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風波,三線。”

正和同事商討業務細節的風波,隨即接起桌上電話。

“你好,我是風波。”

然後,整個接聽過程幾乎不發一語的她,臉色卻愈來愈糟,終於忍不住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謝謝你的通知,我這就趕過去。”她在匆忙中收線。

“風波,發生了什麼事?”同事看出她的異樣問道。

“一個朋友出了點意外,我必須立刻趕到醫院,幫我請假一下。”她抓起皮包就忙着衝出辦公室。

等等!她突然緊急煞車。應該先通知羽瑤才對——不對!不對!她又沒羽瑤家的電話,那——千寒!

打電話上樓卻得到一個失望的答案。“什麼?不久前才出去的?這麼巧!”

嗯,不怕。進步的科技造就人類的便利,行動電話的功能此刻更為彰顯。

“千寒,謝天謝地!總算讓我找到你了。”深吸一口氣,風波開始劈里啪啦的說著。

“何孟凱出事了,你知不知道?他被幾個流氓毆打,幸虧路人發現將他送醫急救。醫院在他口袋找到我的名片,所以這才通知了我。”

“什麼?怎麼會這樣?”千寒大吃一驚。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我正想趕去醫院看看。你人在哪?快去載羽瑤吧!我們就在醫院會合。”

“羽瑤她——她現在已經在我車上了。”千寒的語氣像是顧忌着什麼。“她好像要生了,我正要載她去醫院。”

這麼巧?風波聽見彼端傳來細碎的交談聲,混合著羽瑤沉重的低吟。

“沒什麼,風波有點事找我——”千寒是對羽瑤說的,匆促的口吻像敷衍。

風波明白了。千寒不想讓臨盆在即的羽瑤知道孟凱出了意外。

她緊接着道:“千寒,你聽我說就行了。我會在急診室等你,你先安置好羽瑤再過來。”

“我知道了,就這樣。”千寒了解的回應。

飽嘗塞車之苦,一路上急得像熱鍋螞蟻的風波終於抵達醫院了。

“小姐,我是何孟凱的家屬——不,不對,我說錯了,我是何孟凱的朋友,你們剛剛通知我來的,一個——一個二十多歲,被人給打傷的男孩子——”

氣喘如牛兼語無倫次,風波一見到身穿白袍的護士就巴着人家不放。

“他的傷勢非常嚴重,醫生正在搶救當中,你先在這兒等一下。”忙碌的護士扔下這句話就跑了。

非常嚴重?風波憂心忡忡的坐在椅子上發怔。怎麼辦呢?羽瑤偏偏又在這節骨眼生產,兩件事撞在一起,更加教人不寧。

千寒的顧忌是正確的。此時此刻,羽瑤必須擔負起肉體上多大的痛苦,豈有餘力傷心受怕?她若知道孟凱的事,等於雪上加霜,‘內憂’加上‘外患’說不定會使羽瑤崩潰。

風波在心中默默祈禱着。雖然她和何孟凱並不熟悉,但他是千寒的表弟、羽瑤的丈夫、即將出世孩子的父親;基於以上種種原因,何孟凱都不可以有事,他義務未盡,怎能不勇敢的捱過這一關?

一個年輕的生命,沒理由就這樣斷送,他必須活着,就算不為自己活,也該為所有需要他的人而活。

漫長的等待、永遠無解的詢問,風波愈來愈沉不住氣了。

為什麼他們都是那一句:“還再急救、情況不太樂觀、醫生只能依照程序儘力去救治。”這一些教人喪志的回答?難道就沒能提供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嗎?一句,哪怕只是簡短的一句。

風波心惶惶的——千寒怎麼還不來呢?千寒!求求你快來吧!

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大步前來的千寒,她帶着滿腔無助飛奔向他。

“情況怎麼樣了?”千寒焦急的問。

風波搖搖頭。“還不確定。我只知道他傷得很重,聽說是顱內大量出血,怎麼也止不住——千寒,我好擔心,孟凱不會有事吧!”

千寒的心逐步往下沉。天啊!事情竟變得這麼糟糕,他原以為孟凱只受了點傷,沒想到會是危及性命的生死關。

“風波,要有信心。他不能有事,他的孩子即將誕生,他說什麼都不能有事。

千寒緊握一下她的手。或許,他真正安慰的是自己吧!嘴裏說信心,暗地卻揮不去那朵愁雲籠罩。

“羽瑤還好嗎?她不知道孟凱的事吧!”風波眼眶微微泛紅。

“絕對不可以讓她知道這件事,她現在——”千寒為難的說。“我也搞不懂女人生產的事,不過,羽瑤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她一直喊痛,我也不知該怎麼辦。當時她獨自一人在家,孟凱先是隨着一票人出去,跟着就像你說的,他出事了。而羽瑤突然發現自己流了血,她慌得要命,又不知道孟凱何時會回來,這才想到找我幫忙。”

“生了嗎?”

“還沒,護士在為羽瑤做些產前準備工作。待產室就在三樓,我想先過來看看孟凱的情形如何。”千寒揉揉總是不自覺蹙緊的眉心。

“風波,生孩子真是那麼痛苦嗎?羽瑤簡直就像快痛暈了一樣,她甚至連走路都沒力氣,剛才還是我抱着她上待產室的。”

“你抱她?”風波呆了一下。

“是啊,她痛得兩腿都發軟了。”千寒不以為意的答,絲毫不覺她的怪異。“羽瑤捉緊我的手不停顫抖,哭得好厲害,真把我給嚇壞了。頭一回親眼目睹女人即將生產的的樣子,那是種很具震撼性的感受,說真的,我都急得六神無主了。”

風波望着他的眼神依舊複雜。“我想,羽瑤一定痛得很可憐吧!”

“這是當然的。我看得都難過了,更何況正在受苦的人是她。”他直接說出自己的感想,這份純粹的關心對他而言是坦蕩的,何需掩飾?

但他卻也忽略了風波的心情。這麼混亂的時刻,他哪還能面面俱全?

“如今加上連孟凱都出事了——唉,怎麼會這樣呢?”千寒愁眉不展的嘆息。“孟凱在外頭到底招惹了什麼人?居然會引來這場災難,他實在太糊塗了。莫非真是劫難難逃?”

“你剛才不是才說要有信心嗎?怎麼一下子又垂頭喪氣了?”風波為他打氣。

千寒猛然一怔:“是啊!我在幹嘛?我怎能胡思亂想?根本不會有事的,最多住院幾天,孟凱就可以出院了,對不對?”

“那是一定的。你沒看孟凱身強體健,壯得像條牛哩!這麼點傷絕對難不倒他的。沒事!沒事啦!”

風波硬擠出一絲笑容,盡量用輕鬆的口吻化解焦慮沮喪的氣氛。

“你說的對,不要自己嚇自己。再過一會兒醫生就會出來宣告好消息了。”為什麼還是有種強顏歡笑的失落感?其實潛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安,光靠自我安慰是無法徹底排除的。

“我再上樓去看看羽瑤。她一直要我幫她找回孟凱,只好先騙她說找不到了;她的情緒不太穩定,身子又弱,恐怕光是聽孟凱受傷人院她就受不了了。”他急急忙忙的跑去,一面不忘叮嚀風波:“你在這兒守着,我隨時會過來。”

風波只好繼續枯等。想到自己剛才的莫名念頭,她不禁慚愧。都什麼時候了,她居然還有心思吃醋;千寒不也說過了,他對羽瑤只是同情和關懷,她該相信他的,怎能為了一點點小事就疑神疑鬼?

風波,你一向不是個會鑽牛角尖、小里小氣的人。她在心中不斷的提醒自己。

“哪一位是何孟凱的家屬?”冷不防竄入耳里的詢問,風波像被針一刺跳了起來。

“我!我就是!”她衝到醫生的面前。“急救完了?對不對?他沒事吧!需要住院觀察幾天?我能進去看他嗎?”

風波連珠炮似的問個不停。然而,這位醫生的表情怎麼這樣凝重?是因為她說的太快了?人家根本聽不懂她說的?

“醫生,我是問你——”她不介意再重覆一次,卻教醫生給打斷了:“小姐,請你先冷靜一下。”醫生正色的模樣令風波不寒而慄。“患者在送到急診室的時候,呈現瞳孔放大,測量不出脈搏心跳,幾乎沒有生命跡象了。經過醫生們的全力搶救,很遺憾的,我必需正式向患者家屬宣佈,急救無效。”

急救無效?風波呆了、傻了,整整三秒鐘回不了神。

“你的意思是——他死了?”風波艱澀的問。

看着醫生毫不猶豫的點頭,風波激動的叫:“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剛才你們明明在裏頭為他做急救,我親眼看着你們忙進忙出,你現在居然說人在送來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你教我如何相信?”

“小姐,急救只是盡人事,這是醫生的職責,就像我現在和你說明死因是一樣的道理。”

“不,不,騙人——這不會是真的,騙人。”風波泉涌的淚奪眶而出,她無法接受這麼殘酷的事實。

“醫生,我求求你,再救他一次吧!一次就好。”風波忘形的拉扯着醫生的白袍哀求着。

“人死不能復生。請你接受現實。此刻最重要的還是趕緊準備為死者料理後事,希望你能節哀。”見慣了生離死別的醫生,用着平淡沉靜的語氣勸慰。風波傷心得就快神智不清了。他怎能說的這麼輕鬆?一條人命啊!

“節哀?我怎麼節哀!你知道嗎?他的太太正在樓上待產,他就要當爸爸了,原本是一椿喜事如今竟成了喪事,你教他太太情何以堪?”

風波愈說愈激動,淚如雨下:“孩子的出生日卻是丈夫的忌日——我怎麼跟她說?怎麼開得了口啊!羽瑤不能沒有丈夫,孩子更不能沒有爸爸,他居然一句話都不留人就走了,他——他走得心安嗎?他對得起家人嗎?”

無視旁人異樣的眼光,風波哭喊着:“他還那麼年輕,他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呀!他怎能死?怎能!”

她邊跑邊哭,積壓在心中的悲傷令人難忍。風波天性感情豐沛,再者初識死亡體驗,她一時無所適從,激動異常;想起羽瑤獨自面對生產的苦楚,此後將永遠失去心愛的丈夫,她為羽瑤難過、為無緣見到父親的孩子惋惜。

這是不是就叫做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是個孕婦,她能想像那種夫妻相互扶持、合力迎接兩人愛情結晶降臨的感動,一場人生最美麗而豐盛的際遇,刻骨銘心——“千寒!”她一衝進待產室,隔了一間一間的房門口,就見千寒站在盡頭的長廊外。

一見到千寒,風波更顯脆弱了,像是終於尋着在她腦海所浮現的感動源頭。

以至於,她也忽略了許多事,就像她沒來得及深思在長廊之內——“千寒,孟凱他——他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哭哭啼啼的說,無助的抱住千寒一隻胳膊,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袖。

千寒一陣錯愕,難以置信。口中獃滯的重覆哺喃:“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幾乎同時的,有股巨大的力量將兩人火速抽離悲傷,風波原本狂瀉的淚赫然凝結。

門內,竟是羽瑤!

她面如土灰,暴凸的眼珠充血駭人,那種像是萬念俱灰的絕望不禁令風波脊背爬起一陣寒意。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羽瑤機械式的問。

風波咬着唇拚命搖頭,整個人慌成一團。

“你說孟凱死了!你是這麼說的,我沒聽錯——啊!”羽瑤在陣痛和打擊的雙重煎熬下,一身冷汗直流。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人來告訴我?為什麼呀!”她的哀號凄厲至極。

“羽瑤!”千寒一把推開風波飛奔過去。

而風波,只像根木頭呆立在原地。

“小姐,你不能這麼激動,會翻下床的。”兩位護士連忙分別從左右兩邊固定住羽瑤。“現在要進產房了,你再不冷靜怎麼生孩子呢?快別哭了。”

“我不進產房,我要去見孟凱;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羽瑤又哭又鬧,窄小的床就要負荷不住她劇烈的掙扎了,若不是千寒和醫護人員協力捉着她,只怕她已滾落地面了。

“羽瑤,求求你冷靜一點,你就快生了,冷靜,冷靜下來——”全心安撫羽瑤的千寒,眼中泛起一層薄薄水霧。

即使此刻是這般的混亂不堪,但孟凱死訊的惡耗、一顆哀慟的心,這是他久久所無以平復的衝擊。

孟凱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上天殘忍!

“沒讓我親眼看見,我不相信。千寒,帶我去找孟凱,立刻帶我去。”羽瑤揪着千寒用力搖撼着。

“小姐,你再不進產房就來不及了。”護士極力反對。

“是啊!羽瑤,聽護士的話,生孩子的事是不能拖延的。”

“你捉牢她,小心她翻下床。”護士對千寒再三叮嚀,隨即推動床的滾輪,準備將羽瑤送進產房。

“不要推我!我不去!沒見到我丈夫以前我不生。”羽瑤驚慌得彷彿像要被人給推入刑場,情緒更為激烈。“千寒,救我!我不去,你快救救我呀!”

“羽瑤,你合作一點,很快就能生完了,等你生完我再帶你去見孟凱好不好?”千寒的步伐緊隨着滾輪行進,牢牢握住羽瑤的雙手。

“不,不,不——為什麼要說孟凱死了?他怎麼可以死?他說過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的,他——他撒謊,騙人,他還是丟下我不管了,他不要我了——孟凱——孟凱——”

羽瑤精神恍惚的哭喊着孟凱名字,她差不多已陷入崩潰失常的地步了。

始終未發一語,卻早已在心中痛斥自己千百遍的風波,因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給震得呆若木雞。

她是罪魁禍首,她沒用——當活動床經過她身邊時,她在自責之下撲向羽瑤:“羽瑤,我剛才什麼都沒說,你聽錯了,孟凱他沒事,真的。”

她希望能彌補,即使只是填平她所鑄下過錯的萬分之一。

“孟凱——孟凱——”羽瑤像是完全聽不見她說的話。

“羽瑤!”風波再追上前。

“夠了!你現在說什麼也於事無補,都已經這樣了。”千寒不耐煩的拉開她,一臉的責難。“之前我是怎麼交代你的?你就這麼不成事嗎?要不是你的魯莽,羽瑤也不會失控。”

風波愣愣望着千寒的怒容,當場傻住了。

“我要見孟凱,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孤伶伶的生下孩子,我怕——千寒,我真的好怕——”

“不怕,我陪着你。羽瑤,你絕不是孤伶伶的,還有我啊!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陪你的,我等着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我等你。”千寒輕柔的說,和剛剛對風波的粗聲粗氣簡直判若兩人。

一行人消失在盡頭轉角處,此刻真正孤伶伶的是被遺忘在原地的風波。

幾千幾萬種情緒在她心中奔流,複雜迷離的程度完全足以逼瘋一個人。

彷彿若有所悟,她從夢魘里逃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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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事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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