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鏡中的影子,是我?
但是,那模樣,分明不是記憶和感覺中的形狀,如此陌生。
舊皮囊一次次蛻去,變化無常。甚至,連靈魂,也隨著一次次變化蛻去,面目全非。
千百年過去,對第一個皮囊的印象,已經記憶模糊。第一次愛上的人,已經想不起他的容顏和性格。
只有那時得到和交付的情,始終在心裏淡淡縈繞,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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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空蕩蕩的。除了四面銀白色的金屬牆、頭上一個碩大的太陽燈,什麽也沒有。
從生下來開始,我就住在這裏。
除了晒晒太陽燈,與偽陽光進行光合作用維持生命外,就是每天每天對著這空蕩蕩的屋子……
“這種事不是應該很快樂嗎?它怎麽這副表情?”
“誰知道,也許生理構造不同……它本來就是基因完全改造過的怪物啊。”
那兩人笑着,我卻再也忍不下那種痛楚。那已經不是抽血液或抽膽汁時的痛了,而是再延續一秒就會死去般的痛。
我從未在人前展示過我的力量和野性,因為沒有必要。但這兩個家夥,實在是惹火我了。
從胸腔深處發出慘烈的咆哮,我揮動粗壯的四肢,將縛住我的鐵鏈掙得寸寸碎斷。
那兩個家夥尖叫着,表情驚恐到了極點。他們鬆開了握住我**的手,橡膠細管和塑膠袋也掉在了地上。
嫌他們太吵。下一秒,我的兩隻長著尖利指爪的手,分別破壞他們的肋骨,穿透了他們的內臟,從他們後背露出半截染血的亮綠色的指甲來。
霎時,他們如我所願的安靜。整個屋子裏,只能聽見鮮血不停墜落到地板上的啪啪聲。
除此之外,空氣中開始瀰漫一種濃烈的、我從未聞過的香氣。那種味道,帶着他們生命最後留下的、掙扎的氣息,難以形容的美好。
我聞著血的味道,心裏忽然狂亂不安起來。感覺上,就像有件很重要的東西一直擺在我面前,而我卻沒有去拿。
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麽?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種狂亂不安在胸中愈演愈烈,身體彷彿都再容納不下。
直立起身子,我走向那扇虛掩的門,伸手將它打開。看到外面世界的剎那,我驚呆了。
終於,明白自己的不安來自哪裏。
天空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蔚藍,上面浮着幾朵深深淺淺的白。真實的陽光從那裏傾泄而下。空氣中,飄浮着許許多多陌生的氣味,每一種,都讓我興奮得全身顫慄。
回頭看看自己待了多年的地方,再無半點眷戀。
四顧無人。但是,我該往哪裏走?索性,就朝着前方天空那朵看上去最肥厚的白色走吧。
既然做了決定,便再不猶豫。霎時,我如同枝離弦的箭般飛奔而去。陽光照着我堅硬的綠色鱗片,讓它們閃閃發光,看上去美麗極了。
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以前我住的地方修築在山上。山腳處,是一片很大的山野。這裏的草和樹長得鬱鬱蔥蔥,極容易藏匿。
在山野中看了七個日落後,我遇到了阿青。阿青是條細細小小的蛇,還沒我小指一半粗,渾身長滿翠綠色的細鱗,上顎有兩顆尖細的牙齒。
看着阿青那和我相近顏色的鱗片,忽然就覺得它很可憐和可愛──那麽小小細細的蛇,全部武裝,也不過是兩顆尖細的牙。
阿青發現了我,眼神里透出惶恐,扭動著那纖細的身子就要逃走。我卻沒給它機會,一把抓住它。笑着,望入它的眼。
“笨蛋,放開我!”阿青在我粗壯的手指中,以舞蹈般的動作掙扎著,尖聲威脅,“我可是有劇、劇毒的哦!再不放開,我就咬了!”
這家夥,在特意強調“劇毒”這兩個字,卻顯得底氣不足。
我不放,仍然笑着。
阿青一口咬下去,兩顆牙被我堅硬的鱗片硌得幾乎脫落,頓時淚眼汪汪:“嗚嗚……求求你放了我吧,我這麽小,怎麽看也不夠吃的啊……你放了我,我可以為你做很多事情,比如打獵,我很在行……”
我看着它那副模樣,卻聽不懂它在嘰嘰歪歪些什麽,只覺得好笑,便跟着學:“嗚嗚……求求你放了我吧……”
阿青聽着我說的話,忽然安靜下來。它仰起細細綠綠的身子,將那顆橢圓形的小頭伸得長的不能再長,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原來是同類……”
我聽明白了,笑着學它最後一句話:“同類……”然後指指它,再指指我,鬆開了握住它身體的手。
“真厲害。只聽一遍就能學著說話,並且明白大概的意思了。”阿青從我指縫中溜下,卻再不逃開,將那細小的身體盤在我腿上,眼睛眯著,“你是剛從那裏逃出來的吧?我在這裏生活了五年,第一次見到同類呢。看起來,他們吸取了我的教訓,刻意把你培養成什麽都不會的白痴。”
阿青!!吸了口氣,聲調忽然變得懶洋洋的:“嗯……花點時間,培養一個僕人好像也不錯……”
我在這刻止了笑容,瞪着阿青,伸出右手食指點着它的小小頭顱:“僕人……”
“喂,我是主人。”阿青不服氣地仰起上半截身子,!!吐著紅信,“僕人,是你。”
我仍然用右手食指點着它的頭,目光堅持:“僕人……”
僵持到最後,阿青終是敗給了我。它垂下頭,身子軟了下去。
從此以後,阿青成了我的僕人,一個不稱職的僕人。它不但每天聒噪得沒完沒了,而且打獵在行的話也完全是在吹牛,每次都讓主人我親自打獵,自己再悠哉游哉地分一杯羹。
唯一的好處,就是因了它的聒噪,導致我語言能力突飛猛進。
這家夥,寂寞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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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樹黃樹青。
據阿青說,我和它已經相處了十五年。
這十五年過得並不平靜,好幾次險些被山上那些人找到。虧了阿青的頭腦和我的體力,每次都得以堪堪避過。
每過一段時間,阿青就會找些東西送我,說是送給我的相識周年紀念禮物。上次是一小顆能在青石頭上劃出清晰痕迹的白石頭,上上次是只兔子,上上上次是……記不得了。
而且,這家夥對這方面真是古怪得很,簡直不可理喻。
每次送我東西之前都藏着掖着,生怕我先看到。在送給我之後,看到我沒準備送給它的禮物又會大大生氣,半天不理我。
我覺得,阿青想要東西的話,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它事先不告訴我,就不是我的責任。所以,每次照忘不誤。
反正,這家夥害怕寂寞,很快就堅持不下去,又會厚著臉皮回來跟我聒噪個沒完。這個時候,只要我略略對它表示一點溫柔,它就會趴在我的耳邊尖著嗓子哭:“我這麽喜歡你,你卻不關心我!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切,明明就是一條蛇,根本沒有淚腺,卻要假模假樣的哭。真是不知所謂。
不過,每次找東西的時候,它還真是費了心。以它那細細小小、十五年來半點沒長大的身子,上上次的兔子,真不知是怎麽弄到的。
最近,我的身體開始不舒服,每天都懶洋洋的,身體漲痛,高燒不退。這是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阿青說,這叫做生病。它每天急得在我身邊團團轉,大概是因為我不能打獵,導致它不能吃到新鮮肉食而着急吧。
我在一個洞穴里養病,病勢越來越嚴重,身上的鱗片先是變得黯淡,然後成片成片往下脫落。
阿青除了到處弄食物喂我外,就是在我耳邊抽抽噎噎哭個沒完,像是我下一秒就會斷氣般。
“我還沒死呢!”這個時候,我總會中氣十足地咆哮。但實際上,身體半點力氣也沒有,“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阿青受了委屈,蜷起細細的身子,卻不敢再哭出聲來。
我和阿青,就是這樣的主僕關係。話說回來,阿青這個僕人,當得實在不怎麽樣。就是現在我最需要它的時候,它弄來的食物,也根本填不飽我的肚子。
如果我死了的話,阿青……應該會一個人生活吧。它會難過,也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那家夥最怕寂寞了。
想着將來阿青寂寞的樣子,心裏有些不舍。
可能是因為總吃不飽的關係,我一天天瘦下來。身體表皮漸漸沒有感覺,內部卻漲痛得越來越厲害了,簡直痛得要命。
那是種一陣一陣的痛。每次痛楚發作,都要比上次厲害些。
“阿青……你有毒吧?”在難得的痛楚間歇,我望着阿青喘氣,“這樣痛下去的話……還不如讓你咬我一口,死掉算了。”
“不要……”阿青畏畏縮縮地溜到我面前,看着我搖頭,聲音哽咽,“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只要活着,總有好起來的希望啊……對吧?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阿青,你知不知道你婆婆媽媽得噁心?”我一把抓住它,強捏開它的嘴,露出那兩顆小小細白的牙,往自己鱗片脫落、露出肌肉纖維的手臂上按去,“已經忍你很久了──明明就是條冷血、沒有淚腺的蛇,還要假模假樣的風花雪月、多愁善感。虛偽。想到再不用看你那副嘴臉,感覺還真不錯。”
阿青在我指縫中掙扎著,臉皺成一團,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說著些什麽。
知道自己捏痛它了,我是故意的。那樣,這家夥在我死後,想起我的壞,就不會太難過了吧。
這時,劇痛卻再度襲來。我的手顫了顫,沒力氣再捏住阿青。它快速從我指縫中溜開,卻不遠走,只是盤在旁邊,怔怔看着我,一言不發。
上次的痛讓我死的心都有,這次的痛越發令人無法忍耐,整個身體似乎都正在撕裂。
我大聲咆哮著,逐漸視線模糊,然後聽到了自己頭顱裂開的聲音。
一開始,我以為是幻覺。但是,那裂開的聲音持續著,從頭顱到鼻樑、下顎、頸項……一直裂到了腳跟。
神奇的是,隨著身體的裂開,痛反而止住了。
我呆了呆,在模糊的視線里觸摸了下右臂的裂縫。頓時,一大片極厚的表皮連著肌纖維脫落下來,沒有血。
按理說,裏面應該是鮮紅的血肉。但我隱約看到的,是另一層皮膚。一層比我原來的鱗片要薄得多、嬌嫩得多的皮膚。
身體的表皮和連著的肌纖維已經完全沒有感覺,就像是我穿上的一層殼。
來不及想什麽,但原來的表皮和肌肉確實令我感到憋悶,我用手將它們剝下。剝到頭顱的時候,我已經有了經驗,沒有粗魯地將它零碎剝落,而是仔細地將它完整揭了下來。
將舊天靈蓋揭下的瞬間,我新露出的頭顱上垂下了長而柔軟的銀髮。
沒有了頭顱表層的屏蔽,視線頓時清晰,就連空氣也清新起來。我舉起胳膊,想撩起覆在眼前的長發,卻發現手不再是以前的指爪。它們不但縮小、柔嫩了很多,而且變出了十根修長的手指,每一根手指上還覆蓋著橢圓形的指甲,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
這、這算什麽?!長出頭髮也就罷了,這讓我以後拿什麽狩獵和保護自己?看着那十根東西,簡直欲哭無淚。
再看身上……想到以後的生活,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我強壯有力的後肢呢?我橫掃千鈞的尾巴呢?我經打經摔的結實肌肉呢……看着那白皙無力到不像話的新身體,我真是不知道怎麽辦好。
對了……這個,好像是人類的身體──那種軟弱不堪的肉體。
如果相對於人類來說,這身體還可以算是高大威猛吧……天哪,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不要啊!
哀悼了半天我的舊軀殼後,知道再這樣下去也沒有用。縱然不習慣,也總是要想辦法用這副模樣活下去的。
以阿青的腦袋,應該可以想到辦法。我轉過身,瞧著盤在一旁,嘴巴微微張開,正在發獃的它:“喂。”
阿青這時才回過神來,游向我,盤在我新生、修長白皙的腿上,仰起腦袋,兩眼發光地!!吐著小紅信:“你現在的樣子……真是英俊非凡……”
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挖苦我,真想一把掐死這條可惡的蛇。
“少來。”我強咽下就快流出的淚水,故作鎮定,“快點,幫主人想個辦法。我這個模樣……根本就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生活。”
“呵呵呵,既然是同類,我早該想到。”阿青不顧我的難堪,自顧自地說著,“你是以蛻來完成進化的……這說不定只是你的第一層皮,還有第二層、第三層……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一次比一次進化得高級。最終能蛻成什麽形態,真讓人期待。”
這條可惡的蛇一邊說著令人費解的話,一邊兩眼放光地扭動著細細的小身子,興奮無比。
“你專心點兒聽我的問題!”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對它咆哮起來。
阿青被嚇了一跳,身子顫了顫:“好了好了……嗯,作為人類在自然中生存的話,體力是絕對不及獸的──我開始教你一些做為人應該明白的東西吧。呵呵……人類被稱為萬物之靈,統治著整個世界,靠的是頭腦。嗯,你要好好學哦。”
這家夥終於逮到了教訓我的機會。怎麽看,怎麽覺得它一副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嘴臉。
“再怎麽樣,我也比你強壯……不是你教訓我的時候吧?”我眯起眼睛,將阿青細細的身子抓入手中,惡意揉捏著,“你要記住,我是你的主人,你只是服侍我的僕人。現在,主人只是暫時需要你,不要把尾巴翹那麽高,嗯?”
“雖說變成人樣了,脾氣卻還是那麽壞。”阿青嘀咕著,以為我聽不見。然後,才放大音量,“是的,主人。”
知道它心裏不服氣。但既然表面上肯伏低,我也就裝沒聽見,給了它一個大大的笑容,摸摸它的頭:“乖啊……”
原以為阿青會被氣得半死,沒想到這家夥居然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如果不是條蛇,可能還會看見它兩頰泛起的紅暈。
這、這副花痴表情算什麽?
輪到我有些發怔了。
阿青教做我的第一件事,是用木頭做捕獵器。
四指粗的幾根長木頭,用我蛻下的利爪削尖了,尖端朝上插進挖好的深坑裏,坑上蓋層薄薄的蓑草再撒上層土——就這麼簡單。
蓋的蓑草要不厚不薄,剛剛好才行。太厚了陷不住獸,太薄了承不住泥土自己就塌陷了。
一口氣弄好十幾個坑,再就是守株待兔。幾乎每天都有收穫。
這就是阿青所謂的“靠頭腦”嗎?我似乎有點明白了。
自我蛻變以來,阿青再由不得我每天怠懶度日。每天除狩獵和運動的閑暇時間,它開始教我識字,並傳授一些例如算術、天文、地理、歷史之類的知識。
那些知識,學習起來還是頂有趣的,我也不排斥。苦惱的是,阿青教的那一大堆行為準則——比如說用器皿盛吃的東西,還要用兩根棍或是削好的木製刀叉吃烤好的肉食和野菜。
一開始我不管那麼許多,照舊對逮來的獵物生吞活剝,卻很快證明阿青要我吃熟食是對的——我新生的腸胃完全消化不了生東西,每次都弄得要麼不消化,要麼一趟又一趟地拉肚子。
接受了熟食,不等於我一定要接受那套吃東西的規矩。我就是要用手抓,用牙齒撕裂,又怎樣?再說,吃東西時滿嘴滿手糊滿油脂,才能稱得上過癮。
阿青看到這樣的我,也只能聽之任之,裝模作樣長嘆一聲罷了。哼哼,說到底我是主人,怎能被它任意搓圓捏扁?
通過向阿青學習歷史,我內心裏漸漸對人類的世界有了一個大概輪廓。那真是個複雜的世界,美醜交織、善惡相戰。
裏面我最感興趣的,是戰爭。那個東西,和我體內流動的血非常相襯,同樣的狂暴無情。
征戰和殺戳,貫穿了人類的整個文明。那些歷史的偉人,無非都是順應了潮流和民心。而他們得到天下的手段,必須依靠戰爭。
我對掌握歷史脈動去向沒什麼興趣。更想做的,是成為戰場的名將,率領部下製造一場場戰術上的勝利。
或許這種胸襟不大,但我卻為這種想法狂熱不已,比以前用銳利的指爪插穿獸的身體時更加激動。
我把這種想法告訴阿青后,這條可惡的蛇撇撇嘴,說我在進行少年期的幻想。再說,以現在的世界格局而言,我根本沒機會做這種事情。
有些生氣,卻知道它說得對,而且還高抬了我。因為,我還根本不能算是“人類”。但是,這並不妨礙我繼續做夢。
說起來,這樣的生活,比以前要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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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山洞,我像往常般早早起身,直衝向那十幾個捕獵用的大坑。
今天比較晦氣,連着看了好幾個坑,居然連只兔子都沒逮着。不過,我並不很擔心,昨天的鹿肉還有剩。再說,吃野菜也餓不死人。
失望,終是有一點點的。
走近最後一個坑時,聽到細細的**聲,心中頓時狂喜。我俯下身,撥開亂七八糟的蓑草,看到的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類,小腿被尖樁戳穿,釘在地上,動也不能動,滿腿的血。
那人皮膚白皙光滑得如同鹿奶,和我風吹日晒的麥色皮膚完全不同,一看就是長時間待在室內養尊處優。體形相對於我稍小,頎長而美麗,略長的栗色頭髮被汗水濡濕,緊緊貼着前額。
要是未蛻變前,我的第一反應可能會是流下口水——開玩笑,這麼個肌理嫩滑、幾乎無脂肪贅肉的身體,不用說也美味的不得了啊。
但現在我和他的模樣已是同類,推己及人,要眼都不眨地吃掉他,是絕無可能。
失望中,剛想掉頭走開,卻被他聽到了聲響:“是獵戶吧?我掉進了陷井,快救我啊!”
原本不會留下的,如果不是那聲音清越得如此動聽。
蹲下身子,我把手伸給了他。他仰起臉,有些憤憤地迎着陽光眯起眼:“你認為我的腿傷成這樣……有可能站起來,抓住你的手爬出去嗎?”
那張臉,生得非常非常精緻漂亮。不過,也僅此而已,對我毫無意義。
但是,我喜歡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綠透綠,像阿青在陽光下的鱗片。
所以,我跳下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小腿。他抬眼打量我,瑩瑩碧目中掠過絲迷亂,白皙的雙頰隱隱泛紅:“你……你想做什麼?”
那聲音竟仿若在期待着發生什麼似的。
下一秒,我將他纖長潔白、滿是血漬的小腿往上一抬,猛然抽離了那根木樁。
傷口處先慘白了一陣子后,鮮血頓時噴了出來。那傢伙看到自己的血這樣狂噴,臉色頓時鐵青,話都說不出,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肉,直抓得血痕道道。
“死不了的。”我抱起他滿是冷汗的身體,向坑外攀去,打心眼兒里瞧不起他這副凄慘虛弱的模樣——只是多流點兒血而已。
流血,對我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將他抱回居住的山洞,才開始發現不對勁兒。如果是我受這種程度的傷,血早就止住了,過上幾天連傷口都看不大出來。但他腿上的鮮血,這時還淋淋漓漓流個沒完沒了。
推推眼帘緊閉的他,動也不動,早暈了過去。
實在是沒有處理這種情況的經驗。沒奈何,只有去尋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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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決定果然明智。在阿青的指點下,將一大堆五花八門的草葉嚼爛,敷在他受傷的小腿上后,血很快止住了。
這才長長鬆了口氣,心裏卻又開始後悔——我這是幹嘛?為救一個人類而像牛般嚼了半天草?
“喲,你倒挺盡心的。”阿青在我身邊游來游去,別彆扭扭的聲調里摻了幾噸醋,酸味兒大得直衝九霄。
“是啊,我覺得他很好看。”一向討厭阿青的陰陽怪氣,索性打擊它到底,“至少,比你的樣子漂亮得多了。”
“你……”阿青語塞之後,憤憤轉過小身子,面朝牆壁盤着,再不理我。
反正它就是這種彆扭的個性,過一陣子自己就又會厚着臉皮貼上來。我也不理它,在洞中擦燃篝火,開始烤昨天剩下的鹿肉。
當鹿肉烤得冒油后,阿青也沒說話,看來真是氣着了。正想招呼它吃東西,睡在蓑草上的人翻了個身,從昏迷中醒來,一雙碧眼迷迷茫茫地看着我。
我心念一動,笑吟吟將篝火上烤好的鹿脊叉下,對着那剛醒來的人噓寒問暖:“你醒了?餓了吧。來,這塊鹿脊很補,給你吃。”
“謝、謝謝……”那人定定瞧着我,因失血而慘白的臉上泛起兩朵嫣紅,伸手就要接。
阿青果然氣咻咻游過來,仰着小腦袋,氣急敗壞地大叫:“不許吃!那鹿脊是我的,不許你給別人吃!”
“蛇、蛇會說話?……”那人一對綠眸瞪得老大,仿若又要暈過去。
我為阿青不出所料的反應而心裏大樂,表面上卻裝得一本正經:“阿青,我從不知道你的心胸這麼狹窄,居然和一個受傷的人搶肉吃。再說,你那小身子,吃得了這麼大塊嗎?這樣,我切兩小塊鹿腿給你……”
“我不要!你真以為我稀罕鹿肉嗎?!”阿青氣得整個身子都立了起來,沖我尖聲叫着,“你這個大笨蛋!你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
叫囂完,阿青鼓着一肚子氣,梭溜梭溜游出了洞外。
看到它的小身影消失在草叢后,我終於忍不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人沒有笑,只是怔怔望着我。待我笑飽了,他才開口,聲音中滿是畏懼和遲疑:“我早該看出的,極本沒有獵戶會赤身裸體地到處跑。你……到底是什麼人?那條蛇,又是怎麼回事?”
我根本就不是人類。但是,顯然不能這樣對他說。
“我是什麼人,很重要嗎?”我心裏有點虛,卻勾起一邊的唇角,對他笑得肆無忌憚,“我救了你哪,你就是這樣盤查救命恩人的?”
“你既然有不能說的理由,我當然也……”他垂下長長的眼帘,臉又紅了紅,“我叫德拉克羅·海茵,謝謝你救了我。”
“很奇怪的名字。”我笑着,滿意地看着他在我的目光下越來越不安。
“那個……我是混血兒。”他滿臉通紅地局促了半天,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抬頭正視我,“你的模樣,也完全不像是本國人。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確有名字,阿青興起時取的,但一直沒怎麼叫,怎樣也想不起來。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於想起,“嘯森,我叫希嘯森。”
“嘯森、嘯森……”海茵垂着頭念了幾遍我的名字,表情羞澀。
正如不喜歡阿青的陰陽怪氣,同樣也討厭海茵那副羞答答的小模樣。面對着這種人,總有種憋悶的感覺。
轉身,正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海茵怯怯的聲音:“那個……”
“什麼?”我回頭看他,眼中滿是不耐煩。
“沒、沒事。”他看清我的神情后,將話咽了下去,“給你添麻煩了。”
知道就好。
我向洞外走去。此時,已是滿天星斗。我非常喜歡那種站在荒野上,望向無邊無際黛色蒼穹,神秘而深邃的感覺。就如同被宇宙在一點點凈化般,滿含對造物的敬畏。
這時候想起,當我轉身背對海茵后,他看我的目光頃刻改變。變得狂野而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