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指針指着三的地方,顯示現在是凌晨三點。
葉冬海進門躺在沙發上,覺得很累。並不是工作讓他覺得累,而是心靈上的負擔越來越大。
他深吸了口氣,想着先去洗澡然後找點東西吃再去睡。
他側頭下意識望了下夏春秋的房門。
然後停頓了下,春秋總是習慣開夜燈睡覺,不開燈他睡不着,但是最近好幾次他注意到門縫下是一片黑暗。
春秋不可能不在家,他不能出門,所以也沒多深究。
葉冬海疑惑了下,去看看陸以洋睡了沒,門是半掩的,他推開門發現這孩子不在。
他凝起眉,大步走向夏春秋房間,輕輕旋開房門。
黑暗中仍然可以看見陸以洋趴在桌上熟睡,夏春秋過於沉重的呼吸和一旁還微微冒着熱氣的水盆代表了什麼。
他輕輕搖醒陸以洋,示意他安靜,把人帶出來掩上門才開口。“春秋又不舒服了嗎?”
陸以洋甩甩不太清醒的臉,疑惑的望着葉冬海,他已經連上二星期夜班,所以總和在學校趕實驗進度的自己碰不着面。“昨天起就這樣了,春秋說他有告訴你呀。”
葉冬海恍然大悟,深吸了口氣,“……這個月來第幾次了?”
陸以洋也突然明白,原來夏春秋一直都沒告訴葉冬海。“第三次了……我一直碰不到你,想說要打電話,可是春秋說他白天碰到你的時候會跟你說的……”
葉冬海沉下了臉,嘆了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你去睡吧,我明天休假,我會去公司看看是怎麼回事的。”
“嗯,那我回房了,有事隨時叫我沒關係。”陸以洋點點頭,轉身回房去。葉冬海走進夏春秋房裏,替他把夜燈打開,看着地上拉出的影子,猜想是他知道如果燈開着自己會注意到他房裏有人,於是叫陸以洋把燈關掉。
寧可在與痛苦搏鬥的時候忍受黑暗,也不要讓自己知道嗎?
他坐在床沿,伸手輕輕覆上夏春秋的額頭,手心傳來的冰冷讓他心疼不已。
你是想習慣沒有我的日子嗎……春秋……
葉冬海忍着把話說出口,輕撫他的臉,也許他已經不在痛苦的時候喊着自己的名字。
也許,他已經不再需要自己。
葉冬海慢慢掩住臉,一種無力感蔓延全身,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眼看春秋痛苦他卻什麼也做不到……過去他們曾經是那麼心靈相近,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完全理解對方,那種親密感現在已經一點一滴的被自己磨掉了。
他眼看着春秋慢慢變得憔悴蒼白,慢慢變得沉默,慢慢變得渾身是刺。
過去動不動就望着自己甜甜微笑的那個春秋,總是依賴着自己,不管多晚都在門口等着接他回家的那個春秋,已經幾乎完全看不到了。
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嗎……
不……他從來就不是這麼希望的……如果能夠選擇,他要他原來的那個春秋,那個會笑會哭會依賴自己的春秋。
也許……也許還來得及……
葉冬海望着夏春秋,幾乎想要喚醒他,想把所有的話告訴他:只要能不顧一切。
能不顧一切就好了……
葉冬海幾乎動搖了,但是他知道不行,他頹喪地別開頭,他無法再看着夏春秋蒼白疲累的臉。
如果比起完全失去他,那他寧可選擇現在這樣。
他沒有忘記他爸媽留下來的教訓。
所以不行……絕對不行……
葉冬海深吸了口氣,重新整理自己的情緒,才回頭看着夏春秋。
……春秋……堅持下去……不要離開我……
他握住夏春秋的手,貼在唇上,輕輕地祈禱着。
結果一夜未眠,他只是一直望着夏春秋熟睡的臉,回憶着小時候躺在頂樓看星星的模樣,他總是看着春秋慢慢地睡着,安寧的躺在自己懷裏的模樣。
直到聽見陸以洋起來做早餐的聲音,他放開夏春秋的手,輕輕起身離開他房間。
走到廚房,陸以洋正站在冰箱前發獃。
葉冬海笑了起來,這孩子還真是個節儉的乖孩子,以前素香婆婆總是開着冰箱想着今兒個要做什麼,邊翻揀着冰箱裏有些什麼菜。
這孩子卻在冰箱上畫了張內部圖,明明白白的表格上寫着,哪一格裝着什麼肉,哪一格裝着什麼菜,拿出了什麼就用紅筆打了個X,看來他為家裏省了不少電費。
葉冬海盯着他,看他喃喃自語地拿起筆圈圈叉叉半天,才打開冰箱迅速把東西拿出來,然後關上冰箱。
“咦?你起來啦,今天吃豬肝粥好不好?”陸以洋注意到葉冬海醒了,想了想又回頭,“你有睡嗎?”
葉冬海笑了下,“不用擔心我,你煮吧,我下樓一下,等會兒就回來。”
“嗯,要回來吃早餐唷。”陸以洋又叨念了句。
“知道了。”葉冬海笑着,擺擺手就出門。
陸以洋總有讓人感到溫暖,心情愉快的本領。但他現在覺得疲憊而且疑惑。
他下了樓,走進幾年來沒走進去過的公司。
剛到上班時間,辦公室還處於一個悠閑的狀態,一個小姐見他走進來,忙叫住他。“先生,您有預約嗎?”
葉冬海回頭瞪她一眼,是生面孔,放眼望幾乎所有人都是生面孔。
“你新來的?”
那小姐愣了一下,她來也三年了,怎麼算新人。“您是?”
“葉先生,怎麼想到要來。”一個認得他的員工急忙跑了過來,示意那個小姐離開。
“我舅舅呢?”葉冬海四周望了下,員工人數比以前多了許多,但是沒有一個是他認得的,就算眼前這個認識他的人,他也想不起是誰。
“總經理還沒進來。”那個人客氣地回答。
“嗯。”葉冬海應了聲,走向以前奶奶助理的桌前,又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
女孩從主任恭謹的態度認出眼前的人,她馬上緊張地站了起來。“葉先生好,我是夏先生現任助理。”
“客人的預約有登記吧?給我看看。”葉冬海稍點點頭。
她愣了下,望向她的主任。
“呃……葉先生怎麼想到要……”那主任也怔了下,勉強笑着回答。
“你是說我不能看嗎?”葉冬海提高了聲調,公司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不認識的人,陌生的空間,那種疏離感讓他覺得不悅。
“當然不是,快拿給葉先生看。”主任趕忙陪笑着吩咐。
“是,葉先生要看多久之前的?”助理馬上打開記錄,詢問着。
葉冬海凝着眉,什麼時候電腦化了?以前奶奶總是規定要用手寫下來,說這叫誠意。
“這半年的。”葉冬海不耐地回答。
助理很迅速地印出半年的記錄遞給葉冬海。
他接過手仔細閱讀,隨手抽起助理桌上的筆,一個個圈起來。
他發現連客人也沒有一個是他認得的。
“冬海,怎麼想到要來?”葉致浩還沒進門就得知葉冬海突然下樓來,他趕忙衝進辦公室。
“舅舅。”葉冬海緩了神色喚了聲。“春秋最近老是不舒服,我下來看一下。”
“是呀是呀,春秋工作很辛苦的。”葉致浩注意到他手上的資料,“給葉先生倒杯茶。”
“不用,我馬上要回去了。”葉冬海阻止了葉致浩,他跟葉致浩並不是太親,他記得小時候葉致浩是怎麼看春秋的,只是他對自己一向很好,所以自己也說不上什麼。
葉冬海注意到韓耀廷從以前二周來一次,到現在每周來一到二次。
但是圈起春秋不舒服的日子,卻很少有一天是他來過的。
“舅舅,這個三個客人,尤其是這個人,以後不要接了。”葉冬海圈起了三個名字。其中一個是金董事長。
每次這個金董事長來過之後,他幾乎以為春秋會這麼走了。
葉致浩怔了下,臉色有些難看,“……冬海……這……”
葉冬海打斷了葉致浩的話,“舅舅很久沒上樓給奶奶上炷香了。”
“……是……是啊……公司忙你也知道……”葉致浩勉強裝出笑容。
葉冬海不知道他這個舅舅在搞什麼鬼,但是很明顯的他不敢上樓,
不敢踏入觀音所在的地方,有奶奶神主牌的地方。
“總之,這三個客人不要接了,公司的事我一向不管都隨舅舅作主,但是這三個客人會害春秋不舒服,舅舅不想提早把公司結束的話,最好照我的話做,春秋不在的話,是沒有人能夠再繼承的。”葉冬海冷冷地開口。
葉致浩靜了下,才笑着,“我知道了,別說的這麼嚴重,春秋沒抱怨過,我不曉得這三個客人這麼差勁,我以後不讓他們再來就是。”
聽葉致浩這麼說,葉冬海才緩下臉色,“謝謝舅舅。”
他環顧了下公司,也許他該讓陸以洋來打個工,也許能幫着夏春秋,“那我回去了。”
“別急嘛,不陪舅舅坐坐。”葉致浩笑着拍拍葉冬海的肩。
“改天吧,我回去照顧春秋,倒是舅舅,有空上來坐坐吧。”葉冬海淡淡地笑着。
“是、是呀,有空我會上樓去給姑姑上香的。”葉致浩笑着送走了葉冬海。
在葉冬海進了電梯門后,他恨恨地瞪了眼。“這吃裏扒外的臭小子,也不想我是為了准……”
在葉致浩忿忿地走回他辦公室關上門為止,辦公室又回到沒有老闆的悠閑。
***
又是一頓沉默的早餐,陸以洋收拾過自己的碗盤,就先回房去做出門的準備。把包包拿出來扔在椅子上,想洗了碗再出門,結果葉冬海和夏春秋還在有—口沒一口的慢慢吃。
葉冬海注意到陸以洋的觀望,“你快去學校吧,碗我洗就好。”
陸以洋遲疑了下,“我……我先出門了,中午的菜我包好放在冰箱了,熱一下就可以吃,晚飯我會回來做。”
“不用急,我今天休假,晚飯我做也可以,你偶爾也跟同學們吃個飯看個電影什麼的。”葉冬海朝他溫和的笑着。
陸以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沒空玩啦,倒是我在趕實驗,如果你今天休假的話就麻煩你了。”
“不用擔心。”葉冬海點點頭,想想又補了句,“我會照顧春秋。”
陸以洋不太放心的看着夏春秋,他們兩個自從火災事件后就沒見他們說過話了。
聽見葉冬海的話,夏春秋怔了下,也沒說什麼,只看了陸以洋一眼。
“我沒事,你快去學校吧。”
“嗯。”陸以洋看他們似乎還蠻和平的,便開心的應聲,提着背包出門去。
隨着陸以洋關上鐵門的聲音,屋內又回復寧靜。
夏春秋看來沒什麼食慾,有一口沒一口的吞着粥,大概是不想陸以洋擔心才吃的。
葉冬海喝着湯,等他把手上的粥吃完。
夏春秋看了他一眼,見他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三兩口把碗裏的粥吃完,打算收碗的時候,葉冬海伸手拿過他的碗,“我來收,你去休息吧。”
夏春秋也沒跟他爭,看着他有點反常的舉止,什麼也沒說的到客廳坐下。
開了電視,記者和政客如同演員般的演出,彷彿連續劇似的新聞二十四小時不停播,他卻只聽到廚房的水聲和碗筷碰撞的聲音。
連着好幾次,無法去工作的時候,等到陸以洋出門,屋子裏一片寧靜,靜到連眼淚掉下來都聽得到。
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的時候他反而掉得下眼淚,自己明明不是很容易掉淚的人。可是最近只要一個人的時候,眼淚就會不自覺的掉下來。
寂寞緊緊包圍着他,就算有人在屋子裏,他仍然感覺得到寂寞壓得他窒息。
關掉電視,他走回房裏關上門,把自己包在被子裏,一如往常地逼自己不去想所有的事,不理會所有的感覺。
直到葉冬海走進他的房間。
他整理好廚房走回客廳的時候,夏春秋已經不在椅子上了。
他猶豫了很久,輕輕打開他的房門,床上包里在被子裏的瘦小身影,背對着門的樣子,像是在拒絕一切的關心。
他走近夏春秋床邊,在床沿坐了下來。
而夏春秋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進來,又為什麼要坐下。
他想說什麼?又還能說什麼?
屋裏靜了半晌,葉冬海才開口。“我早上去過公司了,我讓舅舅以後別讓那個姓金的客人來。”
夏春秋怔了下,側向里的身子稍移了下,他回頭望着葉冬海。
房內沒有亮燈,而客廳的燈亮着,從葉冬海身後照過來,讓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謝謝……”半天,夏春秋只說了這句。
他可以想像舅舅聽見冬海這麼說之後的臉色表情,但是他不認為舅舅真的會聽話,如果金董又來了,自己難不成回頭跟冬海告狀嗎?但至少他該感謝葉冬海願意為他這麼做。
兩個人很難得的對望了半天,夏春秋不是很明白葉冬海在想什麼,他以為他說完就會走,為什麼還坐在這裏他不知道。
“春秋……”葉冬海輕輕地喚他,猶豫地握住他依然冰冷的手。“我們……休戰好嗎?”
說完,又覺得這麼說不妥,但是又想不出別種說法。望着夏春秋的神情,他補了句,“你知道我的意思。”
感受手心傳來的溫度,夏春秋淡淡地苦笑着,“不,我不知道。”
“我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好嗎……”葉冬海在腦子裏翻遍了各種句子。“我們……就算不能在一起……也可以用別種方式一起生活……不行嗎?”
夏春秋不曉得為什麼笑了出來,他拉着葉冬海的手坐起身,平視着葉冬海的臉,他不記得他們有幾年沒有在意識清醒下靠得那麼近。
“你是說,我們不要在一起,但是可以住在一起。”夏春秋臉上的笑容像是職業般完美。“然後呢?你什麼時候要找個妻子?或是也幫我找一個。”
葉冬海可以感受他溫熱氣息,但是他說出口的話讓他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看着我,冬海。”夏春秋冷靜地開口,緊握住他手沒有鬆開。
葉冬海深吸了口氣,把視線移回他臉上,他那雙美麗的眼。他看得見那雙眼裏深深的哀傷和痛苦。
“你要我連感覺也放棄嗎?把感情也放棄嗎?你要我忘記過去每個在頂樓的夜裏,你吻我的感覺嗎?”夏春秋平靜地說出口,低啞的噪音聽起來平穩。但是葉冬海可以感受到他從手心傳來的顫抖。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裝睡着不醒,自己也知道他醒着卻從沒有開口喚他,他們從來沒有拆穿過對方,那原本是一個甜蜜的遊戲,是一個他們都放在心底的秘密。
現在卻成為一個令他們痛苦的回憶。
“你怎麼認為我做得到?你怎麼能做得到?”夏春秋冷靜的指控,望着葉冬海越來越心痛的神情,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需要這麼痛苦。
你為什麼不能為了我違背奶奶的遺言……
夏春秋想說卻說不出口,如果葉冬海做得到他早就做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葉冬海的臉,想抹去他痛苦的神情。
但是抹不掉。葉冬海看起來是那麼痛苦,於是夏春秋湊上葉冬海近在咫尺的唇。
就像是早該那麼做似的,從平靜觸碰到狂亂交纏只需要不過眨眼的時間。
葉冬海狂吻着那張冰冷的唇,想讓他溫暖,想讓他不再寒冷不再難受。
他從不明白春秋那麼細瘦的身體是怎麼接納那麼多黑暗,是怎麼凈化那些罪惡,是怎麼撐下來的。
他只知道他壓在身下的人,是自己心裏唯一存在最重要,最柔軟的那一塊。
他吻着夏春秋的唇,吻着他的臉,他頸側優美的線條和敞開的衣襟里消晰的鎖骨。
直到他聽見夏春秋的呻-吟聲,他像是驚醒一樣的抽開身體。
他蒼白的臉色帶着紅暈,微腫的唇和扯亂的衣襟,因為喘息而起伏的胸膛,讓葉冬海無法再看下去。
他硬生生的別開臉退了好幾步,屋裏只聽得見兩個人重重的喘息聲。半晌,才聽見夏春秋像是要哭出來的嗓音。
“……不可能做得到的……不可能的……”
葉冬海無法回答,他像是逃走般的衝出了夏春秋的房間,不敢再看他一眼。
夏春秋把手背覆在眼上,深呼吸,平覆著仍然急促的喘息,和想哭的情緒。
用力的,深深地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他沒有睜眼睛,直到再也抵不住滿溢的淚水,任它滑落臉頰,再吞落心底。
***
也許春秋跟冬海的關係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種方式。
陸以洋愣愣地坐在窗邊,望着對面大樓想着。
在等待實驗結果的空檔,他坐在易仲璋平時常坐的窗邊桌上,望着他平常看的方向,想他那個行動力極佳的學長怎麼有耐心默默地坐在這裏看了一年。
已經入夜了,對面大樓亮起了燈,他可以看見在實驗室里走動的影子,這麼遠的距離,是想着能看得見身影也好嗎?
然後又想起春秋跟冬海,那種明明很在意對方,卻總是推開彼此的做法,他突然覺得也許他們倆並不只是親人而已。
陸以洋嘆了口氣,他從沒有過那種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雖然他很喜歡他的學長,很喜歡春秋跟冬海,但是他知道那是不一樣的。
可是喜歡得越深,好像越容易讓人痛苦。
失去小良的李嘉怡要多久才能恢復她臉上的笑容,易仲璋的笑容總是透着寂寞,而他幾乎沒看過春秋開心的笑,如果那麼痛苦為什麼大家都要付出那麼多的情感?
陸以洋悶悶的想着,還有到現在還沒來過學校的顧典思。
“啊啊啊啊——煩死了!”陸以洋跳下桌子。如果那麼痛苦,那他寧願不要那麼麻煩的東西。
想了想,他決定去找余學宛,看她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事。
走下二樓,走廊上的景色跟上次看到的差不多,工程好像沒什麼進展,圍在牆上的綠色紗網遮住了其它樓層照射出來的亮光,陸以洋走在塑膠布上,整條膝黑的走廊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以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彷彿走進了異世界。
“小宛?唷荷,你在不在?”陸以洋小聲地叫喚。
眼睛慢慢適應了教室里的一片漆黑,揮之不去的焦味瀰漫在空氣中,陸以洋放輕了呼吸,想着自己的膽子真的變大了,在沒有遇到冬海,沒有經歷過這次的事件,不用說和那些東西交談,就連感覺那些東西在附近都能把他嚇個半死,而現在自己居然像這樣走在明知道有鬼出沒的地方,想起來真覺得不可思議。
“小宛?出來呀?”陸以洋縮着身子,小步小步地慢慢走進教室,牆上還沒裝上新的窗戶,冷風不斷從漆黑的窗框吹進來,他打了個冷顫,眼角一掃好似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孔,他呼吸一窒覺得心臟差點跳出來。
退了兩步才發現那張白慘慘的臉孔是昨天那個像業務一樣的……鬼?
陸以洋拍手捂着胸口,像是想壓下急速跳動的心臟,他深呼吸了幾下,焦臭味充滿鼻腔的感覺讓他更不舒服,而他並不確定眼前的人到底是什麼。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人,但是說是鬼嘛……他也不太確定,就是有種哪裏不一樣的感覺。
那個人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像昨天一樣討厭的笑着,但是看起來的感覺卻更差。
“我叫你不要再來的。”森冷的音調搭上他蒼白的臉,一身黑色西裝讓他的身體整個融在黑暗中,只有那張臉像是浮在空中一樣,陰森森的讓人覺得如同身在恐怖電影中。
陸以洋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氣開口,“這、這裏是我學校,你才不要隨便跑進來!”
陸以洋用力壓着胸口,裝出最兇狠的樣子瞪着他,但是漆黑安靜的教室里,卻清清楚楚的回蕩着他因為恐懼而跳動着的心跳聲。
“這是你自找的……”那個業務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然後慢慢地退後,像上次一樣緩緩陷進牆裏消失。
陸以洋不自覺地抓緊了胸口的衣服。雖然那個業務走了,但是那種恐懼的壓迫感並沒有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在大腦下令要馬上離開這裏之前,一隻冰冰涼涼的手撫上他的頸子。
他覺得自己好像停止了心跳一樣,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了,他想大叫可是叫不出來,從頭皮開始發麻,恐懼塞滿了他全身各個地方。
他可以感覺到那隻手的粗糙,是一隻蒼老的,男人的手。就這樣輕輕握住了他的喉嚨,雖然沒有使力可是那種壓迫感比用力勒住他還要可怕。
然後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左手臂,就算隔着衣服,也可以感覺到那隻抓住他的手,像是被冷凍過—樣的冰冷僵硬。
身後慢慢靠近自己的是什麼,陸以洋馬上就想起來了,是那個無時無刻都跟在他身後,在電梯裏死命想抓住他的東西。
他從來沒跟那個東西靠得那麼近過,近到他聞得到一種腐壞的氣味,並不是食物酸掉的那種感覺,而是一種混和着泥土的味道,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下被挖出,突然曝晒在空氣中的味道。
他無法剋制的全身顫抖了起來,他記得他聞過這個味道,在悶熱的六月,跟着爺爺去的,就在山上祖墳,大人們從地上挖出來的,一塊一塊白森森的骨頭。他聞過那種味道,看過那個坐在墓碑上,微駝着身子,定定望着自己的那個老人。
手上的那個翡翠玉戒,冷冷的觸感就像現在抵在頸子上的,他不由得停止了呼吸,直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缺氧為止,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啊——”陸以洋大叫着,用力拍開了頸子上的手,甩開了握住左手臂的手,雖然雙腳發軟,還是拔腿就朝門外衝去。
“哇啊!”那雙冰冷的手用力地拉住他的腳踝,陸以洋尖叫着摔在地上,雙腳拚命想把那雙抓得死緊的手踢開。
“放手!放手!不要再跟着我了!”陸以洋大叫着,回頭見到的那雙蒼老的眼裏,滿滿的怨懟及忿怒令他更加恐懼。
他不記得他做過任何會讓人這樣怨恨地瞪着他的事。他幾乎是要哭出來的哀求着,“我什麼都沒有做,不要再跟着我了……”
雙腿用力踢着,那雙手卻是像手銬般緊緊箍着他。
他想着也許再也見不到家人了,也許來不及再跟春秋還有冬海道謝的時候,耳邊響起一個虛弱的,小小的聲音。
快走……
陸以洋愣了一下,腳上的那雙手突然鬆開來,他連爬帶滾地把腳縮回來直退到抵到牆為止。
他喘着氣,心跳快到他幾乎覺得會這麼跳出來為止,說不出話來,連喘氣都覺得來不及。
……快走……
那是小宛,瘦小的身體緊緊抓住那個老人的手,那個老人用力地揮開她的身體,原本就常常在地上滾來去的頭被一把打飛,直滾到教室的另—頭。
……快走……
在遠遠的,那顆頭小小聲地說了第三次之後,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一般地。扶着牆站起來,衝出了教室,從黑暗的走廊一路沖向樓梯,塑膠布上嗒嗒嗒的是自己的腳步聲,但是他似乎可以聽到什麼東西爬在塑膠布上,緩緩跟着他一路爬行了過來,陸以洋伸手捂住耳朵,死命地衝出實驗大樓,直到衝出學校,衝進捷運站。
在人來人往的明亮車站裏,他鬆了一口氣終於站不住的滑坐在地上。
他喘着氣,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在票口邊坐到有人通知了站務人員前來關心,他才被扶着站起來。
站務人員給了他杯熱水。因為他拒絕了去醫院的提議,所以只陪着他上車讓他好好地坐着才離開。
直到回到家門口,依然餘悸猶存。他在電梯口猶豫了很久,最後才鼓起勇氣坐上電梯。
看着電梯裏春秋為他寫的符咒還在,他微微鬆了口氣,背緊緊貼着電梯邊,低着頭連鏡子都不敢看。
直到他衝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觀音面前,才放心了下來。
一放鬆之後他覺得異常的累,腦子裏一片空白,茫茫然的不曉得要做什麼,半天才想起來要去看看夏春秋。
小心翼翼地開了夏春秋的房門,人還熟睡着。
陸以洋走過去蹲在他床前,望着他半晌,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了下來。
怕吵醒夏春秋,他低着頭把臉埋在床邊,抽抽答答地哭着。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遇到這些事,遇到這些東西,他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沒有做過任何需要被人怨恨到死了還糾纏不放的事。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老人要跟着他,但是他知道他是在那年的夏天跟着爺爺去山上的墓地,遇見那個老人之後,才開始害家人受傷的,才開始有家歸不得的。
如果只害他一個人就好了,為什麼要連他的家人一起傷害,他始終不懂為什麼。
陸以洋只覺得難過無比又委屈至極,他緊咬着下唇,努力不要哭出聲一來,但是卻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發泄這些痛苦。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頸子,就在剛剛被那個老人握住的地方。但是這隻手卻令他覺得無比溫暖,微涼的手指很溫柔,輕輕摸着他的頭,就像他媽媽小時候哄他的時候一樣。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陸以洋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外公……還有你都是……都是我害的……為什麼要跟着我……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也努力忍耐着不要回家……我連家都不能回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陸以洋吸了吸鼻子,夏春秋的聲音有點微弱,可是聽起來很認真,他微微抬起頭來,滿臉的淚讓他看不清眼前,他抬起手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夏春秋有點蒼白的臉很認真地望着他。
“你是我拿命換來的,沒有任何東西傷害得了你,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可以了。”夏春秋抽了張面紙,擦他臉上未乾的淚痕,微微笑着的表情看起來很寂寞,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起來卻有點腫。
“……你跟冬海吵架了嗎?”
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夏春秋愣了下笑了起來,這孩子的心過於溫柔感性,上一秒明明還在難過自己的遭遇現在卻擔心起他來了。
“沒有,我們不會吵架。”夏春秋無奈地笑着,再抽了張面紙塞進他手裏。
如果能吵就好了……他們之間的爭執總是只有互不相讓的語言一來一往而已,從來沒有人能說出真心話,就算有人不小心說了,之後還是默默地像沒說過一樣的讓這件事過去。他們的關係就像一顆漲滿氣的氣球,從來沒有人試着去戳破過,但是他們都心知肚明總有一天這顆球會破。
到時候……要怎麼辦呢……
夏春秋瞥見陸以洋擔心的眼神,伸手撥亂了他的頭髮,“沒事,你擔心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也許是這句話提醒了陸以洋他剛剛還在害怕,他縮了縮身子伸手摸着自己的頸子,眼睛一紅像是又要掉下眼淚,“……怎麼樣才能不怕呢……我已經用力甩掉他了……可是他一直跟着我……要不是……”
陸以洋停了下,直覺不要對夏春秋提起小宛的事比較好,冬海也對他說過,要他“不能留任何一個在身邊”,那意思是他得送走小宛嗎?他抬起望着夏春秋,“怎麼樣才能幫助那些徘徊在路上的鬼呢?”
夏春秋望着陸以洋半晌才回答,“你真是前後矛盾,明明就怕得要命不是嗎?如果那麼怕為什麼又想幫助他們?”
陸以洋扁起嘴,低頭想了許久,“……我想,就像人一樣吧,他們也有好的跟壞的對不對?”
清澈的目光讓夏春秋想起小時候的杜槐歆,他微微凝起眉,開口的語氣有些冷淡,“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把他們當人一樣看,難怪你會被纏上。”
陸以洋縮了一下,“……那……怎麼做才對呢?”
看着他滿臉委屈的表情,夏春秋又軟化了下來,“也沒分什麼對錯,你能看見跟觸碰到這些東西是天賦,是上天給你的,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你靠近這些東西,但是我沒辦法阻止,你天生就會吸引他們,所以你只要記得,能送走一個是一個,送不走的就別管他們,時候到了他們就會走的。”
送走……像小良一樣嗎……
“還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要把那些東西留在身邊。”夏春秋認真地望着他,又再強調了一次,“絕對不可以。”
陸以洋遲疑了一下,夏春秋的說法跟葉冬海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他得快點送走小宛才行,他乖巧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夏春秋見他答應,微微笑着,“你只要記得我說過的事就可以了,你不用怕他們,那些東西只能嚇唬你而已。只要鼓起勇氣無視他們就沒事了。”
“嗯。”陸以洋用力點點頭,“我會鼓起勇氣的,我不會再怕他們了!”
夏春秋點點頭,看着很快振作起精神的陸以洋,特別感覺到自己有多虛弱。“你早點去休息吧,我有點累。”
“對不起吵你睡覺了。”陸以洋一臉抱歉地站起來,替夏春秋拉好被子。“那我回房了……你要關燈嗎?”
陸以洋站在門邊,回頭望着夏春秋。
夏春秋遲疑了下才點點頭,“嗯,幫我關燈。”
“晚安。”
隨着陸以洋道晚安的聲音,房裏變得一片漆黑,夏春秋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忍受黑暗裏的壓迫感和極度的恐慌。
我會習慣的……我會習慣的……很快……
……很快……就可以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