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夕陽西下,倦鳥都該歸巢了。

裴安倫拿着已經空了的馬克杯,走向茶水間。

走廊很安靜,事實上,整棟大樓都漸漸靜了下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大部分的同事都離開了。

當然,她所在的這一樓主要是會議室,和幾間高級主管的辦公室,包括她自己的,和季以肇的,除非開會,否則,本來就很安靜。

不過今天……

她跳過了咖啡--晚上睡不着,可不是件有趣的事--轉而挑選茶包。公司對員工福利一向重視,小地方也不例外,架上隨時有琳琅滿目的選擇。

等到茶香開始在小小的茶水間裏瀰漫時,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裴安倫,這才緩緩回到現實。

最近常常是這樣,季以肇不在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會不由自主地發獃。

有時是一瞬間的閃神,有時,卻像現在,思緒飛得老遠,抓都抓不回來。

捧起熱燙的馬克杯,溫暖的紅茶香淡淡縈繞着。她想着那些日子,她和他辦公室就在對門,卻除了幾句寒暄、公事之外,沒有交集的日子。

每天她一上樓,不,是一踏進大樓,就覺得全身開始慢慢繃緊,好像拉滿的弓,只要再用力一點點,就會綳斷!

那雙總是像在研究着什麼的俊眸,似笑非笑的嘴角,高大的身材,毫無缺點、幾乎連皺摺也沒有的筆挺西裝……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她非常、非常緊張。

整整一年多,她觀察他,他也觀察着她,兩人維持着客套而冷淡的互動。

直到那個改變一切的意外--

「咳,妳、妳還沒下班?」

一個突如其來的、猶豫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憶,裴安倫嚇了一跳,手上的杯子險些滑落。

「小心!」一隻年輕的臂膀探出,迅速地穩住了她的馬克杯……以及她的手。

是不該在這裏出現的凌彥東。

兩人眼光相遇,裴安倫心中便是一凜。

年輕俊美的臉上,有着異常的專註,最驚人的,是他那雙漂亮眼睛。

那樣的熾熱眼神,彷佛要燒穿她一般,她曾經在另一個男人眼中看到。

而現在,那個男人幾乎天天分享她的床。

「你怎麼在這裏?找我有事?」裴安倫穩住自己,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

「沒什麼,把今天項目會議的簡報送過來給妳而已,辦公室門沒關,我就放在妳桌上了。」

然後一路沒頭蒼蠅似的找到這裏。凌彥東在心裏默默加了最後一句。

「怎麼是你在送公文?」她故作輕鬆地問,「老大們又把你當小弟差遣啦?」

其實他們建築設計部門並沒有這樣的陋習,好歹他也是個嶄露頭角的年輕建築師,雖還不到能獨當一面的程度,不過絕對不可能被當作送公文小弟看待!

若是換成別人講這樣的話,好勝的凌彥東一定會心頭火起,不過,要怎樣解釋自己三不五時當跑腿小弟,只為了見她一面這樣的行為?

所以凌彥東沒有反駁,順水推舟地默認了。

裴安倫沒有看他,像大姊姊一樣親切地說:「都幾點了,你還沒走,最近在忙什麼?有大案子要競圖嗎?」

「就是市立圖書館,以及國際會議中心的案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還有就是馬來西亞的那個案子,不過要看總監這一趟回來,會不會……」

說到這兒,凌彥東突然打住。

是因為這樣,她精緻的臉蛋上,才會有那股非常淡,卻讓總是仔細觀察着她的他察覺、而且完全無法忽視的寂寥嗎?

不,不是這樣。他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

因為她那樣的神情……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她不快樂。

季以肇沒有好好疼惜她,沒有把她當女神一樣供着、捧着,沒有盡其所能,讓她時時露出開懷笑顏。

不可原諒!

察覺了凌彥東略帶慍意的沉默,裴安倫卻誤解了。

她微微一笑,「忙一點是沒辦法的,忍耐一下吧。公司一直有接東南亞的案,參與海外的案子雖然很累,不過,能學到的東西也很多,對你幫助會很大的,你過幾年就會知道。」

「妳一定要這樣嗎?」蘊藏怒意的話聲突然爆出。

「啊?怎麼樣?」裴安倫有點訝異,摸不着頭腦。

「老把我當小孩子。」凌彥東擋在茶水間門口,不讓她經過,灼熱的眼神,炯炯地鎖定她明媚的水眸。

他們在小小的房間裏對峙。

在逐漸緊繃的突兀沉默中,突然,水眸微彎,笑意染上了裴安倫的眉眼。

「彥東,你講這話的樣子,跟瑤瑤好像。」她笑着說:「瑤瑤也老是嚷着要人家別把她當小孩,可是一轉頭就開始撒嬌。」

凌彥東爬梳過微卷的頭髮,俊秀的臉上充滿了挫敗,他沮喪得想放聲嘶吼。

不解風情到極點的佳人,還輕嘆着繼續說:「瑤瑤回美國也好幾天了,可是都沒有打電話給我,她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凌彥東的響應,不由自主地粗暴,「她為什麼要跟我聯絡?」

裴安倫露出詫異的表情,「我以為她至少會打個電話給你。」

眼看這個死結越纏越緊,根本沒辦法打開了,凌彥東決定放棄。

誰能想像,這樣一個優雅、美麗、成熟的現代女子,居然會這麼笨、腦筋像是銅牆鐵壁一樣,認定了就聽不進去別人的解釋。

算了!

「她沒打給我。」看來,要跟她多說幾句,就得利用裴若瑤這個話題了。凌彥東看着她走過面前,在一股極淡的幽香中幾乎窒息。他隨便接了下去問:「她……這次回去,是升大四?」

「是啊,明年夏天就畢業了。」果然奏效,裴安倫本來已經走出茶水間了,聽到他的問話又回首,嫣然一笑,「很難想像對不對?她總是那個長不大的樣子,不過,學校成績很好呢。」

「真的嗎?」凌彥東不太有興趣地反問。那個古靈精怪的搗蛋鬼裴若瑤,誰能忽視她驚人的小聰明?

是啦,裴若瑤長得也算過得去,事實上,很多男人覺得她很亮眼、很有青春活力;是啦,她確實聰明伶俐,又開朗活潑,不過,那又怎麼樣?

他喜歡的一直都是成熟的、充滿魅力的優雅女子……

「是啊,她上學期拿全A呢,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每天都嚷着好累好累、她要回台灣,結果表現還是很好。」講到堂妹,裴安倫話就多了。

她思念瑤瑤,而身邊卻沒有人傾聽她的想法,就連季以肇都漫不經心地跳過這個話題。而現在,凌彥東雖然看起來有點不愉快,不過至少他有反應,而且他跟瑤瑤熟識,可以一起分享。

「真的很難想像。我以為她是開輛火紅色的跑車,每天晚上都去party喝酒,隔天睡到中午,早上的課都沒辦法去上的那種學生。」凌彥東喃喃說。

裴安倫被他的話逗得噗哧一笑,「不是,不是,瑤瑤不是那樣的。」

她的笑容好美,凌彥東忘情地盯着那動人的笑靨,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如果她是他的……他一定會竭盡所能,讓她永遠保持這樣的笑靨。

如果。

「她在美國念高中的時候,雖然是拉拉隊,在學校又很受歡迎,可是從來沒有缺過課,也沒有因為課外活動而耽誤功課。」裴安倫驕傲地說。她眉宇間的落寞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揚的神采。

凌彥東看着那紅潤的唇,一面入神地想着,根本沒有認真在聽。

「她申請大學的時候……咦?」說著說著,裴安倫突然打住,隨即轉頭,好像聽見了什麼似的。「啊,抱歉,是我的手機,我去接一下。」

那手機鈴聲似乎有寬力,把前一秒鐘遺在愉悅談笑着的裴安倫給勾去了魂魄。她急步奔回了房門洞開的辦公室,先撲過去接起手機,才走回來關上門。

凌彥東於是聽見了,房門關上前的一小段對話。

「喂……嗯,沒,我還在公司。那你吃了嗎……」

完全不用懷疑這是誰打來的,那樣輕柔、嬌軟得讓人骨頭都酥了的聲調,絕對不會是在接一通跟公務有關的電話。

凌彥東咬咬牙,在胸口隱隱的疼痛中,回頭走向電梯。

「嗯,我知道,妳也快去吃晚飯吧。」

收了線,那甜美的嗓音似乎還在耳際縈繞。坐在飯店寬大舒適的床沿,季以肇望着手機發愣。

他應該要整理一下儀容,準備下樓到餐廳,和這次投資興建案的業主們一起吃飯的,可是他不想動。

認識快五年,交往三年了,他對裴安倫的迷戀,居然還是有增無減。

相識之初,季以肇本來以為她只是個千金大小姐,在家族事業里隨便當個特助玩玩,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公司晃,不到三個月就會嫌累,會吵着要離開,所以根本不把她看在眼裏。

他看得入眼的,只有那些在工作崗位上奮鬥多年,資歷與能力都與男人不相上下的女強人。

沒想到,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時光飛逝,待季以肇驚覺的時候,已經整整一年過去。

裴安倫不但沒有任性離開,沒有在公司耍過大小姐脾氣,甚至完全沒有遲到過,幾乎每天都留下來加班--因為季以肇自己也是,所以他看在眼裏,清清楚楚!

數不清有多少個晚上,他從一筆筆數據、一卷捲圖稿中抬頭,就可以看見從門縫中透過來的燈光。對門是她的辦公室,而她總是在。

兩人就算幾乎天天在會議室見面,也知道對方常常是最後走的兩個人之一,可是他們除了交換客氣的寒喧,和公事上的討論以外,完全沒有其它交集。

他那時有女友--某位乖巧秀麗的名媛,不用上班,每天只需喝下午茶、參加各種宴會派對那種--而裴安倫,誰也知道她家財力雄厚,加上……好吧,季以肇承認,第一眼看到她,就認定她絕對是個花瓶,因為美得不像會認真工作的樣子。

這是成見,沒錯,但能怪誰?

誰要她有一雙明亮如寶石的大眼睛,紅潤的櫻唇,粉嫩雪白的肌膚,和那讓所有男性同仁都心猿意馬的窈窕有致身材?

男朋友一定成打成打的讓她挑,絕對被寵壞到極點,這種女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季以肇決定。

所以,生疏而客氣,在暗中默默觀察……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

一年多之後的那個冬天,他巡視完工程進度,連夜趕回台北時,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

司機以及坐在前座的秘書都受了傷,他自己左手挫傷,骨頭有裂痕,也有輕微腦震蕩。住院一天半后,季以肇不顧所有人的勸阻,逕自決定要出院,回公司上班。

然後……

才短短兩天就堆積如山的公文、案子,加上秘書還在休養的關係,季以肇在左手還被層層繃帶纏繞,根本不能靈活使用的情況下,挫折地對着滿桌的公事發脾氣,甚至還摔了幾份卷宗。

不過事後,他只承認自己可能「不小心碰掉」了什麼東西,絕對不是摔卷宗以引起她的注意。

「季總監?」有人輕敲房門。「你……需要幫忙嗎?」

對門的裴安倫聞聲過來,走進他的辦公室,輕柔而和氣地詢問着。

問完,她咬住下唇,好像在忍笑。

是在笑一向呼風喚雨的季總監今日如此狼狽,連翻開公文或圖稿都有問題?季以肇一臉陰霾地望向她。

「我看起來像需要幫忙嗎?」他冷冷反問。

沒被他的陰沉給嚇跑,裴安倫還是微微笑着,點點頭。

「我幫你先整理一下,分出輕重順序好了。」她走過來,纖白素手迅速移動,當著他的面開始幫忙分類。

她是董事長特助,公司大大小小的項目都一清二楚,做起這樣的事情來,當然駕輕就熟。有她幫忙,只剩一隻手的季以肇效率果然大增。

可是,他還是不愉快。

她的如雲秀髮,為什麼下班之後就要放下來呢?在他身邊的時候,淡淡的香氣嚴重干擾着他。

她一定要把套裝外套脫掉嗎?不能穿着,把緊俏的腰線、誘人的翹臀給蓋住嗎?

還有,她講話的聲音為什麼要那麼悅耳?偶爾陷入沉思時,輕咬下唇的小動作,偏偏又該死的性感!

之後,每天晚上,只要那輕輕敲門聲響起,季以肇就開始煩躁。

叩叩叩!

「季總監……」

被敲門聲再度干擾,沉浸在回憶中的季以肇這才驚醒,搞清楚自己在飯店房間,有人在門外叫他。

他硬生生把自己從過去拉回現在。

「季總監,大家都在等你。」來人是對方業主的特助,這幾天來,里裡外外都靠這位能幹的特助Jason打點。

此刻,皮膚黑黑、長得不高卻一臉精明樣的Jason正笑咪咪地看着季以肇。

「哦,時間到了?」季以肇有點汗顏,他還真是忘了時間。

「跟女朋友講電話?」Jason瞥了眼季以肇手上的手機,笑問着。

「什麼女朋友?」這是季以肇一向避重就輕、打哈哈似的回答。

可惜Jason不是台灣那些瞭然於心,知道不可亂問的熟人,他眼睛轉了轉,有點賊地笑道:「季總監別說笑了,誰不知道你跟名城的裴大小姐是一對?」

「有這樣的事嗎?」他還是不肯正面承認。

「怎麼沒有?大家都知道。裴大小姐我也見過一面,長得好漂亮。」Jason說。

這兩人可以說是郎才女貌,非常登對,為什麼不承認呢?

何況,瀟洒的季總監,不管面對什麼事,總是談笑用兵似的一派輕鬆;可是此刻,顯然是剛說完電話--手機還拿在手上--表情卻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柔眷戀。

看一個如此強悍的男人不經意流露出這樣的表情,精乖敏銳的Jason忍不住露出會心的一笑。

正是所謂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吧。

季以肇不肯接這話題,逕自放好手機,關了房門,和Jason一起下樓。

Jason還在熱絡攀談,季以肇卻只是隨口回著話,漫不經心。

他的心已經飛回台灣,回到那個精緻清麗的人兒身邊。

還有一天半。將近四十小時之後,才能把她抱在懷裏,輕吻她的眉眼、鼻、迷人的櫻唇;把臉埋在那柔軟如雲的秀髮中,深深呼吸那沁入心肺的清香,然後滿足而放鬆地沉入夢鄉,好好休息……

奇怪,為什麼如此度日如年?他恨不得此刻就是四十小時以後。

「我們知道季總監一個人來開會,很寂寞啦!」兩人出了電梯,準備要進貴賓包廂時,Jason壓低聲音說:「所以我們李董有特別交代,要好好招待季總監,絕對讓你賓至如歸,徹底放鬆一下。」

還能怎麼樣呢?不就是美酒、佳肴?

長年過着這樣的生活,季以肇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甚至不在意了,不過近來,也許是年紀稍長,他開始有了倦意。

尤其,在一走進豪華的貴賓包廂,看到除了有頭有臉的業主、投資主之外,還有幾位打扮亮眼,稍嫌暴露的濃妝美女在座時,他忍不住皺起了眉。

「這是什麼意思?」季以肇沉聲低問。

「放鬆一下嘛!台灣有,我們馬來西亞當然也有!」Jason嘻皮笑臉回答,還暗拐了一下季以肇,擠眉弄眼,做個「你一定了解」的表情。「來來來,我幫大家請下來了季大總監,趕快來歡迎一下!」

一聲令下,兩個穿着亮紅色緊身小禮服的小姐便上前來,一左一右,親熱地攬住季以肇的手臂。

「這邊請啊,季總監!」

「要喝點什麼?Brandy好不好?我幫您倒!」

「謝謝,我自己來。」

幾位董事長級,年紀足夠當季以肇父執輩的人物,看得不禁呵呵笑了起來。

「季總監,你在商場上打滾多年,怎麼在小姐面前還害羞啊?」

「是不是伯被『家裏那一位』發現啊?放心啦,我們不會講的。」

美酒在握,身旁是脂粉溫柔鄉,有人敬酒又有人勸菜的,招呼得舒舒服服,季以肇卻只是虛應故事,一陣陣透骨的疲憊不斷冒了上來。

一整天都在開會、看工地,與投資主討論短期長期的收益比、報酬率……到了晚上還不能休息,換了一個地方,依然在「辦公了

沒錯,這段時間以來,連喝酒都像在辦公了。他無法回憶起以前到底什麼時候,他曾經覺得這是放鬆的方式。

一季大哥,來,吃吃看這個,很甜喔!」旁邊一位長發、水蛇腰的小姐,嬌滴滴地說著,縴手拈了一塊切好的哈蜜瓜,送進季以肇嘴裏。

本來她已經整個人像沒骨頭一樣偎着季以肇,現在一扭腰,乾脆坐上他的大腿,塗著艷色指甲油的手在他寬闊的胸膛大膽輕撫着。「季總監,身材好好喔,平常有去健身房的習慣對不對?」

「妳沒看到的地方更好啦!」一旁的黃董故意調笑,「不信妳繼續摸下去!摸了才知道。」

「討厭啦,黃董,怎麼這樣,人家才不要!」

雖然發著羞答答的嬌嗔,這位花名「桑桑」的小姐卻一點都不害羞,靈活的手一路摸到季以肇勁瘦的腰際……

「哎,別這樣,讓黃董、李董他們知道我怕癢的話,我這臉可就丟大了。」

季以肇輕輕鬆鬆拆招,把那隻不安分的手給拉住,不讓她繼續「探索」下去。

在座的老狐狸們都大笑起來。

「你哪是怕癢,是怕老婆吧!」

揚起眉,季以肇不置可否。

不承認也不否認,不解釋也不澄清。這是他一向的原則。

他在想什麼、在想誰……只需要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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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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