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一年,初一沒有參加聯考,他回到鐵工廠之後大病了一場,三個月後他自動申請提前入伍,選的是最苦最累的海軍陸戰隊。
他沒有力氣再去想任何事情,三年期間,他唯一做的就是怎麼樣累死自己,怎麼樣可以存最多的錢。
三年過去,他退伍了,回到台北租了間小房子,苦讀數個月之後參加考試,他考上了T大電機系。
大二那一年,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開了家電腦公司。在那個時候“電腦”還是很冷門的東西,沒有人會去看好那樣一個完全未知的行業。第二年,合夥的同伴一個個退出。只有他還苦苦的守着那一家幾乎沒有收入的公司。
可是當他畢業之後,他已經身價百萬,連自己的房子都有了。
那幾年間,台灣的經濟像搭了穿梭機一樣,急速起飛,電腦業、資訊業頓時成了最熱門的行業之一。初一搭上了這班通往成功之路的快速班機;在兩三年間,他的事業像吹氣球一樣急速擴展。他的訂單多得接不完,他每天工作十八個鐘頭還不夠應付那些財富進門的速度。當他再度回到迪化街已是十年之後。那一年他正好三十歲一。
口口口
1986年元旦前夕。
溫家的大門深鎖,殘破的門窗顯示那裏已經很久沒有整修過了。當年溫家在迪化街曾經可以呼風喚雨,可是
幾年過去,他們卻已經變成那裏的二級貧民。
他幾次託人查過溫家的狀況;那股憤怒的恨意十年來從來沒從他的心裏消失過,如果不是憑藉著那股恨意,
或許他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死在外島也說不定,可是他還活着——活着回來複仇。
當年溫似蘭嫁給秦家是一樁賣買婚姻,溫家高價賣了最鍾愛的一個女兒,換來了生意上的便利,挽救了一時的慘狀;但是那並沒有維持多久,溫家俊很快的就把溫家的財產雙手奉送給賭場。隔沒多久,他連自己也賭了進去,現在正因為詐欺而被關在牢裏。
溫家的老爺在女兒嫁出去的第三年腦溢血半身不遂躺在床上,正因為家產全落在溫家俊那個敗家子的手上,所以溫家才會沒落得那麼快,那個時候,就算溫家有十個八個溫似蘭也救不了他們更何況他們沒有。
溫似蘭嫁到秦家,名義上是大少奶奶,實際上也只不過是他們家的高級傭人。秦文雄其實和溫家俊一樣並不懂得守成,在秦家老爺將家產分給三個兒子之後,最落魄的就是秦文雄,所不同的是他並不好賭,他所有的錢全花在女人身上,一個又一個女人挖空了他所有的錢,到頭來連房子都抵押掉了。
他知道——因為秦文雄的債權人就是他。
沒有人想到他林初一也會有這麼一天。現在他是全台灣最大的電腦製造廠商,他擁有好幾家工廠,分公司在北、中南各有一家,經銷商遍佈整個台灣。如果他願意,
他可以每年當選十大傑出青年。
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對手們卻一個個自動消失,可惜這並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他要他們付出代價。
為了當年他們所給他的羞恥、痛苦、凌虐。
十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過他所遭受到的一切,他從來沒忘記過溫家的人是如何的欺凌他、侮辱他——他更
沒忘記溫似蘭的背叛。
那一切都只是為了錢。
當年就是因為他沒有錢,因為他不過是街頭擦鞋討生活的一個窮小子,所以他們冷酷地對待他。就像對待一
只無家可歸的臟狗一樣。
想到這裏,他的唇角不由得冷冷地浮出一絲笑意;或者他該感謝他們,如果不是遭到那樣的冷血的對待,也許他今天仍是個默默無聞的傢伙,也許他的一生都將改寫。
元旦的前夕是迪化街一整年最忙碌的時候。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們便開始忙,直到過完農曆年。在這裏,過年的氣息已經相當濃厚了,他獨自站在街角——就是當年他擦鞋的街角,靜靜的看着對街的溫家。
他知道溫似蘭這幾天都待在溫家,溫老爺的病情已經相當危急了。而溫太太經過這幾年的折磨下來,聽說在精神上變得不太正常。
溫似蘭是回家幫忙,其實她在秦家過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日日夜夜被不同的女人騷擾、哭訴、哀求,一個女人過着這種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似蘭今年幾歲?他記得她小他兩年,那麼今年應該是二十八歲了吧。
他看到她打開門,提着籃子走出來,站在門口對裏面的人交代着什麼。溫家所有的傭人都已經走光了,只留下一個反正也沒地方可去的老太婆。初一靜靜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看起來非常消瘦;當年她就一直是纖細的,可是那種纖細和現在這種消瘦不同。她的長頭髮束成馬尾,看起來和一般的女人並沒什麼兩樣;他站在那裏等着她轉過頭來,其實他看過照片了,照片上的她很憔悴,很蒼白
可是當他真正見到她那種憔悴近乎枯槁的模樣時,他仍然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那張過去豐美的鵝蛋臉上現在只剩下兩隻大眼睛,她的雙頰深陷,看起來蒼白得近乎透明。
初一轉個身,靠在牆上深呼吸幾口氣——不能心軟。想想當年她是如何殘忍無情地拋棄了他們的諾言。這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的。
想想當年的阿玉,她回去找老張的時候不也是可憐兮兮的嗎。可是到頭來她仍然是個冷血無情的女魔頭。
女人——是不會變的,她們的心如果是冰,那麼終其一生都一樣是塊冰……
當他再度轉回身子,她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初一冷冷地站在那裏——不會太久了。很快的,他們又將要見面,只不過這一次他會帶給她一個“驚喜”——一個她作夢也想不到的驚喜。
口口口
“秦先生請進。”
秦文雄拉拉身上的精緻西裝,對年輕貌美的女秘書微微一笑。“謝謝。”
辦公大樓位於現今台北地價最昂貴的地段,頂樓的辦公廳足足有四十坪大——而那不過是一個人的單獨辦公室。
“哇。”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面對着偌大的落地窗,男人靜靜地坐在他那代表着尊榮的位置上。“秦文雄?”
“沒錯。”秦文雄聳聳肩。“林先生?是你找我來的?”
“桌上有一份文件你可以看看。”
秦文雄以他一貫滿不在乎的態度將文件瀏覽了一遍;看完之後,他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些怎麼會在你這裏?”
“意外嗎?”林初一微微一笑,轉了過來。“我向你的債主買來的,現在我是你的債權人了。”
秦文雄蹙起眉,不明就裏地看着眼前這個比他還年輕、卻有着一雙鷹一般銳利雙眼的男人。“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挑挑眉。“當然是因為你有我想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初一淡淡地笑了笑。“另外一份文件你也可以看看。”
那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秦文雄一愣,竟說不出話來!
初一靜靜地看着他。十年前就是這個男人親密地扶着似蘭下車——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當時的感覺廣只要你在上面簽個字,一切就完成了。你和溫似蘭離婚,我把你的房子還給你。”
“你在開什麼玩笑?”秦文雄突然恢復了神智一般地叫了起來。“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竟然要我賣我老婆?”
“我不以為你是什麼人。”初一淡淡地回答;他從抽屜里拿出幾張單子,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只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是個負債纍纍的空殼子,再過不久,你連這個空殼都保不住。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他的借條每一張的金額都足以叫他傾家蕩產,他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說過。”初一指着桌子上離婚協議書。“在那上面簽字,你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你可以保住房子,這些債務也一筆勾銷。”
“就這樣?”他十分懷疑,眼前的男人高深莫測,他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白紙黑字。”
“那——那似蘭怎麼辦?”
初一故做訝異盯着他。“你還會關心這些嗎?我以為你巴不得趕快甩掉這個女人!”
“她是我老婆,我們結婚十年了,我——”秦文雄艱澀地苦笑。“我當然在乎。”
“是嗎?我勸你還是多在乎一些你外面的女人吧。想想看,一旦她們知道你早已經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會怎麼樣?你還能保住早上的麗麗,中午的小咪,晚上的薇薇和假日的小月嗎?”初一冷冷地笑着。秦文雄剛進來時的氣焰早已消失,在他的面前他根本無所遁形。他只能像只困獸一條在他的手掌心任他擺弄。
復仇——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可不可以考慮考慮?”
“當然可以。”初一仍舊挑挑眉,秦文雄的臉上有瞬間的釋然。“你有三秒鐘的時間可以考慮。”
“你——”他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嗎?”初一揚揚手上的借條。“這些都早已經到期了,你也已經很久沒付過我房子的利息。如果我真的是欺人太甚,我會叫你現在就回去收拾行李……”他筆直地看着他。“或者該說不必收拾行李了。因為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從這一秒鐘開始,連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屬於我的。”
秦文雄像只斗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他不是他的對手。最好笑的是他連對方是誰都還摸不清楚。“為什麼要我和似蘭離婚?你是誰?我和似蘭離婚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好處?”初一笑了起來。“當然沒有好處。”
“那你為什麼——”
“我是要去向她討一筆債。”初一陰冷地打斷他。“簽字。”
口口口
“喂!你們幹什麼?你們不可以進來。喂,老太婆焦急地攔着那些人。“小姐,小姐,你快點來啊。”
樓上的溫似蘭急急忙忙地沖了下來。“什麼事?她愣愣地看着幾個大男人正在搬東西進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們沒有買東西,這東西不是我們的。”
“你是溫小姐吧?”其中一個穿着斯文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問道:“請問你是不是溫似蘭小姐?”
“我就是溫似蘭。”
他掏出一張地契。“這是這間房子的所有權狀,你們抵押這間房子已經有兩年了,可是一直沒付利息,也沒歸還本金,所以這間房子已經不屬於你們的了。”
似蘭錯愕地奪過那張地契,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地是家俊親筆簽的字。她無法置信地搖搖頭,原來家俊連房子都已經抵押給人家。那爸爸媽媽怎麼辦?她欲哭無淚地看着那張權狀,他們能去什麼地方?
昨天秦文雄來找她,什麼話都沒說就拿出一張離婚證書要她簽字,她簽了,因為她從來就沒愛過他,她連理由也不想知道。這幾年,她一直想離開秦家卻辦不到,秦文雄在外面花天酒地,可是他死也不肯跟她離婚。她還在慶幸自己終於脫離了苦海,沒想到才一天又跌落了地獄。
她才和秦文雄離了婚,現在房子就已經是別人的了,她怎麼辦?能怎麼辦?
“溫小姐?”
似蘭如夢初醒地拉着他的手。“求求你,先不要趕我們走,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房子的利息錢會付的,只求你寬限個幾天。我爸爸和媽媽都還在生病。你現在叫我們搬走,那——”她說著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那不是叫我們一家人去死嗎?”
男人微微一笑,安慰地看着她。“溫小姐你誤會了。我們老闆沒有要你們搬走,貴府現在的情形我們老闆很清楚,我們今天來只是把老闆要用的一些東西先搬過來而已。”
似蘭愣愣地流着淚,他在說什麼?“你——你現在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不必搬家?”
“當然。”他輕輕的點點頭。“等一下會有兩個幫傭的太太過來,她們也是我家老闆請的人;我們老闆不在的時候,你可以使喚她們,還有一個特別護士是請給溫老先生用的。”
她一定是聽錯了,天底下那有這麼好的事?房子不但讓他們住,而且還替他們請了傭人、特別護士?這怎麼可能?
“我家老闆要用這裏的一個房間當作書房,有空的時候他會過來,其他時候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們的。”他說完,轉個身繼續去忙他的事,竟然連地契也沒向她要。
“等一下。”,似蘭連忙叫住,把地契交到他的手上。“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們老闆是誰?”
他面有難色地搖搖頭。“對不起,我們老闆交代過我不要多嘴的。”
“可是……”
“反正他會親自過來,等到那時候你就知道了。”
似蘭還想多問幾句,可是他卻匆匆忙忙的把東西全搬好之後轉個身向她行個禮,然後就帶着人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老傭人驚訝地看着門口站着的兩個女人。“你看。”
那是兩個溫和的中年婦女,她們看起來全都是長期幫傭的人了,現在她們正站在門中恭恭敬敬的等着。
“你們……”似蘭根本無法反應了,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就像一場夢一樣。
“是溫家小姐吧?”其中一個女人微笑着開口。“我是李阿秀,你叫我阿秀就可以了,她是阿春。”
似蘭傻傻地點點頭,她們立即進來;那間屋子已許久沒人有那能力去照顧打掃了,可是在她們的巧手之下竟然才半天的功夫就幾乎恢復了舊觀,看着那些蒙塵的傢具一樣一樣恢復原來的樣子,她唯一的感覺就是想哭
這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那個神秘的人不論再怎麼對他們好都一樣,這裏的一切都再也不屬於溫家——他們終究是一無所有了!
口口口
“說真的,你報復的方式實在是特別。如果你對你每一個仇家都是這個樣子的話,那我還真不介意讓你痛恨一輩子。”他的特別助理微笑着注視這個在商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傑出男人;他從來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像只困獸——像只被困在籠子裏的獅子。
“如果你肯閉上尊嘴,我明年一定會替你加薪水。”初一悶悶地回答。
“我不在乎薪水。”他笑嘻嘻的。“你發的年終獎金可以讓我一整年都放假。”“你這麼渴望放假嗎?”初一冷冷地瞪着他。“要是你再羅唆的話,我很可能會滿足你的願望。”
他聳聳肩。“伴君如伴虎。”
初一忍不住翻翻白眼。“今天是除夕夜,難道你沒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嗎?回家去陪陪老婆孩子,到外面去找個女人狂歡一夜,什麼都可以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裏煩我?”
“因為我既沒有老婆孩子,又對女人興趣缺缺。”
“就算你去找個男人我也無所謂,只要離我遠一點就可以了。”初一嚷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幹脆承認你對溫似蘭是余情未了?我替她把那個花花分子擺平,給她房子住,替她老頭找護士、醫生,每個月還付生活費,這—切很明白了。既然你還愛她,為什麼不去向她說個明白。你喜歡當藏鏡人?”
“你到底有完沒完?”
他無奈地攤攤手。“忠言向來逆耳。”
初一狠狠地瞪他,他只好再度聳聳肩。“你不想聽就算了,不過最後還有一件事。”
“說完了快滾!”
“那個特別護士來報,她說溫老頭大限已到,大概就這一兩天了,如果你想看看仇家的下場的話,最好趕快把握機會。”他說完,神秘地朝他眨眨眼。“當然啦,看看當年負心人的眼淚也頗具療效。”
初一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他的特別助理走了之後,
整棟大樓里大概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每年的這個時候,感覺總是特別凄涼——冰冷的落地窗前似乎浮現出老張,阿媽慈祥的面孔,他們現在一定都很開心吧?他已經如他們所希望的爬上了世界的頂端,可是——有什麼用?已經沒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了。
大樓下面都市的燈光閃閃爍爍的,除夕夜——這幾年來即使是除夕夜,他都不曾停止工作過。記憶中,他長這麼大以來似乎沒過過任何一個溫暖的除夕夜,冬季對他來說是個悲慘的季節、死亡的季節。助理的話浮現在他的耳邊,溫家老頭就在這幾天了。似蘭一定會很傷心吧?
他甩甩頭,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報當年溫太太對他的救命之恩而已。他們的死活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相反的,他應該高興,因為溫老頭當年叫人把他打得幾乎殘廢!
可是……為什麼他會這麼不安?為什麼他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恐怖的夜晚,他一個在荒野中拚命的跑着——現在那種感覺居然又清清楚楚的回來——
他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再想下去他會再度變成一個笨蛋,一個濫情、愚蠢的笨蛋。
而他絕不允許自己再笨一次!
口口口
“我敬你。”他拿着小酒杯對着老張的靈位舉了舉。“當年你說要喝酒,可是卻沒有喝成;今天是除夕夜,我專程來這裏陪你和阿媽的。”他自斟自飲地說著。“我們有沒有一起過過除夕夜?好像有,在那種所有的人都回家了之後,我們才能回去……冰冰冷冷的除夕夜。”他澀澀地笑了笑。“然後就再也沒機會了,我這一生有三十個除夕夜,幾乎每一個都是凄風苦雨的,大概我和除夕夜是無緣的吧。”
老張和阿婆的靈位默默——他坐在冰冷的地上靜靜地看着他們,他們看起來並不高興,“為什麼?為什麼?”他輕輕地問着。“我已經做到了你們所想要我做的了我成功了、有錢,為什麼你們還是不開心?”
他們無言求視着鍾愛的孩子——
“……我知道。”初一黯然地垂下眼。“你們一定認為
我做錯了是不是?老張、阿婆,你們兩個是我所見過最善良的人,像你們這麼善良的人根本不會有報復的念頭,你們是為了這些所以才不開心的是不是?可是我又能怎麼做?”他看着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家。“我該怎麼做才對?”
山上的風聲呼呼——冥冥中他似乎聽到某種聲音,初一看着兩位老人家的照片,他們似乎正在對他說什麼?
回去吧。
他傻傻地看着他們。“你們希望我回到似蘭的身邊嗎?”
照片似乎微微地笑了。
“回去吧。”
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終於跳了起來。
是該去面對一切的時候了。
他開着車子,以不要命的速度沖回台北。不到一個鐘頭,他已經回到迪化街,他連給自己考慮的時候都沒有,立刻按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他僱用的傭人阿秀。她驚異地看着他。“先生,你怎麼來了?”
“現在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神色有點黯然。“大概就在今天晚上了。我就是怕到時候溫小姐一個人處理不了所以才留下來的。”
初一將外套交給她,立刻轉身上樓,溫老爺的房間一直沒變,房門半開着,刺鼻的藥水味在樓下就可以聞到了。初一輕輕推開房門——溫老爺躺在床上,他的妻子隱隱約約地哭泣着,而似蘭……他的心狠狠地糾結在一起。她看起來像具行屍走肉。
那個——那個擦鞋——擦鞋的有沒有來……”溫老爺竟斷斷續續苦苦地追問着:“阿——阿蘭吃——吃飯沒有?”
初一愣愣地站在門口,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那——那個擦——擦鞋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溫太太焦急地哭着搖晃他的身體。
醫生在床邊無奈地搖搖頭——
“那——那個——”
“阿明?阿明。”溫太太哭嚎着抱住自己的丈夫,似蘭坐在床邊,像個木頭人似的,只是——只是眼裏湧出淚水。
醫生一轉身,看到站在門口的初一。“林先生。”初一愣愣地看着他,他卻只是沉默地搖搖頭。“不行了。”
在溫太太的哭嚎聲中,初一走到了床邊,似蘭抬起眼——有那麼幾秒鐘,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然後她認出來了。
“初一?”
特別護士朝他點個頭恭敬地——“林先生。”
頓時她明白了這一切。
溫似蘭茫然地看着已經過世的父親——“你是來看我爸爸死的?”
初一錯愕地看着她。
似蘭澀澀地、尖銳地笑了起來。“你是回來報復的。”
她又哭又笑地,心裏只覺得有無限的悲哀——突然眼前一黑,便跌入了黑暗之中。
只是——初一他回來了——
呵——多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