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管芙兒心情大好地走在莫府偌大的庭園中,嘴裏吹着口哨,目光四處亂瞟。
她現在的身分可是莫家少爺的當紅跟班兼莫府的代理總管;嘿嘿!這名號夠響亮吧?
昨晚莫總管跟她提到,他必須外出收租二天,莫府田產之多,近處的地方要收個三天左右,遠一點的地方甚至要收個十天半個月才能收完;所以莫總管不在府里的時候,她這個莫總管積極栽培的實習總管就可以走路有風了,此刻在莫府里只要有人讓她看不順眼,她就可以把對方捉來痛責一番。
自從前天遇到那名神秘客后,少爺變得更加沉默了,經常一個人發獃、不發一語,她覺得少爺一定有心事,卻捉摸不出是何事在困擾着他,是和那名神秘客有關嗎?
無聊透頂的她只好藉著給莫逸軒端葯之際順便儘儘代理總管之責,看看莫府有誰正在偷懶打混。
正想着時,就見着前頭有兩個丫鬟趁着給少爺煎藥的空間時間,坐在石階上閑嗑牙。
管芙兒偷偷走近她們,想聽聽這兩個丫鬟在聊些什麼。
「唉!我好煩惱喔!」年紀較大的丫鬟小菊說著。
「小菊姐在煩惱什麼?」年紀較小的丫鬟荷花問道。
「唉!還不是我的終身大事。」小菊又輕嘆一聲。
「小菊姐還沒決定要嫁給誰嗎?」
「怎麼決定?兩個向我求婚的人條件都這麼好,教我怎麼忍心傷害任何一人呢?唉!」
「說得也是,如果我是小菊姐,我也會不知如何決定。」
「唉——」小菊又嘆了一口長氣,「現在我更煩惱了。」
「小菊姐,你又遇到什麼更令你心煩之事?」荷花關心地問道;這小菊姐雖然有點愛現,但在莫府里,她倒教會自己不少事。
「還不是我娘!沒事愛四處宣傳我在莫府做丫鬟,又說我是莫帳房的乾女兒,如今連隔壁村的男子也跑到我家想探聽我的生辰八字呢!」
「真的!?」荷花一臉欣羨地追問:「那隔壁村的人可否有人向你提親?」
「這就是讓我更加煩惱的事了!那人不僅來了,而且條件比前兩個更好,這可怎麼辦才好呢?」小菊又嘆氣又搖頭,好不憂愁。
「是什麼樣條件的人,讓小菊姐這麼煩惱?」荷花興奮地問;趕明兒個,她也要娘回鄉下宣傳她在莫府做丫鬟!雖然她年紀尚小,但早做準備總是好的。
「聽娘說,對方開間小鋪子,生意還不壞;長相斯文白凈,完全沒有莊稼漢的味道,如果我嫁過去便是現成的老闆娘。」
荷花更羨慕了。「那小菊姐還在猶豫什麼?還不趕緊答應?」
「你懂什麼!我們在莫府當丫鬟,可不是外頭那些小門小戶的丫鬟可以比的,豈可隨隨便便就答應許人,一點也顯現不出咱們的身價。」小菊白了荷花一眼。
「哦!」荷花明白了。「小菊姐是在等條件更好的人上門提親。」
小菊笑了笑,湊在荷花的耳旁小聲道:「我跟你說,大家都在覬覦咱們莫府的財寶,我們不過是順便替自己找個好夫婿……」
話愈說愈小聲,只見兩名丫鬟不斷咯咯笑着。
正惱着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時,管芙兒的鼻子聞到一股焦味……
「哎喲!小菊姐,少爺的葯煎糊了!」荷花着急地跳了起來。「這可怎麼辦?小菊姐!」
小菊也慌了手腳,繼而一想,便恢復了鎮定,「你先別緊張,反正莫總管現在又不在府里。」
一聽,荷花也冷靜下來了。「對啊!莫總管現在收租去了。」
「只要那老傢伙不在,再加些水進去,沒人會多管閑事的,等會兒交到管福手中就沒有我們的事了。」
「可是……」荷花仍有些疑慮。「真的沒關係嗎?少爺……」
「別可是了!少爺是靠着莫總管在為他辦事,莫總管是仗着少爺的權在做事;兩人少了一人便只是只紙老虎,根本不足為懼!咱們能蒙就蒙、能騙就騙,不必太認真,知道嗎?」小菊一副老油條的模樣。
「如果管福發覺到了呢?」荷花仍不放心。
躲在一旁的管芙兒心頭一喜;講到她了耶!知道她們仍有些畏懼她所扮演的管福,管芙兒心裏有些得意。
孰知,小菊聞言更是笑得花枝亂顫。「那小子就別提了,狐假虎威的,發現又怎麼樣?莫帳房是我乾爹,魏大嬸的小兒子正迷戀我,魏大嬸恨不得我能做她的媳婦;整個府里沒人會為那小子說話,他得少爺的寵,大伙兒還恨不得他能滾出府,免得哪天少爺頭腦不清,撐不住前真把財產全給了他,荷花,你說是不是?」
荷花聽明白了,她附和地笑道:「還是小菊姐聰明,能想得如此透徹,我這就去加些水,反正少爺也不見得會喝。」
兩人得到共識,便一同去加水,並將葯端去翟梅軒,一路上她們不斷咯咯地笑着……
躲在一旁的管芙兒,理應跳出來給二人一頓責罵,不過此刻她卻蹲在地上動也不動、一臉茫然,她心中所想的不是她們對她的鄙夷之語,她疑惑的是——為什麼大家都說少爺已經活不久了?少爺除了瘦弱了一點之外並無重疾,可府里的人和前晚的神秘客都直說少爺活不久了;甚至,昨天莫總管在出門前,也吞吞吐吐地要她多注意少爺的身體,一邊要她注意,一邊還喃喃自語着:應該不會有事,我會儘快收完租回來,不!少爺現在好多了,應該不會有事的……
難道這府里還有她不知道的事?重重疑雲,管芙兒不斷猜測、不斷思索,這倒引起她莫大的好奇心。
管芙兒發現,莫總管不在府里的日子,莫府里的奴僕們就如同貓兒不在家,老鼠在作怪一般;每個人盡其所能的混、蒙、怠、騙、拖,雖然表面上他們還會把她當成代理總管在看待,但每個人的眼裏都清楚的寫着——誰理你啊!
府里失序的生活,讓管芙兒有些懷念莫總管在府時的井然有序,莫總管交代他只出去三天,如今三天已過,而他卻仍未回府。
奴僕們也看準了少爺不管事,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一走出他的眼,個個怠忽職守、惡相畢露。
這樣的莫府會有希望嗎?管芙兒不禁懷疑。
「哎喲!前面不是管福、管大哥嗎?」一群經過此處的僕人喚住他。
「啐!管大哥也是你叫的嗎?人家現在可是管大總管,未來莫府的重要決策者之一,你憑什麼和人家攀關係!」這話,又引起一陣鬨笑。
她立即轉過身,面對這些人充滿揶揄的嘴臉;要比誰的奴才樣比較狗腿嗎?她管芙兒可是比任何人都會裝的。
她連忙趨向前去哈腰笑道:「各位大哥真是折煞管福了,小的我確實不夠格和各位大哥攀關係,幾位大哥有任何吩咐,管福一定全力去做。」猛虎難敵群猴,這道理她懂。
一名身形魁梧的僕人拍拍他的臉頰。「挺識相的嘛!」
管芙兒依然涎着笑臉道:「在莫府,各位大哥站着,管福絕不敢坐着,大哥們說的話,管福絕不敢應不是;我哪敢自居什麼總管嘛?還不是莫總管硬栽到我頭上來的。」
管芙兒比奴才更奴才的謙卑樣,滿足了這群傭人的自尊心,他們更不將她放在眼裏了,不過,卻也放過了她。
「既然管福這麼懂得做人的道理,我們就別為難他了;走!別讓那些丫頭等太久,待會不給我們爽,那可賠大了。」
此人的話又引起一陣鬨笑,大伙兒充滿狎思地往丫鬟們的傭人房走去,完全不理會一旁的管芙兒。
可以想像,等會兒丫鬟們的房裏一定會傳出男女的歡愛聲;思及此,管芙兒不禁憂心,這樣的莫府前途堪慮啊!
啐!她想到哪兒去了?莫府的未來如何,與她何關?
怎麼她愈來愈不像自己了?管芙兒啊管芙兒,趕緊大撈一票,拍拍屁股走人;莫府的事就讓那不管事的大少爺自個兒承擔吧!
「啊——」
一聲尖厲凄絕的吶喊聲劃破寂靜、直刺耳膜,令人毛骨悚然。
睡夢中的管芙兒倏地從床上坐起,想再聽個仔細。
她聽了半晌,「哪有什麼聲音?可能是我在作夢吧!」管芙兒倒頭再睡。
「啊——」
痛苦的吶喊聲再度傳來。
這次管芙兒聽仔細了,真的有人在這三更半夜鬼吼鬼叫。
「啊——」
吶喊聲轉為悲鳴,令人聽得毛骨悚然、牙齒髮顫。
由於管芙兒是莫逸軒的專屬傭人,所以身分特殊的她一人獨佔一間下人房。
此刻就算她再大膽,聽到這一聲如鬼一般凄厲的哭號,也已被嚇得神魂離體。
她抱緊棉被,縮在床上,盯着房門;想看看是何妖魔鬼怪會破門而入,心跳得怦怦作響。
管芙兒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了一段時間,並無鬼怪闖了進來,但一聲聲的哀鳴仍不絕於耳。
慢慢地她靜下心去聆聽那一聲聲凄厲的哀鳴;是誰發出這麼令人害怕的聲音?發出那聲音的人,似乎正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與煎熬,哀鳴中不時夾雜着凄厲的吼叫……
見無鬼怪闖入,管芙兒大着膽子抱着棉被走下床,慢慢地接近房門,抖着手打開門扉……
寒風襲人,暗夜裏的莫府益顯詭譎,四周的寧靜令那陣陣的哭號響人每個角落;這麼凄厲的哀號聲竟驚不醒莫府中的人?
管芙兒在納悶中仔細聆聽;那聲音好象是從主屋傳來的。
不再多想,她立即丟下棉被,往主屋的方向急奔而去;管芙兒愈聽愈確定,那痛苦的號叫聲是莫逸軒所發出的。
急急忙忙中,管芙兒撞倒了一個人,定睛一瞧,原來那人是負責守夜打更的老高,「是你啊!」管芙兒連忙將人扶起,「老高,你難道沒聽到那聲音?」管芙兒氣急敗壞地劈頭就問。
「聽……聽到啦!」老高吞吞吐吐地回答。
「聽到了?那為什麼沒有人起來看個究竟?那聲音好象是少爺發出來的。」
「那就是少爺發出來的聲音。」老高垂下頭,臉上有着一絲羞赧。
「喝!既然知道那是少爺的聲音,竟然沒有人肯起來關心一下少爺,請你們這些奴才有何用?」管芙兒愈講愈氣,到後頭幾乎是用吼的。
「啊——」
又一聲哀號傳了過來。
「少爺!」顧不得正在罵人,管芙兒又急忙奔向主屋。
「管福!」老高叫住他。
管芙兒立即旋過身子,懶得開口問他為何喚住她,只以充滿譴責的目光瞅着他。
「嗯……那個……如果……」
支支吾吾老半天,老高的模樣惹火了管芙兒。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可沒耐心在這裏聽你說完整句話。」此刻她只想去看看少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未待老高把話說完,管芙兒飛也似地朝主屋方向疾奔而去。
老高楞楞地望着管芙兒的背影,喃喃地說出那句難以啟齒的話:「我只是要告訴你,如果要去看少爺,小心他會發狂殺人哪!」
焦急地推開莫逸軒的房門,管芙兒被眼前的景象駭到傻了眼。
一向整齊華麗的傢具擺飾,現下亂的亂、倒的倒、毀的毀,完全失去了原貌;唯一沒變的,僅是那根插在牆角的小蠟燭,依然盡責地綻放火光,讓管芙兒得以看清屋內的凌亂,免得絆着了腳。
「少爺!」管芙兒焦急地搜索每個角落;少爺跑哪兒去了?
管芙兒尋到莫逸軒了,他縮在大床的一角,被棉被裹着,如果不是他不住的打着哆嗦她還找不着他;管芙兒很難相信,被子裏頭藏的會是她的少爺。
「少爺?」管芙兒湊近他,試着拉開棉被。「少爺,你再悶在裏頭,會沒氣的。」
管芙兒使勁拉扯,莫逸軒反而更賣力地抓緊被子。
拉扯間,管芙兒趁亂掀起棉被一角,「少爺,你……」話未竟,管芙兒當下驚得連連倒退;這是……這是少爺嗎?
披頭散髮的他臉色發黑,完全沒了原來的俊逸,最令管芙兒感到驚駭的是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那不是人的眼睛,管芙兒覺得自己遇到了一隻獸,一隻紅着眼狂怒中的獸。
「少爺……」驚駭得手心直冒冷汗,她試着喚回他的本性,只是聲音抖顫得不像她原來的聲調。
莫逸軒的目光定在管福的臉上久久不移,慢慢地他的眸光恢復了一絲清明;他認出了眼前的人是他那個出盡餿主意,卻極得他寵愛的小跟班。
掀開被子,他狂吼:「滾!」趁他還有些理智之前。
「少爺!」他的模樣,說她不怕是騙人的,管芙兒卻試圖接近。
「滾!叫你滾你就滾!聽到沒有?」莫逸軒傾力嘶吼。
「少爺,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病了?我馬上去請大夫來幫你看診好嗎?」
「滾!請什麼狗屁大夫,我這副樣子,神仙也救不了!啊——」莫逸軒在一聲狂叫后,雙手緊抓着自己的頭。
「少爺!」她連忙靠近他。
莫逸軒瘋狂地拔着自己的頭髮,並不斷地以頭撞着床榻。
「少爺!少爺!」管芙兒拉着他的手,阻止他繼續傷害自己。
到底是什麼樣的病,竟讓少爺如此痛苦?管芙兒看得打心底發寒。
莫逸軒整張臉孔扭曲變形,緊握着拳將指甲掐進掌心,牙將唇咬得瘀腫,眼角、鼻下還泛着血絲;驀地,莫逸軒咬住她拉着他的手。
「少爺!」好痛!由手臂傳來的巨痛,讓管芙兒的淚珠幾欲滾落。
他咬緊她的手臂,毫無鬆口的打算;她擰緊眉心,甚至痛到直冒冷汗,卻沒有要將手臂抽開的打算。
他死命地咬,她甘心被咬;即使她已感覺到被他咬在嘴裏的皮肉正一點一點地由自己的身上剝離。
莫逸軒身上的劇痛,似乎藉著這一咬得到發泄,他不再拔髮、不再以頭撞擊床榻,全心全意地咬着。
此刻的寧靜令管芙兒害怕;待會兒少爺又會做出什麼瘋狂而無法控制的舉動呢?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做,她只能提供自己的手臂來換取他片刻的平靜,她的心底是恐懼的。
半晌,莫逸軒逐漸鬆開了口,管芙兒的恐懼卻陡然升高;莫逸軒緩緩抬頭看向管芙兒,殷紅的嘴邊還有着她的血,如獸的眸子好似見着獵物般發出詭異的眸光。
管芙兒沿着床緣往後退去,直到她的背抵到床柱,莫逸軒如獸一般緩緩爬近她。
「少爺……我是管福啊!你、你……」管芙兒不停地顫抖,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她的眼皮激烈跳動,莫逸軒的手緩緩抬起掐住她的脖子。
她試圖喚醒他:「少爺,這種玩笑開不起,我、我……」寒意不斷爬上她的背脊。
驀地,莫逸軒加重手上力道,而且一掐就好象要將她的脖子掐斷。
死亡的恐懼直罩腦門,管芙兒奮力掙扎想扳開他的手。
掙扎間,好不容易一絲空氣竄入喉嚨,她立即扯開嗓門叫嚷:「少爺!我是管福,那個陪你吃狗肉、陪你嫖妓,甚至和你打過架的管福,您快放了我!我快要沒氣了……」
管芙兒的叫嚷喚回莫逸軒的神智,如獸的眸子又緩緩恢復一絲清明。
意識到自己正在對管福做什麼時,莫逸軒如遭雷擊般地彈離他三尺之遠。
突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管芙兒咳個不停。
「我不是叫你離開嗎?你為什麼不聽?」他吼向他。
「我是看少爺奸像很痛苦,想留下來照顧少爺。」她的回答有些傻氣。
「我不需要你照顧,你快走!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莫逸軒又開始將手放在頭上,用力拔髮。
管芙兒再度走近他,「少爺,管福去找大夫來奸嗎?」她拉住他的手。
莫逸軒用力地搖搖頭,「沒用的!我這病已根深蒂固……你的手臂……」他瞥見了他手臂上那塊血肉模糊的傷口。「是我咬傷的?」
「少爺不是故意的,奴才不會怪少爺的。」
莫逸軒一拳打在牆上,「我真是禽獸!」
他開始用頭撞牆,一次比一次使力;見情況不對勁,管芙兒從後頭抱住他。
「少爺,您別這樣!」他這模樣令她瞧得好難過。
他掙扎地拉開他的手,大聲吼道:「放開我!」
見情勢已非自己控制得住,她扯開嗓門朝外頭喊道:「快來人啊!快來幫我制住少爺。」
謝天謝地!真的有人飛快地撞門而入;這莫府還是有良心未泯的奴僕,原來那人正是忠心耿耿的莫總管。
莫總管連忙跑過來幫助管福制止莫逸軒自殘的行為,一張老臉涕淚縱橫。「少爺,老奴回來晚了,老奴……嗚嗚……」
莫逸軒的力量愈來愈大,一副非將自己撞死不可的模樣,所以莫總管的幫忙併沒有多大的效果。
管芙兒急道:「莫總管,你快想想別的法子,這樣下去少爺會活活撞死的!」
莫總管頹然地放開莫逸軒,老淚滂沱,「你先抱着少爺,我這就拿葯給少爺吃。」莫總管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拿出藥包。
有葯怎麼不早點拿出來?管芙兒暗自責怪莫總管的胡塗。
莫總管拿着藥包的手微微顫抖着,就着牆上的燭光打開藥包,不斷地喃喃自語:「不可以太多……不可以太多……再少一些……再少一些……」一雙老手顫得愈來愈劇烈,他仍小心地從藥包中撥出一小杓黑色粉末。
「啊——」莫逸軒再度狂叫,痛楚令他全身發顫冷汗直流。
「莫總管,快點!我快抓不住少爺了。」管芙兒向莫總管喊道;若非憑着一股毅力,少爺碰觸她手臂上的傷口,早已痛得令她招架不住。
「來了!來了!」拿着那一小杓藥粉,莫總管趨近莫逸軒,並將藥粉放在他的鼻下。「來!少爺,先吸一口。」
猶如抓到海中的浮木,莫逸軒對着藥粉猛吸,瞬間,他安靜了下來;這變化,令管芙兒看得瞠目結舌。
「乖!少爺,張開嘴,老奴把剩餘的喂您服下。」莫總管哄着莫逸軒。
莫逸軒真的乖乖地張着大口,等着莫總管喂他吃藥。
葯一下肚馬上發生功效,莫逸軒的表情不再猙獰、不再自殘,平靜得一如往常;或許是身心過於疲累,莫總管將全身癱軟的他扶上床榻,他一倒在床上便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莫總管,您很不夠意思耶!這葯這麼有效,為何不先交給管福?也省得這番折騰啊!」冤啊!被咬出這麼大的傷口。
莫總管的目光在他的手臂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深深嘆道:「其實那不是葯。」
管芙兒好奇地問道:「不是葯是什麼?」
「鴉片!」
「鴉片?」管芙兒登時瞪大了眼。「你竟然喂少爺吃鴉片?你知不知道那東西碰不得?輕者上癮,重則致命啊!」
「我知道!」吳總管忍不住又流下兩行淚水。「但只有這樣才能暫時減輕少爺的痛苦。」
「少爺的病難道沒有法子醫治?」
莫總管搖搖頭。「少爺的病是打娘胎便帶出世的。」
管芙兒駭住了。「少爺得的是什麼病?」
「少爺得的不是病,那是夫人在妊娠時讓人在胎床上種下的毒。」
「在胎床上種毒?」管芙兒更加驚駭了;打小到大她從未聽過這種事。
莫總管不放心地探探莫逸軒的鼻息,又替他將被子拉至肩頭蓋好,呵護之情發自真心;接着他回過頭來望向管福,無奈地深深一嘆。
「唉!這一切必須從上一代的恩怨說起;老爺是個殷實的生意人,夫人卻是出自江湖的毒門派系,兩人相識相戀甚至決定廝守一生,門不當戶不對,這引起多大的反對聲浪,你想像得到嗎?管福。」
管芙兒頷首,表示可以想像得到。
「夫人長得很美,少爺完全得到她的遺傳,老爺瘋狂地迷戀夫人,非她不娶,可夫人是毒門門主自小養大要給自己兒子當媳婦兒的童養媳;你說,對方怎麼可能會輕易地將夫人拱手讓人?」
「的確不可能,不過夫人最後還是嫁給老爺了,不是嗎?」
莫總管又深深地嘆了口氣。「毒門門主揚言不惜毒死整個莫府的人,也不可能將夫人下嫁,不過毒門的少門主倒表現得挺慷慨的;他說他有成人之美,願意成全老爺和夫人,並且永不打擾莫府。」
「有這麼好的事?」管芙兒很懷疑。
「天下的確沒有這麼好的事!」莫總管突然激動起來,「離去前,他說要送夫人腹中的胎兒一份大禮,大家才驚覺夫人已懷有身孕;老爺夫人在歡喜之下,忽略了那少門主話中的深意,直到少爺出世,從小在毒門長大的夫人忽然抱着剛出世的少爺痛哭,原來……原來……」說到此,莫總管又落下了淚。
「原來那心懷不軌的少門主在嬰兒身上動了手腳!」管芙兒已大致明白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莫總管連連點頭,「他將毒種在胎床上,讓少爺噬毒成長,一脫母身,再無毒源供給,此毒便會反噬少爺之身,讓少爺嘗到猶如萬蟻穿心、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想藉著折磨少爺來懲罰夫人的背叛。」
管芙兒聽得傻眼了;世上竟有這麼可怕的人!「好狠、好毒、好絕!」
莫總管又將目光栘回莫逸軒睡得相當平靜的臉龐,灰濁的眸中有着無限疼惜。「這就是少爺雖已年滿十六,身形卻比別人來得瘦小的原因;他從懂事以來,便比別人遭受更多的苦痛與折磨。」莫總管以袖拭淚。
管芙兒暗忖:原來外界傳言是真的,少爺的命可能不長了。
「少爺的毒真的無法可解?」
莫總管沉默半晌后才道:「有!但……唉!連懂毒的夫人努力那麼多年仍尋訪不到那個人,更何況是已快踏入棺木的我?所以夫人臨終前交給我這包她精鍊的鴉片,下輕點可減輕少爺的痛苦,但如果不忍少爺受苦可以……這教我怎麼下得了手?嗚嗚……」講得悲從中來,這大半生為莫府辛勞的老管家已哭得淚流滿面。
管芙兒明白他的感受;莫府雖大,下人雖多,但真正關懷少爺的,也僅隻眼前這位老人了。「莫總管,少爺福大命大,絕不是短命之人!」她安慰着。
「真難為你了。」莫總管拉起她被咬傷的手臂,「雖然老爺曾規定,當少爺發病時任何人都不準接近他,但真正令下人們畏懼的,還是少爺發狂時的六親不認;管福,你對少爺的關心,我由衷地感激你,未來有你伴着少爺,我就放心了。」
莫總管話里的真誠,令管芙兒感到有些難堪,她抽開手,連忙說道:「這是奴才應盡的職責,莫總管太抬舉管福了。」話雖如此,她心中卻警鈐大響。
是啊!她對少爺的關心似乎過度了,她大可學其它人一樣對少爺不聞不理,甚至,少爺咬傷她時,她可以奪門而出;但她沒有,她甚至忘了自己的計畫,只想陪在少爺身旁,擔憂着他所承受的劇痛……
管芙兒啊管芙兒!難道你已變了樣?
「老奴見他手臂紅腫得厲害,就擅自放他幾天假,讓他在傭人房休養,並請大夫為他開最好的療傷葯,這幾天就由老奴來伺候少爺吧!」莫總管向莫逸軒報告昨晚發生的事,以及他對受傷的管福所做的安排。
「嗯!就由你決定吧。」望着窗外,莫逸軒回答完后便不再吭聲。
見莫逸軒半天不說一句話,莫總管提袖拭了一下額際上的汗珠,壯着膽問:「少爺?少爺不想去探視一下管福嗎?」要主子紆尊降貴地去探視奴才,這要求實在有點過分;但管福是個難得的好奴才,又是少爺讓他受傷的,所以即使要求過分點,他這奴才的頭頭,也要替管福爭取到他該受的尊重。
莫逸軒依然沒有回答;莫總管的話他不是沒聽見,他是應該去探視管福,只是在經歷昨晚的事情之後,管福會怎麼看待自己?一頭野獸?還是一頭瘋狂的野獸?在見識過自己的真面目后,他是不是也會和其它的奴才一樣,對他心生畏懼?
不!不要這樣對他,他將他當成朋友,一個虛度了十六個年頭的他非常重視的朋友;他不敢想像在管福的眼中看到他對他的懼色與鄙夷,對此他是否承受得住?
「不了!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就行了。」
撂下話,莫逸軒拿了一件袍子逕自往外走去,不顧外頭正飄着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