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永生絆

番外之永生絆

柏嘯青和元渭從架在懸崖處的大網上,被洪伯拉上來以後,元渭正式住進了柏嘯青的家裏。

半個月過去,雖說柏嘯青一直惱怒於他,對他愛搭不理,但元渭一點也不在意,每天出入照樣滿面春光喜色,照樣對柏嘯青熱絡到曖昧。

元渭賭出的那塊花花綠綠的劣玉,被元渭當做幸運石,送到鎮上的玉匠處,付了大筆銀子,讓玉匠精心雕了個荷合二仙,放在家裏的飯廳當擺設,讓家裏每個人,天天都能見到。

所謂荷合二仙,是傳中說的一雙仙靈,生於荷葉蓮花間,是吉祥瑞兆,有“百年好合”的寓義。

那塊花花綠綠的劣玉,經過名匠巧手雕琢鑲嵌,變成了兩個身穿綵衣、白胖可愛的男娃娃。他們坐在碧綠的蓮葉、紅色的荷花間,互相嘻笑玩耍。

容顏衣褶,神態動作,乃至一葉一蓮,都巧奪天工,栩栩如生。

柏嘯青知道元渭的意思,更加氣惱難當,原本想把那件東西扔掉,但看着阿留喜歡,總算勉強留了下來。

這天早晨,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吃早飯。

一頓飯過去,元渭哪裏是吃飯,從頭到尾都在對柏嘯青上下其手,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洪伯本就是元渭身邊的人,自不必多言。元渭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竟讓阿留也對他好感大增。

柏嘯青看着阿留和洪伯的面子上,不好發作,勉強忍到吃完飯,一撩袍子站起來:“我已經飽了,你們慢慢吃。”

“我也飽了。”元渭笑嘻嘻地站起身,伸手就去扯柏嘯青,“潛芝……”

阿留呵呵地笑着,對洪伯說:“瞧瞧,這兩個孩子感情真好。”

“你拉拉扯扯的干什麽?!”柏嘯青忍無可忍,一把將元渭拉他的手甩開。

誰料動作幅度過大,柏嘯青的手肘碰到了身後的柜子,上面放着的荷合二仙晃了幾晃,跌落下來。

只聽得一聲脆響,那白胖可愛的娃娃,碧綠的蓮葉、嫣紅的荷花,便在地上碎成幾百片。

元渭的神情頓時沈寂下來。他不再嘻鬧說話,緩緩走到那片碎玉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將那些玉碎一片片撿起,用衣裳前擺逐片兜住。

柏嘯青看到元渭的神情,心裏雖有些後悔,又拉不下臉來,便悶聲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碎了便碎了……我去後院澆花。”

說完,柏嘯青轉身便走,離開了飯廳。

元渭誰也沒瞧,只顧著撿地上的碎玉,唯恐錯失任何一片。

洪伯看了看兩人,連忙離了飯桌,跟在柏嘯青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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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了噴壺,柏嘯青來到後院。

後院種滿了花草。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卻很耐活,花期大都很長。

滿院的花,從春天,一直可以開到初秋。

這樣的話,睡在下面的那個人,大概不會感到太過寂寞。

眼下正值盛夏,滿園的花開得蓬蓬勃勃,若天女巧手織就的五色毯。風一吹過,就如波浪般在地面起伏。

“您別再生維少爺的氣了。”洪伯在他身後,壯著膽子開口。

柏嘯青緩緩轉過身來,眼眶略略有些紅,嘆了一聲:“洪伯,我沒有真的生他的氣……只是他總這樣糾纏,又算什麽呢?”

“我已經老了,身子骨和精神都不中用了……但他還年輕,就算不在那個位置上,也還有大好的前程、大把青春,總能遇到更好的人。在半死不活的人身邊耗著,算什麽呢?再說……這樣下去,我也對不起娘娘。”

“我們兩個人,各方面狀況和條件都差得太遠,更何況還是兩個男人,說起來讓人笑話……而娘娘希望她的兒子,比誰都優秀,比誰都幸福。”

柏嘯青一身灰色長袍,骨瘦肌薄,目光神情都包含了太多無奈滄桑,站在那些美麗的花朵中間,有種讓人扼腕嘆息的脆弱。

剎那間,洪伯忽然明白元渭為何不肯放手,為何想要將這個男人緊緊擁入懷中。

這男人的一生,從未為自己活過,付出與犧牲,沈默與守候,似乎成了習慣和理所當然。

“……維少爺他,如果沒有您,是絕對不可能幸福的……甚至可能,連命都不長久。”洪伯躊躇猶豫了片刻,終於開口,“他身患隱疾的事,大概沒有跟您提起過吧?”

柏嘯青悚然一驚,睜大了眼睛,望向洪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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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六片碎玉,大大小小,不多不少。

元渭小心翼翼,將它們堆在卧房的桌子上。然後拿出粘膠,一點點仔細黏合。

開始的時候還算順利,一柱香的時間,就將最大塊的幾片碎玉拼合,黏在一起。

越往下,就越困難。要完全拼成原貌,不花上漫長時間,以及細緻到家的工夫,絕對辦不到。

不止是這碎玉,這事間任何被摧殘破碎的事物,都是一樣。

無論你破壞時,是出於怎樣的原因,有意或是無意,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比如他和柏嘯青之間。

不過,他有絕對的恆心和毅力。

他要拼合出,屬於他自己的未來和幸福。

元渭眉頭輕蹙,白皙修長的手指,在那一堆劣質碎玉中慢慢尋找,不時拈起一片,又再度放下。

他不會忘記,他經過多少艱難,九死一生,才能夠來到柏嘯青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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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間,柏嘯青離開的那一天,元渭在吟芳宮中嘔血不止,驚動宮裏宮外。須臾,又轉為高熱,纏綿於病榻,怏怏不起。

元渭這病根隱疾,在十歲那年便已落下。

那年冬天,他在雪地中坐的時間過長,再加上急怒急痛攻心,造成嘔血高熱宿疾。

他平素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因為自幼習武,甚至比常人要來得更加健康、身手更加敏捷有力。十歲那年的嘔血症好了之後,就連太醫們也認為他從此無恙。

誰料之後,柏嘯青離開他兩次,他就接連犯了兩次病。

他的病根溯其源頭,究竟由柏嘯青而起。

此次嘔血高熱,相較之前兩次,更加來勢洶洶。

這天,元渭依舊昏昏沈沈躺在那寬大的龍床上,只覺身上一片火熱。

周圍人影幢幢,侍從宮女,以及太醫們來來往往,他卻辨不出那些人的臉。

不止是人,他就連時辰與晨昏,都已辨不出來。

有人在他耳邊小心開口道:“皇後、眾嬪妃以及諸位王爺皇子,還有凌丞相、簡太尉、各部重要官員,他們都來了,就在武瑤宮門外,陛下要不要見?”

元渭雖然燒的厲害,但神志尤存,聽耳邊那人稟報,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中用了。

他病倒的期間,這些人都先後來看過他。但這樣一次來這麽多人,除了要聽他的遺詔,絕無第二個原因。

於是,元渭掙扎著,從齒縫裏迸出一個字:“宣。”

很快,那群人魚貫而入,在元渭的床前跪倒一大片。元渭半睜着眼睛,仍舊看不清眼前的人,耳畔卻聽到有不少人在低聲飲泣。

他的身後事,這段時間裏,他不是沒想過。

元渭身為皇帝,首要之事,自然是為將來皇權繼承着想。

不知道柏嘯青的事情之前,他或許還存着無論如何,也要讓自己的子嗣繼承大統的想法。然而現在,已經不同。

他最大的皇子周君逍才四歲多。幼帝登基,對天下而言,絕不是幸事。

他能給柏嘯青的,也只有一個讓柏嘯青能夠在其間,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

元渭宣了凌逐流上前,逐字逐句地開始口述遺詔。

元渭心中充滿悔恨,言辭中也多是自怨自傷,甚至毫不忌諱對柏嘯青的感情,凌逐流一邊寫一邊冒冷汗。

不孝、不忠、不禮、不義、不仁、不君……

元渭用了小半個時辰,給自己定下九條不可赦的罪狀後,凌逐流聽到元渭說出:“孤傷德無行,不足匡正天下,傳位於安平王。孤之子嗣後代,永不得承襲帝位。”

凌逐流震驚過度,一支筆落在地上。幸好旁邊有侍候筆墨的宦官,又替他換了一支筆,才得以寫完。

此事一了,身後事就算已定。元渭只覺疲憊不堪,揮揮手命眾人退下。

這時候,他聽到人群中傳來皇後的聲音:“哀家想和逍兒留下來……再陪陪陛下,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元渭思忖片刻,自覺這一去,虧欠她們母子多矣,心頭軟了下,便閉着眼睛點點頭。

臣子們,以及身旁侍候的人紛紛退出室外,只留下皇後和君逍。

“父皇!父皇!!”君逍原本一直是小聲哽咽著,此刻見四下只有他們一家,再按捺不住天性,撲到元渭的床邊,抱着元渭放聲大哭。

凌皇後看見元渭面白唇青,雙目緊閉,深陷兩頰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幽幽嘆口氣:“陛下沈屙難起,到底是為了那個人吧。”

元渭聽了她的話,慢慢睜開雙眼,看見她一身素白衣裳,身形嬌小,坐在床頭,低聲道:“……朕,對不起你們母子。”

凌皇後看了他片刻,雙目間滾下淚來,忽然咬緊牙關,一把抓住元渭衣襟,伸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混帳!”

元渭被打得偏過頭去,只苦笑一下,毫不反駁。

記憶中,那個人也這樣罵過自己。

周元渭,既不能全心做一名稱職君王,又不能保護所愛的人,果然混帳。

“陛下適才所立那罪己詔,依臣妾看,一點也不冤枉。”凌皇後放開他,幽幽道,“陛下……去了也好。反正陛下,已經不再具備成為一名帝王的資格。”

“母後,母後不要打父皇!”君逍看到這一幕,反而止了哭聲,抽泣著道。

“乖,過來。”凌皇後抱起君逍,放在膝上,柔聲安慰,“你父皇,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母後打他這一掌,是要他永遠記得母後,永遠記得君逍。”

“哦。”君逍似懂非懂,應了一聲。

“逍兒,你過來。”

過了片刻,元渭朝君逍伸了伸手,君逍連忙從他娘身上下來,走到無渭身旁。

“逍兒,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能夠承襲帝位的皇子了。但你是朕的兒子,將來難免身份尷尬。”元渭撫着他的頭頂,咳了幾聲,“所以,今後你事事都要多聽皇叔的,事事都謹記謙恭禮讓,不要和皇叔的兒子們爭什麽……這樣,才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哦。”君逍又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

元渭用手指擦去他小臉上的淚痕,輕輕的笑了笑。

君逍長得像他娘,眉眼五官柔和溫潤,精緻如同好女。

性子極聽話懂事,做事非常認真,卻有些古板遲鈍。全沒有元渭幼時的活潑聰敏,也沒有他娘的半點縝密心思,不知像誰。

能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對君逍這樣的孩子來說,未嘗不是福氣。

“逍兒自有臣妾照顧,陛下盡可放心。”凌皇後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看了一眼君逍,“逍兒,你先出去吧。母後還有話,要單獨跟你父皇講。”

君逍抽噎著,給元渭磕了個頭,便聽他母後的話,走出了寢宮大門。

凌皇後靠近元渭,忽然恨聲道:“陛下如果想和那人在一起,臣妾倒可以成全。”

元渭看着她,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臣妾這裏有一瓶毒藥,服下去,立即就會身亡。”凌皇後往他手裏,塞了一個小小的瓷瓶,“陛下若服了它,便算還了臣妾和逍兒一命……臣妾定會想方設法,將陛下安葬在,可以看到那個人的地方。”

元渭灰暗無神的眼眸,忽然閃爍出異樣光芒。他抖着手,揭開了那小小瓷瓶的蓋子,將瓶口湊近自己的唇畔,一飲而盡。

毒藥的味道,居然香甜甘滑,沁人心脾。

元渭微微錯愕:“這……”

“……百花露,臣妾平時喝的一劑補品,效用是滋補養顏。”凌皇後站起身子,聲音神情逐漸冰冷,“既然陛下服了此毒……那麽今日今時開始,天朝皇帝周元渭,哀家的丈夫,就不在這世間。”

元渭虧欠她的東西,太多太多。

但既然元渭已將性命還她,那麽她便不再糾纏,放他的魂魄自由,放他到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身邊。

這也是,她、凌逐流和簡叢,唯一能做的選擇。

說完,凌皇後朝龍床上的元渭微微欠身,儀態端莊的離開。

元渭閉上了眼睛,唇邊泛起笑意。

一月後,皇帝駕崩大殮,謚號武殤。

**********************

身為帝王的周元渭,已經死了。

來到柏嘯青身旁的,是捨棄了一切尊榮,不被任何人承認,無處棲身的孤魂。

把柏嘯青偷偷接回宮去,不是做不到。

但元渭寧願死,也不能不忍。

就如同柏嘯青寧願死,寧願聲身敗名裂,也要守住姜娘娘的秘密一樣。

而作為一國之君,除了死亡,元渭沒有任何可能,以平等的位置和柏嘯青站在一起。

柏嘯青站在盛開的花海中,不知不覺,手中的噴壺掉落在地上。

清水從壺嘴裏慢慢流出,浸濕了他腳下的那片黃褐色土地。

洪伯說到最後,已是聲淚俱下:“維少爺是從鬼門關處,晃過一圈的人了,您若不肯接受他,他最後也只有死路一條而已……”

柏嘯青想起適才,那個荷合二仙被摔碎時元渭的神情,心頭不禁一顫。

當下,他顧不得想什麽,立即朝院外衝去。

元渭的房門是虛掩的,柏嘯青一把推開,看到元渭坐在桌子旁,神情專註的在黏荷合二仙。

柏嘯青看到這幕,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潛芝!”倒是元渭看到了柏嘯青,驚喜交加,連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小、小渭。”

柏嘯青第一次主動喚他,覺得有些彆扭,微微的偏過眼睛,不去看他:“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對……”

說到這裏,柏嘯青也不知道往下該說些什麽。

過了半晌,才再度開口:“我都聽洪伯說了……你不可以再有事。否則的話,我、我……”

“我知道啊……潛芝,你不用說,我都知道。”

元渭看到柏嘯青眼裏漸漸泛起的淚霧,唇畔浮現出笑意。他扳住柏嘯青的肩膀,吻上了朝思暮想的唇。

柏嘯青輕輕掙了掙,就由他一路吻下去。

他不能再讓元渭,受到任何傷害。

除此之外,雖然不想承認……也稍微有那麽一點,意亂情迷。

元渭的眉眼,那麽黑,那麽美,微微朝上斜飛。如今的天下,再沒有第二雙這樣漂亮的眼睛。

尤記冰湖畔美麗的女子,珠帽紅衣的可愛娃娃,那次遇刺宴會上,看元渭嗆酒模樣時的心神一盪……

柏嘯青一生的摯愛,一生的迷戀,都已獻祭給那雙美眸的主人。

誰是誰,愛誰戀誰多一些,也許早就割不開、分不清。

從今往後,他會陪着元渭。

直到元渭遇到更好的人,直到元渭厭棄為止。

那時,他再到地下,去向娘娘請罪,任她責罰。

似乎感應到他的想法,元渭在他耳畔低喃:“潛芝……我要一生一世跟你,在一起。”

一生……一世……

柏嘯青模模糊糊地想着,覺得心底化做死灰殘燼的一些東西,竟開始蠢蠢欲動。

仿若在,期等著些什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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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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