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那是一楝獨立的白色大別墅,佔地相當廣闊;除了正中央三層樓高、佔地近百坪的主屋之外,旁邊還有兩楝連在一起、略成方形的兩層樓小屋,看起來像是中古世紀的城堡。

別墅矗立在小山的最頂喘,後面還連着一大片山巒樹林,那白色別墅在夕陽搖曳的金芒中閃爍着奇異的光采。

也許是正中央的噴水池所幻化的光芒,也可能是那純白色的建築太過耀眼,以至於使人目盲。

華盼盼下了車,無依地站在別墅門口,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而她原本就是個極少出門的人,就算看到景物也不見得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看着那楝白色別墅,她覺得那可能是一楝高級的美麗監牢。

“我自己可以走!”

莫影魂暴躁地揮開老陳,執意獨自下車面對自己的家。他搖搖晃晃地走着,腳步有幾分輕浮,不太確定的感覺明白地表現在他的步履中。

他不高興地喊了起來:“喂!過來我這裏。”

華盼盼當然知道他在叫誰,問題是她也不高興,誰喜歡莫名其妙被綁來這種地方?四周連一戶人家也沒有。

“我叫你過來我這裏聽到沒有?”

她嘆了口氣,念在他畢竟是個失明人。

“來了。”走到他身邊,莫影魂緊緊握住她的手臂,力氣之大今她不由得輕呼聲。

莫影魂轉頭面對她,包裹着紗布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

華盼盼想揉揉手,但最後還是放棄,只輕輕地說:“我們進去吧。”

他倔強地不說話,只是任由華盼盼領着他往前走。

老陳在前方帶路,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別墅的白色大門早已打開,一名穿着拘謹的女子蹙着眉等在門前。

她還沒招呼就先不高興地開口:“大哥,鄭醫生已經打過電話給我了。”

莫影魂笑了起來。“這麼快就找你告狀啦?那個庸醫說了我什麼壞話?”

“鄭醫生不是庸醫,人家是國內腦科的權威大夫。”女子沒好氣地說道,上前挽住他另一隻手臂。“他說你還帶走他一個病人,人家的家人到醫院找他要人呢。”

莫影魂只是微笑,嚴峻的表情軟化了不少;看來他很喜歡眼前的這名女子。

他轉頭朝華盼盼和莫若水兩人道:“這是我妹妹莫若水。小妹,這就是我綁回來的華盼盼小姐。”

莫若水蹙着眉,似乎對他的介紹漫不經心,只是一味懊惱地埋怨着:“你為什麼不在醫院好好地做完檢查呢?我好不容易才請鄭醫生安排時間給你,你看看你搞成什麼樣子?差點把人家的醫院給拆了!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妹妹什麼都好,就是太羅嗦了。”莫影魂微笑地說道。

“是喲!”莫若水輕輕扶着他走到沙發前坐下。“你就只知道嫌我羅嗦,我是為你好,要不然誰有工夫羅嗦你?”

趁着他們對話的時間,華盼盼仔細打量了女子一番。

莫若水算得上是個美人,她的五官很細緻,短短的頭髮也剪得相當有精神,但她卻不怎麼懂得打扮自己。那一身拘謹的白色襯衫和黑長褲讓她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而她臉上那副厚度驚人的粉紅色邊眼鏡更讓她不但顯得老氣橫秋,還有點可笑。

“你說完沒有?”莫影魂聽得不耐煩。“我可以上樓休息了嗎?”

莫若水終於放棄,表情卻還是很不甘心。她扶着莫影魂的手想起身,但他卻搖頭。

“盼盼陪我上去就可以了,吃飯的時候你再叫我下來。對了,你請芳嫂替盼盼在我旁邊準備一間房。”

“大哥!”莫若水相當意外。

莫影魂不理她,只是拉着華盼盼起身,大手一揮說道:“前面的樓梯上去,左邊的第一個房間就是了。”

華盼盼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她從眼角看見莫若水那一臉不贊同的表情,心想她一定是誤會了,但她卻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事實上她也沒有立場解釋。這與她向來的遭遇不是很類似嗎?總是沒有立場可以解釋。

想到這裏,她覺得有幾分沮喪,但很快又把那無謂的情緒拋到腦後。現在不是想過去事情的時候,她一定要擺脫過去的陰影,要不然她如何度過未來的日子?

“我妹妹是個醫生,看起來不像吧?那麼年輕的醫生,內科醫生喲!若水是我們兄弟姐妹里最聰明的一個。”莫影魂有點驕做地說,跟着她的步履居然恢復了原有的穩健。

華盼盼依然沒開口。半弧形的樓梯造型非常美,這令她突然想起她的好朋友席露貞——要是她看到這個地方一定會高興得尖叫起來。因為她對美的東西特別有鑒賞力,她一定可以想出很多美好的辭句來形容這個地方,而不會像她現在這樣感到辭窮。

“你真的很不喜歡說話,或是還在生我的氣?”莫影魂在房間門口停下腳步,伸手向前搜尋着門鎖。

華盼盼不自覺地替他打開門。“沒有,我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莫影魂的房間很大,三十幾坪一間卧室的確不常見到;光是那張大床就夠三、四個人在上面打滾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頓時鬆懈了許多;背脊不再那麼僵硬,步履也輕快起來。

“扶我到床上去。”

華盼盼依言扶着他走到大床前坐下,自己則後退了一步,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過來坐下。”莫影魂拍拍自己身邊。

“不用了,我站這裏就好。”

莫影魂側着頭似乎在傾聽她的動靜,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有些惱怒地揮揮手。“那你出去吧!”

“好。”華盼盼立刻回答,轉身便往外走。

“等一下。”莫影魂卻又叫拄她。

轉過身,只見莫影魂孤單的、巨大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中顯得無限寂寥。

“我的脾氣不好……”他苦笑地低着頭說:“但是沒有惡意,你可以了解嗎?”

華盼盼點點頭,卻又想到他看不見,於是輕輕地開口:“不要緊,我了解的。”

“不,你不會了解的……”莫影魂喃喃自語地說著,好半晌才又揮揮手。“晚餐見。”

“晚餐見。”華盼盼走了出去,關上門的時候心裏有些不忍。

不忍他獨自一人在黑暗的世界裏,不忍他臉上那孤寂的表情……

門關上的聲音傳來,莫影魂無言地嘆口氣,抬起臉——卻什麼也看不到。

這才是真正的孤獨。過去的他總是獨來獨往,過去的地也總以為自己很孤獨,但是,那些怎比得上如今的景況?

聽不到華盼盼的聲音,他突然覺得這世界是那麼的靜默。他澀澀地笑了笑,心想怎麼才—厭的時間,他已經習慣了有她在身邊?

華盼盼是個沉默的女子,但有她在,可以聽到她的呼吸、她那細微動作的聲音,教他莫名地感到一絲心安。

為什麼會這樣?

莫影魂坐在冰冷的大床邊默默地思索着.明知道不會有答案,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幻想華盼盼的長相……

但問題是——那對他來說有意義嗎?

莫影魂忍不住苦笑起來。他過去認識的女子多是貌美如花,現在又如何?就算是天仙美女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到啊。長相如何真的那麼重要嗎?

重要的是“心”吧。

冷冷的床不由得讓他想念起華盼盼軟軟的、包着紗布的手,此刻那分細心體貼的溫柔似乎比什麼都更重要了,不是嗎?

才下樓,莫若水已經等在樓梯下,臉色不善地看着她。“你是誰?怎麼會和我大哥認識?”

即使早料到會有這番質問,她還是沒辦法立刻回答,莫若水的姿態太過敵意、眼神也太銳利,她不適應這樣單刀直入的方式。

“莫小姐……”她開口,但是一看到莫若水的表情就說不下去了。

莫若水雙手抱胸,拘謹的模樣配上那不搭調的尖銳,顯得有些突兀。她本來就沒打算聽她解釋,事實上她已經將她定了罪,而且還是個不知名的罪。

莫若水壓低了聲音開口:“我警告你!我大哥現在雖然眼睛看不到,但是他的心可沒有瞎,你不要想趁火打劫!”

華盼盼再度張口想說話,但是一接觸到莫若水那雙充滿懷疑與敵意的眼神,到口的話不由得又吞了回去。她何必去對一個已經否定自己的人解釋些什麼?解釋了對方也是不信的,多費唇舌並沒有意義。

“莫小姐,我想知道我的房間在哪裏?”

此時大廳里出現了一張圓圓的笑臉,看她那身打扮便知道這位中年女子便是他們口中的芳嫂。

華盼盼微笑地看着她問:“你好,請問一下我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就在少爺的隔壁,我帶你去。”芳嫂熱情的模樣着實讓華盼盼感到溫暖。

“芳嫂,我還在跟她說話呢。”莫若水抗議。

“哎喲,四小姐,這哪裏是在說話?你明明是興師問罪嘛。人家華小姐是客人,怎麼可以對人家那麼不禮貌?”芳嫂笑嘻嘻地拉着華盼盼的手往樓上走。

“芳嫂!”莫若水大叫。

“好啦,等一下再說嘛。人家華小姐也是病人耶。”

芳嫂上了樓,推開莫影魂隔壁間的房門。裏面布署得相當雅緻,原木色調的牆壁與地板配上墨綠色的傢具,一種如署身於原野中的優雅氣息迎面而來……

華盼盼有些訝異地站在門口,芳嫂卻笑眯眯地拉着她進門。

“進來進來。這本來是我們三小姐的房間,不過她到日本念書去了;短期內不會回來,你就先委屈一下吧。”

委屈?住這樣的屋子還算委屈?那要什麼樣的屋子才不算委屈?華盼盼搖搖頭,有些受寵若驚。

“這已經非常好了,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芳嫂還是一臉可親的笑,鞠個躬轉身便往外走。“你好好休息吧,晚一點就吃飯了,到時候我再來叫你。”

“謝謝。”

芳嫂出去之後,華盼盼驚奇地打量這間屋子。心想這屋子原來的主人一定非常熱愛大自然。

原木地板散發著木材特有的香氣,許多細心照顧的綠色植物井然有序地安置在各個角落,而落地窗外則是一片玫瑰花圃。雖然時序已經進入了深秋,但是其中仍有鮮艷的玫瑰吐露着芬芳。

光可鑒人的原木書桌上有一個小小的魚缸,幾片翠綠色不知名的水草漂浮在水面上,晶瑩剔透的彩色小石子安靜地躺在水底,上面竟然還養着兩隻可愛的小烏龜。看到烏龜小小的頭仰起來,微眯着眼睛打盹的可愛模樣,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墨綠色的床單上有朵金黃色的向日葵,柔軟得似乎睡在一片花海之中。一切都安排得那麼舒適,像是大自然的房間讓人忍不住要深吸一口氣;而空氣中似乎真有森林原野的芳香呢。

華盼盼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地放鬆。這裏沒有人認識她,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更沒有人知道她的未來;在這裏她可以放縱自己做一個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人。

她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沒多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夢裏她彷彿署身於森林,耳邊可以聽到鳥兒快樂的嗚叫聲,還有一股森林特有的芳香鑽進她的腦海里;但是森林深處一片迷茫,濃濃的山嵐瀰漫著整座森林,讓她看不到來處,也看不清前路。她有些慌張,腳底下柔軟的草地喜時冷硬起來,連鳥語花香也不見了,四周只剩下冰冷,一股寒意自她背脊緩緩地往上爬,麻痹了她全身上下的知覺……

這是哪裏?她又要去哪裏?

深深的黑暗籠罩在她的四周。當她一開口,才覺得自己的聲音竟然四面八方地迴響起來,原來她是身處深谷之中啊。

她聽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問話……這是哪裏?我要去哪裏?這是哪裏?我要去哪裏……

墨鯨海運大樓

“莫先生、莫先生,我們還有很多公文要請你簽名呢。”一群人慌慌張張地追在他的身後,今他不耐煩到了極點。

他驀地停住腳步,後面的一串人煞車不及,險些幢成一堆。

“你們到底有完沒完?做事情:有效率點好不好?同一張公文要簽幾次?”

“對不起,莫先生,公司的規定就是這個樣子。”其中一名秘書型的男子如此說道,年輕的面孔微微發脹,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可憐兮兮。

莫滌凱煩不勝煩地一把將那些公文全抓過來,一次一張剛刷刷地簽完,連看都沒看一眼。“好了,拿回去吧。別再來煩我了。”

“莫先生。”那秘書不贊同的眼神立刻投射過來。“您這樣不太好,最起碼也要看看內容再簽字吧?萬一……”

“萬一什麼?”莫滌凱不屑地笑了笑。“這種行政方式還能出什麼錯?就算要錯也不會錯在這種履行了一千次的公文上面。滾開一點,別擋着我,要不然我開除你!”

話一出口,那些人立刻讓開一條路。

莫滌凱冷冷一笑,揚長而去;而他們則像一群被打敗的可憐劫匪,站在那裏面面相覷。

到現在他們才知道,傳言中的莫滌凱果真很放浪。

以前在莫影魂手下辦事覺得伴君如伴虎,飯碗隨時不保已經夠恐怖了,現在換了個莫滁凱卻還更糟。想想看,還有什麼事會比老闆說“隨便你去辦吧”更可怕的?

莫滌凱自己心裏的感覺也好不到哪裏去。手底下有一群社會中的菁英人士原本很值得高興,誰知道那群可愛的菁英們每天卻拿着一疊公文煩他、叫他簽名。他若這麼愛簽名他早就去當藝人了,愛簽多少有多少,何必受他們的氣?

他這個人很筒單,就是嗜血;和他大哥一樣,看不到刀光劍影,沒有慘叫連連的劇情半點也吸引不了他。

來海運部門上班半個月已經快悶死了,繼續待下去只怕會和這群菁英一樣成了獃子。

“喲,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迎面走來一位妖嬈美麗的女子。

“是啊,還沒燒夠呢。小媽,你有何意見?”

女子畫得精緻的俏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纖纖玉手輕撫上他筆挺的西裝外套。“老二啊,火氣怎麼這麼大?老頭子讓我來看看你呢。一出場就是這種畫面,小媽可不好交代啊。”

所謂“看看”當然就是監視嘍。死老頭子恨不得兒子個個不成器,自己才有理由再重出江湖。

莫滌凱假笑兩聲。“他們可習慣了我的手腕了,打是情、罵是愛嘛。小媽不反對吧?”

“當然不反對啦,只不過現在才下午四點,冥二先生想到什麼地方去啊?”

“小媽,現在的年頭不一樣了。我是公司老闆,可不是公務員,當然有許多應酬啦。”

“不介意帶我去吧?”

莫滌凱笑了笑、挑挑眉。“不好意思,我今天正想施展一下美男計呢。”

女子笑得花枝亂顫,纖細的腰婀娜多姿地晃動了起來;那清脆的笑聲、艷麗的神采,不知道教多少男人為之迷戀。她塗著銀紅色蔻丹的手指輕輕劃過莫滌凱的面頰,迷人地笑着,俏生生地朝他眨了眨眼。

“你可比你大哥有趣多了。老二,我真喜歡你。”

“是嗎?”

莫滌凱擺出受寵若驚的神態,驚喜地握住她的手。“我真高興啊小媽。”

女子猛一抽手,艷麗的面孔仍笑着,眼神卻冷冽得仿若冰霜。

“小心啊。”她一副有如毒蛇吐信的美麗姿態。“可別讓我抓到你的小辮子哦。你也知道小媽的手段,到時候別怪小媽沒提醒你。”說完,她以華麗的姿態轉個身,昂首挺胸走了。

莫滌凱臉上的笑容緩緩褪去,僵硬的臉上出現冷冷的表情,靜靜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厭惡感油然而生……

她叫端麗,聽說還有什麼蒙古皇族的血統——哈!這種事情是隨人說的,難不成還可以開立血統證明?

不過三十歲的女子,二十二歲就已經跟了他們莉父親,還生了一個小兒子,如今又是老頭子最寵愛的女人。但是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老頭子前前後後有過的女人起碼一打,開個聯合國大會都不成問題;偏偏端麗手段奇佳,硬生生趕走了老頭子外面無數個小情人。除了幾個正名的老婆趕不跑之外,其餘的一律消失得連影子也見不到。而她最厲害的還是教她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哭不鬧不上吊,好像原本就沒存在過似的乾淨俐落。光是此等手段已經夠教人嘆為觀止了。

就說莫滌凱那略帶神經質的母親,也被她搞得快發神經病,整天疑神疑鬼,害怕自己會被踢出莫家大門。

端麗的確很厲害,孩子不到八歲已經開始為他的將來鋪路了。如果他們不小心的話,將來總有一天整個莫氏集團都會落人她的手中。

外面陽光很艷麗,像是端麗那張美麗的笑臉,但卻一點溫暖也感覺不到。

女人真的很可怕——這是他六歲那年就已經知道的事實。

世界上沒有比女人更美,也沒有比女人更可怕的生物了。

但是很不幸地,知道並不表示可以避免,因為他還是愛上了某個女人——某個他最不該愛、也最沒有機會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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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愛得太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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