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季月快手快腳地把桌子全收乾淨,擦過桌面之後,就成了書桌──邊境不比京城,環境非常簡樸,餐桌跟書桌是同一張──她提着裝滿臟碗盤的籃子正要離開時,一直悶聲不講話的慕容開突然咕噥了一句:「晚一點有消夜吃嗎?」

「有呀。」季月就是這點可愛,個性光明,絕不會扭捏賭氣;她回頭,那雙顏色奇特的眼睛望了望慕容開,「下午蒸的花捲還有幾個,我幫你們留了,晚一點再送過來。」

「那有沒有……」

「酒嗎?當然沒有。」季月利落打斷。

慕容開根本不用講完,她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兩人默契之好,令自小跟慕容開一起長大的景軍師嘖嘖稱奇。

季月走後,慕容開一臉不高興地嘀咕:「不過就是酒,多喝幾壺有什麼稀奇?大不了再買就是了。女人家!」

這更奇怪。性子一向直率的慕容開,居然沒有當面發飆,卻只在人走後嘀咕,居然像是對一個請來煮菜的丫頭有所忌憚……這太反常了。

其實也不難了解,把這陣子的蛛絲馬跡全部連起來,略加分析情勢──這可是景軍師的專長──就可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將領士兵駐守邊境時,有當地的女子照顧生活起居,是很常見的;要當將軍夫人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若安排得當,未來當個如夫人絕對不為過。這對季月一家來說,可是大大地高攀呀!

景?敪瑣?楬?潳?????軍師跟季月挺投緣,略微思忖片刻后,決心開口探問。

「少將軍,您知道大妞她……」

「頂啰唆的是吧?」不問還好,一問,有人立刻憤慨起來。「一天到晚就是管我喝酒。我慕容開喝了多少年的酒,還沒人敢阻止過,她算老幾?」

「她是擔心您的身體。畢竟少將軍事多繁忙,加上心情不開朗,喝悶酒是會傷身的。」景熠凡略帶欣慰地說,「有大妞在,我們可放心多了。」

「放心?」不料慕容開反問:「我有什麼讓人不放心的?」

「之前表小姐的事……」

短短几個字,就讓英挺爽朗的慕容開臉色一沉。瞬間老了幾歲,也冷了幾分。他就是不想聽、不想提。

景熠凡暗自懊悔。他極少像這樣冒失、誤言。實在是因為看少將軍近日投身公事之際,也成天跟季月說說笑笑,日漸親昵,才以為少將軍情傷已經慢慢痊癒了;沒想到──

埋得多深,就代表在意多深。看樣子,即使是一相情願的單戀,也不是那麼容易忘記、拋開。

但身為自小一起長大的摯友,景熠凡即使含蓄,也實在忍不住要殷殷提醒,「少將軍,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還不打算拋開嗎?」

「有那麼容易?敪瑣?楬?潳?????的話,你以為我不想?」慕容開冷笑,臉色益發陰鷙,與剛剛吃飯時那說笑抱怨的年輕開朗男子,判若二人。

一時之間,連景熠凡都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又是夜半。小廚房出現了來找酒喝的高大身影。

一片靜寂中,只見他的腳步有些浮浮的,似乎已經喝了不少。在小廚房中繞啊繞的,發現連煮菜去腥用的粗酒都被收得乾乾淨淨,啥也找不到,忍不住低聲咒罵了幾句。

結果,突地給一個低沉嗓音嚇了一跳。

「少將軍。」季大爹沉聲道,「為您準備着酒,在這兒。」

慕容開大吃一驚,倏然轉身,一雙俊目在黑暗中閃了閃,死瞪着剛從陰影中走出來的大爹。

只見大爹手上真的?敪瑣?楬?潳?????提着一壺酒,有備而來。慕容開詫異質問:「這酒打哪來的?我找了半天啥都沒找到,酒窖也給上鎖了!」

「是大妞藏的。她打小就是這樣,要藏東西的話,誰也找不到。」大爹很了解女兒,無奈地說。

他點起了油燈。只見平常用來揀菜的粗木桌上擺了酒杯,還有筷子。斟好了酒,大爹還變出幾樣下酒冷盤小菜,粗具規模。

「你一起喝吧。」慕容開不客氣地坐下,揮手要大爹也坐。

一老一少相對無言,默默喝了酒。慕容開吃了幾口小菜。

酒杯又默默的被斟滿,繼續喝。

第三杯……第四杯……

喝到不知道第幾杯時,大爹的黝黑臉膛泛着銅色,突然開口說:「季月這丫頭,脾氣急、長相也不是很出色,又一路野慣了,滿山遍野的跑;不過個性很單純,沒心眼,又任勞任怨。」

「嗯。」慕容開應了一聲,繼續吃菜喝酒。

「她打小就沒了娘,之後,家裏的事都是她做。煮飯、燒菜、洗衣、喂牲口……全都會,而且做得挺好,手腳麻利,很能吃苦。」

慕容開還在吃菜,點個頭當作聽見了。

「八歲時,有次在山谷里迷了路,一整晚就在林子裏走來走去;找到她時,她不哭也不鬧,還直逞強說她明明快找到路了……」

就這樣,季月自小到大的事,巨細靡遺地被報告了一番。酒意讓大爹的嗓門越發粗啞,說得興起時,滔滔不絕,根本停不下來。

慕容開只是埋頭狂吃猛喝,心不在焉地聽着季月的成長經歷、大小事迹。他不知道一向沉默安靜的廚子季大爹喝了酒之後,會這麼健談;但他也不大在意,有人陪着一起喝,總比自己喝悶酒好。

季月看他喝悶酒總是特別啰唆,老是在他耳邊念啊念的,嘰嘰喳喳,還管他喝多少,甚至把余酒拿去藏。最近半夜裏老是被她擾得喝不盡興。

但今夜沒有她在旁邊聒噪,酒喝得更加不盡興,簡直是悶死了。所以慕容開才會一路尋到小廚房來。

是來找酒沒錯,但其實也在納悶,這丫頭上哪兒去了?會不會還在廚房裏忙?怎麼沒帶着私藏的點心來找他?

正想開口詢問時,大爹突然中斷了滔滔的講演。

「……少將軍,我敬你一杯。」大爹站了起來,慎重其事地對他舉起粗陶捏制的酒杯。

慕容開略微不解,皺了皺眉。要喝就喝,剛剛兩人不是一路喝到現在嗎?軍營里喝酒是平常事,又不是剛打了勝仗慶功,他們也不時興接風洗塵,何必這樣敬來敬去?

但他還是舉起杯子,跟大爹對飲了一杯。

只見大爹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彷佛放下了什麼重擔,又像擔起什麼心事似的,眉毛全糾結了。

「我們季家雖然不有錢,但女兒也是我辛苦養大的。從來不指望她嫁與富貴,只要那人能對她好,會照顧、疼惜她,不讓她過苦日子的話,不管是販夫走卒、是信差或兵卒,都成。」

「是。」慕容開點頭。天下父母心。

「少將軍,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能了解吧?懂我的苦心嗎?」大爹突然靠近,逼切地望着慕容開。

呃……有人喝多了,會越喝越沉默;但有人喝多了,卻會把心裏的話全都講出來。看來老爹是后一種,喝到掏心掏肺了。

只是,怎麼聽着聽着,越來越像在交託什麼後事似的?慕容開皺眉,沉聲問道:「大爹,你沒事吧?身子還好嗎?」

「好得很!」大爹虎起一張臉,嗓門粗了,「您就說一句,是不是會照顧我們家季月?」

這營里千百官兵,不都是慕容開肩上沉重的責任嗎?多一個季月有什麼兩樣?何況,他一向很照顧他們父女,還特別指定要他們掌勺,不是嗎?

「我自然會。」

「那就好、那就好。少將軍,來,我再敬你一杯!」大爹嗓門根本沒收,激動地大聲說著,又幫他斟了滿滿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的酒繼續下肚。喝到都過了三更,還沒結束。一壺喝完了,還去搜出季月藏的另一罈子酒出來,痛快暢飲。

今年過冬要用的酒,都快給他們喝了一半,明兒個讓季月發現,一定又是一陣臭罵了。

但,今朝有酒今朝醉哪──

喝到醉眼朦朧,口齒不清了,慕容開才甘願。大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海量的他今晚不知怎麼回事,也喝得歪七扭八;不過還是努力攙扶着少將軍,準備送他回去休息。

一出小廚房的門,便見月光下立着一道修長瀟洒身影,正是少將軍的得力左右手景軍師到了。

只見景軍師面露濃濃憂慮,但不發一語地過來,撐起慕容開另一邊肩膊。

大爹頓了頓,遲疑問:「景軍師,在外頭聽多久了?」

景熠凡搖搖頭,「沒有很久。」不過,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所以才會這麼擔憂呀!少將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

★★★

當季月發現酒窖少了好幾壇酒之後,果不其然地開罵了。

一路從大爹到伙夫,從小兵到守更巡夜的弟兄,無一倖免,全給念得狗血淋頭。而慕容開僥倖逃過,因為他一早就帶着手下、軍師去巡邊了;要是他還留在營里,大概也給念得耳朵長繭。

不過當慕容開風塵僕僕地回到駐地,準備吃晚飯時,才發現事態嚴重。一桌粗菜淡飯一如往常,但……沒有酒!

「我的酒呢?拿酒來!」

「酒?沒有了。」季月負責伺候少將軍吃飯。把筷子擦乾淨了遞過去,一面板着俏臉說。

「沒酒?怎麼可能,昨夜酒窖里明明還有……」

一不小心說溜嘴,季月聽了更是火大,明眸一瞪,質問:「昨夜怎麼樣?昨夜酒窖里一傢伙少掉兩罈子酒,加上之前不見的,一共是五壇了。我到處找都找不到,難道少將軍知情?知不知道那些酒都上哪去了?」

上哪去了?不就是大部分進了慕容開肚子,喂酒蟲、澆愁腸去了?

「我……算了。」結果慕容開吃這麼一瞪,居然沒有一如往常地杠回去,反而支吾了一下后,氣餒坐下,「不喝就不喝,茶總有吧?」

「有。」季月冷冷端上粗茶一杯。

慕容開不疑有他,接過了便仰首牛飲。

「噗──」結果才一入口,人又跳了起來,一口茶全噴出來,怒吼響徹小小的室內,「搞什麼鬼?這茶怎麼喝?妳是存心燙死我啊?」

「嫌燙?那好,你不要喝。」季月快手快腳地把茶杯搶了回去,咚的一下換成飯碗擱在他面前,「飯盛好了,少將軍請用。」

「妳……」慕容開俊臉都漲紅了,怒目相視,給氣得說不出話來。

但最後好漢不吃眼前虧,殺敵破陣都不眨眼的猛將,還是摸摸鼻子坐下,埋頭大口扒飯,大口吃菜。

這一切,一旁的大爹跟景軍師都看在眼裏,不過他們都沒出聲。

大爹沒制止女兒,忙着上完菜就招呼別的官兵去了。而稍後來同桌的景軍師也沉默靜觀,若有所思地吃自己的飯。

氣歸氣,甩着長辮子的窈窕身影還是滿屋子轉,利落地伺候少將軍吃飯,吃完了還打了冷手巾讓他擦臉。一日風塵勞累盡去,精神一振,接下來又可挑燈夜戰,跟軍師一起商討軍情到三更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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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風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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