二十年前那個,讓你連容貌名字都記不住的人了。”蕭九紅漆黑的眼中全是魔魅,笑聲妖嬈,“克拉納赫……你等着看吧,我不一定會為你所愛,卻一定會成為在你心中印象深刻,拔都拔不出的人。”
“那麼,我告辭了。”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身牽過雷戈的臂,朝門外走去。雷戈近乎下意識地跟着我,挪動着步子。
雖然我所佈置的一切終究沒派上用場。但無論如何,能夠不付出半點代價,順利地帶走雷戈,無疑是件好事。
再說如今我滿心滿眼都是雷戈,別的事情,也無暇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