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元渭將那張字紙拿在手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後,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變紫。
他心中怒氣升騰,幾把就將那張紙扯得粉碎:“一派胡言!這人心思竟如此狠毒,死了也要想要害人麽?!”
元渭望了望身旁侍立着的,滿臉惶恐的御林軍士,恨聲道:“把這人的屍首鞭了,給朕扔到荒郊去喂狗!”
說完,元渭便拂袖轉身,朝流雲閣樓下走去。身邊的御林軍,急忙跟在他後面。
阮娃留下的那張紙上,主要說了一件事。
當年柏嘯青的叛變,皆是出自先帝和姜皇後的遺詔。天朝能夠這麽快的收復河山,全賴柏嘯青在金摩內應。
姜皇後臨死前,用身體和柏嘯青做了交易,要他在金摩一邊做內應,一邊牽制對岸的權臣,直到元渭長大,能夠真正掌握皇權。
而柏嘯青甘願捨身赴死,忍辱負重,是因為他一直深愛著元渭的母親,姜皇後。
所以,他要成全她的願望。
元渭滿腹怒氣,一路朝樓下沖。衝到樓下後,站在祭天廣場上,一陣寒風吹過來,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
他覺得腿腳有些發軟,慢慢走到身旁巨大的漢白玉觀星輪盤旁邊,用手扶住冰涼的玉石表面。
在南岸的那些年,御駕親征的那一年……若真如阮娃所說,很多看起來幸運和偶然的事情,就能夠解釋了。
記得自己十五歲的秋天,西域有琉國商人來到南岸,帶來一大批血統優良純正的高大強壯西域戰馬,以及先進的武器製作工藝,當朝卻因為剛給金摩納過供,國庫中拿不出余錢購買。
天朝一方面要納供,一方面要儲備戰爭,南岸人民多年高額賦稅,早已不堪搜刮。
後來,凌逐流和簡叢,據說是掘到了寶窖,終於將那些東西買下。
然而,就在那一年秋天,北岸的街頭巷尾,同時流傳起柏嘯青搜刮民脂民膏,強行低買高賣民間珍貴古董,斂取錢財的傳聞。
那時元渭深恨著柏嘯青,並沒有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麽必然聯繫。
現在想起來,真的是過於巧合。
還有親征時,金摩戰至一半,後方糧倉被燒,補給線也莫名其妙中斷……而當時負責後方補給的,正是柏嘯青。
……
當然,以上這些……也可能真的是巧合。
畢竟沒有確切的證據支撐。
如若真像阮娃所說的理由,那麽,問凌逐流和簡叢,這兩人就算知道,也勢必隱瞞。
阮娃的信件里,還提起了當年在杏花樓上的事情。
他自稱,從小就與柏嘯青相交相識,直至柏嘯青叛變之前十幾天,兩人都還見過面。
那時,阮娃已二十歲。
至杏花樓相見,阮娃是二十六歲,形貌未改,所以,柏嘯青不可能認不出阮娃。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可能認不出元渭。
目前為止,只有這條證據,是可以確認的。
……
“回勤政殿,給朕叫管人事的大太監過來。”
考慮到這裏,元渭再不猶豫,朝身邊圍過來的幾名貼身內侍吩咐。
聲音雖然仍舊維持着,一個帝王的沈穩堅定,他的手卻在袖下微微發抖。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麽,他該如何面對柏嘯青?
一個忍辱負重,為國為民的忠臣?
一個與自己母親私通的姦夫?
讓他選擇的話,他寧願維持現狀。
但是……元渭從來不是遮住眼睛耳朵,欺騙自己的人。
無論如何,他要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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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管人事調動的紫衣大太監,桂公公很快被傳喚到勤政殿,元渭的面前。
這桂公公生就一張很討喜的圓臉,四十左右的模樣。他看見元渭,便連忙跪在地上。
“阮娃當年入宮的時候,是不是經你的手?”元渭端坐在龍椅上,高高俯視着他。
“回陛下,阮娃那賊子入宮時,奴婢才十四五歲的年紀,還未曾管事。”桂公公連忙開口,“那時候管事的人,是林公公……不過,奴婢那時候就看那賊子不對勁,眼睛裏總有股凶光……”
“行了行了。”
元渭打斷他。
宮裏的這些太監,逢高就捧,見低便踩,他不耐煩聽,便接着往下問:“那麽,柏嘯青是否和阮娃相識?”
“是,是相識的。”桂公公朝元渭磕了個頭,“奴婢不敢隱瞞。柏嘯青入宮時,是建純元年冬天,奴婢親自陪林公公,自街上買進來的,跟阮娃是一批……兩個人,那個時候交情就不錯。後來,柏嘯青得到聖德明慈皇後的提攜,兩人分開後,直到成年,還時常相見。”
元渭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雖然證詞時間並不精確,但既是成年,一個人青年前後,容貌絕不會有大的改變。
阮娃沒有說謊。
而杏花樓上,柏嘯青會放過元渭,當時敵國的皇帝。這等攸關重大的事情,明顯不是因為阮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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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怔忡片刻,朝桂公公揮了揮手:“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桂公公應了一聲,起身退出門外,元渭又朝身旁的內侍吩咐:“把凌逐流和簡叢,給朕傳過來。”
凌逐流和簡叢都在宮中處理政務軍務,並未回府,很快就被傳到了元渭面前。
“你們瞞得朕好!”元渭抬眼,看着這兩個顧命重臣,冷笑一聲,“多的朕且不跟你們提,就問你們兩件事。成復五年,買軍馬戰備的那筆錢,究竟是哪裏來的?!成復十年,和金摩在綠野的那場仗,是誰燒了金摩的糧倉?!”
凌簡二人面面相覷,心內大震。
雖不明白,元渭是如何知道的,但從這些問話里明顯可以聽出,他已經知道了。
既然如此,繼續隱瞞下去,也是沒有用的。看元渭的情緒態度,說不定還會落個欺君之罪。
於是,兩人在無奈之中,便將當年的事情,全盤向元渭托出。
元渭一聲不吭地聽完後,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勃然大怒,眼中光芒銳利鋒寒:“這等大事,為什麽不跟朕說,把朕一直瞞在鼓裏?!欺朕當初年幼麽?!”
他的心,現在完全亂了。
阮娃說過的話,現在能夠查證的,全部屬實。
那麽,柏嘯青和自己母親私通的這點,八成也是真的。
他已經動了殺意。
如果凌逐流和簡叢知道這件醜事,他馬上就以欺君之罪,將二人滅口。
“臣等不敢。”
凌逐流慌忙解釋:“當初,明慈皇後是這麽吩咐的,臣等也不知其用意。”
站在他們的立場,只能這樣解釋。
總不能直接說,是因為元渭的娘,擔心元渭對柏嘯青用情過深,從而產生禍亂宮廷朝綱的權臣。
這樣,讓目前正專寵著柏嘯青的皇帝,臉往哪兒擱。
元渭聽完他們的回答,只覺胸中梗塞,氣得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二人,只是奉命行事。但依着他們的回答,那件事,就已是九成九了。
若非有了醜事,為何他母後一定要柏嘯青死?
他心裏一邊恨自己的母後,一邊恨柏嘯青。
最可恨的是,自己身下的寶座,手中所握皇權,偏偏是靠這種醜陋的交易換來的。
凌簡二人不知道元渭心中所想,只有懸著心跪在地上,等待元渭後面的問話。
“滾!都給朕滾出去!!”
元渭咬了半天牙,忽然抓起手邊的茶碗,就朝凌逐流和簡叢扔過去。
元渭雖沒扔准,兩人卻也沒敢躲,簡叢被潑濕了半幅衣擺後,連忙和凌逐流匆匆退下。
兩人退出房門,元渭坐在原地,又發了半天呆,忽然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平日皇帝出門,按例是要跟身旁人說明,自己去哪裏的。
但如今元渭兩眼佈滿紅絲,神態兇惡猙獰,一張俊美端正至極的臉都扭曲了,身邊內侍沒人敢問,只有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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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瑤宮的寢房大門,被元渭狠狠一腳踢開。
寢房裏侍候的宮女內侍,看到元渭兇惡不善的眼神,連忙紛紛退出房間。
柏嘯青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見元渭來勢洶洶,不由有些錯愕。
元渭將大門反閂了,幾步走到柏嘯青面前,狠狠瞪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領口,將他提起來,扔在寬大的龍床上。
“好一個忠良……好一個忍辱負重,捨身成仁……”
元渭望着他,氣得臉色發青,嘴唇都在哆嗦。
柏嘯青的心裏,忽然咯!了一下。
不,他應該不可能知道的……
元渭忽然俯身壓住柏嘯青,伸出雙手,抓住床頭束紗帳用的彩色絲絛,往柏嘯青脖子上一套,就握住兩端,狠狠往裏勒:“既然如此……朕成全你!”
柏嘯青掙扎著,卻因為四肢無力,沒有掙脫,只能任憑元渭擺佈。
元渭感覺到,柏嘯青的四肢漸漸不再動彈。
他看着柏嘯青失神的雙眼大大睜開、一張臉漲成紫色,巨大的恐懼忽然從內心升騰,壓倒了怒氣。
再這麽勒下去,柏嘯青真的會死。
他悚然鬆手,柏嘯青終於重新能夠呼吸,劇烈地咳嗽起來。
元渭咬着下唇,直咬得沁出血絲,心中又氣又惱。
他看了柏嘯青半晌,忽然冷笑:“好……好……你既然能夠上了聖德明慈皇後,如今被朕上一輩子,也算是報應!”
元渭連着他的母親一起厭惡憎恨,竟在柏嘯青面前,直接叫他母親的謚號。
說完,他抓住柏嘯青的衣襟,用力撕開,又一把拉下柏嘯青的褻褲,欺身上去,就將柏嘯青狠狠壓倒在身下……
頓時,羞憤愧惱,不受控制般直衝腦門。
他氣得發抖,抬起手,拼盡全身的力氣,給了元渭一記耳光。
雖然因為身體虛弱的關係,打得不重,卻異常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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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自小就沒挨過打,柏嘯青這一掌將他打怔了片刻,捂住左臉發愣。
“混帳、王八蛋、蠢材!”
柏嘯青憤怒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嘶聲大喊:“……你怎麽能這樣說娘娘?!她比誰都高貴,比誰都美麗……是,我敬重她,愛慕她,甘心為了她的願望而死……但那種苟且齷齪的事情,我這一輩子,想都沒想過!你、你是從哪裏聽說這些混帳話的?!”
他向來視姜皇後為心中女神,聽到有人這樣污衊她,比殺了自己還要難過。
更何況,這種惡毒的攻擊,竟出自她的兒子,他的陛下之口。
元渭聽完柏嘯青的嘶吼,一點點撤出柏嘯青的身體,翻身坐起,低頭看着腳邊的長毛地毯發獃。
在他的記憶中,柏嘯青是第一次這樣失控,在人前大吼。
……沒錯,就是不相信柏嘯青,他也應該相信自己的母後。
他自幼就被教導帝王術,不是不知道,最厲害的謊言,就是在通篇真話里,夾雜上一兩句關鍵要命的謊話。
但事情一旦涉及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柏嘯青和他的母後,他竟失去了冷靜的判斷。
“……對不起。”
元渭沒有看柏嘯青,低聲道:“有些事……朕要好好想想。”
說完,他整了整衣裳,站起身,慢慢朝房門走過去。
元渭向來注重儀態,此刻卻步履蹣跚,背也微微的佝僂著。
他的世界,他的所有情感認知,在十歲那年被顛覆過一次。
如今,又再度全部被顛覆。
柏嘯青的脖頸上紫痕深深,下身還在流血。他伸出虛軟無力的手,勉強用寬大的衣服將身體掩好,看到元渭走到房門前,正在拉門閂。
元渭一直在發抖,拉了十幾次,居然都沒有拉開。
柏嘯青心裏,就開始疼痛起來,有點後悔剛才那麽罵他。
從頭到尾,元渭都是按照先帝,以及姜皇後的意願成長起來,坐在九五至尊寶座上。
然而最後的果實,無論是什麽味道,全部要由元渭獨自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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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事情的真相,其實很簡單。
天朝危難存亡之際,民間和朝廷決戰的呼聲沸騰,但敵國兵馬強盛,戰則必敗,皇朝傾滅。
於是,帝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令柏嘯青帶其頭顱投誠敵國,就有了名正言順撤退、保存實力的理由,同時也起到激憤軍心民心的作用。
但,這件事若傳開,畢竟對皇族聲譽有損;再加上,將來要成為帝王的那個孩子,對柏嘯青看重得逾於性命。
一個帝王的身邊,絕對不允許有這種人存在。
所以,柏嘯青成為了那顆,註定被犧牲的卒子。
勤政殿內,坐在龍椅上的元渭,別過頭,輕輕將眼睛閉攏,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那兩名顧命重臣。
有些事情,只要掌握了部分事實,就像解連環鎖一樣,找到某個訣竅,整個看似錯綜複雜的機關,都會挨個打開。
風華正茂的年輕帝王,一夕之間就憔悴下去,神采黯然。
和柏嘯青的過去,以及加諸在柏嘯青身上的那些凌辱、刑罰……他想都不敢再想。
還有,柏嘯青曾經說過……愛慕著,他的母後。
是因為這樣,才甘心赴死的吧。
助他平金摩,登上大寶,不解釋過往,對他的凌辱侵犯不加反抗,救了他的性命……也都是,因為他的母後吧。
那支毒箭射過來時,柏嘯青,並不是因為喜歡、愛他,才拚命將他推開。
元渭的心底,已經說不出來是恨、是痛,還是怨悔。
但還是,捨不得放手。
“朕要……為他昭雪。”
元渭沈默了半晌,忽然開口,眼神慢慢明亮:“朕要補償他……要他重新立在朝堂之上,陪在朕身邊……對,這還不夠……朕還要為他建個大大的忠義生祠!快、快!還愣著做什麽?!快找紙筆過來,朕這就擬詔!”
“陛下,恕臣直言。”
元渭的精神已接近癲狂,凌逐流實在是看不下去,打斷他的話,走上前去:“臣覺得陛下,這樣做之前……應該聽聽柏大人自己的意願。”
“他能有什麽意願,多少人求之不得……”
元渭說到這裏,忽然住了嘴,再也說不下去。接着,眼淚就似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地沿着面頰淌落。
明明知道……他不願意留在自己身邊,所以才自欺欺人。
但現在,就連自己,也騙不過去了。
凌逐流一直沒有抬頭,卻能夠看到,不停有水珠落下,打濕了皇帝膝蓋處的龍袍;能夠聽到,皇帝掩也掩不住的哽咽抽泣。
元渭自登基以來,無論遇上什麽事,至少表面上,一直是個標準的帝王,自負決斷,心腸堅硬。
他是第一次見到,皇帝這樣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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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嘯青選擇了離開。
對他來說,也只有離開。
把他的清白,證明給全下的人看,只會成為天朝、先帝先後,以及元渭的污點。
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用生命珍愛維護的東西,又被自己摧毀。
而一生留在這皇宮之中,絕非他所願。
所以,昔日的名將、叛賊、階下囚,在元渭詔示天下的佈告中,已經死了。他如今離開,再無掛礙。
成復十六年,二月底,京城的初春已至,官道兩側生長著的梧桐樹,紛紛吐出嫩綠新芽。
只是周圍景象,仍舊沒有褪去冬季的蕭瑟。
一頂毫不起眼的青呢小馬車,停在通往西北方的官道上,年過六旬,卻依舊精神矍鑠的馬車夫,頭戴青箬笠,懷抱長鞭,等待旁邊的客人話別。
元渭和凌簡二人,都身着便裝,站在馬車旁。
元渭明顯憔悴消瘦了很多,臉色青白,眼睛有點發紅,望向對面的柏嘯青:“……你再想想,你若留下來,朕、朕……什麽都給你……”
元渭知道,自己挽留的樣子難看至極,卻還是忍不住挽留。
柏嘯青微笑着搖頭,轉身朝那頂馬車走過去。
他的步伐雖仍然比常人緩慢,卻已行走無礙。從今往後,他將用這雙腳,一步步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
元渭咬了咬牙,忽然邁開步子,跑到他面前攔下他,啞著嗓子:“潛芝,朕只想問你最後一句……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朕?”
雖然元渭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問得惡俗,活似怨婦。
但是,若不知道答案,他到底不肯甘心。
柏嘯青低垂眼帘,怔了片刻後,慢慢彎了雙膝,在元渭面前跪下,端端正正朝他磕了個頭:“請陛下今後,以江山社稷為重。”
他身心俱殘,早就不再奢求任何東西。
元渭是手握皇權,掌握天下生殺的帝王,是他再也觸碰不到的人。
喜歡,抑或不喜歡,既然是再無交集,就沒有任何區別。
只希望元渭,在將來的歲月里,能夠將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令百姓安居樂業,做個好皇帝。
元渭被他這一跪,心痛如絞,整個身子仿若被釘在了地面上,動彈不得。
元渭不知道是如何看着柏嘯青站起身,如何看着他上了馬車,揚塵遠走。
心內情感寄託的所在,剎那間全被掏空。
柏嘯青坐在馬車內,看着對面車角處,用來拴帘子的藏青吊穗在那裏搖搖晃晃,不敢掀簾往外望,輕輕閉上了眼睛。
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和元渭初見時的情景。
那樣一個粉嫩白胖的漂亮娃娃,戴頂墜滿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掛著個長生小金鎖……穿着大紅的緞子衣,露出兩節粉藕般的手臂。
自己朝他磕過頭後,他坐在寬大柔軟的床上,眉眼深黑靈動,瞧著自己一笑。
十幾年光陰荏苒,和元渭之間的快樂、悲傷、掙扎、糾纏……始於那日一跪,終於今日一跪。
鼻腔內,忽然酸楚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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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出了京城的範圍後,還是上午。
柏嘯青撩開車簾,朝馬車夫大聲呼喚:“大伯,麻煩您調個頭,去一趟北郊,我有兩件事要辦!辦完了,咱們再上路!”
馬車夫也不多話,直接一甩長鞭,便趕著馬兒,朝城外北郊而去。
北郊是一片亂葬崗,掩埋着無主屍骨,終年都給人陰森寒冷的感覺。
柏嘯青自十八歲那年起,就再沒有來過這裏。
因為那時的他,已背上了叛國的罪名。若再常來這裏祭拜,只怕會被憤怒的天朝人偷偷掘屍,驚擾了他死去親娘的安寧。
此番一去……又是遙遙無期。
若這時不來看她,恐怕今生都不能再有機會。
他下了馬車,拿了鐵鍬,慢慢走到他娘的墳跟前,想為墳頭除除草,培一培土,卻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為十幾年未至,這墳應該變矮不少,湮沒在叢叢荒草中。
沒想到,墳包非但並未曾變矮,反而增高加大許多。比周圍的野墳,都要高出半截。
墳前,居然還插著幾支殘香,放着一盤果點。
柏嘯青正在發愣,看到一個瘦小佝僂的人影,提着一個籃子,拄著拐杖,從遠方走過來。
那是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子,雙目混濁,衣裳半舊。
她看到柏嘯青,並不意外,朝柏嘯青咧開嘴笑笑:“您來了啊。”
“您知道我是誰?”柏嘯青心頭一驚。
“知道、知道。”她一邊點頭,一邊顫巍巍朝墳邊蹲下去,將墳前的果點和籃子裏新鮮的換了,又收了殘香,“沒別人會上這兒來了……您是這墳里人的兒子,對不對?”
柏嘯青無言相對,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您犯了些事,這些年都在外面流亡……所以,一位宮裏的公公,就拿了八百兩銀子給我老婆子,讓我在這裏照看着墳,每天除除草、培培土,上點果品香燭之類的……算算看,快有五個年頭嘍,銀子還剩下大半。他說,無論等到什麽時候,您總有一天會來這裏的。”
五年前……成復十一年,元渭復國,重返京城那年。
那位公公,不會是別人。
柏嘯青的眼角慢慢潮濕,一句話也說不出。
“咦,您的妹子怎麽沒來?”老婆子做完手頭的事情後,往柏嘯青身後張望了一下,有點詫異,“就算嫁了人……自己的娘,總要來看看吧。”
年紀大的人,話一般都多。
不等目瞪口呆的柏嘯青回答,她絮絮地又往下嘮叨:“那位公公說過,這墳里葬著的,是他愛人的娘……我老婆子想着,他雖然已經成了閹人,不能和別人在一起,但這份情誼,總還是難得的,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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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子所說,局外人看似嘮叨廢話,局中人卻如驚雷閃電。
想起十六歲那年,他曾威脅耍狠般,要自己和他一起離開宮門。
想起他擁吻著自己,輕聲細語──
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
他冒了天大風險,串通輔王謀刺元渭。
他從流雲閣上縱身一躍,留下揭示真相,同時也包藏禍心的字紙。
……
此時此刻,終於明白他的真意。
柏嘯青站在荒墳之間,哽咽難當,淚流滿面。
柏嘯青從老婆子手中接過香燭,親自點燃,插在他娘的墳前,磕了幾個頭後,站起身來,走向老婆子,從懷裏掏出兩個沈甸甸的金錠,塞進她的手裏:“我眼下,又將要遠走他鄉……請您繼續照看我娘。”
“您放心。”老婆子接了金錠,挺直腰桿,“我們一家,就住在近郊野村,都是講信用的人,若是將來我不在了,還有兒孫看顧……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一定會替您把這裏照看好的。”
柏嘯青朝她拜了拜,便再度上了馬車,離了這裏,朝亂葬崗深處繼續駛去。
馬車走過大半個時辰後,來到一片荊棘叢生的野地。
說是初春,地面上的嫩草都未曾長齊,但那叢叢的棕褐色亂棘中,卻開著一朵朵碗口大的單瓣紅花,如霞似火,在野地里美麗盛放着,也不知是什麽品名。
有白色的骨骸散落其間,就分外鮮明觸目。
柏嘯青下了車,喚馬車夫拿了車裏的一個竹簍、一把長鐵鉗,走到那具屍骨面前,親手持了長鐵鉗,一塊塊將散亂的潔白骨殖,自野草亂棘中撿起,放入簍中。
他臨行之前,曾向人偷偷打聽了阮娃的棄屍處。
來這裏的目的,一是替他娘上墳,二就是替那人收屍撿骨。
畢竟這世上,除了柏嘯青之外,再也沒有人會做這件事。
柏嘯青仔仔細細,將所有散落的骨頭都收入竹簍後,用布把簍口蒙住,將竹簍抱入懷中,站起身低聲道:“阮娃,我們走吧……”
這一次是真的,只跟你離開。
四下里荒蕪一片,不時有冷風拂面。冥冥中,柏嘯青似乎聽到了那人低低的笑聲,在耳畔輕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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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柏嘯青之後,元渭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宮中。
摒退身旁的所有內侍宮女,他獨自一人,邁進了吟芳宮的大門。
吟芳宮在數月前被修整一新,又常常有內侍宮女來打掃,現今雖寂廖冷清,但依稀望過去,又是當年好景緻。
繞過添香閣,元渭走上了花溪上的白石拱橋。
橋下的溪水清澈見底,幾條靈動小魚在其間游來游去。
元渭想起小時候,曾和柏嘯青一起在這裏喂金魚,結果自己不小心喂得多了,幾十條魚兒翻著白肚游在水面上的情景,不由一笑。
走過花溪上的幾道拱橋,元渭來到剪風院跟前,推開院門。
只見一個打掃的小太監,抱着柄笤帚,背靠着院牆打盹。
小太監聽見門被推開,悚然驚醒,看到元渭一身明黃裝束,立即手忙腳亂地跪倒在地:“奴婢恭迎萬歲!”
“起來吧。”元渭揮揮手,也不看他,徑直朝院內走去。
難得有和今上單獨相處的機會,小太監存了討好的心思,又有些膽怯,就垂着手,緩步遠遠地跟在元渭身後。
這剪風院,是承載了元渭太多童年回憶的地方。
書房、卧房、演武場、院落……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似乎都能說出一個故事。
元渭每個地方都進去看了看,最後來到院子裏的石凳前,緩緩坐下。
一瞬間,仿若回到從前,自己總纏著柏嘯青,就在這石桌前,斗蛐蛐、下象棋。
還有面前的這棵樹,上面有個空空的半殘鳥巢,以前卻是有鳥的。
每天清晨,元渭都能聽到鳥兒一家的鳴叫。
一年夏天,有隻毛絨絨的雛鳥從巢里掉出來,柏嘯青讓元渭站在肩膀上,把那隻雛鳥放回巢中。
……那些從前,再也回不去。
就如同,眼前這空落落的殘巢,鳥兒再也不會回來。
元渭忽然覺得胸中絞痛,喉頭髮甜。
他張開嘴,一口鮮血驀然噴出,身體隨之軟軟倒下。
旁邊的小太監慌了手腳,連忙上前扶住他,放聲大喊:“聖上不好了!來人哪!快來人哪!!”
有些尖銳的高亢聲音,在空蕩蕩的院落里不停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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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嘯青經過月余的跋涉,來到了位於西北的新龍鎮。
這裏物產豐富,民風淳樸,氣候相對乾燥,有利於他將來的生活,以及頑固的風濕宿疾。
他買下一幢朝向不錯的青磚紅瓦大房,置了家火物什,化名洪亦凡,便在此處安了居。
那個年過六旬的馬車夫,原是元渭身旁的大內高手,就充作他的老家人,喚作洪伯,陪他一起在這裏住下。
這就樣過了半月,等一切安頓下來,柏嘯青又讓洪伯去了一趟卸甲村,把阿留接過來,尊她為娘,打算奉養她終老。
阿留是個素性豁達、歷盡世事的人,見柏嘯青安然無恙,驚喜交加,也不再問他的過去,安安心心地住了下來。
阮娃的骨殖,被柏嘯青埋在了房屋後院。沒有立碑,只是在他墳前種滿了各色花卉,有空就去澆澆水,和他說說話。
春末夏初,滿園鮮花盛開,放眼望去,儼然一個小小後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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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晨,柏嘯青、洪伯和阿留圍坐在飯桌前,一起吃早飯。
柏嘯青和洪伯都換了雙新布鞋。洪伯一邊吃飯,一邊不時偷看對面的阿留,老臉上有點泛紅。
一頓飯吃到後面,洪伯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難為夫人費心,替老奴做了這雙鞋子……”
“哎,謝什麽謝。”阿留拿着筷子,口快舌便,“這些時候,日子閑得發慌,順手做點針線活罷了。還有還有,別總人前人後地叫我夫人,我阿留一輩子窮慣了,聽著怪彆扭的。”
洪伯被她這一串話搶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臉越發紅了。
柏嘯青微笑着放下碗筷,站起身,清咳一聲:“今兒天氣不錯,我打算出門去集鎮上走走。”
洪伯連忙起身開口:“那麽,老奴陪您一起……”
“不用、不用。”柏嘯青揮揮手,徑直朝門外走過去,“我就想自己散散心。”
洪伯有些尷尬地坐回原地。
倒是阿留,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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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門,柏嘯青沿着由碎卵石鋪成的小道,緩步行走,打算去集鎮上轉幾圈,等到晚飯再回來。
他懷裏還揣著一吊錢。在這新龍鎮上,二十個錢,就足夠在小飯館裏酒足飯飽一頓。
剩下的錢,他會在集鎮上,拿來買一些釵飾,回去後偷偷交給洪伯,讓他找機會送給阿留。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樣想着的時候,就有些悵然失落的感覺。
經過鄰家農戶小院的時候,柏嘯青看到他們家門口掛著一條長長的白幡,門前洗衣服的農婦,鬢角插著朵小白花,心裏不由一驚。
鄰家一共五口人,一對夫妻,一個老人,兩個小孩,他熟得不能再熟。
但轉念想來,那老人身體健旺,每天還在澆園鋤田。再加上,院中未曾停棺,也未見有人操辦喪事,農婦安安靜靜地洗衣,臉上不見半點悲容。
想必,應該不是他們家有人過世,而是未出五服的親眷長輩死了,所以戴個孝。
柏嘯青想到這裏,也就安了心。他別過眼,背了雙手,接着沿小道慢慢行走。
經過小半個時辰,到了集鎮上,只見處處仍如昨日般,熱鬧鼎沸。
茶肆酒樓,賣首飾的金銀鋪,賣點心小食的攤位……叫賣聲,此起彼伏。
只是每座茶肆酒樓、每個鋪麵攤位前方,都掛著一道長長白幡。
每個行人,女的鬢邊都插朵小小白花,男的胳膊上都箍著道白布。
柏嘯青的心,頓時砰砰跳個不停,巨大的恐懼感,慢慢從心底浮現。
他三步並兩步走到不遠處,賣糊辣湯的小張面前,聲音都在打顫:“這、這街上,到底是什麽回事?!”
“哦,您大概才出門,所以不知道。今兒早上傳來的消息,當今聖上駕崩了。”小張戴個孝箍,擦著板凳,熱情地回答,“新龍鎮東南頭,有官府的人正在那兒,送白幡白花和孝箍呢,您也去領吧。過了今天,就得自己家拿錢做了。”
柏嘯青點點頭,轉過身,失魂落魄地朝茶樓的方向走去。
他只覺得胸口處又疼又悶,兩眼金星直冒,雙耳嗡嗡作響,急切地想要找個地方坐下,安靜安靜。
當今聖上駕崩……不、不可能。
元渭還未滿二十六歲,年紀那麽輕,又身強體健……
他雙腿虛浮地一步步走上茶樓,茶樓小二見他臉色不好,連忙扶他到靠窗口的位置坐下,為他泡了一壺釅茶。
他給了小二兩個錢,道聲謝,用手肘撐住桌子,往窗外望去。
只見一道道白幡,在整個城鎮中飄揚。仿若記憶中,皇宮大殿那場宴會裏,異國舞娘們舞動柔白的手臂。
那場刺殺,沒能奪去元渭的性命。
而這道道白幡,卻召示著年輕的帝王,如星殞落。
柏嘯青用雙手捂住眼睛,開始小聲地抽泣。
他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用自己所有一切守護、成全著的,那個孩子。
……
“啊,肚子好餓。”
耳畔忽然響起熟悉的聲音,柏嘯青悚然抬頭。
淚眼朦朧中,看到了元渭微笑的臉。
“小二,來壺好茶,再多上幾盤你們的好點心。”元渭揭開面前的茶壺蓋,看到裏面的濃釅茶汁,聞到苦腥氣,皺了皺眉頭,一撩衣擺,在柏嘯青對面坐下,“潛芝,你平常就喝這個嗎?”
柏嘯青擦了擦眼角還在溢出的淚,如同身墜夢境,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朝元渭點點頭。
“其實,朕……我一直跟在你後面。”元渭伸出手,垂下眼帘,握住他的衣角,在指間摩挲著,低聲道,“本來想多過一陣子,再和你相見……但是,看到你的樣子,就實在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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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說到這裏,只見茶樓入口處上來兩個人,行商打扮。
新龍鎮附近有一個玉礦,這兩人是鎮上的玉石商,靠收購和倒賣玉石為生。
這鎮不大,來來回回的,幾乎每個人都互相認識。
兩個玉石商見過些世面,瞧元渭面生、舉止不同於當地人,心裏就知道他是從外地來的,又看他容顏俊美,氣度不凡,有心攀交,便走到柏嘯青面前,抱了抱拳:“亦凡兄,這位是?”
“哦,在下名叫洪維,是從京城來找家兄的。”元渭起身抱拳搶先回答。
“你們二位,長得倒不是很像。”玉石商其中之一笑道。
“是,我長得像我娘。”元渭避重就輕。
“這位兄台既是從京城而來,想必知道聖上駕崩這件大事。”兩個玉石商人索性搬了板凳,在柏嘯青和元渭身旁坐下,“當今聖上年歲尚輕,不知是因何故忽然崩殂?”
“這個嘛,我舅舅家有人在宮裏做事,所以比之常人,倒略知其詳。”
元渭這話一說出口,只見茶館裏閑坐的人群立即搬了板凳,呼啦啦上前圍著元渭坐下,熱情寒喧,問長問短。
茶樓本來就是消磨時間,閑磕牙的地方,如今一群閑人聽說這等天大消息,怎能不湊個熱鬧?
“想必,大家都知道柏嘯青吧。”元渭端著小二新上的龍井茶,給自己倒了一盞,語調不急不緩。
柏嘯青聽他提起自己的名字,心驀然一跳。
“知道!”人群中立即有人回答,“那個弒了帝後的叛國賊,今年早春猝死在宮中了嘛!”
“那麽,想必大家也知道在宮中,關於柏嘯青和聖上的一些傳聞吧。”元渭笑笑,吹了吹茶水,小嘬一口。
柏嘯青感覺到手心處,漸漸泌出層冷汗,低頭喝了一口茶。
元渭……究竟想干什麽?!
“知道知道!”又有人興奮地雀躍大喊,“據說那賊子生有悍骨,是九頭蛟轉世,應劫禍亂天下,殺之必遭天遣,所以聖上將他烙了龍形封印,囚在宮中,住所處周圍都貼滿了符咒,常人不得靠近。”
柏嘯青聽到這裏,忍不住一口茶噴出。
悍骨?九頭蛟?封印符咒?也不知是怎麽掰出來的。
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元渭身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態。
“非也,非也。”元渭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茶案,聲調不急不徐,“據我所知,聖上之所以不殺他,是因為深深戀慕着他。在宮中的那段日子裏,他在聖上身邊,日則相伴不離,夜則侍寢專寵。而聖上駕崩,也是因為柏嘯青猝死之後,心痛如絞,舊疾複發,便隨之於地下。”
眾人嘩然中,元渭又接着往下說:“這並非在下憑空捏造,以聳世聽。聖上駕崩前,曾親自頒佈罪己詔,其中一條就是這個。京城裏,現在散佈得到處都是。過些時候,想必也會傳到新龍鎮來。”
柏嘯青望着元渭微笑的側臉,震驚得無以復加。
嫋嫋茶香中,人群靜默片刻後,其中有一青衫儒子訥訥開口詢問:“國不可一日無君……聖上年紀輕輕就駕崩了,子嗣年幼,不知又該如何?”
“哦,聖上臨終前,已傳位給安平王。”元渭看了看柏嘯青,唇邊泛著抹淺笑,“並且立下遺詔,他自己的子孫後嗣,永不得稱帝……安平王治理其下郡邑,向來素有自省賢德之名,由他治理天下,想必大家也可以安居樂業……”
柏嘯青聽到這裏,再也聽不下去,只覺心內又是悲憤又是辛酸,咬着牙站起身,越開眾人,朝茶樓下走去。
元渭見狀,連忙跟周圍的人敷衍寒喧幾句,說是有事在身,暫且告辭,跟在柏嘯青身後。
柏嘯青下樓的時候,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腳下打了個趄趔。
元渭連忙上前,伸手扶住他:“潛芝!”
“放開我!”柏嘯青用力甩開他,眼前一片水霧迷朦,又自顧自地往前走。
元渭輕嘆一聲,只有放手,再度跟在他身後。
穿過長長的繁華集鎮,來到人煙稀少的鎮外,柏嘯青才停了腳步,轉過身來,面對元渭,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麽……要這樣做?”
“潛芝,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元渭垂下眼帘,“無論如何,也……”
“混帳!”柏嘯青衝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淚水頃刻滑下面頰,“就因為這種任性,所以放棄了一切?!既然如此,娘娘為你做的種種,算什麽?!”
……他十幾年來忍辱負重,受盡罵名凌虐,又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