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方群智幾乎惱怒地丟下手中的文件,他應該高興,不是每一間子公司都能和母公司保持如此良好的關係!而“方氏”做到“方氏”現任的業務經理荊泰生是個非常有能力的女主管——也是他的初戀情人。

她竭盡心力的保持他們之間的密切聯繫。

卻隻字不提當年的過往煙雲。

到美國一年了,他瘋狂的投入工作,不要命似的工作,心上的傷痕依然在每個無人的夜晚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就是太理智了,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投入別人的懷抱!

他變他變得冷酷、譏誚而且蠻橫!過去的方群智留在台灣被太多的情感和傷痛淹死!他再也不想看到過去的自己。

這樣放逐的生涯他不知道還要過多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想回台灣,不管他的父親如何懇求,不管他的妹妹、朋友們如何憤怒,他不想回去。

回去有什麼用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苦苦愛了十多年的女人倚在別人的懷裏,苦口婆心地勸他成家立業過去的他會有禮的謝絕她的好意,而現在的他只會把她身畔那個臉上掛着笑容的男人痛揍一頓!

他懊惱地往後仰倒在椅子上,雙眼視而不見的盯着天花板。

已成定局的事難道他還有能力去改變些什麼?難道他能沖回台灣再去找韓拓一較高下他失敗了,泰生不愛他,她從頭到尾沒愛過他半絲半毫,他有時會分不清楚自己受傷的到底是自尊還是感情,哪種成份大些他也不明白。

總經理?

他陰鬱地瞪視眼前的女人。

他和過去的荊泰生如此相似,彷彿是她的鬼魂,即使隔了一大片海洋仍不放過他!

初見宋西華,他便明白不應該用她,就算她比荊泰生能幹上十倍、美艷上一百倍,也不該用她。

她的身上有太多荊泰生的影子!

“什麼事?”

“下班”

“我知道。”

宋西華挑挑眉:“你不走”

這或許是宋西華和泰生最大的不同點。

她開放,而且懂得享受人生,荊泰生根本是個標準的工作狂——過去是個工作狂。

“你先走吧,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宋西華凝視他半晌,漂亮的臉蛋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眼前的男人總像個謎,不管她和他相處多久,或許她永遠也不會有了解他的一天。

“那你早點休息。”她溫柔地朝他微笑,知道她的笑容對他會有些作用。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總之不會是某種迷戀。

方群智點點頭,不再去看那張日夜糾纏他的臉。

宋西華退了出去。

看着關上的門,她消失的背影,他忽然有種想追出去的衝動。

一個人獨自度過的夜晚很寂寞,而且很痛苦,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拒絕她暗示的邀請——或許因為他不想再陷入他無法控制的情況。

這種說法有些好笑,有人說: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算什麼?荊泰生不是蛇,她也是根本不想咬他。這才問題的所在。

他嘆口氣,無法再想下去,這種空渺的想法只會使他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麼!

把自己關入思想的牢籠里絕不是什麼排遣寂寞的好方法。

辦公室人全走了,今天是周末,接下來的兩天假期會是難以想像的可怕和空洞!

在紐約市最容易尋找的便是人群,永遠有數不清的人群穿梭在這個金融重鎮裏。但走在人群中卻也是最最寂寞難堪的!

方群智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

酒喝得夠多,眼睛有些迷濛,卻是出奇的清醒,在小酒吧里看着那些年輕舞動着的狂熱身影讓他覺得自己格外的蒼老。

美國的女孩很熱情,總見不得人寂寞孤獨似的開朗,她們常會陪他喝酒、聊聊天,那樣單純的友誼有時很令他感動,他現在卻只覺得煩躁!

所以夠了!夠了就是夠了,他寧可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裏一覺睡到人事不知、天荒地老。

他住的地區算是郊區,車不多,空氣比起市區內已經算是絕佳的品質了!在半夜裏公寓式的房子所組成的街道別有一股荒涼的味道。

路燈壞了好久,總不見有人來修,他慢慢地開着車,難得的覺得心情不算太壞,街道的正前方有條嬌小的黑影踽踽而行。

或許是個醉漢,是個流浪老人,或是一個吸了毒的小孩——

就算車子不多,這樣走在馬路上也是很危險的!他加快了速度上前。“喂!走在馬路上很危險的!”

話聲剛落,轉角處便衝出一輛滿栽狂歡的青少年的車子,橫衝直撞呼嘯而來,方群智一愣,眼睜睜地看着那輛車如入無人之境似地撞向那條人影。

緊急剎車的聲音傳來,所有的聲音剎時全部停止,只有輪胎燒焦的刺鼻氣味充斥在空氣之中!

他連忙沖向地上那個動也不動的人影,汽車上跳下二個男孩,大聲嚷着:“不干我的事!他自己走在馬路上的!”

“你要送他去醫院!”方群智憤怒地抱起那個人。

“不是我的錯!”男孩心虛地大嚷,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他拚命後退:“是他自己不小心的!”

另一個男孩拉着他便往車上跑。

“喂!你們!”

車子迅速啟動,不一會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群智又惱又氣,卻是無法追上那輛不鍘責任的車子。他低頭看着昏迷不醒的人,發現是個女孩——有着東方人臉孔的年輕嬌小的女孩。

他狠狠的咒罵一聲,抱着她奔向自己未熄火的車子。

醫院的急診室比平常更加忙碌,似乎所有的災難都集中在這個狂歡的夜晚發生。

方群智坐在急診室的門口,有些不知所措,他想離開卻又不知道那個女孩的狀況如何,更別提坐在櫃枱后那個虎視眈眈的老護士。

似乎只要他一動,她便會大喊起來,大聲指責他是個不負責任的肇事者。

他不耐煩地走向那個老護士:“我可以走了”

她厭惡而且陰沉地瞪着他:“你撞了那個——”

“人不是我撞的!我只是經過。”他惱怒地再一次解釋。

“每個人都這麼說。”她不屑地哼聲。“我已經打電話給警方了,你必須等到他們來才可以走。”

難怪人家說好人做不得!他開始領會這句話的真義“這裏有那麼多警察,為什麼不請他們就好”

“他們不是管你那個區域的警察。”

什麼叫做:不是管我那個區域的警察?他惱怒地看着老護士冰冷的表情,外國人有時說的話比中國繞口令還令人生氣!他們的官僚制度比台灣更令人難以忍受!

“那個中國女孩的家屬來了沒有?”一個醫生脫下口罩問櫃枱的護士。

“沒有任何證件,我無法通知她的家人,不過已經通知警方”

“肇事者”

那名護士冷森森地指指方群智。

他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我是送她來的人,可是不是——”

“她的腦部受到撞擊,可能會有輕微的腦震蕩,外傷並不嚴重,沒有任何骨折,你可以放心。”他打斷他的話,背教科書似的將話背了出來。

“她醒了你們可以問問她,她應該看到撞她的人並不是我。”群智放下心來,至少他不會因此而蒙上不白之冤。

“警官來”

肥碩的中年警官氣喘連連一路咒罵著趕來:“都快要知道勝負了——是哪個混帳撞了人”

急診室中一名年輕的女護士探出頭來:“那女孩醒”

醫生與警察不發一言,一左一右的架着他走進病房。那名老護士得意地朝他微笑。

就算他現在大吼冤枉,美國大概也不會有一個包青天來替他伸冤!帶着幾分的認命,他走進急診室的小房間裏。

病房上的女孩臉已經洗乾淨了,很清秀可愛的一張東方臉孔,明亮的大眼裏盛滿茫然的恐懼。

群智有些不忍,他走到女孩的面前溫柔地問:“你還好”

女孩直直地望着他,咬着下唇,眼睛突然充滿淚水,她細聲細氣委屈地回答:“嗯,很好。”

“是不是這個小子撞了你?你可控告他。如果你要控告他,現在就把你的姓名和地址告訴我,家裏還有些什麼人?電話是幾號?你有沒有律師?如果沒有,我們會替你找一個。”肥警官不耐煩地拿出小筆記本,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串。

女孩微張着唇,眼淚成串成串地掉了下來,茫然無措地拖着群智的衣角,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知道是什麼觸動了他,或許是她的眼淚,也或許她那張孩子般的臉,也可能是一份東方人的情誼。

總之方群智擋在女孩的面前:“她才剛剛清醒,你能不能農科所一點?別把她嚇壞了!

“撞她的人又不是我!”警官不悅地瞪了他一眼,語氣卻明顯地緩和下來:“我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張開口似乎是想回答,好半晌卻只見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扯住群智衣角的手也越拉越緊。

“怎麼”他關心地蹲了下來,仔細看着她的臉色:“你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醫生來?”

她只是無限恐懼地望着他。

“總不會連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吧?”肥警官懷疑地看着她:“你是非法移民要不然怎麼不敢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不比耳語大多少。

方群智和警官全都愣了一下:“不知道什麼?”

女孩抬起淚汪汪的眼:“我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她求助似地轉向群智:“我真的想不起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她抱着頭小聲地哭了起來。

“醫生!醫生!”方群智焦急地大吼,扶着女孩細瘦的肩膀。

醫生和護士從房間的另一頭迅速趕來。

“她什麼都想不起來”警官拭拭自己額上的汗珠,顯然對這種情況很受不醫生卻是慢條斯理的:“她的腦部受到撞擊,有暫性的失憶現像沒什麼好奇怪的,過一陣子就會自然恢復”

“那現在怎麼辦?”警官幾乎不耐煩的:“她什麼都想不起來,連個名字都沒有。

讓她在醫院住下來等到她恢復正常”

“醫院裏沒有病床”

“難道你要叫我把她帶回局裏關起來?”

女孩更加恐懼,拚命往群智的身後縮,彷彿這樣恐懼會完全消失。

“她的傷勢沒有住院的必要。”醫生依舊是慢條斯理地說著。

方群智不知道自究竟陷入了什麼,但他卻無法看着二個人彼此推託,完全不把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孩當成人來看待!

女孩眼裏對未知的恐懼和緊緊拉着他的手都無法使他置之不理!

“我會照顧她。”話一說出口連他自己都嚇了好大一跳,想再回頭已來不及了!

胖警官和那名醫生全都以贊同的眼光看着他:“這是最好的方式,你該負責任的。”

“不是我——”

“把你的姓名地址告訴我,等這個女孩確定要不要告你之後再通知我。”

他忍耐地嘆口氣,將姓名地址告訴他。

醫生已自顧自的去忙別的事“你不會侵犯她吧?”胖警官側着頭打量他。

“如果你那麼擔心,那何不把她帶回去?”他有些賭氣地回答。

警官微微一笑:“我會每天去看她的。”

他瞪視着他,他卻極滿意似地收起筆記本,吹着口哨走了出去,甚至沒留下警官的電話和他的姓名。

群智重重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來:“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女孩咬着下唇,怯生生地想了想,仍是黯然地搖頭:“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交給警察?”

“你根本不認識我!和警察在一起說不定還安全一點!”

女孩的臉刷地慘白:“你也不認識我?你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以為我們認識的!”

群智安撫地握住她的手:“如果我認識你,那剛剛警官問你的名字的時候我就會說啦!我們不認識,你被車撞了,我是正好路過那裏,才會把你送來醫院。”

“我是誰?”她瑟瑟發抖,雙手環繞着自己的身體,恐懼使她全身發冷。

群智搖搖她的肩:“別再想過一陣子你就會想起來的!別折磨自己。”他溫柔地凝視她的眼:“可以走還是要先休息一下?”

女孩看着他,露出感激而羞怯的笑容:“我可以走。”

他點點頭,將她扶了起來。她的腿上有些傷痕,使她的行動不大方便,群智讓她靠在自己的身體上慢慢的走出急診室的小房間。

櫃枱后的那名老護士,她斜睨群智溫柔的動作,表情漸漸緩和下來:“需要我幫忙”

“可不可以給我一張輪椅?她可能無法走到我的車上。”

“你要帶她走?”

群智無奈一笑:“恐怕她是暫失去記憶”

老護士嚴苛地打量了他幾眼,半晌才從櫃枱後走了出來:“你值得信任”

這是外國人的好處:他們的直率超乎想像!

他可以轉身就走,但他卻像個保證會乖乖上學的小男孩一樣用力的點頭。

老護士猶豫半晌,終於還是推了張輪椅過來,將女孩扶上子輪椅,同時推向門外:“我給你我的電話號碼,如果有什麼事可以馬上打電話給我。”她小聲地對女孩交待。

那意思當然是說只要一發現方群智有任何不軌的跡像,女孩都可以馬上逃離他的魔掌。

女孩乖巧地點點頭。

他不知該感到好笑還是生氣!

他的車停在急診室的臨時停車場裏,二人合力將女孩送進車裏:“謝謝你。”

老護士抿着唇:“我會把帳單寄給你。”

她終於略展笑靨:“記得給她按時服藥,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有任何的不適都必須馬上回醫院來,三天後要帶她來換藥。”

面冷心熱的老護士這時看起來幾乎是可以稱得上是慈祥了!方群智一一應允之後啟動車子,朝她揮揮手駛上了車道。

“這是你住的地方?”女孩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低聲問道。

方群智有幾分尷尬,自來到美國,過去他整潔的習性全在他頹廢的生活下悉數陣亡!

現在房子裏猶如二次大戰後的戰場,一片凌亂而且污穢不堪。

奇怪的是當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總不會感覺到,而現在由這個小女孩的眼光來看,卻是令他羞愧欲死!

“鐘點女傭這個星期都沒來。”

女孩踮着腳避開地上的報紙、酒瓶、書籍、吃剩的食物袋子,穿過的衣服……“我以為你結婚”

“因為我看起來很老?”

“不是,因為人看起來像個乾淨的男人。”

群智苦澀一笑,將沙發上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部掃到地上:“你先坐一下,我去把房間收拾好你就可以休息”

“等一等。”

他停了下來:“有什麼事”

女孩略略紅了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用英文說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中國人!你有中文名字。”她歡喜地叫了起來,直覺地接了下去:“我也是中國人。”

“你會說中文”

女孩笑着點點頭。

“那你的中文名叫什麼?”

“我叫——”她一愣,茫然地盯着他的臉,彷彿想從他的臉找出佬線索。

群智看着她的笑容隱去,在心裏責怪自己的焦急,他連忙笑着重新開口:“你會用中文念我的名字”

她勉強一笑,想了一想:“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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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風吹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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