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深夜,一燈熒然。

燈光照出的,是寬敞華麗的房間,所有傢具全是最名貴的紫檀木。桂宮柏寢,雕樑畫棟,富貴之氣,逼人而來。

這兒正是六皇子雁宇瑎的寢宮,氣派當然不在話下。

而雕花木門外,長廊上站了侍衛、總管,還有等待命令的婢女,人數雖多,卻靜得連呼吸聲都不聞,規矩極為嚴謹。

房裏,一張大床鋪着綢面厚被,被套、枕套,甚至帳額,全綉着大大小小、形態姿勢各異的龍。綉工極繁複,針腳極工整,隨便一幅,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而被面上,一綹烏亮青絲披散着,秀髮的主人長睫緊閉,小小的臉蛋蒼白無血色,正倦極沉睡。

床前,一個雕像般的人影,正靜靜佇立。

雁宇瑎已站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衣服已經換過,身上的劍傷也已上藥包紮,但他俊臉上帶着深深的疲憊,讓人看了好生擔憂。

「六爺,先休息一下吧。」下人里唯一能自由進出寢房的於嬤嬤,也是自小看雁宇瑎長大的奶娘,忍不住低聲勸道:「小姐一時半刻也不會醒,六爺,來吃點東西,坐一下,好不好?」

雁宇瑎搖搖頭,目光始終膠着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

「她連作夢都不安穩,萬一驚醒了,怎麼辦?我在這兒看着她。」

「那拿把椅子過來給六爺坐,好不好?」於嬤嬤繼續苦口婆心的勸着,「小姐醒來了,看見六爺這個疲累的樣子,也會難受的呀!六爺忍心讓小姐難過嗎?」

相信六爺什麼都忍心,就是不忍讓小姐難受。

這招果然有效,雁宇瑎點頭了。

一個瓷鼓圓凳搬了過來,雁宇瑎才坐下,沒一會兒,又站了起來。

不是傅寶玥醒了,而是有人來了。

放眼當今朝中,能讓六皇子起身迎接的人,絕不超過五名,而此刻來的這位,卻是位居其首,非站起來恭敬迎接不可。

來的是他父親,當今的皇帝。

雁宇瑎在床前恭敬肅立,不過,長臂一伸,把厚厚暖帳放了下來拉好,遮擋住正在沉睡的嬌弱人兒。

他的寶兒,不隨便讓人看的,即使來的是當今皇上,也不例外。

皇上年紀已經逼近六十,卻仍是魁梧奇偉,氣度沉穩尊貴。線條剛硬的臉龐有着深深淺淺的皺紋,濃眉也已經花白,但一雙銳利精明的眼眸,讓人見了,不得不心生敬畏。

「你不是該在南下的路上嗎?怎麼又折回頭了?」皇上對於這個兒子向來偏寵,私下相處時,沒有什麼繁文縟節,純粹就是父親與兒子的對談而已。

雁宇瑎低着頭,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嘲諷,有些無奈。

「父皇應該聽說了吧?下午的事,我想,絕對有人第一時間去通風報信。」雁宇瑎輕描淡寫回道,「兄弟間有些誤會,我特意回來解決一下。」

「解決了?」那雙蒼老卻依然精鍊的眼眸,緊盯着面前的兒子。

「解決了。」雁宇瑎坦然回答。「皇兄似乎不太清楚我最想要、最重視的是什麼,回來說清楚也是好的,省去許多麻煩。」

四兩撥千斤,把一場差點鬧成兄弟鬩牆的風暴,給輕輕帶了過去。

「真的就只有這樣?」皇上追問。「你實說無妨,我自有分寸。」

「兒臣所言,字字屬實。」只不過省略掉大部分的過程與因果而已。

皇上緊盯著兒子,研究着他的話、他毫無波動的平靜表情。

父子倆一坐一立,兩雙極為相似的眼眸相對。

「嗯……」就在此刻,一個微弱的細小聲音,自暖帳里傳出來。

雁宇瑎頓時忘記了一切,迅速轉身,掀開帳子一角,屏息探視。

大掌輕撫上她的臉蛋,傅寶玥睜開了眼,不過,眼神還有些渙散,似乎不認識眼前男人似的。

雁宇瑎彎下腰,輕聲問:「妳感覺怎樣?看得見我嗎?」

大眼睛眨啊眨的,然後,又好累好累似的閉上。

「寶兒?」雁宇瑎喚了兩聲,確定她又睡著了之後,小心幫她拉好被子,大掌在她柔嫩臉上眷戀流連了一會兒,這才直起身子放下暖帳。

一回身,他發現父親已經起身走到門口,回望他的眼神,充滿興味。

老實說,有這兒子二十多年了,皇上還真沒看過他這般謹慎緊張的模樣。

在父親充滿智能的眼眸注視下,雁宇瑎突然覺得耳根子辣辣的。

「父、父皇,這位姑娘,她……她家……」

這更稀奇了,一向氣定神閑、泰山崩於前還是不改從容神色的六皇子,居然在結巴!

「我知道她是誰。」皇上笑笑,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可錯認的權威。「你要想清楚了。若你真的要她,京里,你們可能待不下去,畢竟她的身分……是難辦一點。」

「兒臣知道。」雁宇瑎答得又快又堅定。

皇上又思考了片刻,果斷地作了決定。

只見他雙眉一舒,揮了揮手,做個「算了」的手勢。

「罷!雖然我本來另有打算,但你心意已決,我也不勉強你了。」皇上搖了搖頭,兩袖一甩,瀟洒離去。

出了門,曲折迴廊上,滿滿的都是人,一見皇上出來,呼的一下全跪了。

「不用忙,朕就走了。」皇上偏頭一瞟,望見已經聞訊趕來,正垂手立在旁邊的大兒子,嘲諷笑笑。「你也來探病?」

「是,兒臣還帶了點藥材補品……」

皇上嗤之以鼻。「要獻殷勤、修好也要用對法子!藥材可以隨便送嗎?把人整成那樣,誰還敢吃你們送的東西?」

大皇子給罵得大氣都不敢出,默然以對。頓時,長長迴廊上,安靜得連根針掉下去都聽得見。

皇上又暗暗嘆了口氣。聰明的,寧選美人不要江山,而這不聰明的,將來卻要掌握天下……

上天到底是公平?還是不公平?

抑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數註定?

「你們都別瞎忙了,讓孫御醫來看看吧。」皇上離去前,丟下這個指示。

人群中,有人尖銳地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是躲在眾人之後,不敢抬頭的雁宇瑔。

他大吃一驚的原因是……連父皇都開口讓御醫來了!

御醫向來只看皇室之人,這不就是默認了那個反賊妖女未來的身分?

原本抱着最後一線希望,以為父皇來到六哥這兒,是要興師問罪,查辦逆賊的,結果沒想到……沒想到……

雁宇瑔全身發冷,直到聽見喪鐘般的呼喚,更讓他牙關開始格格作響。

「瑔兒。」皇上非常和藹可親地喚着他。「你跟朕來吧。」

「父、父、父、父皇……」

「來,不用怕,朕只有幾句話問你。」

「我、我、我……」

只見一個飽經風霜卻依然挺拔的年邁身影,旁邊跟着一個猛發抖、連路都走不直的年輕人,在眾侍衛隨從的簇擁下,由廊上離去。

而外面的所有風雲起伏、暗潮洶湧,全都是外面的事,屋子裏,雁宇瑎又回到了床前,坐在床沿,盯着那張怎麼看也不厭倦的小臉,仔細端詳。

他對外界毫不關心,也渾然不覺,眼裏只容得下這嬌弱外表下,有着鋼鐵般堅硬骨幹的清麗花兒。

靜靜坐了好久,直到御醫來了,才被驚動。

雖然之前已讓府里的大夫看過了,但雁宇瑎還是不放心,這位孫御醫的醫術高妙精深,來的正是時候。

「六爺,麻煩請把手給微臣。」孫御醫留着一把山羊鬍,快七十的他身子仍很硬朗,恭敬地行過禮之後,伸出瘦削的手道:「臣要為六爺把個脈。」

雁宇瑎一怔,隨即笑了。「孫御醫,你弄錯了,不是我要看大夫。」

「什麼?不是?」孫御醫眨着眼,顯然有些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是這位姑娘。」

孫御醫先是訝異的睜大眼,隨即垂下視線,斂起驚詫之意。

也該是時候了……六爺也二十好幾了……

他的笑意藏在山羊鬍底下,恭敬地為沉睡中的傅寶玥把了脈。

仔細觀察病容,又問了幾句之後,隱在山羊鬍里的笑,已經擴大到整張滿布皺紋的臉,一雙老眼笑得彎彎的。

「恭喜六爺。」孫御醫整衣振袖,一個長揖到地。

「恭喜我?有什麼好恭喜的?」雁宇瑎皺着眉,隨即恍然,「啊,你是說姑娘沒事了,對不對?」

「不但沒事,還有了。」孫御醫笑嘻嘻的說。

「有?有什麼?有事?有病?」果然聰明一世,卻可能胡塗一時,雁宇瑎分明是關心則亂,此時急着問孫御醫:「到底怎麼回事?要用哪些葯?還是要補?孫先生,您老也請把話說清楚行不行!」

「沒事,也沒病,只不過受了驚嚇、風寒,休養調理一陣子就成了。」孫御醫耐心地解釋着,「不過呢,這位姑娘實在瘦了些,這幾個月要讓她多吃點,身子養壯了,這樣才能順利生下腹中的白胖兒子……」

呃,腹中?兒子?

雁宇瑎突然像被打了一拳,後退兩三步,俊眸瞪大,嘴張開了。

卻是好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他「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帳子裏暖被中,一切風波的中心,還兀自睡她的,完完全全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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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仲夏江南,金陵城西。

敞亮涼爽的正廳,一到下午時分,窗上帘子都打起來了,人在廳內窗邊坐,面對着蜿蜒的水道,接到一池盛放的蓮花,清風徐來,帶着淡淡幽香,暑意全消,非常愜意。

原本金陵劉家宅院就遠近馳名,其精緻華麗並具的特點,讓人人都非常神往。不過,在數月前換了主人之後,這兒不再像以前那般豪奢放逸,相反地,慢慢變得精簡樸素起來。

從仆佣數目到器具用品,從傢具擺設到餐飲細節,都走樸實路線,不再有令人驚嘆的花稍奢侈出現。

就連招待客人,也只奉上一杯清茶,配一碟蓮心糖,就這樣,沒了。

客人中午就來了,一直在廳里呆坐;茶喝完了,糖吃光了,丫鬟送上一盅冰糖蓮子,還好象施捨一樣,一張素凈的臉蛋毫無笑意,放下瓷碗調羹就走。

「喂喂,等一下!」好不容易盼來了人,客人忙不迭叫住丫鬟。「妳家老爺跟夫人呢?我從午時等到現在,都兩個多時辰了!」

「夫人大概在睡午覺,老爺我不清楚。」那丫鬟面無表情的回答。

「這是什麼態度?」客人脾氣不小,立刻發作,「妳知不知道我是誰,居然敢如此不敬!」

丫鬟笑笑,故意說道:「誰不認識您哪,七皇爺,光是這樣一兩個月就來一趟,每次來都大包小包的,我們府里上上下下,可都跟您熟得很!」

被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可不就是當朝的七皇子雁宇瑔?

他為了賠罪,每隔一陣子,就帶着大批禮物來訪;每回,卻都像龜孫子一樣,給晾在廳里坐上大半天。

他大哥的話一點也沒錯,未來的六皇嫂──不,是現任的六皇嫂,也就是他未來皇侄的母親──不是簡單人物,萬萬得罪不起呀!

當然,他的六皇嫂也沒那麼恐怖,此刻她正在書房裏,臨窗作畫。

人家說紅袖添香,不過,她身旁幫忙磨墨加水的,可不是紅粉知己,而是她的夫婿。

雁宇瑎在窗邊閑坐,慵懶瀟洒。手上一本奏摺翻啊翻的,有一下沒一下地瀏覽着,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欣賞他眼前的美景。

傅寶玥蛾眉微蹙,時而抬頭望望蓮花池,時而低頭作畫,非常專心。

經過幾個月的細心調養,她的眼眸烏亮,臉頰紅粉緋緋、白裏透紅,一頭青絲梳成簡單大方的髻,一身寬鬆淡青衫裙,襯得她膚光似雪,唇紅齒白。

她的身形也豐腴了些,肚腹間有着明顯的微隆。

此刻,雁宇瑎的視線,便在她的腰際繞來繞去,又是得意,又是愉悅。

「看什麼?」嬌嗔出現了。「老盯着人家肚子看,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可不是鬼主意!原來在過年之際,他抓到機會就猛問她:「有沒有什麼不一樣?」就是在期盼能讓她快快有喜訊,生米煮成熟飯,藉此鞏固她的地位。

依他父皇的個性,得知有了皇孫,必定歡喜得很多事都不計較了;留子去母這種缺德事,皇上絕不會做,所以,懷了雁宇瑎的種,傅寶玥就安全多了。

他本來就在南方積極佈局,想等安排好一切之後,帶她回到金陵長住。兩人相戀以來,他一直雙管齊下在努力着。

而現在,所有的努力都得到回報,想法都成真了,讓他怎能不開心得意!

過程雖然辛苦,也經歷了風浪,還付出了代價,不過,他一點也不在乎。

「看妳呀。」雁宇瑎懶懶回答,長臂向她伸出。「畫好了沒?過來。」

「差不多了,等一下再來落款。」

傅寶玥擱下筆,起身伸了個懶腰,反手捶了捶酸軟的后腰。

雁宇瑎不等她過來,逕自起身,從她身後抱住她,大掌就罩在她的肚腹之間,溫柔地摩挲。

「真難想像……」他喃喃說著。

「對啊,好難想像,你看,腰變這麼粗。」傅寶玥軟軟抱怨着,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按在夫君的大手上。

雁宇瑎笑了,俊臉上充滿寵溺神情。

「我是說,真難想像,妳的腰帶還暗藏玄機……」

「哪還有腰帶?我多久沒辦法系腰帶了,你還說!」傅寶玥無比哀怨地說。

可不是暗藏玄機!光是回想,雁宇瑎還是忍不住驚嘆。

半年前,當她昏睡兩天一夜之後醒來,雁宇瑎忍不住問她,她在大牢裏用來救命的那把薄刀,到底是從哪兒變出來的?

「自我十一歲那年,家被抄以來,我所有的腰帶里,都縫着薄刃,以備不時之需。」傅寶玥虛弱地半躺在他懷裏,軟綿綿地瞟了他一眼。「看吧,幸好我沒穿你幫我準備的綾羅綢緞,戴那些好貴的珠寶首飾,否則,哪裏救得了你!」

「是呀。」他同意,忍不住低頭親吻她沒有血色的小嘴。「寶兒最厲害了,妳是最珍貴的寶貝,有了妳,綾羅綢緞、珠寶首飾都可以不要。」

想到她臨危不亂,獨自面對眾人、面對權勢時威風凜凜,嬌小身軀散發著不可逼視的氣勢;而在他懷中時,卻是這樣嬌怯柔弱,病得跟小貓一樣,怎不讓人又敬又愛,又心疼又不舍?

回憶中病榻邊的那個吻,小心翼翼,深怕傷了虛弱又剛懷孕的她,不過現在,懷裏抱着健康嬌媚的人兒,雁宇瑎可是吻得又火熱又深入。

他的寶貝乖乖轉過身,雙臂攀上他的肩……

雁宇瑎一面恣意享受着,一面卻暗自覺得奇怪。

在平常,傅寶玥是非常怕羞的,雖然已是夫妻,但在白天,特別是在外頭有人伺候的書房或偏廳里,別說親熱了,稍微親個臉,摸摸小手,都會讓她紅着臉要閃逃,不肯就範。

不過今天,她不但沒有抗拒,甚至還有些主動,非常配合。

雁宇瑎當然察覺了妻子的異常,但這「異常」可是他夢寐以求,他才不會笨到中途喊停,詢問她為什麼!

他吮咬着她嫩紅的小嘴不放,一步步欺向前;而傅寶玥一步步往後退,直退到了屏風后。

一有遮蔽之後,雁宇瑎更是無所顧忌,他把那柔軟芬芳的身子硬是逼到了牆邊,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抓起她的雙腕按在牆上……

優閑的夏日午後,帶着蓮花清香的南風徐徐而來,穿過雕花窗欞,吹乾了畫上墨跡,翻動了書頁。

良久良久,畫紙和書本都還是晾在那兒,沒人理會。

出了門,穿越空蕩蕩的迴廊──不是沒有下人,而是他們都體貼地避開了,誰教六爺和夫人感情好,恩愛得要命呢──還要穿過好幾道門,轉好幾個彎,才能到達前面接待客人的正廳。

廳里,紫檀木茶几上,茶碗又空了,點心盤子也見底,枯坐的客人身旁堆滿大包小包的禮物。

都餓得腹如雷鳴了,雁宇瑔還是在那兒乾等。連那位板著臉、很不友善的美婢巧絲都不再出現,他簡直是束手無策呀!

被父皇狠狠責罰還不算什麼,他這一趟一趟的賠罪,卻始終換不到六皇嫂的諒解……別說諒解,連人都見不着!

「唉!」雁宇瑔長吁短嘆起來。

還是那句老話,大哥說得對,他真是不該得罪這位嫂子。

要是早知道他六哥愛她如命,為了她,把在京里六皇子府邸所有金銀寶物都放棄了,隻身來到南方定居,也在所不惜,毫不後悔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冒犯。

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呀!

窗外鳥囀蟲鳴,婆娑的蓮花開得正美,陽光下,翠綠荷葉中,花瓣透着不同層次深淺的白,引人入勝。

傅寶玥要是看見,又得絞盡腦汁調配選色了。

不過,現在她正忙着,沒空畫畫啦!【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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