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在蠶室里過了多久呢?不知道。
只知道池若楓好幾個月沒來,又聽送桑葉的小廝隱隱透露,他就快要死了。生來榮華富貴,壽至七十三歲,兒孫滿堂,御賜封地陵寢。就這樣,走完人人欣羨的一世。
池若楓死的那天,化縲身着錦緞,頸掛瓔珞,打扮得光彩照人被送到了池若楓的陵寢內。那是個巨大的地宮,雕粱畫棟、卧虎盤龍,陪葬裝飾極盡奢華。
化縲跪在地宮中間的金棺旁邊,池若楓就靜靜睡在金棺裏面。他頸墊玉枕,身着五龍黑袍,容顏安詳如生。
有人遞給化縲一盞酒,化縲伸手接過。
近乎透明的白玉盞,盛着顏色艷若朝霞的酒液。美器、好酒、劇毒,摻在一起竟是如此動人。
早就應該知道是這樣的下場,不是嗎?池若楓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他。
化縲將那盞酒液一飲而盡,然後摔破了白玉盞,仰天狂笑。
活着是你的恩賜,死去是你的逼迫……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池若楓,你可滿意?
好恨。恨自己軟弱無力,苟延殘喘活到今天,恨池若楓挾強權苦苦相逼……身體內似乎只剩下這些恨了。
然而這些恨,也再無處可去。
又有人上前,用絲帕揩去化縲嘴角溢出的鮮血,然後將他架起來送入棺內,與池若楓的屍體頭挨頭睡在一處,慢慢合上棺蓋。
毒已流遍全身,化縲就算想反抗也不能。在棺蓋就快要合上的時候,他拼盡全身力氣,最後看了一眼池若楓。
在慢慢合攏的棺蓋陰影中,池若楓老去的眉稍眼角彷彿都帶上了沉沉憂鬱。是那種滯止不動的,永遠不能化解的哀愁悲傷。
化縲忽然感到安心,疲憊的閉上眼睛,下意識握緊了右手。
他右手中握着一根做工精緻的蝴蝶鐵釵,遍體黝黝的黑色,瞧不出曾經鍍過銀。
死亡是人生的終結。死去的人沒有未來,只有過去。
所謂輪迴轉世,不過是世人自欺欺人。
回首過去的一切,淚是真的,痛是真的,傷是真的,恨是真的。
那稍瞬即逝的愛,也是真的。
***
千年後漯竹市,瑾王墓葬被發掘。
以唐林教授為首的考古專家們,穿過長長**,來到墓室正中那口巨大棺木前。
根據儀器探測,這口巨大的棺材分為三層裝殮。第一層是紫檀木,第二層是青杠木,第三層是黃金,至今保存完好,從未被盜墓者開啟。
墓室里亮起了無數盞燈,將周圍一切照得纖塵可辨。不時有細小的砂土,從墓室頂穹撲簌簌墜下。戴着手套的工作人員,用鐵杆撬開了外表斑駁不堪的第一層棺木。
考古專家們看到第二層棺木保存得異常完好,棺與棺之間非常乾燥,沒有任何積液積水,漆色剝落很少,就連上面彩繪的飛天、龍鳳等吉祥圖案都非常清晰,不由得發出讚歎。這樣的話,第三層黃金棺內的古屍,也就有很大的可能保存完整。
撬開第二層棺木,只見裏面現出燦然金黃。專家們都不由自主的朝棺木靠近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黃金棺被小型吊機單獨取出,在專家們面前打開了棺蓋。
棺蓋打開的瞬間,墓室內霎時間一片寂靜,在場所有人都幾乎忘記了呼吸。
頸墊玉枕、頭戴珠冠,身穿五龍黑袍,躺在成堆殉葬珠玉中的高大老者容色如生,不似千年前的古屍,倒似剛剛入睡。
與老者並排躺着的,是一個眉目如畫、錦衣綉袍的少年。也許是錯覺,唐林竟覺得這少年的胸口在微微起伏。
這種古怪的殉葬方式,這種完整的保存,這種千年前的絕倫美麗,讓人震驚之外又覺得詭異。
不知周圍寂靜了多久,才聽到眾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和驚嘆聲──這將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古屍!
無數相機的閃光燈,開始對着棺體不停閃動,大家懷着興奮雀躍的心情,將這兩具屍體小心翼翼的移出黃金棺外。
其中一個比較年輕的考古研究員,在移動那具少年古屍時,觸碰到了他右手中的蝴蝶鐵釵。幾乎在頃刻間,那根做工精緻的鐵釵便寸寸成灰,化做少年瑩白指間的一團黑褐污漬。
***
離瑾王墓葬發掘那天,又過了二十三年。
夜深人靜,唐林教授從辦公桌旁站起身,按按花白的鬢角,望向背對着他,面朝計算機整理數據的瘦削青年笑道:「若楓,注意身體,不用那麼拼。」
「沒有。只是我已經找到工作,明天就要正式離開科學院,想再多為您做點事。」青年摘下臉上寬大的黑框眼鏡,轉過身,露出一張雖清瘦,卻不失俊美剛毅的面容。
「……對不起,若楓。」唐林走到他身旁,揉了揉他略有些長的黑髮,輕輕嘆氣。
「要不是您為我到處奔波,我根本就不可能上學,也不可能獲得被社會承認的身分。」青年垂下眼帘淡淡的笑,「您是我的恩人,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二十三年前,科學院經過對瑾王屍身的嚴密檢測,發現其細胞竟呈活性化,尚未死去。細胞複製技術在當時已臻完美,只是尚未得到廣泛普及,更未曾應用到人類身上。
但在那種全世界幾乎都為瑾王墓瘋狂的情況下,瑾王屍體上活着的細胞,很快被移植到某女性科研人員的卵子內,並由此誕生了一個孩子,瑾王的翻版。
作為「活着的古人」,這個孩子被命名為與千年前瑾王相同的名字──池若楓。
他自幼就在科學院裏,如同一隻珍貴的小白鼠般成長。
反反覆覆的驗血、提取脊髓、做各種基因實驗、反射實驗……這些並不是最難捱的。最難捱的,是遠離人群的孤獨寂寞。
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甚至沒有任何血緣親戚。他的一切,都來自於那具千年前的屍體;他的一切,於大多數人而言只是珍貴稀有的研究物品。
但既然是一生下來就處於這樣的環境,也沒有什麼好悲傷的。更何況有唐林教授關心他,從他七歲那年開始,就按照義務教育的課程,教他識字算數。此後,又力排眾議的讓他念完大學,在各界奔波呼籲,最終為他爭到做一個「人」的權利。
「爸爸、若楓,加班辛苦了,我給你們帶了夜宵。」辦公室的門被毫不客氣的推開,一個身材嬌小,精精神神的短髮女孩走了進來,笑盈盈將手中的快餐盒往辦公桌上一放,「還熱着呢,快吃吧。」
「啊,難為妳這麼晚過來,真是太感謝了。」若楓連忙起身向她一板一眼的道謝。
唐林的女兒心悅,望着他嘻嘻一笑,也不說什麼,一雙滴溜溜的黑眼睛,只顧盯着他看。
「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老實正經了一些。」唐林也笑,拍拍若楓的肩膀,走到辦公桌旁打開快餐盒。
「爸,瞧你說什麼哪。」心悅的兩頰頓時飛紅,不依不撓的輕捶了兩下唐林的背,「若楓是你看着長大的,又是我同校的學長,我就不能關心他嗎?」
「喲喲喲,我好像還沒說什麼哪,妳這麼著急幹嘛?」唐林拿起筷子,一邊促狹的瞟着女兒,一邊夾起個蝦餃放進嘴裏嚼,「唔,味道不錯,若楓你也快過來吃。」
池若楓笑了笑,也走過去拿起筷子,夾個蝦餃放進嘴裏,贊道:「唔,味道真的很好。」
旁邊心悅見他稱讚,笑得一朵花兒似的。
唐林、心悅和池若楓,如同一家人般說說笑笑的吃完夜宵后,看看牆上掛鐘已過凌晨三點,便都散了,回到各自的住所睡覺。
想到明天就要離開科學院,正式成為社會人,池若楓只覺半點睡意全無,就沒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在這從小長大的院子裏信步閑逛。
不知怎麼的,來到了標本儲藏室。
打開標本儲藏室的門,就能看到對面那一人高的玻璃皿內,在營養液中懸浮着的屍體。
據唐林教授跟他提起,這屍體是與瑾王屍體一起從金棺內取出的。據說它剛剛從棺材裏取出時,還是個眉目如畫、美麗異常的錦衣少年,而如今,卻完全看不出半點美麗的輪廓。
它全身的皮膚都白花花、皺巴巴的,浮腫糾結在體表,如同破敗的絮。
據說,瑾王屍首之所以不腐,甚至細胞活性化,也跟這具屍體有很大的關係。但按照現在的科學技術,還不能完全解釋這一切是怎樣發生。
甚至據說,它其實還活着,只是在千年前飲下某種劇毒,陷入了假死狀態。
池若楓隔着玻璃罩,修長有力的手指一點點撫過少年**慘白、完全辨不清五官的面容。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承繼自千年前的血液中奔騰狂囂,心臟開始慢慢糾結疼痛。
你是誰?千年前,你經歷了什麼?
無論如何,是要感謝你的吧。感謝你送我到這世界上,感謝你讓我有活着的機會。
最後看你一次也好,畢竟離開科學院以後,從此就再不相見。
池若楓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到控制燈開關前,按下關閉電鈕。
整個儲藏室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與此同時,那具在營養液中懸浮的**屍體睜開了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池若楓離去的背影。
是他……是他……那是縱使閉上雙眼,也能描繪出來的輪廓……
池若楓走到門口,剛剛邁開步子想離開,渾身忽然輕輕顫慄起來。
這種強烈的、如同燒灼起來的視線……有人在背後一直看他!
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好似受到某種不可抵抗的蠱惑。他瘋了般轉過身,衝到控制燈開關前,再度將室內的燈打開,快步走到那一人高的玻璃皿對面。
**慘白的屍體面容上,一對深黑、充滿了幽怨哀傷的眼睛與他兩兩相望。
那對眼睛,絕對是活着的。
池若楓身體僵硬的站在原地,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獃獃的看着那對黑眼睛。也許是震驚過度,他頭腦里一片空茫,竟完全感覺不到害怕。
就這樣互相對視了半晌,只見那具屍體緩緩抬起慘白、裹着**絮狀皮膚的手,朝面前的玻璃罩敲了兩下。
池若楓這才驀然從完全空茫的狀態中驚醒過來──原來這具屍體真是活着的!
儘管感覺有些詭異和恐懼,也弄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若楓畢竟是在科學院長大,並不相信怪力亂神。
那具屍體目光幽怨哀傷的看着他,伸出手又敲了兩下玻璃罩,慘白**的嘴,在營養液中一張一合。
若楓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那口型,明明就是一直不停在喚着他的名字──池若楓、池若楓、池若楓……
來自千年前的醜陋屍體,以那樣孤獨無助的姿態,懸浮在透明液體中。
不,既然還活着,無論是怎樣的形態,也應該是人。
池若楓將手放在胸口上,感覺到心臟如擂鼓般在跳動,倒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氣。
彷彿被那雙深黑的眼睛魘住,池若楓居然繞到玻璃皿後面,顫抖着用手指按下了開啟的鍵鈕。
每隔一段時間,這具來自千年前的屍體都會被研究人員取出來檢測。池若楓看過很多次,所以知道操作方法。
營養液沿着敞開的管道排走,等到液體自動排完,玻璃罩旋轉着打開。與此同時,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那人虛弱倒在了地上。
「喂,你怎麼樣?」池若楓連忙衝過去,想要將他從地上扶起。
誰知指尖剛接觸到那人絮狀的綿軟皮膚,只見一大片帶着黏液的皮膚剝落下來。
池若楓驚嚇的縮回手,卻看到那人浮腫慘白的臉上,慢慢裂開了數條小縫。
如同年久失修的牆面,他虛浮**的皮膚就這樣在池若楓的面前,一塊塊帶着黏液自體表剝落。在那層醜陋的皮膚下,是另一層新生的皮膚,光潔、緊緻、無瑕白玉般。
池若楓不知道這樣獃獃看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後來忍不住上前,替那人揩去了臉上尚未完全脫落的舊皮殘存碎片。
只因為那張新生的臉,真的過於美麗。
化縲眼珠轉動,看清了池若楓目光中的驚艷,以及周圍的環境。
熟悉的面容……陌生的環境。
沉睡了千年之久,混沌一片的頭腦,開始漸漸清醒。
剛剛在玻璃皿內醒過來的時候,只是下意識地,想起池若楓的模樣和名字。而現在,他徹底想起來了,池若楓是殺死小添,是和自己糾纏了整整一生的人。
他憎恨的人。
然而,眼前這個人看上去只有二十餘歲的模樣,和池若楓的年齡不符,化縲有些不能確定:「喂……你的名字?」
池若楓看着化縲的模樣,被深深迷惑。
眼前的化縲,用一對籠着水氣、迷迷濛蒙的眸子望向自己。一頭厚重茂密,比身高還要長的黑色頭髮濕漉漉垂在身後,似一大把海藻,肌膚白皙細緻得溢出絲光。
於是他情不自禁回答他:「我叫池若楓。你呢?」
化縲的睫毛輕輕顫動,唇角帶着絲諷刺:「怎麼,瑾王殿下,你不記得化縲嗎?」
池若楓驀然明白過來。
眼前這自稱化縲的人,是瑾王的陪葬。而按照千年前的習俗,能夠以這種合葬方式為王者陪葬,必定是對其具有重要意義的人。
但是,要和化縲說明現代的生物技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池若楓思忖片刻之後,決定這樣解釋:「化縲,不管我們之間以前發生過什麼,我都已經不記得了……總之,你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就可以。」
化縲聽他這樣說,心裏在冷笑,嘴上卻是另一套:「……哦,是這樣啊。對了,這裏是哪裏?」
「你在墳墓里沉睡了千年之久,這裏,是千年後的世界。」池若楓見他能接受這樣的解釋,鬆了口氣。
化縲目不轉睛的看着池若楓,深黑的眸底,閃出怨毒的光。
千年後的世界?忘記以前的事情?
看周圍景象,這裏也許真是千年後的世界也不一定。
池若楓是用了怎樣的方法自墳墓中復活,恢復青春,又帶自己來到千年後的世界?
罷了,這個人權勢手腕通天,能做到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但池若楓自稱忘記從前,化縲不信。
池若楓是不是以為,假裝忘記一切,就可以當作從前什麼都沒發生過?
當成另外一個人?休想。
化縲還記得蠶族的滅亡,幾十年的囚禁,陪葬時的毒酒……那些都是,剜骨剖心般的傷害。施虐者忘記了,受害者卻不會忘記。
就在這時,牆上的掛鐘敲了五下,原來已到了凌晨五點。
池若楓望着這新生的少年,心臟隨之顫動。
有不少科研人員為了研發項目,就長期住在這科學院裏。眼下外面可能還沒有人,再過半小時就不一定了。
一旦人們發現這自千年前復活的古人,等待他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呢?
他和自己不一樣。回想起來,自己僅僅只是承襲了古人的基因,就遭到那樣的待遇經歷……如果就這樣不管,他的未來,必將是難以承受的悲慘孤獨。
這一點,池若楓能夠切身體會。
池若楓咬了咬牙,頃刻間就下了一個決定。他脫下長外套,動作輕柔的將那人裹在裏面,然後打橫抱起。
池若楓雖瘦,但身形骨架高大,有一九二的身高。化縲大概是一七0左右,骨骼又纖細,整個人就這樣蜷縮着被裹在了厚實、還帶着池若楓體溫氣息的外套里。
池若楓鎮靜的將燈和門都關上,抱着少年走出標本儲藏室大門。
無論如何,眼前先帶他離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