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斷橋人不渡
春水斷橋人不渡
恍惚只是一瞬,如風的蹄音卻已然到了面前。納夕微微傾下身,向齊若嫣伸出一條手臂。
“上來吧。”
齊若嫣依舊茫然,烏木匕從指間滑落,在山岩上“當”地一撞,瞬間消失在滾滾的碧濤之中。
納夕的手固執地伸直着,目光中隱隱泛起一抹溫柔。
“上來吧,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納夕……”她不想哭,但是口中卻立即嘗到了濕鹹的滋味。腦子裏“轟”地一聲炸響,數不盡的喜悅、感動、酸澀、幸福像潮湧般地泛濫開來,填滿了她所有的思想。
惶亂中,她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手交給他,交給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不管地獄、天堂,只要……和他在一起!
雪驄抬起頭,黑葡萄般晶亮的雙眼中,映出了對岸那個熟悉的銀白身影。它興奮地噴着響鼻,耳邊似乎再次響起洛雨季愉快的聲音。
“雪驄,快跑啊,回去了,咱們回去了……”
“咻——”它長嘯,忽地縱起身子向主人奔去。
交觸的手尚未握緊,突如其來的震動卻讓它們乍然分離。
“納夕!”齊若嫣驚呼,指尖,尚留着他掌心的溫暖。
“季兒!”通天橋的另一頭,齊雲灝在馬上瞠目欲裂,眼睜睜地看着雪驄在搖晃的竹索上四蹄一滑,帶着雨季和納夕一起墜入湍急洶湧的墨麟江。
“嘩——”滔天的巨浪打來,彷彿張着大口的惡獸,霎時吞沒了一切……
齊若嫣靜靜地立着,唇邊,忽然泛起一絲微笑。
“納夕,”她呢喃,“我不會再放你走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腳尖輕點,她彷彿一隻乘風的蝶,向著橋下飛去。衣袂翻飛,裙帶翩躚,她輕輕地落入江濤中,變成了墨麟江上一朵隨波逐流的浪花。
“啪!”火熱的鞭痕落在赤龍背上,將它打得一愣。腳下,是惡浪翻滾的江水,再跨進一步已是不可能。
難道,主人?……
齊雲灝橫眉豎目,咬碎了口中的牙:“快走,畜生,跳下去!”
“啪!”又是一記狠狠的鞭子,在赤龍的身上綻開了一朵血花。它無奈,仰頭悲嘶着,躍入了滾滾東去的墨麟江。
“陛下……”吳鐵關倒吸一口涼氣,被眼前生的一幕震裂了肝膽。他連滾帶爬地翻下馬背,望着在怒濤中翻滾起伏的一角赤金,伸出雙臂徒勞地在半空中抓着。
“將軍……將軍?”
身後輕輕的一聲呼喚,忽然喚醒了他。他匆忙抹了一把淚,奮力一揮手,高呼道:“快,快下去救陛下!”
話音未落,他魁梧的身軀已然率先躍入江中。將士們紛紛效仿,“噗通、噗通”,無數個水花濺起,墨麟江上頓時涌動着黑壓壓一片人頭。
春水斷橋人不渡(二)
吳鐵關自幼生長在海邊,水性極好。入得水后,立即潛身鑽入江底,一邊避開洶湧而至的湍急漩渦,一邊努力睜大眼睛搜尋着齊雲灝的身影。
撥開遮目的水草,眼前碧波粼粼處,但見一片金光閃耀。吳鐵關心內大喜,忙排波分浪急上前。等靠得近了,方才看清那一片金芒果然是齊雲灝身上盔甲的閃亮。
“陛下!”他驚喜地喚了一聲,伸出雙手架住齊雲灝的手臂,奮力將他拖向岸邊。
齊雲灝在水中吃力地回頭,待認出吳鐵關,立即蹙起眉頭喝道:“朕不打緊,快放手!”
吳鐵關緊緊抓住他,不由紅了眼眶:“不,臣死也不放手!”
齊雲灝奮力甩開他的手,咬牙道:“再攔着朕,朕就真的賜你死……”
一個大浪打來,頓時吞沒了他的聲音。齊雲灝的身子隨着水流打轉,“砰地”一聲撞上了岸邊一塊凸出的青石,霎時之間,額上鮮血如注。
“陛下!”吳鐵關驚呼,忙衝上去一把抱住他。齊雲灝雙目緊閉,濃郁的眉依舊緊蹙着。頭上的金盔早已散落,烏黑的長彷彿水草一般在波光中飄搖。額前一道深痕掩映在烏之間,殷紅的血不斷從中噴涌而出。
“將軍……”有幾位會水的將士拼力靠近,卻被眼前駭人的一幕驚呆了。
吳鐵關牙關緊咬,沉聲道:“別愣着,快幫我把陛下送上岸!”
“是。”將士們急應一聲,”協力架着齊雲灝的身軀將他拖上江岸。
淡淡的陽光灑落在鋪滿鮮花的草地上,好鳥相鳴,彩蝶翻飛。方才水下兇險的一幕彷彿縹緲的噩夢,漸漸遠去。只有撲面的江風穿透濕漉漉的衣衫,帶給人刺骨的陰冷。
吳鐵關顧不得身上難以抑制的顫抖,將懷中的齊雲灝輕輕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俯下身去,他在江岸上尋着了止血的草藥,匆匆拔下放在口中嚼了,將草汁塗敷在齊雲灝的額上,再從盔甲內的戰袍上扯下一片布條,將傷口紮緊。
“將軍。”有侍衛遞過來一領狐絨大氅,吳鐵關接過了,伸手解下齊雲灝身上的盔甲,將他緊緊裹住。
做完這一切,他長舒了一口氣:“只要血止了,陛下的龍體想必無礙,”他回過頭,吩咐手下道:“傳軍中御醫前來診治,另外,預備龍輦送陛下回營。”
“是。”手下齊應一聲,各自依令而行。
吳鐵關站起身來,止不住地一陣頭暈眼花。他甩甩頭,將目光投向激流澎湃的墨麟江。
“方才,我軍死傷多少?”
“啟稟將軍,溺水而亡者近百,傷者約為……”
猛地一揮手,他抿起唇,心中浮起無限感慨和黯然——陛下天縱英才,舉世無雙。可以帶領天啟大軍戰勝最兇猛的敵人,卻偏偏勘不破情關……看來,情之一字,尤勝萬馬千軍……
春水斷橋人不渡(三)
深深地嘆息一聲,他垂下眼眸:“派人騎馬沿着江岸去找梅小主吧,不論生死,務必把她帶回陛下跟前……”
“是。”
“對了,”吳鐵關眯起眼,向著大赫連山麓眺望,“澄親王呢,可還在山上?”
身側的副將遲疑片刻道:“屬下……不知道。”
“不知道?”吳鐵關聞言一愣,禁不住瞪大眼睛。
“正是,”副將垂下頭,眉眼間滿是無奈,“方才一陣大亂過後,便忽然不見了澄親王的蹤跡。屬下遣人四下里尋了,卻到處尋不着……”
滔滔的墨麟江水蜿蜒不絕,在大赫連山的盡頭處,轉了一個大大的迴環。洶湧的水勢在此霎然收減,由脫韁的奔騰變為舒緩的漫步。水波潺潺,一次又一次地濡濕岸邊黝黑的山石,捲走石罅間的零落的花瓣,靜靜地順流而去。
兩匹高大的軍馬沿着江岸走來,馬蹄“噠噠”,濺開了無數朵透明的水花。
“徐大哥,你看!”一位身穿灰色鎧甲的年輕軍士勒住馬,手指前方大聲叫着,目光中滿是驚喜。
“什麼?”那位被稱作徐大哥的軍士也收住韁繩,抬起眼順着他的指尖向前眺望。
天高雲淡,千峰迴轉,墨麟江水緩緩淌過寬闊的石灘。一塊黝黑的山石聳立在石灘上,高大、嶙峋,如同冰冷的巨人守護着江岸。艷陽西斜,為它投下淡淡的陰影。陰影之中,依稀露出一角褐色的衣衫和一雙烏絨長靴。
徐大哥的心嗵地一跳,趕緊從馬上一躍而下,回頭對年輕軍士道:“走,咱們過去瞧瞧。”
年輕軍士答應着,也從馬上跳了下來,牽着韁繩跟在徐大哥身後,緩緩向那塊山石靠近。
一步、一步,那個身影在眼前漸漸清晰。高大、健碩,一頭紅色的卷披散着,遮住了半張臉。他就那樣橫卧着,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
“徐大哥,”年輕軍士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摟緊了馬脖子,“他是不是就是那個……”
“對。”徐大哥點點頭,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想不到他的屍被浪卷到了這裏……呵呵,也好,雖然尋不到梅小主,拿了他的屍回去復命也不錯……”
話音未落,風聲頓起。“呼——”眼前人影一閃,徐大哥還不及眨眼,頭上卻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記,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徐大哥……”年輕軍士倒吸一口氣,驚呼着正要拔劍上前,卻驀然看見一隻手已經如鬼魅般地伸到了他眼前。
“噹啷啷——”,腰間的長劍脫殼而去,明晃晃地耀着他的雙眼。
“去死吧。”納夕咬着唇冷笑一聲,手起處,兩幅盔甲被劍尖挑開,剎那間,鮮血飛濺如泉,染紅了黑色的石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