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距寶璃小產,又過了兩日。
這夜起了風,夏生所住的庭院之中,暗影簌簌。阿紫迎風立在院牆之上,眯起眼睛,望向透出些橙紅燈光的紙窗。
其實,再見去見夏生又如何?不過又是聽他講那套助自己避劫,然後互不相欠的話……不過,又是把自己氣得半死罷了。
不過,賭氣離開的這幾天,卻又總是會想他。哪怕是迂腐的他,哪怕是絲毫不會回應自己的他。
已經不知道自己對他是怨恨還是愛着,只知道睜眼閉眼,清醒小寐……無論何時何地,心裏全是柳夏生。
再美的人、再有趣的事情,都已經無法替代他。
哼哼……既然這樣,就更沒有放手的理由。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就用一輩子的糾纏還吧。
想到這裏,阿紫不自覺地伸手撫了撫左眼的黑色眼罩,唇角微微上翹。
阿紫縱身躍下院牆,走向那亮着橙紅燈火的房間。途經院中的大槐樹時,發現有一點微弱的淡綠色嬰靈在那裏怯怯低飛。
怔了片刻后,阿紫忽然輕輕笑了,低聲道:“是夏生的孩子。”
早看過夏生的掌紋,福薄祿淺,子息艱難。
這個孩子會夭折,並不算太意外。
心裏,開始暗暗覺得高興。看來今天可以看到夏生脆弱的樣子,而不是平常的倔犟。
這次,一定要好好順勢打擊他。誰叫他,總擺出一副不把阿紫放在眼裏心裏的模樣,卻又把阿紫迷得神魂顛倒?
也許夏生才是真正的狐狸精,而且是心地最壞最壞的那種。
阿紫笑着,朝嬰靈伸出瑩白的手掌,就見那點如螢淡綠,慢慢盤旋着,落到了他的掌間。
“乖孩子,幫我這一次,會給你好處的。”
嬰靈是很低微渺小的魂魄,存在與否,只取決對生的執念。此刻於他掌中忽明忽暗,似在應答。
阿紫單手輕輕攥了它,須臾之間,將身子化做一道冷風。
進了內室,只見夏生背朝他坐在燈下,看不到寶璃。
原本,還想吹她一口媚煙,讓她熟睡后再顯形找夏生說話。現在看來,是不用了……這樣更好。
阿紫直接顯出形,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從背後伸手拍了拍夏生的肩,得意道:“喂,夏生,你的寶璃去了哪裏?”
夏生卻沒有預料中的受驚,他只是在燈光下慢慢轉過身子,望向阿紫,抿着唇不發一言。
阿紫反而被嚇了一跳。
夏生的兩眼佈滿了血絲,臉色發青,嘴唇泛白,雙頰深陷。記憶中,只有三四天沒見夏生。想不到,竟憔悴消瘦成這副模樣。
“……寶璃小產後身體虛弱,我讓她搬到別院靜養一陣子去了。”夏生回答的聲音,聽起來嘶啞低沉。
原本,阿紫準備了千百句刻薄嘲笑夏生的話,此時看到他這般模樣,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
“我真是很沒用……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又過了半晌,夏生看着阿紫,勉強動了動唇角,眼中慢慢泛起一層霧氣,鼻尖有點發紅。
阿紫皺了皺眉頭。
夏生就是這種自討苦吃、愛背包袱的性子,什麼事情都要往他自己身上攬……明明,就不是他的錯,卻一味痛苦自責。
剛要伸出手,去撫夏生垂在肩頭的烏髮,再好好安慰他幾句,卻聽他接着往下說:“阿紫,為什麼要這樣做?”
阿紫縮回手,愣了片刻后,直直的望着夏生:“什麼為什麼?”
夏生絲毫不避他的目光,一字一頓:“為什麼,要害死我和寶璃的孩子?”
阿紫退後半步,只覺得一股怨怒之氣驀然從胸口竄上頭頂。
你在懷疑,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子……不,這已經不是懷疑,而是肯定。
是啊,前兩天和夏生吵過一架,孩子就恰好在不久后夭折。怎麼想,也是自己最可疑。
說不是自己,他也絕對不會信。
為何不知我的,偏偏是柳夏生?
胸口被堵得難受,卻連一句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
事已至此,氣急反笑,現出妖狐本色:“沒錯,是我做的。你再看看,我手裏是什麼?”
阿紫手腕一翻,一粒淡綠嬰靈於掌間盤旋不止。讓夏生看分明之後,妖狐笑得猙獰:“我想要它,所以就這樣做了。這孩子魂魄的顏色,真的很漂亮……碎裂的瞬間,想必會更漂亮吧。”
“而且,我要的絕對不止這些!柳夏生,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阿紫說完,伸出兩根手指,就要捏碎那顆淡綠魂魄。
這一瞬,他滿腔怨怒無處發泄,竟是真的想要當著夏生的面毀掉嬰靈。
“住手!”夏生大叫出聲的同時,將桌上燭火推落至地面。
橘紅色的火焰一接觸地面,竟剎那變做青綠,然後迅速蔓延開來,在屋內形成了一個八卦圖,將阿紫和夏生圍在中間。
“把孩子的魂魄還給我。”夏生站起身,面朝著阿紫,眼眶通紅的向他伸出一隻手,聲調間是掩不住的顫抖,“否則,就不僅僅是封住你這麼簡單了。”
“你要將我封印?!”阿紫怒視着夏生,氣得發抖。
阿紫的妖力迅速地從體內流失,就算是夏生不說那句話,他也再沒有辦法控制住嬰靈。
那粒忽明忽暗的淡綠,從他的指間悠悠飛走,落入夏生掌中。
“我不能……再讓你害人。”夏生收了嬰靈,望向阿紫,眸中慢慢浮現一層水氣,“阿紫,你是自作自受。”
阿紫深深吸了口氣,漸漸從怨怒中冷靜下來,知道自己陷入了不能轉圜的困境,終於試着辯解:“如果我說那孩子,不是我殺的呢?”
夏生果然冷笑一聲:“你騙誰!”
“那麼就乾脆些,殺了我。”阿紫明白辯解無望,別過眼睛,聲調一點點冷下去,“我平素野慣了,絕對不能忍受,幾百幾千年在狹小黑暗的地方活着。”
這話,其實大半也還是在賭氣。
夏生望着阿紫,咬了咬牙,卻不說話。一揚手,朝阿紫擲去兩道燃着青綠光焰的靈符。
靈符一貼上阿紫的身體,青綠色的光焰頓時大盛,依附在阿紫的身體表面迅速蔓延。
阿紫的整個身體,都被顏色奇異的火焰所包圍、焚燒。
雖然這是陰火,不似陽火般令人外表皮焦肉爛。但從未經歷的劇烈痛楚,卻從被焚燒的每一寸肌膚上傳來。
與這種痛相比,換皮褪爪時的痛楚,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阿紫一頭冷汗的栽倒在地上,聲音凄厲的大叫掙扎着。
剛開始叫喚的還算中氣十足,後面就慢慢低下去,變成了瀕死般的**。
夏生定定站在原地,看着這幕。
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是阿紫應有的懲罰報應,卻不知為何,心痛得無可抑止。
看着阿紫痛苦掙扎,夏生的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最後,滿手心都是冷汗。
眼淚,也不自覺地滑下面頰,止也止不住。
但還是,站在那裏看着。直到看到阿紫痛得將狐皮整個褪了下來,他才邁步朝阿紫走過去。
阿紫赤裸的身體上全是汗水,趴在地上抽搐着,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音。夏生走到他身旁,拾起那張銀紫色狐皮。
屋裏,銅暖爐內炭火正旺。夏生將爐蓋用爐勾揭開,把狐皮放在炭火上,一大團明亮的火焰忽然升騰。
那張帶着阿紫體溫的狐皮,就這樣慢慢化做灰燼。
“現在,你哪裏也去不了,阿紫。”夏生扶起地上的妖狐,望入那對失神迷茫的鳳目:“幾百幾千年,很快就會過去……你要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裏。我希望,那時你能夠徹底醒悟。”
“我恨你……柳夏生……我……絕對……”阿紫在夏生懷裏發著抖,聲音斷續哽咽,修長十指絞進了夏生的衣襟,骨節泛着僵硬的白。
失去了狐皮,再變化為狐形的話,無異於自尋死路。再加上,妖力的大量流失,夏生說得沒錯,他現在的確沒有行動的能力。
夏生別過眼去不看他,用一件袍子遮住他的身體,將他從地上打橫抱了起來,推門而出。
天際,銀白色的上弦月,彎彎如刀,清輝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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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之中,有處廢棄的小院子,人蹤絕跡。
年前早春時,一名偷了主母首飾的婢女,就在這裏被活活打死。之後,夜裏常見鬼影重重、聽見女人哭泣,再無人敢居住。
夏生回來之後,其實已經做了場法事,將那婢女冤魂超度。但怎奈,還是沒人敢搬進來住,所以至今一直空着。
院子內,有一口很深的地窖。
夏生提着盞琉璃燈,抱着阿紫,走在通往地窖的階梯上。
到達底層后,他放下阿紫,將壁燈一一點燃,地窖內豁然明亮。
東南西北四角,各插一支桃木符。地上,用石塊砌成八卦陣圖形;牆壁上,貼滿了黃色符紙。四條鐵鏈從樑上垂下。
顯然,是早佈置好的。
夏生將阿紫放下,用鐵鏈將他手腕腳腕牢牢鎖住。然後,熄滅壁燈,提着琉璃燈轉身離開。
這一路看着阿紫虛弱的樣子,他的心動搖了又動搖。特別是,阿紫赤裸的身體、蒼白的**……竟讓他有親吻擁抱,肆意愛憐的慾望衝動。
被阿紫害死的孩子,尚屍骨未寒。他怎能有這樣……骯髒不堪的念頭。
所以,要儘快逃離這裏,逃離阿紫,逃離自己的無恥慾念。
當夏生的腳步聲,和最後一點搖弋燈影消失在階梯的盡頭,地窖便陷入一片黑暗。
阿紫在黑暗之中,慢慢將臉頰貼在冰冷的青石地面,閉上了眼睛。
竟讓他阿紫落入這般境地……應該恨夏生,恨到想要寢其皮、食其肉才對吧。
但是,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連恨的力氣也沒有了。
只有意識,在慢慢渙散。
清晨,芊紅在閨房中開始坐卧不寧。
過了今日,便是阿紫的天劫。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他早應該來到自己身邊才是。
但她向來深居閨閣,從前次次都是阿紫來尋她。如今就算心急如焚、思慮叢生,也想不出解決的好法子。
芊紅胸中鬱結難抒,索性放下手中女紅,站起身,朝貼身丫頭吩咐:“心月,我悶得慌,要到外面走走。”
“哎呀,小姐。現在秋深了,外面冷着呢,也沒什麼花草好看。”心月坐在椅子上,手裏正編着一個香袋穗子,笑道,“再說,小姐身子弱,過些日子又要出閣,嫁入楊家之前也不好生病……”
“你在那羅嗦什麼?”芊紅有些生氣,一挑秀眉,打斷了心月的話。
“……是。”心月知道芊紅的脾氣,連忙吞下後面的話,拿了貂皮大麾替芊紅披上,扶她出門。
推開鏤了牡丹富貴花的木門,外面果然不比屋內溫暖,秋寒陣陣襲人。
芊紅由心月攙着,步出門外,沿着迴廊慢慢行走。
因了芊紅半月後便要出嫁的關係,院子內異常寂廖,只有兩個小丫鬟在打掃落葉塵土。她們不知道主人正往這邊走來,一邊打掃,一邊咭咭呱呱聊得開心——
“……那個來了柳府近半年的柳夏生,倒真奇怪。依我說,他不像柳家少爺,更不像賬房先生,倒像個捉妖的法師。”
“怎麼說?”
“前兩天,我看見他去道觀買了一大堆黃紙桃符什麼的,在屋子裏又寫又畫。你說說看,這不是個捉妖的法師,卻又是什麼?”
“嘻嘻嘻……”
小丫鬟們的這段談話,堪堪被芊紅收進耳內。她慢慢垂下眼帘,停住了腳步。
“小姐,怎麼了?”心月也隨之停下,有些疑惑的望向芊紅。
“心月,我不想散步了,回去吧。”芊紅輕蹙眉頭,咬了咬下唇。看到心月迷惑不解的神情,又展顏笑道,“你說得沒錯……這外面,是有點冷。”
此刻,阿紫失約未至的原因,已經再清楚不過。
是柳夏生,阻礙了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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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阿紫封在廢屋的地窖內之後,夏生一夜無眠。
第二天起來去銀樓做賬,精神總是恍恍惚惚的,連着做錯了好幾件事情。
銀樓的掌柜見他臉色不好,到了中午,便勸他先回去歇着,不要太勉強自己。
夏生也知道自己行止失常,於是謝了掌柜后,離開銀樓。
不知道阿紫……現在怎麼樣了。回去后左右無事,去看看他吧。
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夏生這麼想着。胸口,竟隱隱有期待的情緒在蔓延糾纏。
午時,秋日的陽光柔和適度,足以令人感到溫暖。
踏入柳府,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時,夏生卻看到滿院都架起了晾桿。上面,搭着各色被褥衣裳。
“呀,相公,你回來得這麼早。”卻見寶璃拍了拍掛在晾桿上的被褥,笑着朝他走過來,“真是的……原想着晾完衣服,你才會回來。”
“你怎麼回來了。”夏生閉了閉眼睛,覺得頭有點眩暈,“不是讓你……多在那裏住幾天的嗎?”
“知道相公擔心我。但我現在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寶璃用手探了探夏生的額頭,“而且,是小姐親自派人接我回來的……相公,你臉色不太好,額頭也有些燙呢。”
言語神情中,全是擔心關切。
“我沒事的……這些日子是累了些,休息下就好。”夏生朝她微笑。
“你們男人啊,就是不會照顧自己。我不在的這些時,誰知道你過的什麼日子。”寶璃鬆了口氣,連忙扶他進屋,“你啊,今天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屋裏歇着,哪裏也不許去。”
“是、是。”夏生不忍拂她的意,笑着應道。隨即,眼底又籠上輕愁。
此刻陽光溫暖,氣候宜人,有一整個下午的閑暇時光可以消磨,身側又有解語嬌妻。
向來只求平淡安然,不是貪心的人。卻為何,胸口間竟忽然覺得空蕩失落?
夏生抬起眼,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天際。
從前在青城山道觀時,從山巔這樣望過去,就可以看到一覽無遮的天空和滾滾雲海。
但在這裏,極目遠眺,也只看得到重重樓闕高聳。
符紙桃木可以結成封印,讓鬼怪妖孽無處可逃。
而在這深深樓閣中,在這紅塵俗世里,每個人的命運,每個人的願望,每個人的身不由己,又是被什麼冥冥中註定的法則封印着,不得自由呢?
夏生不願再想,也不敢再想。他不敢挑戰和質疑,這過於強大的力量。
須臾,眼花了一下。
遠方,竟漸漸浮現出,妖狐那對漆黑、眼角微微上揚的眸子。眸中神色,和任何時候一樣,帶着戲謔、嘲笑,和率性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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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住地窖口的那塊石板,對於芊紅來說過於沉重了些。但她還是終於將它推開,露出容一人進出的入口來。
她擦了擦汗,將手中的琉璃燈點燃,邁步踏上通往地下的階梯。
大半打聽小半猜測,芊紅終於可以肯定阿紫被夏生封在了這個地窖裏面。
所以,為了不被夏生髮現自己救阿紫的事情,她派人接了寶璃回來。
小別勝新婚。至少,夏生今天肯定是脫不開身的。
芊紅一邊想着,一邊走到了階梯盡頭。雖說是日裏,但地窖內還是昏昏暗暗,全靠她手中那盞燈照亮周圍。
四面牆壁上,貼滿了用硃砂畫成的黃紙符,地上有一個用石頭堆砌成的,很大的八卦陣圖。
阿紫面朝下,赤裸着身子蜷縮着,動也不動,被樑上垂下的鐵鏈,鎖在八卦陣圖的中央。
芊紅的眼眶漸漸潮濕起來。她將手中的琉璃燈放在地上,流着淚將地面上的石堆八卦陣圖踢散,然後走到牆邊,伸手就要揭那些符紙。
“別揭……”阿紫黯啞的聲音,卻在此時,她的身後幽幽響起。
“阿紫!”她轉過身,又悲又喜,衝到他的身邊扶起他,讓他的頭枕在她的膝上,“你、你要不要緊?”
她火紅色的寬大裙擺,散在這泥塵遍佈的地面上,似一朵開在塵埃中的花。
“那些符咒……是夏生,用來保持我人形的。”阿紫費力地蠕動着唇,眼眸深黑無神,“我的狐皮,被他燒了……如果沒有這些符護住,我化做狐形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
“……那麼說,你竟不能離開這裏?”芊紅心裏焦急,又掉下幾顆淚。
“哭什麼……你來了,就有辦法。”阿紫有些疲憊的微笑,用手指擦去她面頰上的淚水,“他既然燒了我的狐皮,只有找到勉強可以替代的才行……這附近有沒有活到二十年以上,貓狗之類的動物?”
芊紅聽了,擦去淚水,開始沉吟。
一般而言,狗至多活到十二三年,就算壽至耄耋;貓壽命稍長,也不過十五六年。
但……母親房中的波斯貓小咪,據說是她出閣前就養着的,怕是有二十年以上了。
想到這裏,她對阿紫點了點頭。
“好,我需要它的皮。”阿紫垂下眼帘,明顯鬆了口氣,“我在這裏等你,你把它的皮給我,我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我……要怎麼做?”芊紅畢竟是向來嬌養深閨,身子開始有些發抖。
“殺了它,然後剝了皮,把皮給我。”阿紫不耐煩的簡單解釋,又喘了幾口氣。
“……好,我這就去……你等我。”芊紅猶豫片刻,終於顫着聲音答應,然後小心將阿紫放在地上,站起身來。
小咪是麗娘出閣前就養下的貓,向來深受麗娘寵愛。這事兒,全府上下莫不知曉。
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殺死小咪,然後將它的皮剝下帶給阿紫,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何況,她身為柳府小姐,這等屠夫才會做的宰殺剝皮之事,可以說是見所未見。做起來,更是難上加難。
但為了救出阿紫,此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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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陽光正好,小咪懶洋洋蜷着雪白肥胖的身子,窩在麗娘所住院落的牆根處曬太陽。
雖仍被人喚作小咪,卻已是老貓,自然比不得多年前的活潑跳脫。
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了,也曾在深夜裏立在牆頭,按捺着腹間慾火,聲聲凄厲尖叫。也曾離開麗娘身邊,出走好幾月,只為了追逐一隻黃毛灰眼的美麗野貓。
那些事……真的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久遠到,只留下記憶,而忘卻了當初的衝動。
如今小咪唯一的選擇,只是留在主人身邊。然後,每逢晴天,可以在這裏晒晒太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半睡半醒間,它忽然感覺到一片陰影遮住了陽光。
睜開異色的鴛鴦眼,看到芊紅蹲在自己對面。認出是主人的女兒后,柔媚討好的叫了一聲:“喵~~~”
“小咪乖,跟我走,有好東西給你吃哦。”芊紅輕聲道,伸出手,將它抱入懷中。
小咪順從地蜷縮在她懷裏,幅度不大的搖了搖尾巴。不知為何,它感覺到,芊紅抱它的手有點發抖。
芊紅用寬大的袖子擋住小咪,擦了擦額上的虛汗,便直起身子,匆匆朝院外走去。
哪知這時,麗娘恰好和幾個丫頭從屋內出來,看到芊紅慌亂離去的背影,皺了皺眉:“這孩子,半月後便出閣了,還到處跑來跑去的,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再說,既是到我這兒來了,竟也不進來看看。”
說完,看了看身旁的一名大丫頭,又道:“我現在沒空。你跟着小姐,看她去做什麼了,回來稟我。”
丫頭朝主母福了福,道聲是,便依言跟在芊紅後面,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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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紅抱着老貓,來到了被廢棄的院落。
只有在這裏,才不容易被人發現她即將做的事情。也只有在這裏,即使是被人聽到聲音,也有解釋推卸的理由。
咬了咬牙,將腰間的蠶絲垂絛解下,打成一個活結,套上了老貓的脖頸,然後開始用力往裏收。
老貓發現了不對,開始拚命掙扎,發出凄厲而尖銳的叫聲。
芊紅白皙的手背,頓時被抓出幾條細而艷紅的傷口。細密的血珠,從傷處慢慢泌出。
她又急又痛,情急慌亂中抓住絲絛的一端,讓貓身懸空而起,然後往身旁的桃樹枝上打了個死結。
老貓如即將絞死的囚犯般,被吊了起來,在半空中扭動掙扎。
芊紅站在旁邊,驚恐失措的看着這一幕。
漸漸的,老貓不再掙扎。它張開了嘴,伴着大量白色唾液湧出,暗紫色的舌頭從嘴裏吐了出來。
那對異色的眼睛,籠着一層淚霧,大大的睜着。
芊紅慢慢走過去,將仍然溫暖柔軟的貓屍從樹枝上解下。然後,從懷中掏出柄鋒利小刀。
她很害怕,手在不停的發抖,淚水也不可抑止的從眼內湧現……但為了阿紫,這件事非做不可。
芊紅笨拙的將小刀插入貓屍的肚子,然後向下划。因為沒有經驗,弄得滿手滿袖鮮血。
正在這時,她忽然聽到院牆外傳來一聲尖叫。
然後,是女子慌亂離開的細碎腳步聲。
“誰?!誰在那裏?!”芊紅聽到這動靜,什麼也顧不得了,提着貓屍便聲音的方向衝去。
只來得及看到,一個丫頭離開的隱約背影。
卻來不及追,已是走得遠了。
芊紅頓了頓足,知道行跡事情已經敗露。
但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在眾人趕到之前,讓阿紫自由。
至於以後的事情,只有等到以後再說。
核對完昨日的賬目,麗娘斜斜靠在屋內的錦榻之上,懶懶卧着,從婢女手中接過盞雪燕粥。
剛要湊到唇邊輕呷,卻只見派去查看芊紅的丫頭,神色慌亂的小跑進屋,撲通一聲朝麗娘跪下,全身都在發著抖:“夫人!小小……小姐,小姐是妖怪啊!”
“小姐怎會是妖怪?你怎麼說話的?!”麗娘聽她這般說親生女兒,不由得勃然大怒。
一揚手,將那盞雪燕粥擲在丫頭腳邊,打得粉碎,發出砰然巨響,濺濕了丫頭半幅石榴裙。
丫頭被這巨響一震,陡然從混亂中清醒明白過來,連忙向主母解釋:“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跟着小姐……看着她,去了那個廢院子,把小咪在樹上弔死了,還剖開小咪的肚子,弄得滿手都是血……我看小姐,八成是中了邪,被什麼附了身……”
麗娘瞪了那丫頭片刻后,頭腦漸漸冷靜。
這丫頭是她一手使出來的,平素也是最知進退、懂禮數的一個。她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撒謊……特別是,這種聽起來相當拙劣,而且毫不討好的謊。
回想近半年來,芊紅的形容,也的確是無故消瘦憔悴。而夏生初進家門,也曾說過芊紅被妖物纏身……說起來,這些話,並非無跡可尋。
沉吟片刻后,麗娘站起身,望了望在場的幾名婢女,沉聲道:“現在,你們幾個跟我去廢屋……小姐這事,若有半點聲張,仔細你們的皮!”
幾名婢女連忙應了,跟在麗娘身後。
麗娘行至屋門口,又想起些什麼,轉過身來,望向隨侍的一名婢女:“你去把夏生喚來……不要多說,就說我找他有事。”
芊紅半月後就要出嫁,縱然真的是被附了身,也不宜對外流露半點消息。
既是這樣,就最好不要在外面尋和尚道士之流來驅鬼。
幸好,柳府里還有個,懂得畫符、觀人氣色的柳夏生。這些個月的相處,麗娘已經很了解他軟弱順從、容易受人擺佈操縱的性格。
她有把握,如果是他的話,就絕對不會泄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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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用來封印的八封陣已被打散,手腳處的鐵鎖鏈也被芊紅解開。阿紫漸漸覺得精神好了些,於是坐起身,閉目養神。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匆匆的腳步聲自階梯而下,接着是芊紅焦急的聲音傳來:“阿紫、阿紫!”
“怎麼了?”
阿紫睜開眼,看到芊紅鬢髮蓬亂,青蔥十指和長袖上,全是半凝固的血漬。她手中提着一條已經開膛的肥大貓屍,碎步小跑到阿紫身旁,慌亂急切道:“我、我……劃開它的肚皮后,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還有,我殺貓的時候,被人看見了!”
“真是麻煩……”阿紫聽完后皺了皺眉頭,向芊紅伸出手,“把它給我。”
接過餘溫尚存的貓屍,阿紫深深吸了口氣,聚集起殘存的妖力,伸出右手,指甲陡長,銳利如刀。
只見阿紫鋒利而菲薄的指甲,插入了貓皮與筋肉的間隙,似毫無阻礙般蘇蘇遊走。
不一會兒,就見貓皮與貓身分離。阿紫將紅通通的貓屍拋開,手中,只剩下張沾着血絲的雪白貓皮。
芊紅只覺眼前一花,就見阿紫已非赤裸,而是穿上了件雪白綢紡、領口袖口鑲毛的冬衣。
“小姐,多謝你救命之恩。”阿紫站起身,朝芊紅深深一躬,臉色慘白如紙,“此事既敗,我走之後,你一定會有麻煩……但阿紫此番自顧不暇,幫不得小姐了。小姐保重。”
說完,正欲離去,卻見芊紅一把將他抓住:“阿紫,明天就是你的天劫……你該怎麼辦?不如,我和你一起走,再也不要回來!”
阿紫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伸手輕輕撫上芊紅面頰:“小姐,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你和楊家三郎是命定的姻緣,逃也逃不了。阿紫是妖,只是想借小姐富貴命格避天劫……我們沒有結果。”
“再說,阿紫妖力已散,自保尚且艱難,更沒辦法帶小姐走。”
“那你的天劫……該怎麼辦?”芊紅望着他,慢慢鬆開手,淚水若斷線的珍珠滑落,喃喃道。
芊紅已經知道被騙,卻沒有絲毫怨悔憎恨,只是擔心着阿紫的安危。阿紫心中,也不是絲毫沒有觸動。
“還有半天時間……運氣好的話,或者可以再找到助我避天劫的人……就是運氣不好,說不定也可以靠自己捱過去。”阿紫俯下身子,輕輕吻了她的額頭,“小姐……對不起。”
話音裊裊尤在耳邊,芊紅只覺面前一陣冷風拂過。
妖狐已無蹤跡。
夏生原以為能夠和寶璃一起,安安穩穩消磨掉整個下午的時光。
誰料到,泡好的碧螺春尚燙手,就看見麗娘房裏的一名丫頭腳步匆忙的踏進小院,高聲喊着:“少爺!少爺!”
夏生聽到這聲喚,不由得錯愕片刻,隨即苦笑了一下。
他在柳家,不被麗娘承認,向來飽受輕視慢待。在銀樓時自不必說,縱是家中下人,遇見他時雖不至直呼姓名,也是模糊帶過,從沒有人喚過他“少爺”。
所以乍一聽聞,難免錯愕。
麗娘身邊的人,自是不能怠慢。夏生連忙放下手中茶盞,和寶璃一起從屋內迎出。
“少爺,夫人喚你過去。”丫頭走到夏生對面,朝他福了福,擦擦額頭上細細香汗。
“不知夫人喚相公有何事?”寶璃輕輕皺了下眉頭,開口詢問。
“夫人有事要和少爺商量……少夫人,不方便知道。”寶璃和這丫頭曾同為服侍麗娘的婢女,如今她雖稱寶璃一聲“少夫人”,言語間卻全無敬意。
寶璃性情雖是個溫柔和順的,遇此情形,也難免覺得尷尬羞憤。她被這一句搶白,臉頓時通紅,遮遮掩掩的垂下眼帘。
夏生看出她心事,怕話說得越多越糟,連忙上前對那丫頭道:“我這就隨你去。”
說完,又輕輕捏了下寶璃的手,要她放寬心。與此同時,胸口不禁微酸。
寶璃會遭到這種情形,到底,也是因為自己的關係。
假如自己這個“少爺”稍微名副其實的話,寶璃又怎會被下人看輕?
雖說這場姻緣,不由他半點做主……但寶璃既是成了他的妻,他就要負責到底。
但,她竟連起碼的尊嚴也無法擁有。
如果能夠放下柳府的一切,切斷所有的親緣羈絆,過着單純的生活,哪怕是打柴耕田,也比現在快活得多吧。
但是,他是柳夏生。背負了太多沉重責任、禮法倫常的柳夏生。
所以,他甚至無從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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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隨着那丫頭,在偌大的柳府內,急匆匆行走。
當發現行進的路線,是朝向封印阿紫的廢屋時,夏生的心開始一點點下沉。
發生了什麼事?阿紫,被人發現了嗎?
那樣的話……自己該怎麼向大娘和爹爹解釋?如果說出阿紫是誘惑芊紅的妖狐,並拿出證據的話,他們一定會殺了阿紫……
但如果不說的話,又拿什麼解釋,一個大活人被鎖在地窖中?
不願看着他死,但又不能放他……究竟,該拿他怎麼辦?
夏生在極度的忐忑和擔心之中,與那丫頭一起來到了廢屋前。那裏,麗娘和幾名丫頭已經在等待。
見夏生來了,麗娘急忙迎上去,含淚握住了他的手:“夏生,現在只有你才能救芊紅了!”
夏生被她突如其來的話,和從未有過的親昵態度,弄得有些無措,囁嚅着試探道:“大、大娘……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芊紅像是中了邪,被這屋裏的鬼魂附了身……她就在這屋裏的地窖內。夏生,請你務必救救她!”麗娘幾乎聲淚俱下。
“大娘……你們,都還沒進去過嗎?”夏生小心翼翼詢問。
麗娘和丫頭們都點點頭。
夏生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廢屋裏,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鬼魂,也就更沒有所謂附身之說。
想必,只是芊紅髮現了阿紫的所在,與他在這裏相會。
但阿紫的皮已被自己燒掉,離了地窖便無法活命,她絕對放不走阿紫。
縱是把芊紅帶出來,她也應該不會泄露阿紫的存在……這樣,只要把事情全部推給鬼魂作崇,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請大娘稍候,我這就去帶妹子出來。”想到這裏,夏生朝麗娘拱手一躬,便轉身,想要向地窖的入口方向走去。
誰知,還未抬步,就看見芊紅提着一盞琉璃燈,從地窖處爬了上來,慢慢走到麗娘和夏生面前。
她身形消瘦,眼眸深黑,穿着白綾的襖兒,火紅色羅裙,袖口和手上沾滿鮮血。
風吹過,只見裙袂飄飄,真若奈何橋上徘徊魂魄。
“娘,我誰也不要嫁。”芊紅在麗娘對面站定了,眼神飄渺的幽幽一笑,“還有……我要離開這裏,不做柳家的女兒了。”
“你這孩子,究竟在說什麼?!”麗娘聽她說出這番話,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把抱住女兒,揉進懷中,“敢是中了邪,胡言亂語么?”
“他需要我,卻不能到這裏來……所以,我要去找他。”芊紅慢慢搖頭,唇邊勾起個淺淺笑容,“我要和他,在一起。”
“夏生、夏生!”麗娘求助的望向一旁的夏生。
“妹子這是邪氣沖了……需要回去好好將養。”夏生別無它法,只有硬着頭皮撒謊。
麗娘卻立即信了,連忙差人扶住芊紅,和夏生一起朝芊紅的住所慌亂而行。
芊紅的閨房中,夏生在麗娘期待的目光下,灑了符水貼了符咒后,便匆匆離開柳府。
從芊紅斷斷續續的話語中,他已經清楚,明日就是阿紫的天劫。而阿紫,已不在地窖中。
阿紫是會害人的妖孽……這件事,再明白不過了。但,一想到他有可能在雷霆怒火下魂飛魄散,就說不出的難過揪心。
為何要逃?即使是被封印千百年,總有自由的一天,好過頃刻就要面對失去魂魄的危險。
如果阿紫真的形魂皆滅……
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阿紫在明天之前帶回來,再度封印。
夏生雇了馬車,讓車夫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蘇州城內清虛觀。日頭微微西斜時,他已經踏上了清虛觀的青石階,看到了供養着三清的大殿上,繚繞升騰的煙霧。
手心開始微微出汗。不是萬不得以,他絕對不會來到這裏,求那個人。
殿前剪完燭花的半百老道,看到了朝這邊走過來的夏生,笑着迎過來:“請問施主是進香,還是布施?”
“我是青城山三清觀,裴道長的俗家弟子。”夏生朝老道深深一躬,“敢問鍾道長可在?”
“貧道正是。貴客到訪,真是難得。”老道拈鬚哈哈一笑,引夏生進入清虛觀,走向待客小築,“自被青城山驅逐至此,已有三十年歲月……是裴老道,讓你來見我的么?”
“不是……是在下,有一事相求。”來到由竹子搭成的小築內,夏生盤膝,與這鐘姓道士面對面坐下,訥訥的看着竹案上,飄着裊裊熱氣的香茶。
這鐘姓道士,之所以會在三十年前被青城山逐出,是因為他所修道法,為正道所不能容。
用死去孩童骨髓煉法器、用婦人經血畫鎮妖符……而且屢教不改,終令人忍無可忍。
“哦,是這樣。”老道低聲道,神情有剎那的惆悵,“我卻是很想念師兄弟們的……怎奈,他們就容不下我。”
隨即,又激動起來,一拍竹案:“什麼正道玄法?全是狗屁!所謂道術,只要能夠勇猛精進,強大有效,管它用什麼方法得來!反正,一樣是除妖助人,一樣是為人所用!”
夏生有求於他。雖心裏不敢苟同,表面上卻隱忍不發。
“你可是,為了那隻妖狐而來。”過了片刻,老道平靜下來,忽然開口。
“……正是。”夏生雖知道他本領神通,卻還是微微詫異。
“哦,是我養的小鬼,剛剛跟我說的。”老道笑了笑,一個榛子般大小、血紅的頭顱在他肩膀處怯生生探出,“你和那妖狐的事,我已知曉。”
夏生想起他和阿紫從前的那些難堪事,也被這老道全部知曉,不禁垂下頭,臉紅到了耳根。
“我知道,你是被逼。”老道瞭然的拍拍夏生肩頭,笑道,“這妖狐雖可惡,卻為你失去一目……不過,你既然求到我這裏,我也要些報償才好。”
“道長需要何物,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呈給道長。”夏生抬起頭,連忙應承。
“我要那隻妖狐。”老道說著話,原本慈祥的面容漸漸扭曲,混濁的眼睛裏忽然閃出貪婪的光,“我向來所見管狐使,皆只是平常狐狸或貓狗煉成……如果,用能夠修成人形的狐精鍊成管狐使,供我驅使,不知該是如何強大厲害。”
夏生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到了他的手背上。
所謂管狐使,是邪術的一種。那是種用極殘忍的方法將動物殺死,然後驅使動物魂魄的邪術。
“對不起,道長……恕我難以從命。”夏生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準備離去,同時開始後悔來求這老道。
這鐘姓道士果然如裴師父所說,是姦邪之輩……怪只怪,自己被蒙了心,居然來求他。
老道卻飛快的伸出手,一把抓住夏生的腕獰笑:“今天你既是求到我頭上,這事情不讓我幫都不成!那報酬,更是容不得你不給!”
夏生用力甩掉老道的手,拔足向外跑去。
身後,卻尤自傳來老道的聲音:“天地萬物,皆為人所生,皆應為人所用。夏生,再好好想想你死去的孩子,他再去害人的話……”
夏生的心忽然冷了,慢慢停下腳步。
還有選擇嗎?不,從阿紫殺死那無辜的孩子開始,就再也不能選擇。
“莫非……你是戀上了他?”老道走到夏生身後,忽然開口。
“沒有!我絕對沒有!”夏生轉過身,大聲否認后,艱難的點點頭,“好……這件事,就隨道長的意。”
阿紫害了芊紅,害了他的孩子,害了他。
他怎會戀着那妖狐……永遠永遠,都不可能。
再說……縱是被煉成管狐使,在驅使人死去之後,魂魄便可自由,再入輪迴。
鍾老道年過半百,離壽終正寢,也不過幾十年。
總好過,在天劫中魂飛魄散,永遠消逝。
傍晚。
阿紫臉色慘白,散着厚重及踝長發,赤着雙足,斜斜倚在官道旁的一株枯木下,看夕陽將天地染上層薄薄胭脂色。
半天時間,要再度找到助他避天劫的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只有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撞運氣。
如果太陽落山,再沒有命格貴重的人經過,他便準備放棄,化身狐形回到山林,靠那點微末道行硬捱明日的劫數。
雖說天威之下,很有可能魂消魄散……追溯千萬年,也不是沒有,硬憑妖力道行捱過去的先例。
但那些必須靠自己硬捱的,往往是修行天狐道的。修行魅狐道居然還要硬捱天劫,自己怕是有數的幾個吧。
運氣實在不好。想到這裏,阿紫不由得苦笑。
一直等。等到西方最後那點餘暉就要消散時,官道目所能及的盡頭,終於出現了名鮮衣怒馬的青年人。
阿紫微微眯起鳳目。此人非凡,命格福壽顯貴。
妖力幾乎已經在地窖中耗盡,此時神色憔悴,不知道還能不能媚人,尤其是同為男子。卻終於,強打起最後一點精神,用左手挽起長發,慢慢行至官道中間。
那青年在阿紫對面勒住馬韁,眸中是一閃而過的驚艷。
“這位兄台……在下是徽州商客,路經此地,馬匹貨物不幸被劫。”阿紫一邊說話,一邊微微喘着氣,“因此無處容身……望兄台相助。”
“既如此,豈有坐視不管之理。”青年連忙翻身下馬,扶住阿紫搖搖欲墜的身體,望向阿紫慘白容顏的眼神,漸漸迷離。
“多謝兄台。”阿紫朝他微微一笑,順勢滑入他懷中。
半是施媚,半是全身真的無力。
就在此時,卻忽然聽到一聲叱喝:“妖孽,又在這裏害人么?!”
阿紫和那青年同時轉過身,看到不遠處走過來兩個人。一個,是鬚髮皆白的老道士,一個,是柳夏生。
叱聲,正是由那老道發出。
夏生望向靠在青年懷中的阿紫,只覺胸中翻滾的,全是酸楚怨怒。
知道阿紫是擇人而媚的狐,知道他與芊紅一直糾纏不清……但看到他這樣依偎在別人的懷裏,還是第一次。
就這樣,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這幕,手足冰涼。一時什麼都忘了。
“柳夏生!”
老道怒喝一聲,這才驚了夏生的魂,讓他想起來時目的。
夏生咬了咬牙,拔出七星劍,和老道一起欺身而上。那青年仍護住阿紫,惶惶道:“你們要做什麼?”
“他是妖,公子莫要被他騙了!”老道身手凌厲,上前一把推開青年,從袖間扯出條褐紅色皮索,套在了阿紫的頸項間,拖倒在地。
與此同時,夏生的七星劍也準確穿透了阿紫的肩胛,將他釘在地面。
鮮血,頓時從傷處汩汩而出,染紅了白色冬衣,浸入泥土塵埃。
“夏生……你好……”
阿紫望向夏生,只來得及說出四個字,便被打回原形。
“公子你看,此物是妖非人。”制服阿紫之後,老道得意洋洋的喚青年來看。
青年驚魂未定的走過來,只見一隻雪白皮毛,似貓非貓,似狐非狐的動物被釘了前肢,在地上掙扎扭動。
此時,方如夢初醒,對着老道深深一躬:“多謝道長……不然,幾乎被這妖物所害。”
那廂二人正答謝致意,夏生望着地上的阿紫,忽然心痛如絞。
妖狐半張着嘴,一黑一白的眸子,正慢慢泛上霧氣。然後,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水,沿着妖狐的右眼角落下。
“孽畜!害人不成,又裝可憐博同情么?!”老道罵一聲,從地上提起了狐狸,又對青年笑道,“公子可是姓楊?”
“正是。在下楊曉青,家中排行第三。”青年詫異,對老道拱了拱手。
“楊公子……成親之事,不必再等半月後。回家之後,立即讓人準備八抬大轎,迎娶柳家芊紅小姐吧。”老道詭異的笑了笑后,又拱拱手,“有緣再會。”
說罷,轉過身,喚一聲:“夏生,我們走。”
夏生別過眼去,不敢再看妖狐。當下應了,和老道一起離開。
楊家三郎站在原地,想着老道的話,發了半天怔。
妖狐被老道倒提着,淚水不停的從眼角滑落,似斷線的珠子般,零零淌了一路。
他修行尚淺,本不該有淚。
舉凡飛禽走獸,一生一次的淚水,只因為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