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早晨醒來時,李雅珍已經離開,客房內只留下一張道謝的紙條。
「要不要打電話問問看?」想到昨夜她激動的反應,夏江菱有點擔心。「至少確定她沒事。」
「我去打電話。」韓劭勛連忙轉身到客廳撥打電話。
三十分鐘后,李雅珍的手機仍然處於關機狀態,兩人不得不放棄的先去上班。
「晚點再打看看。」車上,她不忘再三向他叮嚀,「或者你有認識她的朋友、家人,聯絡他們,我擔心她會出事。」
一整天,他們始終找不到李雅珍,手機關機,家裏電話沒人接,韓劭勛試着找了幾個她的朋友,也都說沒見到她。她沒去上班,也沒和任何人聯絡,更讓他們擔心她會出事。
到了下午五點,夏江菱忍不住向他提議,「不如你到她的住處去看看吧,說不定她在家,只是不想接電話。」
韓劭勛趕了過去,按了好久的電鈴,始終沒人應門,然而,最後她竟出現在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和美廣告的門口。
一下班,夏江菱立即收拾東西,趕着要去和韓劭勛會和,一同去找李雅珍,沒想到,才出電梯,便見李雅珍拉着一名正要走出大門的同事,不知道問些什麼。幾秒后,那名同事轉頭,見到她,手一指,道:「就是她。」
李雅珍循着他指的方向轉頭,與她四目相接,愣住了。
「原來妳在這裏!」夏江菱沒發現她的異樣,如釋重負的迎上前。「今天早上起來發現妳走了,我和劭勛擔心得要命,幸好妳沒事。」
李雅珍不發一語,滿臉錯愕。
「怎麼會是妳?」她的表情複雜,喃喃重複,「怎麼會這麼巧?」
「怎麼了?」見她神情恍惚,夏江菱更擔心了。「李小姐,妳沒事吧?」
她忽然抬頭,沒頭沒腦的問了句,「妳認識何鎮漢嗎?」
乍聽這個名字,夏江菱有片刻茫然,但沒過多久,她很快將碎片拼湊起來,遲疑的開口,「那個男人……讓妳傷心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李雅珍點頭,張大了雙眼看她。
「妳認識他嗎?妳在和美廣告上班?妳是企畫部主任?」
夏江菱真希望自己可以通通否認,因為李雅珍無助的表情看來是如此楚楚可憐,教人不忍,但那無濟於事,所以她還是誠實回答了。
「如果妳想問的是,我認不認識何鎮漢,他是不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是的,他是,但我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
李雅珍的雙眼泛起薄霧。
「這是報應吧!」她笑,那笑好凄涼。「當初我們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傷害了別人,現在報應來了。」
一群同事經過她們身旁,幾個看過相片的人認出她是何經理的未婚妻,停下腳步,好奇的看着這兩個新歡舊愛接下來是否要大打一架?
夏江菱發現了,扶起搖搖欲墜的李雅珍道:「我們到別的地方說吧!」
咖啡館內,僻靜的角落,李雅珍雙手捧着熱可可,眼中有淚。
「好點了嗎?」夏江菱開口,將桌上的餅乾推上前。「吃點東西吧,那會讓妳感覺好些。」
李雅珍搖頭,咬着下唇,遲疑許久才道:「妳難道不恨我嗎?」實在不明白,面對搶了自己男友的女人,她怎能如此平靜,還如此關心?昨夜她不計較,多少還能理解,今日知道真相,還能如此溫柔敦厚,她真的無法理解啊!
夏江菱平靜的開口,「如果我還愛他,也許會恨妳吧!但我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對我來說,何鎮漢這個名字已經是過去式,我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不會再浪費任何情緒在他身上。」何況,看到李雅珍,她好象看到昔日的自己,教她如何恨?有的,只有無限同情。
「我很傻,是嗎?」李雅珍苦笑,淚水迷濛雙眼。「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妳一樣,那麼洒脫的轉身離開,而不是明知他不愛我,還痴心妄想他會回頭。」
「我才不洒脫呢!」夏江菱嘆氣。「剛和他分手時,我每天都想着,我哪裏不夠好?我是不是做得不夠多?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痛苦得覺得自己快要死掉。」
她聽了好抱歉。「你們還處在同一問公司,那一定更難熬吧?」
當時的情況一幕幕掠過夏江菱腦海,可卻再也引不起她一絲情緒波動,她點點頭,輕描淡寫的說:「但那都過去了。」
「妳和劭勛很相配,」李雅珍含淚微笑,「你們都是很善良,又很會替人着想的人,我真對不起你們。」
「別這樣說。」夏江菱握住她的手,「這世上很多事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有時候妳失去一樣東西,不一定是損失,也許將來會得到更好的。」
「但我只想要這樣東西時怎麼辦?」她凄楚的問。
「真的沒有他不行嗎?」夏江菱實在不認為何鎮漢值得她這樣的痴心對待。「如果愛一個人是這樣痛苦,如果和他在一起並不開心,又何苦折磨自己?」
「但我就是愛他啊!」她低語,「就算他這樣對我,明知他不愛我,可我就是愛慘了。以前我不相信命運這回事,可遇上他,我慢慢相信,以前長輩說的『相欠債』,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明知是飛蛾撲火,可又控制不了自己。」
夏江菱沒了聲音。
雖然,她很想告訴她「別傻了」,別繼續浪費青春在這個男人身上,那不值得!但她知道,對現在的李雅珍而言,她說什麼都沒用。
感情這回事,旁人沒有插手的餘地,當事人不覺醒,哪怕說到口水幹了,也是白忙一場。
「妳一定要氣我,對不對?」李雅珍嘆息,幽幽道:「其實我今天原本是想來看看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我想告訴她,請她把我的未婚夫還給我,很白痴,對不對?只是我沒想到會是妳……唉!我多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對妳仍無法忘情,妳的確是個特別的女子。」
夏江菱淡淡開口,「他對我念念不忘,只不過是因為失去的總是最好的罷了,那不是愛,因為他從來不關心我的感受,從來沒想過我有拒絕的權利,他只想到自己,他想怎樣就要怎樣,如果要我說,與其說他愛我,不如說他愛的是自己。」
李雅珍聞言一愣。
是啊!認真想想,他那些強勢的決定,總說是為她好,卻不管她的感受,她以為那是關心,是男人對女人愛的證明,但真是如此嗎?因為愛他,所以她心甘情願,但若不愛他呢?
瞬間,她像個旁觀者,冷眼循着回憶,重整愛情脈絡,而每多審視一回,心中愈驚,每多想起一件,愈是明白。
可就算明白了,還是不舍。
「別急着要自己下決定,」夏江菱彷佛洞悉她的內心,立即道:「愛不愛,要不要繼續愛,都不是一時半刻能馬上做到的事。妳何妨慢慢想,理出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再決定怎麼做。」
她低頭沉默,啜飲熱可可。甜甜溫熱的液體像暖流注入體內,再抬頭,與那雙盈滿真誠關心的雙眸相對,她終於有了決定。
「如果我再執迷不悟,就太對不起妳了。」她抹去淚水,笑道。
「這一切都是為了妳自己,」夏江菱柔聲開口,「當沒有人愛時,我們更要愛自己,只要妳善待自己,總有一天,妳會遇見能欣賞妳光芒的人,不必為了贏得愛情,失去自己。」
「嗯!」李雅珍擦去臉上最後一滴眼淚。「我們可以當朋友嗎?」
「那當然。」夏江菱微笑,收緊握着她的手。
當她們一同回到李雅珍的住處時,韓劭勛和房東的兒子正打算開門進去,而一見到她回來,韓劭勛鬆了口氣,房東兒子則是一臉尷尬。
「李小姐,我不是有意要侵犯妳的私隱權。」那是個年紀大約才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外表斯文、個性靦覥,說起話來有些結巴。「因、因為妳的朋友說妳最近心情不好,聯絡不上妳,擔心妳在家裏有什麼意外……妳別、別誤會。」
李雅珍笑笑道:「王先生,我知道。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
「那我走了。」年輕人滿臉通紅的將鑰匙放進口袋,低着頭往樓上跑去,連等電梯都免了。
「雅珍,妳還好吧?」韓劭勛望着她的笑容,問得小心翼翼。
她老實回答,「不算好,但過得去。讓你們替我操心了,真對不起。」
「這沒什麼,」夏江菱摟住她的肩,「我們是朋友嘛,對不對?」
韓劭勛看着兩個女人親昵的舉動,不禁有些疑惑。
「這是怎麼回事?」她們之間,好象不太一樣。
「沒事。」李雅珍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好好對夏小姐,她是個好女人,和你很匹配。」
「這是自然,」他望向夏江菱,目光溫柔。「她是我的寶貝。」
看着幸福的兩人,李雅珍的眸光一黯,但隨即便又強打起精神,若無其事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想些事。」
他們對望一眼,都有些遲疑。
「妳真的沒關係嗎?」夏江菱開口,「我們可以留下來陪妳。」
「陪得了一時,陪不了一世,我總得學會自己面對。」
他們走後,留下她孤獨一人。李雅珍默默坐在客廳,想着短短兩個月多來,她的世界起了好大變化。
眼角瞥見矮柜上的相片,她從抽屜里拿出剪刀,取出愛心相框裏的兩人合照,慢慢地、一刀一刀剪爛。
剪完一張,仍覺不夠,她四處去找,找來所有相片和他的東西,拚命剪、用力剪。
碎片落下,和着她的淚。
一個月後。
飯店套房內,夏江菱身着白紗,接受來自同事們的祝福。
為了辦好這場婚禮,韓家的人可說是卯足了勁,從飯店到喜宴,都是精心挑選,而且一手包辦,完全不用她操心。
對於這好不容易盼來的媳婦,韓氏夫婦是疼愛的不得了,讓她覺得自己好象多了一對父母。
一切都很美好,照理說,她應該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但是眼看着時間愈來愈近,想到她的結婚典禮,親生父母卻都沒來參加,卻依然令她感傷。
同事們都走了以後,她一個人坐在床畔,一旁的鏡中倒映出她的模樣。
今天是她這一生中最美麗,也是最幸福的時刻,她多希望父母能在這裏和她分享她的喜悅啊!
雖然一再安慰自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他們已各自有了新家庭,而她,不屬於任何一個。
回想過去這十幾年來,她儘力當個乖巧的女兒,不吵不鬧,只盼他們能多分一些關愛給她,但到頭來,希望依然落空,仍然忍不住覺得傷心。
「怎麼了?」韓劭勛一開門,就見她落寞的坐在床畔,急忙上前關心。
她搖頭,「沒事。」
「臉都皺在一起了,還說沒事?」他在床邊蹲下,握着她的手,開玩笑道:「是不是後悔嫁我?現在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這招果然奏效,她綻出了笑容。
「誰說來不及,要落跑隨時都可以。」
「那可不行!」他裝模作樣的板起臉。「新娘跑了,我這個新郎還有戲唱嗎?」
她微笑,隨即又嘆氣。
「你說,我是不是很不知足?已經有你、有爸媽疼我,可我還是想着為什麼我的父母不能來參加。」
「那很正常啊!」他在她身邊坐下,「結婚是人生大事,總是希望至親能一同參與。」
「我忍不住一直想,他們為什麼不肯來?」夏江菱心不在焉以手指畫著他的掌心,「只要一天,就這麼一天。在他們眼中,我不值得他們浪費這一天的時間嗎?」說著說著,心頭不禁湧上酸澀。
「我不知道,」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妳何不自己問他們?」
「怎麼問?」她沒意會,自顧自的說著,「我問不出口,我害怕知道答案。」因為她覺得,答案比較有可能會讓她更難過。
「只要妳親我一下,我就為妳實現願望。」
她猛然轉頭,張大眼。「什麼意思?」
「先親我再說。」
韓劭勛湊近,想偷一個吻,她躲開去。
「不行啦!」她摀着嘴,驚慌的提醒,「口紅會掉的。」
「等一下再叫化妝師幫妳補就好了。」他不以為意,拉下她的手。「快點,只要一個吻就好,一吻換願望實現,這買賣很划得來。」說罷,他雙唇又湊了上來。
她忍不住直笑,「都要結婚了,將來日日夜夜相對,你還怕沒得親嗎?幹麼非得弄花我的妝不可?」
「誰教我親妳親上癮?」他答得理直氣壯,「就算將來天天相對,可今天的份是今天的,不能算在一起。」
「好、好,算我怕了你。」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裏很甜蜜。她飛快在他唇上蜻蜓點水似的親了一下。「這樣可以了吧!」
「嗯……」他一臉不滿足,「好吧,勉強接受。」
「那……快實現我的願望啊!」她很想知道,他會為她帶來什麼驚喜。
他起身,往房門走去。
「在這裏等我一下。」修長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門板外。
短短几分鐘時間,夏江菱卻覺得彷佛有幾個小時那麼長,她睜大雙眼一直盯着門口,好緊張。
他說,要為她實現願望,而她的願望只有一個,便是父母能來參加婚禮。可能嗎?他真的為她辦到了?
她原本已經死心,可現在又重燃起希望。
五分鐘后,門打開,韓劭勛率先走進,身後跟着兩個人,正是她的父母。
她瞪大眼,雙手摀口,不敢置信。
「如妳所願。」他笑盈盈的看着她,很滿意她的反應。
「劭勛……」她雙眼起了薄霧,「我好象要哭了,快拿面紙給我!」她的妝啊!
感動的淚水怎麼也控制不住的直往下掉。
她真的好感動、好感動,感動得要命!
「爸、媽!」她激動喊出聲音,哭花了臉。
直到她開口,站在門口的夏致平及葉蘭,這才終於敢上前,兩人都望着她,一臉愧疚。
「對不起,菱兒。」夏致平滿懷歉意的解釋,「我不是不想來參加妳的婚禮,只是這些年,我太忽略妳了,我一直以為妳都和妳媽住一塊,我不想打擾妳們的生活,所以才……」
「我也是。」葉蘭跟着出聲,「我以為妳難得來找我,是因為妳都跟着妳爸,而這樣的大日子,我怕出現了讓其它人尷尬……直到韓先生告訴我,原來妳這些年都一個人住,不來找我們,是怕打擾我們的生活……」說著說著,眼淚掉下。「小菱啊,妳怎麼會這麼傻?妳始終是爸媽的親生女兒,什麼打擾不打擾,我一直很想妳的啊!」
「因為你們都已經有自己的家庭,而我,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夏江菱又笑又哭,語氣中沒有怨懟,只有喜悅。「我不想因為我,讓你們為難……何況,我夠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妳再大,在我眼裏都還是個小孩。」葉蘭抱住她,母女倆相擁而泣。「小菱,妳真的不怪媽嗎?不怪我這些年都沒注意到妳其實這麼孤單。」
她搖頭,閉上眼睛,感受這久違的、溫暖的母親懷抱。就算她曾經怨過,此時此刻,那些情緒也消失了。
原來,他們誰也沒有拋下誰,誰也沒有忘記誰,只是大家都自作聰明的選擇以為對對方最好的方式。
當韓氏夫婦進來時,只見房內的兩老一少抱在一起的哭成一團。
「時間到了。」韓媽媽壓低聲音在兒子耳旁提醒。
「再等一下,」韓劭勛笑望着他們,「讓他們聊聊吧。」
這麼多年的空白,有得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