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最近怎麼樣?」含笑的女聲帶點調侃,好奇地問。「讓我這樣問好了,這個禮拜內……你想掐死小鬼幾次?」

向槐哼了一聲,低頭看菜單,沒有回答。

「真有職業道德,不隨便批評老闆。」面前女子還是笑吟吟的,似乎對他的冷調反應習以為常。「不過,就算小鬼不討人喜歡,你也不能否認,這工作還不錯吧?」

「哪裏不錯?」總算有點回應了。向槐抬頭,瞄她一眼。

「薪水加倍,不用打卡上下班,還配高級房車……」

「可是我今天才剛被叫『看門狗』。」向槐打斷她。

坐在他對面,一頭烏黑直發披到肩上,鵝蛋臉配上柳眉和笑起來彎彎的杏兒眼……靳水馨素凈得幾乎像個大學生,此刻她眉眼間帶着濃濃的調侃味。

「好大的膽子,誰敢叫你看門狗?宋紜珊?」靳水馨挑了挑眉,故意打量一下面前表情嚴肅的俊美男子,「沒關係,我想她就算說你是狗,她一定也是指像K9警犬那種兇猛大型犬,不是白白蓬蓬像棉花糖那樣的貴賓狗……」

「水馨。」向槐再度打斷她。「你不用這麼幸災樂禍,不是宋紜珊講的。」

紜珊雖然驕縱、浪費、沒常識……缺點車載斗量,不過,向槐也承認,她從來不曾出口傷人,那個女孩全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刻薄的氣息。

「哦?那會是誰?」

向槐搖搖頭,不願多說。「沒什麼好講的,不是什麼重要人物。要不要點餐了?想吃什麼?」

周末晚上通常是他們約會的時間,不過,最近因為向槐接了額外的工作——那工作,有個滿好聽的名字,叫宋紜珊——他們見面的機會變少了。

在接這工作之前,向槐徵詢過靳水馨的意見。不過,因為是靳伯伯親自打電話找向槐,希望他能幫忙的,所以靳水馨雖然不太樂意,卻也只能勉強同意。

誰能大方接受男友去擔任一個年輕可愛小妹妹的貼身保鏢?

如果這位小妹妹還毫不掩飾地表達出對自己男友的仰慕與崇拜——根本就是火上加油!

所以,真的不能怪靳水馨偶爾的尖銳與不悅……

「明天有空嗎?」用完餐,靳水馨正在品嘗香濃咖啡之際,閑閑地又提起,「還是又要二十四小時待命,隨時等小鬼打電話給你?」

向槐這次皺眉了,不再面無表情,他把手中餐巾擱在桌面。

「水馨,如果你對我這個工作如此不滿意,一開始就該講清楚。不然,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我能說什麼?」靳水馨托着腮,清秀臉蛋上,笑意漸漸顯得勉強。「是我爸的意思,宋先生又算是我爸的老闆……我們能說不嗎?」

靳伯伯主持的保全公司,隸屬於財大勢大的顏氏財團,也就是宋紜珊的外公家。宋紜珊的父親目前在財團里擔任要職,保全公司便在宋總的事業範圍之內。

幾個月前,幾次針對顏氏的威脅及綁架勒贖未遂事件,讓家族上下都非常緊張,顏氏大家長下令,要自家的保全公司全面提高警戒,從上到下,從董事長到家族成員,統統配有貼身保全人員。

夏天回台灣度假的宋紜珊,當然也不能例外,這就是為什麼向槐會被徵召的原因。

「既然你知道這是推不掉的工作,就不用這麼不愉快。」向槐還是濃眉略鎖,很嚴肅地盯着靳水馨。

「我有什麼權利不愉快?」靳水馨雖然這樣說,但卻明明白白把不悅表露在臉上。「有錢人的世界,不是我們能批評的。只要有錢,什麼都合理。就算大小姐她要半夜三點打電話找你,你也得乖乖的接,不是嗎?」

向槐知道靳水馨還為了上個禮拜的事件在生氣。宋紜珊被朋友說動,晚上偷溜出去夜店玩樂,結果遇到臨檢,半夜兩點多,一通電話,硬生生把向槐叫到警察局去,當時在他身邊的靳水馨,怎樣也無法原諒宋紜珊。

不管是不是工作,靳水馨有着女性敏銳的直覺。宋紜珊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她看着向槐時,那雙貓般的大眼睛裏,透露出的訊息……

絕對不單純。

「我們一定要把時間浪費在吵架上面嗎?」向槐搖頭。「我已經解釋過,那是突發事件,以後也不會再發生……」

話才說到一半,他突然警覺地住口,然後,從長褲口袋中,找到震動着的超薄手機。

靳水馨薄薄的嘴一撇,露出「看吧,又來了」的表情。

「喂。」向槐避開她控訴的目光,接起來電。

他安靜地聽了幾秒鐘。

「什麼時候的事情?」半晌,他才反問。然後,很快看了靳水馨一眼,他對着話機那邊說:「我現在過去。」

靳水馨的笑容完全凍結。

她站了起來,甩頭就走,根本連聽都不想聽向槐解釋。

還能是什麼事?一定又是那個任性的小鬼打電話找向槐,哭訴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要向槐馬上過去幫她打蜘蛛,或幫她修電燈——

她以為她是誰?公主?格格?

靳水馨受夠了!

「水馨!」向槐迅速付完帳,追了出來。人高腿長的他,很快便追上穿着高跟涼鞋,走不快的靳水馨。「我必須過去陽明山一趟。紜珊說……」

「我不想聽她說!」靳水馨甩開向槐試圖拉住她的手,鳳眼中閃爍着熊熊怒火,「我受夠了!我受夠她、也受夠你了!不過就是為了錢,有必要這樣委屈自己嗎?被人叫看門狗,難道不生氣嗎?要伺候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鬼,被她差遣、使喚……你不嘔嗎?」

「這是我的工作。」向槐力持平靜,他的語調沉冷,平板地敘述事實。

「隨便你怎麼說!」靳水馨顯然完全聽不進去,她怒火攻心地拋下一句:「這種出賣自尊的工作,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高跟鞋在磚紅行人路上,敲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靳水馨略顯瘦削的身影,很快便隱沒在周末傍晚,鬧區的人群中。

「該死!」向槐低低詛咒一聲。

車子鑰匙在靳水馨皮包里,他站在自己的車子旁邊,束手無策。

想到宋紜珊在電話中顫抖的嗓音,帶點哭音卻強自鎮定的語調……向槐深呼吸一口。

工作就是工作,水馨要鬧脾氣,也只得暫時讓她去了。向槐轉身,到路口招了計程車,往山上豪宅開去。

☆☆☆www..net☆☆☆

入夜之後,即使只是半山腰,也已經非常寂靜,只聽得見蟋蟀或不知名的蟲子規律而單調的鳴聲。

汽車引擎聲打擾了一片謐靜,向槐才付完了車資,打開車門,宋宅的厚重雕花大門便已經開了。

一個嬌弱的身影出現,孤零零地探頭。

「你出來幹什麼?」向槐走進,忍不住責備。

宋紜珊撲過來,忍不住抓住他結實的手臂,握得緊緊的,好像走失的小孩終於找到媽媽一樣。她抬頭,粉嫩小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那雙貓眸睜得大大的,盛滿了恐慌。

「除了你,還有誰在?有人來按電鈴,或打電話進來嗎?」向槐迅速控制住狀況,開始冷靜地詢問。他暫時不管那緊箍住他手腕的小手,以及刺進他肌肉的指甲。

她真的被嚇到了。平常的飛揚靈活、伶牙俐嘴統統不見,現在的宋紜珊,就只是個驚恐、慌亂的小女生。

「我、我本來沒注、注意,可是我肚、肚子餓,下樓的時候,就、就看到……」

她說了半天,還是結結巴巴,整個人還猛發抖。

向槐護着她走過花木扶疏的寬廣庭院,濃眉緊鎖,很警覺地注意着四周環境。

院子裏實在太暗了,而且又大,各式灌木、花草雖然營造了美麗的園景,但也提供了許多死角,真的有人藏在庭院深處,想要對宋家的人不利的話,大概早就成功了。

保全裝置雖然已經啟動,要輸入密碼才能進門,否則警報會響、待命的保全中心人員也會立刻出動;但是,放她一個小女孩在兩百多坪的大房子裏……實在也難怪她會害怕。

加上她剛剛在電話里描述的事情……

「你說有人在答錄機里留言?」進了客廳,向槐先把所有的燈都打開,讓光線驅趕陰影,所有死角都無所遁形之後,他握住宋紜珊的肩,穩住她,「錄音還留着嗎?」

宋紜珊猛點頭,指着壁櫥邊的電話,「在、在那邊。」

向槐半強迫地把她推到沙發上坐,迅速走過去,啟動答錄機。

「姓宋的,照上次講的,把錢匯過來,動作快一點……少一塊錢,你就小心。你有命跟我們玩花樣,你女兒不見得有。尤其你女兒喔,年紀小小就長得那麼漂亮……」

接下來的淫言穢語,讓向槐這個大男人聽了都忍不住皺眉,更何況是嬌滴滴的宋紜珊。

她蜷縮在沙發上,懷裏抱着織錦抱枕,還是無法抑制發自身體深處的顫抖。

錄音播完,向槐立刻拿起手機,聯絡保全中心。他簡單說明了狀況,並再度播放了一次威脅的電話錄音。

然後,他細心檢查了一樓,包括客廳、起居室、廚房、餐廳等等。

在餐廳,他也看到了宋紜珊之前描述的情景;一把鋒利的牛排刀,插在一塊鮮血淋漓的生牛肉上,牛肉旁邊,有一張血跡斑斑的紙條,紙條上面,寫着宋宅保全系統的密碼。

要傳達的訊息很清楚——不管留紙條的人是誰,他知道怎麼進入宋家,保全系統並沒有保護的功用。

向槐在心裏暗暗詛咒。

「你回來時,什麼異狀都沒有?」他回到客廳,重新詢問那個猛發抖、又努力想要讓自己牙齒不打架的小女生。「誰幫你開門的?你媽媽?還是吳太太?」

「媽媽去法、法國了,吳太太她、她昨天跟今天都、都休假……」

「吳太太休假?你之前為什麼不說?」向槐想到幾個小時前,他把她「請」下車的情景,猛烈的自責立刻淹沒了他。

如果他陪她進來,確定一切無事才離開的話……如果他不是那麼急着擺脫她……她就不用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因為你、你要跟水馨姊約、約會……她上禮拜因為、因為我的事情,已經很、很不高興……」

這次向槐沒有控制好,他的詛咒罵出口了。

宋紜珊宛如驚弓之鳥,她被那粗聲咒罵嚇得驚跳起來,惶惑的大眼睛裏,隱隱有着晶瑩淚珠滾動。

「不要哭!」向槐粗聲阻止了她。「你不用擔心別人,先擔心你自己就好!我的工作是確保你的安全,你需要百分之百與我合作,知道嗎?」

宋紜珊點點頭,用力眨眨眼,把眼淚忍回去。

「我要通知中心的人過來,還要報警。你在這裏不要動,我上樓去檢查狀況,順便幫你收拾幾件衣服,你今晚不能待在這裏。」向槐說著,一面起身,往樓上走。

高大挺拔的他,動作敏捷篤定,面對狀況,好像一點也不緊張。雖然有點冷漠,有點不近人情……但是……

他是如此沉穩而可靠,一出現,就像幫宋紜珊打了一劑強心針兼鎮定劑,讓她驚恐慌張到幾乎要崩潰的神經,不可思議地安定了。

他會保護她。不管他再怎麼嫌她、再怎麼對她皺眉……宋紜珊知道,只要有危險,向槐一定會保護她。

除了向槐……就沒有別人了。

只有他。

☆☆☆www..net☆☆☆

保全中心的人,連同警局來的負責員警,再加上向槐,一直忙到凌晨,才告一段落。靳永群和向槐並肩走出宋宅,在私家馬路邊,一老一少點起煙,無言地抽着。

兩人的眉都皺得緊緊的。

「你先帶大小姐離開吧。」靳永群指示,「先過去信義之星那邊住幾天,二十四小時有警衛,比住在大房子安全。我會跟宋先生報告。」

向槐忍了一晚上,終於忍不住,「發生這樣的事情,宋先生和宋太太都不知情,也都聯絡不上……如果真的發生更糟糕的事情,怎麼辦?」

語氣中的不滿與指責之意非常明顯,靳永群看了他一眼。

從小看着向槐長大,靳、水群不否認,他非常欣賞這個沉穩、冷靜,幾乎從不失控的孩子;也因為這樣,對於向槐突如其來的火氣,靳永群有些訝異了。

「宋先生這幾天在東京開會,我剛有打過電話留言。宋太太去巴黎……」

工作或採購,會比女兒的安全來得更重要嗎?向槐越聽越怒。

他抬眼,銳利的鷹眸在夜色中還是精準地逡巡,找到了目標物——宋紜珊很聽話地乖乖坐在停在稍遠處的車內,還是保持那個蜷縮的姿勢,看起來好小、好嬌弱。

她靠在車窗上,已經睡著了。

十八歲,她也許擁有的比別人多,但她要承擔的,也比一般人要多。

「這幾天,出入要更小心一點。還有,媒體有可能會聽到消息,開始去追這條新聞,你盡量多注意些。公司那邊,你可以不用去,系統的問題,有別的工程師會處理。」靳永群笑笑。「你目前的首要任務是大小姐,其他的,都可以暫時不管。」

向槐點頭。深夜裏,幽暗的路燈光下,他的神情也如夜色一般凝重。

「水馨那邊,我會幫你安撫。」誤會了向槐的冷峻沉默,靳永群拍拍他的寬肩,「我這個女兒,從小給寵壞了,有時候脾氣嬌了點,你多擔待。她最近鬧得很兇?」

此刻想起靳水馨、想到她的怒氣與尖銳言詞,不知道為什麼,向槐覺得好像是很久、很遠之前的事情,這幾個小時內,他完完全全把她拋在腦後。

「呃,我……」向槐有些尷尬地清清喉嚨。

「沒關係,我了解。」靳永群當然清楚自己女兒的個性,加上她晚上才剛打過電話來霹靂轟炸了一番。「辛苦你了。」

上車之後,開關車門聲響驚動了宋紜珊。她立刻彈坐起來,臉色慘白,大眼睛驚慌地四下流轉,全身都微微顫抖着。

「沒事,只是我而已。」向槐說著。沉穩的嗓音,再次帶給她安定的力量。「你繼續睡沒關係。」

宋紜珊看着他發動車子,「我們……要去哪裏?」

「送你去市區住幾天,那邊有二十四小時警衛。」

小人兒默默點頭,抱緊了雙臂,縮得像顆小球一般。

「是誰……」好半晌,向槐以為她又睡著了之後,她才又小小聲開口問:「你們知不知道,到底是誰,想要……」

「已經去警局備案了,明天會展開調查,目前還不知道誰有嫌疑。」向槐簡潔回答,「可以知道的是,對方應該對你家有相當的了解,知道什麼時候沒人在、知道保全的密碼等等。所以不能讓你繼續待在大房子裏,太不安全。」

宋紜珊又打個冷顫。

一切都好像惡夢,卻又如此真實。

回到市區,向槐安頓好宋紜珊,確認過一切都沒有問題,也和警衛打過招呼、回報過保全中心之後,已經凌晨三點了。

宋紜珊雖然一直打着大大的呵欠,眼皮沉重得快要撐不開,卻好像小狗跟着主人一樣,一直無聲地跟在向槐身後,不肯去睡,向槐走到哪她跟到哪,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

重新設定好門窗的保全系統,向槐一回身,就差點撞倒背後靈一樣跟着他,還偷偷拉着他衣角的宋紜珊。

「你……」向槐好氣又好笑,拉開那緊緊扯着他襯衫,把一邊下擺都拉出褲腰的小手。「不要拉我的衣服。你去洗個臉,上床睡覺了。」

此言一出,驚慌失措又回到宋紜珊眼眸中。她咬住已無血色的下唇,粉嫩小臉褪成慘白。

她的手還是扯着他的衣角,向槐怎麼拉都拉不開。

「放手。」他耐心地說。「你已經很累了,去睡一覺,明天就會比較好。這邊很安全,我已經確定過,你不用怕。」

除了長長睫毛搧啊搧的之外,小人兒動也不動,簡直像雕像一樣。

「紜珊。」向槐略略提高聲調。「去睡覺。」

靳水馨其實錯得很離譜,在向槐和宋紜珊之間,一向都是向槐在發號施令,宋紜珊根本從來就沒有使喚過他。

不過,這個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就是了。

「你到底累不累?想不想睡?」向槐的問話里,已經帶着一點危險的威脅之意。「說實話。」

宋紜珊點點頭。

「那你要不要放手?去不去睡?」

又是沒反應。

向槐嘆了一口氣。放棄。

「我會待在客廳,一直到你睡醒。你把房門開着,可以看到我就在沙發這邊。」他指着卧室門口,「現在可以去睡了沒有?」

遲疑了幾秒鐘,宋紜珊終於放手。

「你真的……會等到我睡醒?你不會偷偷走掉?」她小小聲的再確定一次。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向槐反問。「去,三分鐘之內,上床躺平。」

「如果壞人……」

「三分鐘!」向槐冷冷拋出幾個字。

他眼前的小人兒立刻不見,光着腳,趴達趴達地跑進卧室。三分鐘不到,她已經洗好臉、爬上床、蜷縮成小蝦米狀,墜入夢鄉。

躲在薄被底下的她,懷裏緊緊抱着她的布丁狗玩偶——向槐百忙中幫她打包衣物時,還沒忘記順手選了一隻絨毛玩具塞進行李袋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記得這種無聊的小事。

黑暗中,向槐無聲地走進卧房,確定她已經睡了。

埋在枕頭、玩偶中間的那張小臉,粉嫩稚弱得可憐兮兮。

向槐站在她床前,良久,都沒有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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