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濃濃的睡意中慢慢清醒過來之際,韓亦詩其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作夢。
昨夜的一切像是一場惡夢,一幕接着一幕在她渾沌的腦海中,開始自動重播。
韓亦柔鄙夷的神色,如刀般鋒利的言辭,血淋淋的,醜惡的事實……
楚正璽英俊的臉龐,滿溢着憂慮,他小心翼翼地照顧她,溫暖她。在讓她泡了半小時的澡之後,進來撈起已經全身發紅的她,細心地用大毛巾擦乾,幫她披上自己的浴袍,然後吹乾她的頭髮。
寬敞的大床上,楚正璽把她緊緊擁在懷中,護在心口。他自己只穿着一件短褲,全身上下卻輻射出熱力,暖烘烘的,熨貼着韓亦詩光裸的嬌軀。
韓亦詩睡着又醒來好幾次,恍惚之中,覺得這北國的冬夜似乎無止無境,天永遠不會亮似的。
然而天還是亮了。
蒙蒙晨光中,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楚正璽的睡臉。
俊美的輪廓沉浸在睡意中,他呼吸均勻,長長睫毛歇息着,那雙總是溫柔而帶點無奈的眼眸緊閉。
吻過她無數次的性感薄唇貼在她的頸側,溫暖的氣息拂在她敏感的肌膚上,讓她微微顫抖。
好像怕她趁睡覺時溜走似的,他有力的雙手纏在她腰際,連長腿都霸道地箝制住她的雙腳。
執意糾纏,身軀緊緊相依,心卻離得那麼遠。
不願回想的一切卻洶湧而來,韓亦柔的怒罵聲又開始在耳際迴響。
柔柔是怎麼知道的?多早?
她有哪兒露出了馬腳?是看着楚正璽的眼神太過明顯?是從來不肯多說的刻意疏離,啟人疑寶?
還是……根本是楚正璽說的?
她忍不住縮了縮,尖銳的痛楚又重新劃過她胸口。
這樣細微的動作,還是讓楚正璽察覺了。他睜開睡意惺忪的眼,先確定了懷中人兒還在,然後把臉埋進她散在枕上的短髮中,深深呼吸。
“你還在。”沙啞低沉的嗓音在鬆了一口大氣后,幽幽響起。“我一直夢到你不見了。”
“我要走了。”韓亦詩聽見自己微弱說著。
“再陪我一下。”楚正璽還是擁緊她,不肯放開。
慕尼黑是這次巡迴演奏的最後一站,昨天是最後一場演出,楚正璽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了,加上軟玉溫香在抱,他自私地想要多賴一會兒,多享受一下。
他的唇開始在她敏感的耳際游移,讓她渾身一僵。
楚正璽以為這是她慣常的羞澀,忍不住在她耳畔輕笑,“別怕,現在還早,不會有人發現的,別這麼緊張。”
聞言,韓亦詩全身好像浸到冰水中,昨夜那種冷人骨髓的酷寒,再度席捲她,淹沒她。
不會有人發現。
他們的關係,一直都是建立在欺瞞的基礎上,不見天日。
然而現在,連那樣醜陋的假象都無法維持了。
無力多想,她只想逃開這一切,逃離這些人,遠遠地。
當然,楚正璽不肯放。
他的吻如細雨般地落在她臉上、唇際、鼻尖、額頭,然後下滑到她白皙的頸子,繼續往下,肆虐過她嬌嫩的前胸,直至覓着最甜美的蓓蕾。
試圖讓她溫暖甚至燃燒,他的攻勢積極而狂野,吮吻着,輕嗜着,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輕吟起來。
“亦詩……亦詩……”他喚着她的名,一次又一次,那麼溫柔又多情。專註的愛撫在她身上處處點燃小小火苗,他主宰着歡愛的旋律,她彷彿最精緻的樂器,任他修長的手指盡情彈奏撫弄,激蕩出動人的樂章。
“把你的腿……盤上來……”極力壓抑的聲調沙啞顫抖,顯示他有多麼激動。楚正璽一面懇求着,一面忍不住動手將她雪嫩的長腿架在自己腰際,然後一個挺身,侵佔了她的甜蜜禁地。
她的滯澀令他微微驚訝,顯然他的誘哄逗弄還不夠,她還不像自己一樣動情。
但是多年來的追逐,不就是相似的情況嗎?衝動的、難以自持的總是他,而他卻像上了癮、中了毒,執意要品嘗她、佔有她。
“嗯……”輕輕的嬌吟以及皺着的秀眉、緊閉的雙眼,在在說明了嬌嫩人兒的難受。
楚正璽抱歉地吻着她,耐心地哄着,“放鬆……亦詩……讓我愛你,別緊張……”
韓亦詩又開始推拒,雙手撐着他的肩頭,楚正璽捉住她的手腕,按在她頭的兩側。
羞恥而傷心的淚水忍也忍不住,她幾乎要在痛苦中滅頂。
多麼不甘願,多麼不想有回應,但是他的溫柔、強硬,一遍遍地喚醒她的女性自覺,勒索着她,像是一顆顆石子投入湖中,不斷激起層層漣漪。
當她無助地被推上頂峰,在巨浪般的快感中痙攣,甚至哭喊出聲時,楚正璽才放棄了再壓抑自己,加快加重激情的節奏,讓自己也迷失在她甜蜜的深處。
喘息呻吟,交織成旖旎的樂章,電流般的極致快意,讓他們雙雙被拋上天際,又重重墜落。
晨曦中,結實的體魄與嬌軟的身軀密密交纏。楚正璽緊閉着眼,大口喘息,品味着天堂般的波波餘韻,身心都得到甜美滿足之際,他根本沒有看見,懷中人兒眼角不斷湧出的清淚。
***
從慕尼黑回來之後,沒多久,韓亦詩收到了信用卡帳單。
她看着那驚人的數字,默默無言。
韓亦柔大概是把怒氣都出在花錢上面,這一趟去歐洲,機票是父親出,旅費是母親出,她不但全部花完,還拿走姐姐的信用卡,狠狠地刷爆了額度。
韓亦詩什麼都沒問,也沒有多說,只是動用積蓄,付清了款項,然後,多接了一個音樂班的課,以便早日補起銀行帳戶中的那個大洞。
這是她贖罪的方式,她在懲罰自己。
妹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急,雖然在慕尼黑最後那一夜,姐妹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執,但是回國之後,很快的,一切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花了姐姐一大筆錢,採購了一大堆美麗名貴的衣物、皮包,加上和新男友小方進展順利,韓亦柔越發搶眼嬌艷了。
她渾然忘記之前曾經用多麼惡毒的話咒罵過自己的姐姐,反正從小到大,她的任性早已被所有人接受,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楚正璽得回美國處理巡迴演奏之後的樂團事務,他們在慕尼黑機場分別時,他擁着韓亦詩不肯放,回味着當天早晨的纏綿溫存,依依不捨的,一再嘗吻她略涼的唇瓣、眼角。
這樣的熱情,卻始終無法溫暖她的唇、她的眼。
“我忙完就可以回台灣,過年前應該會到家,等我。”楚正璽在她耳邊輕問:“還是,你來美國看我?我雖然忙,還是會抽空陪你到處定走、看看,好不好?”
韓亦詩沒有回答,她只是茫然看着他略顯焦急的俊臉。
“這次謝謝你來陪我,我很高興。”伴隨着話語,他又是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你是不是很累?為什麼都不笑,也不說話?我就要登機了,再來又要好久無法見面,你會想我嗎?”
她還是沒回答。
從昨夜以後,她說話的能力彷彿已經被冰封,遺落在慕尼黑的街頭了。
廣播再度響起,Max也在稍遠處頻頻示意,楚正璽只覺得韓亦詩雖然還在眼前,卻已經越來越遠。
和這些年來的矛盾抗拒有些許不同,她的態度讓他沒來由的心慌,卻又說不上來有哪兒不同。
“亦詩……”
素凈的鵝蛋臉揚起,韓亦詩望着他,那張從年少至今,都讓她深深戀慕,卻從不敢也不能光明正大承認的俊臉。
“你該走了。”良久,她困難地開口。意外的是,她居然還能保持穩定的聲調,不管她內心正在慢慢的碎成一片片。“再見。”
機場行色匆匆的旅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她轉頭,逕自去找她的登機門。
玻璃窗外的停機坪上,停着各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天色灰暗,壓着重重鉛灰色的雲層,好像又快要下雪了。
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失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韓亦詩很少想起那個陰暗欲雪的異國午後。她回來之後,重新投入習慣的生活中。
每天去樂團練習、教琴、自己練習、偶爾跟死黨出去喝個茶。不過,幾個死黨裏面,沈鬱秀已經結婚,邵靜心也搬到英國長住了。韓亦詩安靜地穿梭在台北街頭時,常常會懷念以前三個女孩住在一起的時光。
她們互相鼓勵,彼此關心,不管是生活、是目標、還是愛情,從來不曾欺騙對方,也不願占誰的便宜。
為什麼沒有血緣關係的幾個人,可以如此親密又融洽地相處多年,而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姐妹,卻弄到現在這個樣子呢?
其實表面上看起來並沒有太糟糕,韓亦柔早把之前的激烈爭執給拋在腦後,偶爾還是會來找韓亦詩,或是打電話緊急徵召姐姐救命。韓母也還是會向大女兒求救,任性地要韓亦詩拋下一切,過去幫她一些微不是道的忙。
只是,韓亦詩知道,她已經變了。
她不再以為自己有多重要,不再以為母親或妹妹如果沒有她,會多糟糕,會真的什麼都做下來。
那是一種深深的挫折感,說不上來的,無法排遺的萬念俱灰。
她幾乎無法面對自己,更遑論面對其他人了。
“姐,你怎麼了?”韓亦柔察覺了她的異常,在電話里大嚷着,“我們快要正式演出了,你為什麼不來幫忙?”
“抱歉,我有事。”韓亦詩淡淡卻堅定地說。
“那就推掉啊!”韓亦柔蠻橫任性依舊。“不管啦,我們伴奏今天不在,你晚上一定要來,我都答應團員了,這次練習很重要!”
他們的伴奏不在,為什麼她必須要去收拾這個殘局呢?
“我真的有事情,對不起。下次吧,好不好?”韓亦詩輕描淡寫的說。
然後,她不管妹妹開始要撒嬌耍賴的聲調,默默的把電話掛了。
如果掛了之後,她可以完全把這件事情丟到腦後,那就是功德圓滿,一點問題都沒有。
只是,當夜深了之後,她躺在床上瞪天花板發獃時,忍不住會有罪惡感慢慢蔓延。她努力要忘記妹妹話中的懇求之意,努力讓自己麻木,不要再多想。
刺耳的電話鈴聲卻毫不客氣地劃破寂靜,讓她嚇得彈坐起來。
驚魂剛定后,韓亦詩接起電話,還沒聽見對方說話,便已經猜到是誰了。
“亦詩,你睡了嗎?”果然是楚正璽熟悉的低沉嗓音。“現在那邊很晚了吧?”
隔着半個地球,楚正璽在的地方,正是中午休息時間,由助理Max開車,他趁空打電話給韓亦詩。
“嗯,我已經睡了。”她直接回答。
楚正璽一愣。
她的態度真的不對,非常不對。
“你最近怎麼了?”他忍不住皺眉,“常常找不到你,留言也都沒回,你很忙嗎?”
“對,我很忙。”像個木偶一樣,韓亦詩平板地回答。
楚正璽濃眉皺得更緊。
車窗外,異國的街道旁,行道樹枝葉開始發芽,水仙綻放,一片欣欣向榮的春光,但他在電話中得到的,卻是有如寒冬一般的回應。
“亦詩,你是不是跟亦柔吵架了?在生她的氣嗎?”他捺着性子問:“我上次問你的事情,考慮得怎麼樣?要不要來美國玩?”
“沒有吵架。我不能去美國。”又是這樣機械式的回答。
“亦詩!”楚正璽忍不住有些火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話?亦柔也說你最近陰陽怪氣的,到底怎麼了?”
“沒事,我想睡了。”
就這樣吧,把一切能夠傷害她的人,都放在一個生疏的距離之外,這樣她不會貪心,也不會欺騙,更不會覺得自己很討厭、很臟。
一切都是她的錯,就像柔柔怒罵過的,想要討好所有人,她以為自己是誰?
她很累,已經沒有力氣多想或多說。
韓亦詩躲進厚重的殼中,就像小時候把自己關在琴房裏練習一樣。父母的離異,美麗搶眼的妹妹,想要又不能要的楚正璽,甚至是千瘡百孔的自己……
統統都被排拒在外,只有音符、樂句、一首又一首的曲子陪伴她,她很安全。
雖然會寂寞,雖然很孤獨,不過……
她承受得住,沒問題的。
***
韓亦詩果然承受得住,不過,慢慢的,其他人都受不了。
韓母奪命連環call,一天留上五六通言,都是哭訴韓亦詩不見人影,是不是要拋棄母親了。
韓亦柔則是破口大罵,把舞台劇練習不順利的一切,都怪到姐姐頭上。
她努力要自己忽略,專心在練琴上面。
反正就是這樣了,媽媽、妹妹也就是發發脾氣,少個人讓她們指使而已。
有誰關心過她的心情嗎?
好像也沒有。
她已經對一切失望了,最嚴重的是,對自己深深的失望。
需要一點安靜的,孤獨的自處時間……
但是,來自美國的訪客,打破了她刻意保持的孤寂。
不是楚正璽,他還在美國,被許多事情纏身,還沒辦法回台灣。
來的是那位萬能助理,Max。
那天,韓亦詩結束樂團練習回來,同事李哥順路送她到樓下。
幽默風趣又帶點草莽氣的李哥,以及同是長笛手的徐湘儀,現在是韓亦詩比較常來往的僅有朋友了。剛剛他們練習完還一起去吃消夜,李哥順路送兩位小姐回家。徐湘儀先下車,李哥一路把韓亦詩送到門口。
“謝謝李哥。”下了車,韓亦詩彎腰拿起自己的長笛和樂譜,向呵呵笑着的李哥道謝。
“你趕快進去吧。”李哥很豪邁地對她揮手。
一進大廳,她就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朝她走過來。
沉穩的氣質,似曾相識的五官,筆挺整齊的西裝……韓亦詩有一刻的恍神,好像認識卻又想不起來。
“韓小姐。”
是他帶着一點洋腔調的中文喚起記憶,韓亦詩想起來了。
“Max?”她不敢置信地開口,“你不是應該在美國嗎?”
Max微微一笑,“是的,不過今天下午剛到台灣,回來幫楚指揮處理一點事情。”
“喔。”韓亦詩還在震驚中,她呆了半晌,好不容易又找出一個問題,“那你……怎麼會在這裏?怎麼知道我的地址?”
Max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雖然還是那麼謹慎。“楚指揮告訴我的。他之前一直聯絡不上你,只好讓我跑一趟。”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韓亦詩還是不敢置信。
只為了打電話找不到她,就派助理飛台灣一趟?
接收到她的震驚,Max決定不要多說關於楚正璽的狀況——身在幾千裡外,無法聯絡上韓亦詩,連親近她的母親、妹妹都說沒有她的消息,讓一向沉穩的楚正璽幾乎瘋狂。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台灣,可是聖路易交響樂團方面無論如何都走下開,這才勉強讓Max代替他回來。
“楚指揮很擔心,特別要我來看看韓小姐。”Max溫文地解釋。
“我……我很好,不用擔心。”韓亦詩終於恢復了一點思考能力,她困難地解釋着。“我最近比較忙,所以……”
這借口多麼可笑。
她忙,一個小小樂手,幾個家教、難道比得上國際聞名的新銳指揮楚正璽忙嗎?
Max沒有質疑,臉上一直掛着溫文的淺笑。
“楚指揮最近在和聖路易的樂團談續約問題,他想提前解約,但是經紀公司有意見,因為這樣就得賠高額的違約金。”他緩緩說出此趟主要來意,“楚指揮想要和韓小姐好好談談,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韓亦詩扯起嘴角,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無法言說的悲傷。
“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他要不要解約,跟我有什麼關係?”
只差一點點,就會讓人覺得她是在賭氣,鬧情緒了。
Max擔任楚正璽的私人助理不少年了,他當然知道在自己老闆心中,這位韓小姐佔有多大的分量。
為了她,楚正璽從來不曾多看過哪位女性一眼,不論是名媛淑女,還是才華洋溢的樂壇新星。
甚至現在,他還不惜放棄美國的一切,要回來台灣定居,只為了不想繼續和她分隔兩地。
楚正璽對她的遷就與關懷,Max看得清清楚楚,只要有她在的場合,楚正璽的眼光就離不開她,像是被黏住似的。
那樣的濃烈深情,韓亦詩又不是木頭人,怎麼可能不感動?
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不管韓小姐怎麼認為,楚指揮還是迫切地想要和你談一談。”Max溫和但不容拒絕地說。
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了號碼之後,交給韓亦詩。
她抱緊懷中的長笛盒與樂譜,下意識退後一步。
“韓小姐。”Max像個大哥哥一樣,和氣卻威嚴地要求。
無可奈何下,韓亦詩遲疑而帶點不甘願地接過手機。
“亦詩?”楚正璽重重吐了一口氣,“Max找到你了?終於!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他語氣中的擔憂多過憤怒,清晰得就像在耳邊。
韓亦詩只是靜靜聽着,她不知道自己哭了。
Max從來沒有看過、想像過,女人的眼淚可以這麼美。
晶瑩的淚珠滾落她清秀的臉蛋,紅紅的眼和鼻頭,讓她看起來楚楚可憐,難怪自己的老闆會像瘋了似的無法冷靜。
她的沉默與吸氣聲,讓楚正璽警覺。
“你在哭嗎?亦詩,你是不是在哭?”他在那頭詛咒着,恨不得自己就在她身邊。“你等我,我會儘快回去,我一定會!”
而她的淚落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