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某些時候,在忙碌的工作當中,總是會突然質疑自己現在在做些什麼。
自己的工作是不是有意義?自己的人生又有什麼價值?
應該很多人都有這種經驗。
夏春秋走進辦公室里,把自己重重的摔在柔軟的躺椅上,不知道第幾次泛起這種想法。
如果天命真要他來濟世,為什麼他濟的不是些腦滿腸肥的商賈,就是壞事做盡的政客。
他不懂。
濟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讓自己變得一樣骯髒?或是等他們“乾淨”了再去重新累積自己的罪惡。
他真的不懂。
叩叩地二聲,助理敲了下門,在門口喊着。“夏先生,客人來了。”
夏春秋沒有回應。
連他的員工都有閑在上班時候喝茶休息聊天,他卻連五分鐘的休息時間都沒有。
“夏先生?”助理又敲了幾下。
“讓他等!”夏參秋受不了地吼了聲。
門外才安靜下來。雖然他知道安靜不了幾分鐘。
祖傳的濟世從路邊的小攤子開始,堅持要收費是因為先代傳人不想太早離開人世,愈早功德圓滿愈早結束這件任務,這是難得的機會,他們葉家可以撒手不管,但下次不知何時,才能出現為民濟世的人,因此他們不能放手。
“講得好聽……”
夏春秋喃喃地罵了聲,不曉得為什麼一本書突然掉了下來,不偏不倚的砸中他的頭。
“……你可不可以不要煩我,我累得要死!”吞下馬上想出口的髒話,夏春秋把那本書扔到角落去。
叩叩的又有人敲了二下門,這回門直接被打開。
“春秋,別任性了,客人來了怎麼好讓人家等。”
夏春秋耐住性子,沒有起身也沒有回頭。“……舅舅,我累了。”
停頓了下,“我請客人等五分鐘。”
然後是關上門的聲音,葉致浩甚至連進門也沒有。
上一代的繼承人是葉冬海的奶奶,在十年前過世,她在世的時候,被人稱做活菩薩,慈祥和藹的笑容和爽朗直率的個性,沒有人不喜歡她。而人慈心善的她有副精明的頭腦,把葉家的事業發展擴大,不僅辦了學校、醫院,更有自己的建設公司和律師事務所。
但這樣的她卻無法盡享天倫。她的丈夫在她生下女兒后就因病過世,她生有一子一女,她的兒子、媳婦在孫子冬海五歲時,便因意外過世,而女兒十八歲就離家出走,回家時帶了個沒有爹的孩子,就是夏春秋。
她沒有嫌棄這個女兒回家丟了就跑的孩子,也不管是不是來路不明,只是盡心的教養他。把二兄弟好好養到大,葉冬海卻不願繼承她的位置,於是夏春秋變成了這一代的繼承人。夏春秋繼承的時候年紀尚輕,於是一路跟着她打理公司的侄子,便開始為夏春秋處理公司上的事務。
葉致浩是她哥哥的獨子,原本應該要她哥哥繼承葉家,但是她的天賦從小便顯露無疑,沒有任何人會質疑她的繼承權。
鬼扯……
夏春秋把臉埋在躺椅上,把抱枕壓在腦袋上避免被什麼東西砸到。
“哇靠……很痛耶。”撫着被砸到的腰,夏春秋把抱枕狠狠地丟開罵著。“你跟來幹嘛,回家去啦!”
夏春秋邊罵著起身,把地上二本砸到他的東西撿起來,仔細一瞧是助理定時擺在他桌上的賬本。
夏春秋靜了一下,把賬本扔在桌子的角落邊。“你不用費心了,我才不會看,我才不管公司會變成什麼樣,祖傳不是要濟世嗎?我不是做了你還要怎樣。”
“春秋?你在跟誰說話?”葉致浩開了門。
“……我在講電話。”夏春秋撥撥亂掉的頭髮,拉起外套穿上。
“……外線沒亮。”
靠……開始監視我嗎……
夏春秋抬起頭望着葉致浩,冷冷地回答。“電話壞了吧。”
葉致浩皺了下眉頭,沒有再多問,“快點。韓先生等很久了。”
夏春秋也沒有再說什麼,走向會客室。
韓耀庭是他上個月的新客人,他的背景看起來比以往的任何一個客人看起來都要黑,但是見了人之後,卻發現他比任何一個客人看起來都要來得乾淨。
當然這不是從外表來看的。總之這個乾淨的客人比起其它客人都要來得好應付。
自從上個月來過第一次,之後他幾乎每周都來,這讓更春秋有點訝異。
他開始懷疑起葉致浩是不是打了折給他……雖然從來不曉得那些人見自己一面要花多少錢,但他想應該不是一般上班族付得起的。
從葉致浩掌管起家族事業后,客人的走向就全變了。
小時候樸實打扮的舅舅,何時開始一身行頭全是名牌,夏春秋連問都不想問。
“韓先生,真有空呀。”夏春秋扯了下嘴角代替微笑,無視於葉致浩在出去前狠瞪着他的眼神,隨意地坐到韓耀庭面前。
這人真是個老大,出門隨時都有七、八個人跟着,他自己的說法是年輕時候不懂事,結了不少仇,只好出門多帶些保鏢,現在改行不做黑的了,金盆洗手做起正經生意來。
這種話鬼才相信,不過是個想漂白的黑社會,不過難得的是,這個黑社會雖然背景看起來很黑,但是並不是罪大惡極的人,夏春秋從他身上看到的,還真是他媽的虔誠,而且真的乾淨,比那些表面十足誠意為民喉舌的爛政客一身黑氣,他真的十分乾淨。
雖然很詭異,但夏春秋想他是個好人。
也許。
也好在他對於宗教的虔誠,他雖然一臉對自己十分有興趣的模樣,卻始終沒有多靠近他一步。
可惜……
這人身上唯一不好的氣,大多都是始亂終棄的結果。
而且……多半是男人。
不過,就算這人好男色也不關他的事,夏春秋打了個哈欠,只要他不要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就好了。
“我很便宜嗎?”夏春秋靠躺在沙發把手上,沒頭沒腦的問了句。
“夏先生說笑了,您要是有個價我會很高興將您供奉回家的。”韓耀庭微笑着回答。
“……我可不是木雕的……那我很貴的話你幹嘛每星期來?最近不管是事業還是生活都很順利不是?”夏春秋揉揉眼睛。
“的確是沒什麼煩惱,不過只要看見您我的心情就能平和很多,這種平靜能以金錢換到,我覺得萬幸。”
……真會說話……
“……好吧,既然收了錢就要工作,你要問什麼嗎?”夏春秋支起頭勉強打起精神。
“您多少歲數了?”韓耀庭優雅的交迭起雙腿,把身子靠上椅背。
夏春秋眨眨眼睛,盯着他半晌,還是回答了。“二十六。”
“您年紀還那麼輕,一天起碼要接五、六組客人,您不累嗎?”韓耀庭的臉上看起還真有那麼點擔心的模樣。
“……我的樣子看起來不累嗎?”夏春秋瞪了他一眼。
“我其實沒什麼事,您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韓耀庭用着幾乎是溫柔的神情望着他。
夏春秋凝起了眉心望着韓耀庭。
這人是在建議我拿他的錢來睡覺嗎?
他連續來了三周,肯定葉致浩已經把他當大客戶,更何況排在下午一點這種時間,後面肯定是插了隨時可以推掉的客人。
按時數計算,韓耀庭高興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反正他有錢。
接待室里擺着的是最高級舒適的沙發,為了客人私隱也做了隔音設備。
夏春秋想,如果自己在裏面被怎麼了,大概被整到死都不會有人進來看一看。
不過,他真的很累。
“那我就不客氣了。”夏春秋再打了個哈欠,把腿曲到沙發上,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真的不到三十秒就睡著了。
韓耀庭望着他半晌,笑着起身脫下了西裝外套,蓋在夏春秋身上。
望着他熟睡的臉,韓耀庭喃喃自語着。
“真可惜呀……”
然後回去坐着,繼續望着夏春秋的睡臉。
睡足五個小時起來的夏春秋,臉色看起來並沒有比較好。
“您臉色很差。”
廢話……
夏春秋心底暗罵著,早上那三個客人之爛,可以抵得上八十個韓耀庭了。
“第一,你比我大,跟我說話不要用敬稱,第二,我花你的錢打混,你可以不用對我那麼關心。”不止臉色,夏春秋看來連心情也不太好。
韓耀庭倒是不介意,微側頭望着他,“那……我可以叫你春秋嗎?”
“……你高興叫什麼就叫什麼。”夏春秋甩了甩不太清醒的腦袋。
然後望了眼牆上的鐘,伸了個懶腰。“五點了,你想走了嗎?”
韓耀庭起身,笑容里沒有絲毫的不高興。“我是該走了,我想你後面不會有客人了,早點回家休息吧。”
“嗯。”夏春秋隨口應了聲。
韓耀庭朝他有禮的點點頭,臨出門前夏春秋叫住了他。
“你那個手下……每次都跟着你,頭髮很漂亮的那個。”
韓耀庭回頭,臉色有些訝異,“小楊嗎?”
“我哪知他叫什麼,頭髮很長綁起來的那個。”夏春秋揉揉開始發疼的額角,他有預感晚上一定會痛得死去活來。
“他最近會有些問題,你這兩星期最好少讓他出門。”
韓耀庭有趣的看着夏春秋,“我以為你只會注意客人的。”
“他跟你的緣分還有很久,這人很難得。”夏春秋沒有多說,他知道韓耀庭很重用他。
“謝謝你,我會注意的。”韓耀庭道了謝,轉身出門。
那身阿曼尼的背影修長優雅,比起穿在葉致浩身上的……真是天壤之別……
夏春秋用力甩了甩頭。起身準備回家,再繼續持下去,他怕回去會更慘。
抓起外套,夏春秋沒理會助理在跟他說些什麼,逕自離開辦公室回到在頂樓的家。
拖着越來越疲累的身軀,夏春秋靠在電梯裏,覺得自己快倒下來了。
冬海……冬海……
喃喃念着葉冬海的名字,他想起他們小時候。
那是他第一次嘗試為人消去那些不好的氣,回來之後病了三天。
他發著高燒,腦子裏跟夢裏環繞的都是對方所遭遇到的極為可怕的事,當時才七歲的孩子幾乎掉了一條小命。
奶奶要他念經,一路高燒到深夜,他連一句經文也記不起來,夜裏冬海悄悄溜來看他,他哭着說記不起經文,葉冬海握住他的手說。“你念我的名字就好,經我幫你念,這樣一定可以的。”
後來,他真的念着他的名字一整晚,葉冬海也握着他的手,為他念了一晚上的經。
雖然這麼做一點用也沒有,但是他心裏卻得到了安慰。
之後那就變成了一種習慣,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在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默默地在心裏念着冬海,那彷彿會讓他好過一點。
雖然,他不曉得他跟葉冬海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奶奶走的那一夜,只說要見冬海,只把遺言說給他聽。
之後,那個溫柔的冬海就變了。
變得跟自己形同陌路,但卻從來未曾提過他想離開,或是想繼承家業,讓夏春秋搞不懂他到底想怎麼樣。
他現在覺得身心都累到了極點。靠着電梯的牆,他慢慢的滑坐到地上。
干……好累……
整顆頭像要爆開來,他覺得冰冷的汗水從額上一直滑落下來,腦子裏好像有千萬人同時在尖叫一樣。
糟……開始了……我得回家……
電梯門打開,夏春秋想起身,卻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冬海……冬海……冬海……救我……
“你……還好嗎?”
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夏春秋睜開被汗水模糊的雙跟,看見一對圓圓的大眼睛,充滿了善良和單純,眼底直接的關心和擔憂讓人覺得溫暖。
他記得這個小鬼,那是昨天冬海撿回來的。
冬海看不出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對這個小鬼好。
絕對不能,就算他知道這個小兒有多值得人去喜歡他也不行。
陸以洋當然不知道夏春秋在想些什麼。
只是夏春秋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滿頭都是汗水然後意識不清的坐在電梯裏。
他趕忙拿出面紙替他擦,然後衝出電梯去按門鈴再沖回來。
他拉起夏春秋的手環在自己頸上,用力把他撐起來。
“我帶你回家,撐着點。”
陸以洋比夏春秋還要矮上半個頭,要撐起他的身體有點困難,更何況夏春秋似乎一點支撐的力氣都沒有。
陸以洋用盡全力,把他撐出電梯,這時才有人開門。
“是以洋嗎?”
是葉冬海的聲音,陸以洋趕忙大叫,“是我!夏大哥不太舒服,你快點來幫忙!”
打開鐵門衝出來的速度比陸以洋想得要快得多,他原以為這二個人感情不太好。
“我來。”葉冬海衝過去把意識不清的夏春秋接過來,半扛半抱的把人抬進屋內,陸以洋跟在後面把門關上。
“婆婆!熱水!”葉冬海叫着正在廚房忙着的素香婆婆,然後把夏春秋抱進房裏。
陸以洋跟着不曉得自己該做什麼,聽葉冬海這麼叫趕忙衝去廚房。
素香婆婆已經弄好熱水和毛巾,“去幫婆婆把火關了。”
“喔……喔好。”原本想幫忙拿水的陸以洋只好走近想關火,卻發現婆婆炒了一半的菜,想想乾脆接起鍋鏟幫忙抄好。
陸以洋從小就跟着外婆做菜,他望了一眼素香婆婆放在一邊切好的材料就知道素香婆婆想做什麼。
……把婆婆炒一半的菜炒好,婆婆會不會生氣呀……
陸以洋想着,可是手上的動作卻很熟練。
“很熟練嘛。”
“嗯,我從小就跟我外婆做飯……咦?啊、您好……我、我是葉大哥的……朋友……”陸以洋回頭,看見一個很和藹的老婆婆,小小的個子套着素雅的旗袍,跟素香婆婆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笑起來很溫和慈祥,雙手背在微彎下的腰后,看起來就活像漫畫裏畫出來的慈祥老奶奶一樣。
老婆婆把食指放在嘴上,“不要告訴別人唷,春秋不喜歡我隨便跑下來。”
“喔、嗯……我知道了……您是夏大哥的……”陸以洋拿起醬油。
“啊、不要放醬油,春秋那孩子口味比較淡,加點鹽就好。”
“喔喔,好。”陸以洋忙把醬油收回來,撒了點鹽巴。
等素香婆婆忙完回到廚房的時候,發現陸以洋已經煮好了一桌菜,連鍋都洗好了,料理台也擦得亮晶晶。
“對、對不起……我想說沒有可以幫忙的事……就幫你把萊炒了……”陸以洋縮縮頸子,不曉得素香婆婆會不會罵,但是聽剛才的神秘婆婆的說法,素香婆婆不會罵人。
素香婆婆張着嘴驚訝了一陣,走過去嘗了每一道菜。
“你燒豆腐怎麼不放醬油呢?”素香婆婆帶着疑惑。
“晤晤……我……我想說……夏大哥不太舒服,吃清淡點比較好……所以……”陸以洋想起神秘婆婆說不要說她有下來過,不過他還不曉得,原來這裏還有樓上,他以為這層樓是頂樓了。
素香婆婆笑了起來,“你會到這個家來,一定是有緣吧,剛好幫上婆婆這個忙,春秋他呀,不太喜歡醬油的味道,所以我從來都不太放醬油的。”
“真的嗎?那……那還真剛好……”心虛了一下,陸以洋趕忙幫婆婆把菜端上桌。
葉冬海走了過來,“婆婆,你跟以洋先吃吧,我照顧春秋。”
素香婆婆擺着碗筷,“你跟以洋先吃才對,你現在不吃晚些就不會吃了,反正你不顧到天亮你也不放心,你給我先吃,我照顧春秋。”
葉冬海遲疑了下,苦笑着拉往椅子坐下。
陸以洋有點擔心的望着葉冬海,“那個……夏大哥不要緊嗎?”
葉冬海笑了起來,“這老毛病,不用擔心,剛才謝謝你了。”
陸以洋趕忙搖頭,“別這麼說。”
“不用叫什麼大哥了,叫我冬海就好,叫他春秋,叫他什麼夏大哥他會翻白眼給你看……咦?今天的菜吃起來怎麼那麼像奶奶做的。”
陸以洋答應着乾笑了二聲,想着那原來是葉冬海的奶奶。
葉冬海雖然說不用擔心,但是看起來還是滿臉擔心,這一頓飯兩個人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