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有個情人。”
星期天的午後,當殷海薇坐在書房的沙發上,一面品着剛剛沖好的龍井茶,一面讀着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作品時,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忽然霸道地侵入她私人領域,落下低沉平穩的語音。
她抬起眸,掃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又舉起茶杯啜一口茶,接着才擱下看了一半的書本。
“你有個情人?”她輕輕地問,語調竟然與他一般平穩。
“沒錯。”紀天皓微微擰起眉,似乎十分不滿妻子的不以為意。
“我不懂。”她優雅地聳聳肩,“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嗎?你何必特地對我聲明?”
“你不介意?”
“天宇集團的少東紀天皓有情人,是那些八卦雜誌每隔幾個禮拜便會重新翻炒一次的話題。我看多了,也麻痹了。”
“哦?”他冷冷一曬,“但這回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我打算把她帶回家。”
殷海薇一驚,驀地站起,差點碰翻桌上飄散着淡淡芳香的龍井茶。“你剛剛說什麼?”
“我要把她帶回家。”他重複。
他不僅在外頭養了情人,還想把她帶回家!?
殷海薇瞪着紀天皓那張總是輕易迷倒所有女人的俊美臉龐。
“紀天皓,你……”她止不住嗓音發顫。
“我要帶她回來。”相對於她的激動,紀天皓冷靜得近乎殘酷,“因為她——有了我的孩子。”
“什麼?”殷海薇容顏倏地刷白,身子跟着一晃。
“她……生下了你的孩子?”
“沒錯。”
她揚起手,撫住自己忽然暈眩的頭。一面深呼吸,一面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對這一點,她不是早有心理準備了嗎?為什麼胸口卻窒門得發疼,一顆心彷彿被揪緊似的?
她深深呼吸,一次又一次,終於,暈眩散去,呼吸也平順了,明眸恢復一貫的澄亮,唯有心,還隱隱痛着。
柔潤嘴角一揚,“那麼,我們離婚吧。”
他瞪視她良久,“離婚?我記得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了——我不離婚!”
“為什麼不?”她簡直不敢相信,“難道給你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不比你個人的名譽聲望重要嗎?”
“我會給他一個完整的家,但那並不意味着我必須跟你離婚。”
“你到底想怎樣?”她身子一顫,感覺背脊竄過一道冷流,“如果你不跟我離婚,那個女人怎麼辦?她住進這兒……算什麼?”
“她——只是保姆。”
她呼吸一緊,“保姆?”
“不錯。”他輕輕頷首,嘴角揚起一抹詭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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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
真虧他想得出這樣的解決辦法!
將那孩子當作他們倆共同領養的兒子,而他的情人則是新聘來照顧小孩的保姆。如此一來,不僅不必因為跟她離婚,今兩大世家顏面蒙羞,又能將情人跟孩子留在自己身邊。
真是高招!
想着,殷海薇不覺諷刺地揚起嘴角,舉起手中的雞尾酒杯,細細欣賞着酒保用巧思調出的漸層色彩。
“這杯酒調得太棒了。”就跟紀天皓的作法一樣,簡直可以用“藝術”來形容了。
對她的稱讚,酒保只是微微一笑。他一面擦拭着空酒杯,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殷小姐今晚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你看我哪一回心情好過?”她笑中帶着自嘲。
“我很高興你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選擇來我們這兒放鬆。”
“那是因為……這裏沒人認識我。”說著,氤氳的明眸一轉,梭巡周遭藍色迷霧后的一切。
這是一家很小的JazzPUB,位於某條不起眼的巷弄角落,若不是常客,絕對找不來這樣僻靜的小店。
這就是殷海薇選擇這裏的原因。在這間PUB,不會有人認出她就是殷海薇,政界望族殷家的二千金,天字集團少東紀天皓的妻子,奧賽羅公關公司的總監。
在這裏,她不會與任何社交圈的朋友巧遇,不會碰上追逐八卦的新聞記者,也不會有客戶找她攀談生意。
她可以盡情地對陌生的酒保吐露一切心事,不管他用了多少心思聆聽,反正她只是需要有個人願意聽她說話就夠了。
“我以為這回他鐵定會跟我離婚,以為終於可以擺脫他,可為什麼——他總是不肯放過我?”她一面喃喃說道,一面啜着雞尾酒。
“也許他並不愛那個女人,所以不想娶她?”酒保淡淡應道。
“也許。”
她輕輕打了個酒嗝。今晚,實在喝太多了。“可那又如何?那女人生下了他的孩子啊!還是個……兒子!”
“所以他決定讓兒子認祖歸宗?”
“不錯。他讓他兒子回家,讓那個女人住進來,卻不肯讓我走……”她頓了頓,忽地逸出沙啞輕笑。
笑聲柔緩地在PUB盪開,和着同樣柔緩的爵士樂,不知怎的,聽來讓人微微心酸。
就連聽慣酒客無聊心事的年輕酒保,都不禁動容,“你愛他嗎?”
“愛。”她點頭,眸光迷濛,“我曾經深愛過他,可現在……我恨他。
“他呢?難道他不曾愛過你?”
她搖搖頭。
“不愛你,當初為什麼要娶你?”酒保不解。
“很好笑吧?”
她伸出手指敲着吧枱桌面,唇畔微笑更加燦爛,“他不是自願的。”
“不是自願?”
“給我一杯雙份威士忌,我就告訴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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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海薇,畢業后就嫁給我們家天皓吧!”
“紀伯伯!”聽聞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她原本穩穩握着高爾夫球杆的雙手不覺一顫。“別開我玩笑了!”
“我可不是開玩笑。”紀以華呵呵笑着,一向銳利的眼眸在面對認識多年的世交之女時,難得帶着幾分溫煦,“我可是認真的。我們家天皓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我跟你爸爸商量過了,他也很贊同我的建議呢!”
“哪有人這樣的!”殷海薇嬌嗔:“你問過天皓哥的意見了嗎?說不定他已經有要好的女朋友了。”
“哦?他有嗎?”紀以華炯炯眸光射向她。
她不禁臉頰發熱,“這……我怎麼知道?”側過身,她重新擺好姿勢,藉著揮杆的動作,平復微微紊亂的心緒。
“海薇,你應該知道天皓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哪有什麼時間交女朋友?”
“可是……”
“莫非是你這丫頭有了男朋友?”
“哪有?天皓哥努力工作,人家這幾年也乖乖念書呢!哪有什麼時間談戀愛?”
“這麼說,你也沒交男朋友啰?”
“沒……沒有……”
“這可怪了。”紀以華眨眨眼,“你們兩個條件都那麼好,卻誰也不肯談戀愛,莫非都在等着對方?”
“紀伯伯,你——”她跺了跺腳,像是抗議,可心頭卻流過一絲甜意。’
她不確定紀天皓想些什麼,可卻明白自己的想法。
她的確是在等他。
她的心,從小就只有她仰慕的天皓哥,其他男孩再怎麼好,也比不上他十分之一。
但,他呢?他是否也這麼想?
“紀伯伯,天皓哥他……喜歡我嗎?”她輕聲問,感覺臉頰拉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了。
“你自己問他不就知道了?”紀以華笑望她,“他等一會兒也會來CLUb。
“什麼!?他也來打球嗎?”她有些驚訝。
紀天皓一向不愛打高爾夫球的,除非是為了談生意,才會上場打個一、兩回,而這間以高爾夫練習設施為號召的俱樂部,他更是從未踏進一步。
“他當然不是來打球的。”紀以華看透了她的疑慮,“是我叫他來的。”
“為什麼?”
“我要他帶你出去吃晚飯。”
“晚飯?”她一愣,忽地恍然大悟。“那……天皓哥願意嗎?”
他清楚這一切安排嗎?會不會不高興被如此擺佈?
“他當然願意,有什麼不願意的?能娶到你這麼可愛的老婆,可是他的榮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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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紀伯伯跟我爸爸的打算嗎?”晚餐時,殷海薇忍不住問出心中疑問。
紀天皓開車帶她到天母一家情調、菜色都是一流的法國餐廳,除了靜靜映照着紅白格子桌布的浪漫燭光外,還有悠揚動聽的小提琴演奏。
聽聞她微微猶豫的詢問,紀天皓仍是悠閑地叉了一塊羊肉送人嘴裏,緩緩地咀嚼一會兒后,才淡淡開口:“我當然知道。”
“你……同意嗎?”
“我有反對的餘地嗎?”
這並不是殷海薇想聽的答案。她望着他平靜的俊容,眼裏掩不住淡淡失望,“你怎麼能這麼說?天皓哥,你當然能反對,如果你……不愛我的話。”
“哦?”他輕輕揚眉,不置可否。
她深吸一口氣,悄悄藏起微微發顫的雙手,“你愛我嗎?”
“不愛。”
簡單的兩個字輕易擊沉她的心。她呼吸停了,明眸怔怔望他,逐漸暈開朦朧迷霧。
“怎麼了?海薇,瞧你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他嘴角揚起好玩的笑,“我雖然不愛你,可是我喜歡你啊!”
“喜歡?”她怔怔重複,嗓音發顫。
“我喜歡你,這樣還不夠嗎?”
她搖頭,不知該怎麼說。
這十幾年來,她一直這麼仰慕他、這麼欣賞他、這麼——愛他;而他對她不過是喜歡?
“你有女朋友嗎?天皓哥,你有沒有其他心儀的對象?”
“沒有。”他淡淡地笑。
聽到他這麼說,她忽地感覺自己又能呼吸了,唇角牽起淺淺微笑,一顆心也逐漸飛揚。
“那麼,天皓哥,你有沒有可能會愛上我?”她企盼地睇他。
“也許。”他聳聳肩。
這樣就夠了!只要他心裏沒有其他女人、只要她還佔着他心中某個角落,這樣就夠了。
“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天皓哥。”她斂眉垂首,全身發熱,“我一定會……好好愛你。”
他深深望着她,良久,才道:“愛或不愛很重要嗎?像我們這種商業世家,只要結婚的對象有利於家族企業的發展就好了,不是嗎?”
可惜她太年輕,沒聽懂這樣深沉的話語;可惜她因為被愛情迷了眼,沒認清他臉上冷凝的神情。
如果她聽懂了、認清了,就絕不會開開心心地接受他的求婚,嫁入紀家。
如果她聽懂了,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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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聽不懂、認不清。”她收回遠揚的思緒,唇畔漾着濃得不能再濃的自嘲。
“所以你嫁給他了?”酒保輕輕接口,收回她面前的空酒杯。
“再給我一杯。”。
沒多久,酒保便重新在她面前擱上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襯着透明冰塊,造成了絕妙的視覺效果。
她怔怔看着,幾乎痴了。半晌,才端起酒杯輕啜一口,繼續說著故事——
“其實剛開始那幾年,他對我是不錯的,偶爾也會帶我出去吃飯、看電影、出外度假,就像一般情侶一樣,一直到……到我們終於決定生個孩子的時候。我們取消了一切避孕昔施,可過了一、兩年,我一直沒懷孕。我們終於受不了了,決定上醫院檢查——”
她忽然停頓,一口接一口啜飲着威士忌,不肯再開口。
可她不必開口,酒保已經明白了,“你不能生育?”
“對,我不孕。”聽出酒保語氣中的同情,殷海薇面容驀地慘白,星眸掩上凄迷薄霧,“我是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可是他卻不肯跟你離婚?”
“對,他不肯跟我離婚。為了家族利益、為了個人名譽,他不願鬧出這樣的醜聞……”她驀地揚起臉龐,神情悲憤,“為什麼不離婚?為什麼不讓我一個人躲得遠遠的,獨自舔改傷口……”
“殷小姐。”看着瀕臨崩潰的殷海薇,酒保也不禁嘆息。
“沒關係,不必管我。”她低下頭,濕潤的臉頰貼上冰冷的桌面,明眸定定望着酒杯,“那個女人搬進來也好,也許她有辦法讓他愛上她,放我自由……”
她只想要自由,只想要將這一切傷心事拋得遠遠的,只想要好好地療傷止痛,徹徹底底忘了這一切。
難道這樣微渺的願望,真這麼難實現嗎?
想着,她幽幽嘆息,微卷的墨睫掩落,再度擠出一串晶瑩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