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明是……”
明明是什麼,安倍泰親即使只是自言自語,也仍然是猶豫了再三般的口氣,彷彿一說出來,就沒有辦法挽回了。
用奇異的目光注視着這可憐的孩子,安倍泰親終於還是低聲的說了出來。
“……明明是……鬼啊……為什麼我卻總是不由自主忘記了這個事實而把你當成人子來看待呢?”
“二十年並不算太久啊……我卻幾乎已經忘卻了當年的事……”
“如果當時再狠心一點就好了……”
“你這個孩子在人世間……根本……”
“根本就……”
“……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
安倍泰親的眼中隱隱閃動着水光,他充滿了悲憫的看着御苑光曉,伸出了雙手慢慢的摸上了他的喉嚨。
幾乎感覺不到那裏的什麼起伏……彷彿還沒有用力就已經沒有了呼吸似的……然而他的確還“活”着……可是為何卻是自己又要……
御苑光曉的呼吸異常的微弱……而那慢慢收緊了力量的手掌卻又是那麼的冰冷無情。
窒息感讓御苑光曉開始用力的喘息起來,只是脹紅了一張臉卻仍然無法呼吸的痛苦,讓他出於本能的輕微掙扎着。
只是與安倍泰親那決意的力量比較起來,根本只是微不足道的力量。
“對不起……原諒我吧……如果不在封印破裂前將事情結束掉的話……那是無法挽回的後果……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會讓你來找我……縱然是怨恨着我……也讓你回來找我這就是她的心意。她已經替你選擇了你的死亡你明白嗎?”
一面痛苦的訴說著一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看不再有力氣掙扎的御苑光曉就要死在他的手中之時——
“你在做什麼!”
突然間出現的人影猛的推開了安倍泰親,將御苑光曉的身體搶了過來。
“……”跌倒在一邊的安倍泰親怔怔的看着一臉勃然大怒的神宮硯道。
“怎麼回事!安倍大人你瘋了嗎?還是你被鬼附身了?你怎麼會對他做這種事!你竟然要殺了他嗎?”
“……不,是鬼的人不是我……”安倍泰親只是愣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神宮大人最好不要管這件事。”
“你是真心的要殺了他嗎?我怎麼可能不管!這個傢伙,雖然又無能又懦弱,但是他可是被別人拜託給我的麻煩咧!我哪能說不管就不管呢?”
安倍泰親道:“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事情的嚴重性你不會了解。”
“那種事我沒興趣知道!什麼事情嚴重不嚴重的……就嚴重到非得在他病成這樣的時候殺了他嗎?”
“二十年前,在京城失蹤了五位舉世聞名的陰陽師……神宮大人不會沒有所聞吧……”
神宮硯道突然之間臉色發白。是,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的父親神宮剛志,正是剛剛安倍泰親所提到的失蹤的那五位陰陽師之一。
“二十年前……我可是親眼看到這孩子……不,在那個東西變成這孩子之前……活生生的殺死他們的哪!”
“……你……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的父親……正是被這個鬼所殺的呢!”
“騙人!”神宮硯道臉上血色盡失,失聲大叫了起來。
“我怎麼會騙你呢?”安倍泰親搖了搖頭,道:“就連我,也險些被他殺掉。要不是……要不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將他的魔力全部封印進這個孩子的身體裏……當時的平安京……只怕現在已經並不存在了。”
“……騙人的吧!我怎麼可能相信呢?你是說御苑他是鬼嗎?可是他明明是人哪!而且還是個陰陽師不是嗎?別說他的陰陽術是自己學會的,你不也教授過他陰陽術嗎?”
“……那只是在這孩子是人類的情況下。”
“他現在不也是人類嗎?”
“你好象並不介意他殺了你父親呢……”安倍泰親嘆道:“……這個孩子馬上就不是人類了。”
“我有說我相信是他殺了我父親嗎?那種事沒有經過求證我怎麼可能隨便相信?還有……你怎麼知道他馬上不會是人類?啊!沒錯,你要是殺了他,他就真的會變了鬼了呢!”
“呵……求證真是個好習慣。那麼,想知道的更清楚嗎?不過,那得等我殺了他以後。”
“你瘋了!你一定是瘋了!”神宮硯道聽得毛骨悚然,然而當他正要召喚法術離開此處的時候,安倍泰親更快一步的截住了他們。
“在陰陽寮中是無法使用法術的。”安倍泰親輕易的召喚來宮中值守的武士,將神宮硯道制住。不能使用陰陽術的陰陽師就如同取去了牙齒和利爪的獅子,根本連普通的武士都不如。
而經過這樣一場騷動,原本昏迷不醒的御苑光曉竟然在這時悠悠的醒來,這不知算不算一個意外的結果。
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正激烈的反抗着的神宮硯道及命令武士做着這一切的安倍泰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的叫喚出來的時候卻聽到神宮硯道大聲的嘶吼起來:“御苑!快跑!快跑!”
——跑?為什麼跑?在我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
“抓起來!”神宮硯道被打暈及安倍泰親那突如其來的叱喝讓御苑光曉不由得愣住了,在左右都奔跑上武士對之加以捆綁的時候,御苑光曉不由自主的掙紮起來:“這……這是幹什麼?”
“動手!”
幾名武士長刀揮下,御苑光曉驚望着刀光閃落——“啊——!”手腳都感到如火燒般的劇痛,大量的鮮血涌了出來,慘叫着向旁邊倒下,不可置信的望向安倍泰親——
“為……為什麼……泰親大人!為什麼!”御苑光曉愕然的大叫起來,手足的疼痛已經沒有什麼好在乎的了,跟此刻的異變比起來……
“沒有為什麼,只是你必須得死……”安倍泰親的臉上全是冷酷強硬的表情,冷冷的看着被武士們用長刀壓制在地一動也不能動彈的御苑光曉:“你……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
“泰親大人……您……您在說什麼……”一聽到他的這種說法,御苑光曉就立刻忍不住的掉下了眼淚,用手臂支撐着身體,向前挪動着,即使被壓制他的刀刃在身體上劃出了一道道的血痕也不在乎……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我是說,你根本就不具備為人的資格,根本就不配作一名陰陽師,像你這種人根本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現在我只是送你回到你最應該回去的世界!”
“嗚啊啊啊啊……泰親大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說?我……我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呢……您以前,不是還鼓勵我……要我努力的嗎?為什麼現在要這麼說……你還在責怪我、怨恨我嗎?”御苑光曉淚流滿面,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安倍泰親大人會這樣說:“你還是沒有原諒我嗎?老師的事……我害老師死去的事……您還是無法原諒我嗎?”
數年之前,因替宮中驅邪有功的御用陰陽師安倍秀坊得到了賞賜,那就是年紀還小的御苑光曉,然而之後安倍秀坊卻並不眷戀宮中的奢華生活,帶着年幼的御苑光曉離開了平安京,遊歷天下,在艱苦的環境中磨練自己,刻苦修行。
並未將御苑光曉當成侍童下人來使喚,在發現了他的天份之後,將他做為自己的繼承人而加以培養,令御苑光曉成為了現今名聞天下的陰陽師。
然而,他卻並沒有機會對這一切感到欣喜,因為在那時候,他就因為居住的小村子受到了來自於可怕的魔獸山邪鬼的攻擊而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抵抗。
而一直認為是自己拖累了老師、老師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死去而一直自責不已的御苑光曉一直守在老師的身邊,渡過了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
直到身體堅持不住而昏過去,再度醒來之後,善良的村民們已經將安倍秀坊的遺體埋葬,並且對他照顧有加。
在那之後,好不容易才從失去了老師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在整理老師的遺物的時候卻發現了有關於自己身世的一封神秘的信函……
雖然曾打定了主意要留在那埋葬了老師的小村莊裏好好的繼續陰陽術的修行……可是……可是擺在他面前的那封發黃的信函卻對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只是一個在皇宮的庭院裏被揀到的棄嬰,由年老的侍女撫養長大,之後做為侍童被賞賜給為皇子妃驅邪有功的老師……
一直以來以為自己無父無母,沒有來歷的小孩……突然之間發現到自己自己原來還有身世——即使只是少到可憐的一點點線索,御苑光曉還是想嘗試看看。
在來這裏之前不久,突然收到了來自於平安京里的一封信。那是陰陽寮的總頭安倍泰親大人的一封信。
不知道老師以前是否收到過同樣的信件,信里流露出想讓老師回去陰陽寮的意願。
強忍着心酸和痛苦,匆匆的回了信去:
老師……已經不在了。
現在,只剩下一直陪在老師身邊的自己而已。
老師……已經不可能回去那裏了。
緊接着一段時間后就收到了回信。
除了對老師的去世表示了震驚和不可思議之外,還強烈的表達了想要見一見自己的意願。
要不要去呢……
御苑光曉其實一直在猶豫。
自己的身份……在繼承了老師的“崑崙之玉”之後……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吧,自己仍然只是安倍秀坊大人的侍童……自己身為僕役的身份不會有所改變。這樣的自己可以去見老師的父親沒有關係嗎?要以什麼身份去見他呢?犧牲了老師的生命而保留下來的自己……有什麼臉去見安倍泰親大人?
抱着這樣的猶豫,而在路上一直徘徊不前。
使他下定了入京的決心的,是安倍大人緊接着第一封信而來的第二封回信。
彷彿是看見了他的猶豫似的,而寫了一些勵志的話。同時再一次的要求要他到京城來。
安倍泰親大人……是陰陽寮的總長,這麼關心自己,大概是因為他同時也是自己的老師安倍秀坊的父親嗎?
那他一定是想知道老師離開他之後的事吧……一定很想知道吧,親人在離開自己之後發生過什麼事,做過些什麼……這一切都已經不能從老師那裏知道了……能告訴他這一切的,只有在最後還陪在老師身邊的自己了。
面對他辭意親切誠懇的邀請,加上對身世的強烈探索心理,御苑光曉不由得心動。
去吧……嗯,去看看吧。把一切都告訴他,告訴他自己是多麼的沒用,自己是多麼的愧疚……
這樣子對自己說著,加強着沒有的信心。終於踏上了前往平安京的旅途。
一直以來,雖然對身世的所知仍然毫無進展,可是從安倍泰親大人那裏感受到的……絕對不是怨恨啊!那麼疼愛自己,彷彿將自己當成了親人一樣看待的種種往事……難道、難道都是假的嗎?
“與那個孩子無關。那個孩子雖然死去了,可是那也只是讓我更清楚的看到了你的存在正是所有不幸的根源。他是為了證明這一點才死去的,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硬要扯上關係,那也只是他竟然愚蠢的去保護根本就不值得保護的你……沒有看穿你的本質那是那孩子的不幸。所以,雖然對那孩子的死感到悲傷,卻不會怨恨你。”
“什麼……什麼啊……泰親大人……您到底要說什麼——您是說……是我的存在才導致不幸嗎?啊啊……為什麼這麼說……我、我不明白……”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麼嗎?啊……我忘記你那個時候還這麼小,”安倍泰親伸手比了一下,猶如木枕般的大小,那是嬰兒的形狀,然後繼續說:“不記得也沒關係,讓我再說一遍好了,‘存在即是惡,你的本性就是如此的邪惡,然而你畢竟只是個嬰兒,所以還是讓你苟活一段時間’……”
“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平安京外嗎?”果然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並不存在一絲印象,不,應當說他根本不可能記得還是嬰兒時發生的事。
“正因為你的存在就是惡的根源,然而善良的我卻怎麼也無法對看起來那麼小的你做出應該做的事……可是,現在不同,你已經成長到極惡的邊緣,如果不加以扼止,終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為什麼說我的存在即是惡?我……我……我怎麼會是那種存在!”御苑難過的痛哭起來,身體上的傷痛算不得什麼,而安倍泰親此刻的言語比刀劍加身還要令他疼痛千倍萬倍!
“這種事沒有必要向你說明,總之,在二十年前殺死你母親,然後將她的魂魄封印的這裏,也結束掉你的生命好了……如此一來,無論多麼偏離方向的軌道,也會慢慢的回到正確的方向。”
“母……親……我的母親嗎?……您是說……我的母親嗎?你殺死了我的母親嗎?”緊接着一個打擊而來的是另一個打擊……雖然在那個奇妙的空間中已經有了似有若無的預感,但是在親耳聽到了母親是由安倍大人所“殺死”的這個事實之時,御苑光曉就連身體裏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
“對。你的母親正是由我親手在此處制裁的。御苑光曉,你應該慶幸能死在這裏,至少我會保證儘力讓你的靈魂升天,這也許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說這番話的時候,安倍泰親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一絲痛惜慈愛的神情,但是終於隱沒了,只是無言的揮手,發出了早已吩咐執行的命令……
“泰親大人……您……”無聲的悲鳴曳然而止,數柄無情斬下的長刀恨恨的劈入了他的身體,鮮血從口中狂涌而出,早因失血過多而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支撐……
“老師……”在黑暗擴散的時刻,發出了連自己也聽不見的呢喃……御苑光曉不甘心的合起了眼睛……
一切……都結束了嗎?
當看到御苑光曉流着眼淚合上了眼睛的那一剎那,安倍泰親突然覺得心裏無法竭止的劇痛……就像他得知兒子安倍秀坊去世的那一瞬間一樣,失去骨肉的劇痛讓他渾身都失去力氣的跌坐在地。
侍從們耽心的圍攏來,安倍泰親疲累的擺擺手,示意他們退開,踉踉蹌蹌的走過去,來到了倒伏於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御苑光曉旁邊……
身上橫七豎八的插着剌入身體的長刀,手和腳因被斬斷而呈現出扭曲的姿態,鮮血灑滿了地面,這幅凄厲的景象,對一個再度失去了親人的老人來說……是多麼的令人悲痛啊……
將御苑光曉的頭抱入了懷中,充滿慈父對待孩子般的愛憐,輕輕地將他臉上散亂的頭髮向一邊拔開……那滿是淚痕血跡的臉如此今已經變的冰涼,無論被認為他是多麼的“存在即是惡”,如此的他根本談不上惡,那姣如朗月的美麗面龐已經不會再有任何錶情,那燦如明星的眼眸也永遠不會再睜開,那艷如薔薇的唇畔也再不會勾起或得意或輕蔑的笑意了……
而親手結束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的生命的自己……是不是也該到了生命的盡頭呢……
心中只剩無盡的悲傷,安倍泰親知道自己還有一件應該做的事……那就是,要將這個孩子的靈魂,如同答應他的那樣,好好的送入天國吧……至少,在他的靈魂還沒有從自己和秀坊的言靈中逃離出來,在他的靈魂沒有變成惡鬼之前……應當可以得到神佛的寬恕,好好的升入天國吧……
——好痛!為什麼脖子會這麼痛的?
神宮硯道呻吟了一聲,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與眼前那剌目的紅同時的,是撲入鼻端的濃厚的血腥味兒。
——啊啊……那是什麼?
那張如此蒼白的臉頰,那沒有絲毫的生氣微閉的眼瞼,沒有了血色的嘴唇……
身上那件白色的禮服被血染得鮮紅,紅的剌目……
那是……那是御苑光曉嗎?真的是他嗎?
事情已經變成了如此……不可挽回了嗎?
而那個殺死他的男人卻一臉悲傷的懷抱着那已經變的冰冷的屍體,正慢慢的將屍體上插着的刀一把一把的拔下來……
“啊啊……你也殺了我吧!!”神宮硯道一瞬間失去了理智,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安倍泰親的面前,正用力的揮動着拳頭……
但是他還沒有碰到安倍泰親的時候,就被群擁而上的侍從守衛們牢牢的抓住了。他瘋狂的大叫着,掙扎着,怒吼着,終於讓一心沉浸於悲傷之中的安倍泰親緩緩的抬起眼來,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不……我怎麼會殺你呢?如果說連無辜的你也殺掉,我才真的會變成連鬼都不如的傢伙啊……”
“那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掉御苑呢?為什麼啊!”
下令武士們解開了對他的束縛,神宮硯道立刻撲了過去抱住御苑光曉,呻吟着輕輕呼喚着他的名字。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保護你……對不起!怎麼會變成……這樣!”
儘管手上已經沾滿了他的鮮血,但是心裏仍然不願意相信他竟然真的已經死了……無法剋制自己的憤怒,轉身死死的掐住了安倍泰親的脖子。
“我不原諒你!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你這個殺人兇手!”
“如果要殺掉我的話,我不會拒絕……不過,至少要讓光曉的靈魂好好的升入天國之後,在那以前,我不能死。”直視着被武士強行拖開的神宮硯道,安倍泰親用極為堅定的語氣這麼說著。“你也一起來吧,你的父親當年是為了什麼而犧牲的,今天的我又犧牲了些什麼……你有知情的權利。一切的秘密,我都會說出來。”
“秘密?跟御苑……有什麼關係嗎?”
“嗯,秘密。御苑光曉出生的秘密。”安倍泰親再度低下頭去看着懷中的御苑光曉:“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隱藏下去了……殺死……殺死這個孩子的我,到底有多麼內疚多麼痛苦……希望這個孩子在黃泉之國也好好的聽着吧,我的心情到底有多麼悲痛……”
神宮硯道氣得流下了眼淚:“說什麼內疚……說什麼痛苦!既然有那麼悲痛的話!為什麼一定要殺了他!有什麼樣的秘密,需要用殺了他來解決的!死了的話,不是一切都結束了嗎?無論……無論你再說什麼,他也沒有辦法聽見了!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他呢?為何一定要他懷着怨念死去呢!光曉太可憐了!”
“是……光曉太可憐了……但是,知道這個秘密……一直努力隱藏這個秘密的我……難道就不可憐嗎?我……我不但失去了所愛的人,就連兒子都失去,即使如此,我仍然沒有怨恨這個孩子呀!只是……我殺了他……全都是為了這個孩子好!如果我不殺了他,他一定會更怨恨我的!”
“這不是理由!難道說他現在就不怨恨嗎?”
安倍泰親仰起了頭,而後輕輕的搖了搖頭。“那也沒有辦法。”
“你這個……你這個傢伙!!”咬牙切齒的大聲嘶吼着,神宮硯道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了武士們的拉扯,沖了上去給了他重重的一拳,然後緊緊揪着他的衣領怒吼:“你這個可惡的傢伙!你為什麼不死了算了!”
被這一拳重擊的頭暈目眩,安倍泰親眼前一陣發黑。他努力的睜大眼睛保持清醒——現在可不是暈倒的時候哪……苦笑着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將御苑光曉的身體抱在懷中,向著陰陽寮的內廳走去。
“你要帶他去哪裏!”神宮硯道在他身後大聲喊道。
安倍泰親頭也不回的道:“想知道就跟過來看看吧。放心吧,不會再對他做什麼了……”
“……”神宮硯道走快了兩步,將御苑光曉的身體從安倍泰親的手中搶了過來:“走開!我來就好!”
好輕……
他的身體已經冰涼了,但是流出來的血尚未乾涸,觸手冰濕冷膩。神宮硯道的心裏又是一酸。好輕啊……怎麼……怎麼會……怎麼會這麼輕呢?
安倍泰親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在一個房間前面停了下來,拉開了關閉着的格子門。門中有隱隱的白光涌動。
“裏面是個祭壇……我想,我們就在那裏為光曉祈求冥福吧……”
“被你這個傢伙……被你這個殺人者祈禱……他高興的起來嗎?”
“說的也是……”
神宮硯道狠狠的瞪了安倍泰親一眼,準備越過他而進入室中。剛剛走到門口,突然間覺得一股無法抵禦的大力湧來,手中的御苑光曉的身體頓時飄了起來,脫手而出。
“怎麼回事!”一瞬間的衝擊讓神宮硯道吃了一驚。一開始以為有什麼異變,可是御苑光曉的身體只是遠遠的落在地上,然後那力量就漸漸防隱沒了,彷彿退潮一樣的從他身邊退回了房間中去。
“這個房間是支撐着整個平安京結界的中心支柱,這個孩子現在身上有着鬼氣纏繞,所以是無法進入完全潔凈的祭場中的。看來我……我下手的也不算太早。”
“我才不管他是會變成鬼還是怎樣!”神宮硯道怒火上涌。為什麼他就連死了還要遭受這樣的對待?不管之前會變成怎樣,現在的他已經死了!已經什麼都沒有辦法做了!
怎能允許再有人對他的身體不敬?
走過去將御苑光曉的身體再度抱起,神宮硯道冷冷的看了一眼安倍泰親,道:“不在這裏祈禱也一樣,對你所說的秘密,有一天我會來聽的,在那之前,我會將他好好的安葬。”
“不,最好還是在這裏。我得確定他即使在死後也不會變成鬼才行,不然我做的一切豈不是沒有意義……”
“你還想對他怎麼樣?”怒火更熾,神宮硯道若是此刻手中有任何武器,只怕早就狠狠的砍殺上去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要將他的靈魂送入天國啊……這是現在的我,唯一能為這孩子做的事情了。”
“那你到底要怎麼樣呢?他進不去啊!”
“如果我解開這個結界,他就能進去了。”
“這樣不就是拿整個平安京來冒險嗎?你害怕他變成鬼而殺了他,不正是為了保護這不知所謂的京城嗎?而你現在又要解開結界……你所做的一切,真是可笑的自相矛盾!”
“如果只是立刻的話,就不要緊。我解開結界的同時,你帶着他進去,然後我再重新張開結界,這樣做就沒有問題。如果結界那麼輕易就被撼動的話,早在二十年前,一度被這孩子破壞的這裏根本就沒有辦法重建的。”
“……是嗎?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好了。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御苑,你不要以為我會原諒你。”
“即使再背負更多人的怨恨也沒有辦法……”用神宮硯道聽不見的聲音苦澀的喃喃自語,安倍泰親捏起了手印,在面前立起了手指念着咒語。
***
“可惡啊……”正在跟源賴朝討論着下一步的前進方向的源義仲,為心口那莫名的剌痛緊皺起眉頭。
——怎麼會這麼痛?彷彿……彷彿被誰硬生生的砍了一刀一樣的……好痛啊……
本來就心情陰鬱的他,在得知自己預想中兩三年的戰役大概會持續延長到未知時限后,就一直陷於陰霾。而這突如其來的心痛感覺,更讓他的心情完全的沉到了谷底。
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
——不,不會的,不是還有神宮硯道在嗎?他不會有事的!
幾乎在同時就否定了那不好的想法,但一瞬間劃過心頭的不好預感讓他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股繩索。看到他的臉色不好,源賴朝道:“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不……不是。”
“嗯?”
“好象……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
“唉?”
“不……沒什麼。”結束了喃喃的自語,源義仲不安的向遙遠的彼方看去。
不知道要過幾年才可以……但在那之前,請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啊!光曉!
並不知道這句重要的話已無法傳達到想讓他知道的人的耳朵里,源義仲只能默默的在內心祈禱着,祈禱着再見面的那一天。
黑暗的天空中,劃過了一顆流星。
在不經意間看到的這顆流星,和神宮硯道透過淚水所看到那一顆……
似乎是同一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