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士在駛上高速公路前,必須繞行市內一些主要路段接載其他南下旅客。
林曉昭以額側頂着車窗,任思緒胡亂飄蕩。
她就讀的是中南部一所評價還不錯的國立大學。當初選填志願時全部以必須離家就讀的學校為主,事後曾因不習慣外宿生活而後悔過,但在外地結識新朋友后情況很快的改善。現在回想起來,雖然那時賭氣南下的成分居大,但她的抉擇沒有錯。因為她的視野因而拓展許多,個性也獨立多了;很多事情,也早就看開了……
真的……看開了?
她垂睫看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的布偶,輕輕抿了下唇,拍拍它的頭。
她尚未向父母報告大學畢業后她並不打算搬回家。他們一定覺得奇怪,家裏有她最愛的瑪莉亞,為何她卻執意留在外地。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潛意識間似乎在逃避些什麼……
和羅里吵吵鬧鬧、一碰面便鬥嘴的日子大約從她國小一年級開始,一直持續到她高二那年。那時比現在更常把討厭二字掛在嘴邊,但彼此心裏都知道並非真的討厭對方。不像後來,她所表現出的厭惡絕對如假包換。
兩人之間起化學變化,在於羅里父親奉命調派至美國總公司。當時羅里國三,一畢業便隨父親赴美是最合理的決定……但是,林曉昭一想到幾個月後羅里將不住在隔壁了,便難過得一連好幾天徹夜難眠。
人們對於身邊伸手可及的人事物,總得在瀕臨失去的關鍵時刻,才會發覺其重要性。
她不希望羅里走……但一面對羅里她又說不出直一心話。知道她當時心情的只有她高中時代的死黨李萱萱然而也是因為李萱萱,她和羅里才會變成今天這樣。
她怨她,又怨羅里害她們兩人的友誼變質。有時候仔細想想,也許問題出在她身上,如果她能坦率地祝福羅里和李萱萱,那麼今天的情況便完全不一樣了……可是,縱然時光可以倒轉,她仍然辦不到吧。
李萱萱假日常到林曉昭家玩,因而與羅里相識。但林曉昭幾次發覺那兩人常逕自聊得忘我后,便開始編借日不再讓李萱萱到她家。
原以為如此一來兩人沒有辦法再碰面,李萱萱卻在談話間動不動便以"羅里說--"這幾個字起頭。有好幾次她甚至上課時不停地偷瞄呼叫器,一下課便自言自語:"羅里call我,不曉得有什麼事……"拿着錢包跑出教室。
為了表示自己不在意,林曉昭什麼也沒問。
有一回幾個同學星期天在鬧區看到李萱萱和某個男孩子並肩走在一起,周一一起逼問她對方是誰,她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拜託,他比我們小,我只當他是小弟弟。"然後意有所指地瞥林曉昭一眼。"我又不是她--"
得知他們私下保持聯絡令林曉昭十分不快,但若表現得太在意,又會遭李萱萱取笑。
那年第二學期開學得早,西洋情人節當天又剛好有家政課,不小心讓李萱萱套話、盤問出滿面愁容乃是為了羅里可能赴美一事的林曉昭,禁不起李萱萱的慫恿,親手做了一些巧克力糖送給羅里。
如果沒有送就好了……林曉昭至今仍為此懊悔不已。
林曉昭覺得收到巧克力的羅里變得非常可惡。動不動便提起同一堂家政課別人做的是蛋糕、惟獨她做的是巧克力,要她承認她喜歡他、她不希望他去美國--
如果不是李萱萱告訴他,他怎麼曉得她們家政上什麼課?
她開始鬧彆扭,說自己迫不及待迎接新鄰居了,叫他快點滾去美國!
"真的很……幼稚……"林曉昭輕嘆,搖了搖頭。巴士駛上高速公路,她茫然望着車窗外。
兩人為了巧克力和去不去美國吵了將近一個月。有一天,羅里突然神秘兮兮地要她閉上眼。他說情人節時收到巧克力的男方,在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時不是該回送點什麼……她雖然回道不稀罕,但還是乖乖地閉上眼……
結果他悄悄地吻了她!然後約她周日一起出遊,並講定一個時間要她到他家和他會合。她則按照慣例耍脾氣地說絕對不會去。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她拚命盯着時鐘,時針和分針卻像故障似的走得好慢好慢。她等不到約定的時間,打算提前過去,問他和李萱萱之間的事,可能的話,還會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情……
然而就在她走出門的那一瞬間,電話鈴響,是李萱萱打來的。劈頭便說:"羅里也約了我耶!但我覺得該徵詢你的意見,你看,我很夠朋友吧!"
林曉昭登時像被潑了一盆冰水般,原本雀躍不已的心幾乎停止跳動,而令她心冷的事不止於此。李萱萱竟曉得羅里吻了她……
"你不會真的喜歡他吧?拜託--他那麼小!不過,他好像滿行的,聽說倒追他的女生多得數不清哦……"李萱萱在電話那端笑得花枝亂顫,林曉昭在這頭默默掉淚。
林曉昭躲在三樓陽台偷瞧隔壁,果然看到李萱萱按羅里家的門鈴,羅里笑着請她進去。
那天她當然沒有赴約。
她屈膝縮坐在陽台角落吹冷風吹了一整天,之後病了一個禮拜。回到學校,她不再理李萱萱;在家裏,她對羅里視而不見。
由於她大病初癒,身子骨格外瘦弱,林媽媽見她和羅里鬧脾氣,可不敢像現在用力敲她的頭,命令她和羅里好好相處。而林曉平怎麼問也問不出兩人鬧翻的原因,夾在兩人之間感到左右為難。
直到林父、林母把一隻四、五個月大的小拉不拉多犬買回家,長期遭低氣壓籠罩的林家這才露出一線曙光。
思及瑪莉亞,巴士上眼眶微微發紅的林曉昭破涕為笑,輕啄懷中狗布偶一下。
有了瑪莉亞的陪伴,她逐漸回復原先活潑有朝氣的模樣。而時間也淡化了很多感覺,她不再仇視羅里,但前提是他必須承諾封印那一段過去,誰也不準再提起。
她不懂……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他為何毀約重提往事?他明明有了女朋友了……
她想,她永遠不懂羅里在想什麼……
"唉……"抱着布偶,她保持着微笑,但微笑間,竟不經意地吐出一口嘆息。
她也不懂自己……
算了……算了……她不斷搖頭。
往事既不堪回首,那就莫再回首。
***
七個月後,林曉昭、林曉平以及羅里皆已畢業一段時間。其中等當兵的兩個男生每天悠哉度日,主要活動不是打球便是打電動。
這一天下午,兩人一如往常打球打得一身汗濕,慢步走回家。
轉進家門前的巷弄,便看到一輛箱型車停在林家前面,兩名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男子正在將車內的行李一一搬進林家。
林曉昭站在門口認真地盯視兩名搬家人員的一舉一動。
"她搬回家了?"羅里問。
前一陣子聽說林曉昭畢業前便在新竹科學園區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學校畢業考一結束,她立刻搬到新竹,一副將要大展身手的模樣。現在才過不到幾個月,她便丟了工作了?
"嗯,上個月月初和她老闆為了薪水的事大吵一架后就沒有再去上班。"
據說是因為老闆實際給付的薪資和面試時談的條件相差甚遠,林曉昭連同公司其它不合理的制度一起向公司高層反應,但對方處理的態度極差,她一氣之下立刻掉頭走人。而後公司也叫她不用再去上班了。
"這一個多月來她怎麼找也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爸媽建議她先搬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再慢慢找。"
兩人在羅里家門前停步,看着車內行李很快地被搬運一空,搬家人員合上後車門,結束工作。
林曉昭來到車子後頭,從錢包掏出兩千元給對方。付完錢,她轉過身,這才看到離她約五、六公尺遠的兩人。和兩人的視線相對不到三秒,她冷傲地甩頭不理,走進屋內。
"她本來說什麼也不肯搬回來的。"林曉平說。開步走向家門。
"然後呢?為什麼改變主意?"羅里問。
"她說因為後來想到家裏礙眼的東西很快就不在了。我想應該是指很快就要去當兵的我們兩個吧。"林曉平微笑轉頭看羅里一眼。"看來她真的滿討厭你和我的。"
推開林家大門,聽見林曉昭蹲在地上,打開一個大紙箱,與在她身旁的瑪莉亞說話。
"瑪莉亞,東西好多,可能收到晚上也收不完。"
兩人對於這樣的畫面早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地互看一眼,林曉平問羅里:
"喝什麼?"
"開水就好。"
林曉平繞過地面上的幾個紙箱,走向廚房。羅里看着林曉昭的背影,忍不住開口:
"聽說你……"
"聽說什麼?"林曉昭兇巴巴地截斷羅里的話,站起身、回過頭,指着他的鼻子。"你老實說,打從一看到我你就盤算着該說些什麼話把我弄得氣呼呼,最好是能看到我眼淚含在眼睛裏要掉不掉,完全拿你沒辦法的樣子,對不對?"
羅里以小指搔搔眉尾。
"是有一點……"他剛剛其實是想問她怎麼不把那家壓榨員工的公司搞垮后再走人。
"你知不知道--"林曉昭斬釘截鐵地:"這代表你這個人有病!"
"啊?"羅里一臉莫名其妙。
"啊什麼啊?你看看你自己!"
她走近他,推他到玄關口照鏡子。瞪視着鏡中的他,嚴厲地說:
"雖然你四肢健全,但是你心裏有病,而且可能已經病得不輕了!你的癥狀是遇上某些特定人物的時候,你的嘴巴便不聽控制,忍不住調侃、嘲弄人家幾句--你聽好,不要以為只不過是說幾句玩笑話有什麼了不起,告訴你,你這可是很要不得的攻擊行為!
"請你記住,侮蔑人的言詞比實際揮出拳頭、甚至比射出鋒利的刀子還傷人。這世界上會有那麼多人活得不快樂,主要就是因為身旁有你們這種類型的人物存在。也許亂講話傷人是你舒解情緒的方式,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活生生遭你精神虐待的人的想法?"
"等一下……"她這一整段話說得僻哩叭啦、鏗鏘有力,但羅里只覺一頭霧水外加有些耳鳴。
但他還來不及喊暫停,林曉昭便又打斷他的話,咄咄逼人地說:
"曉得該好好反省反省了吧?"
"反省?"
"沒錯!"林曉昭重重點了下頭,手攀上他的肩膀,拍了兩下。"當然啦,你也不要太難過,你今天這個樣子,應該也不是你自己願意變成的。我覺得這意謂着你心裏很可能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痛楚,你先不要否認,神經病通常不會承認自己是神經病。嗯……"
略作沉吟,她繼續以專家姿態發表意見:
"當務之急是必須好好檢視你自己的生活態度,找出問題癥結,並加以改善,否則再這樣下去很危險的--你身邊的人很危險。唉,在人的成長過程中本來就會遇到很多困難,這在心理學上稱為發展危機。當危機處理得不好,將可能產生嚴重的心理疾病,製造嚴重的社會問題--像你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真的嗎?"羅里佯裝震驚不已。"那我該怎麼辦?"
"像你這種腦中已經充滿非理性的信念,不斷地想要欺侮人的人,除了去看醫生還能怎麼辦?"林曉昭兩手環在胸前,以非常專業的神態說:"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有徹底改變的意願,否則誰也救不了你。我想我可以幫你介紹幾個心理醫生,你等一下。"
她轉身跑上樓。
羅里趁隙馬上跑到廚房問林曉平。
"她怎麼了?"
林曉平把開水遞給羅里。相對於羅里的驚訝,他已經見怪不怪,平靜地說明:
"她開始工作之後,變得更加憤世嫉俗,有人介紹她去參加什麼心靈成長營,從此引發她對心理學的興趣。聽說平均一天到書店買一本書,而且當天馬上看完,書上畫滿密密麻麻的重點,空白處則寫了不少個人感想的樣子。"
外頭傳來林曉昭快步下樓的腳步聲,靠在一起咬耳朵的兩人馬上分開。
"找到名片了。我看看--"林曉昭來到羅裏面前,手上拿着一疊名片。"這一張不行,這是我下一次要參加的心靈成長營。有了有了,這一張、這一張和這一張,都是國內最着名的精神醫療單位里的王牌醫師,一定可以帶給你一些幫助的。拿去。"
不容羅里拒絕地將名片塞到他手裏,她一臉高傲地:
"你不要太感動,我這人生性心胸寬闊,才會不計前嫌對你伸出援手,畢竟助人為快樂之本呀。瑪莉亞,我們走。"她向後轉,輕盈的步伐顯示她心情好得不得了。
羅里看了看名片,五官因為非常的不以為然而扭曲。
"參加心靈成長營會變成這樣?和變相直銷、老鼠會有什麼差別?"
林曉平回答他:
"推銷的產品多少有些歪別吧。"小心翼翼地瞄瞄外頭,又靠近羅里小聲說道:"她說參加成長營的人大多是家庭事業皆有成的社會菁英,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得無比鬱悶;每次上完課下來,沒有一個不淚流滿面的。如果是我,我一想到一堂課三個小時六千塊錢新台幣又這麼沒了,我也會痛哭流涕。她參加的成長營一期三個月,一共十堂課,所有費用加起來至少六萬。"
羅里的嘴巴張得老大。
"這根本是詐欺嘛。"
林曉平側頭想想。
"可是似乎又滿有效的。她本來看都不看你,更別提跟你說話,可是剛剛她滔滔不絕地跟你說了快五分鐘耶。"而且還主動勾肩搭背數次。
"嗯……"這麼說也是有點道理啦。"不過,仔細想想,這豈不表示只有有錢人才有資格心理有病?"
林曉平點點頭。
"要不然就得有一對雖然不怎麼有錢,但卻願意不計代價資助你的老爸、老媽。"
他間接說明林曉昭參加心靈成長營是誰幫她付的錢。
***
"怎麼辦?"林媽媽在屋子裏頭焦急地走過來又走過去,頻頻問道:一怎麼辦?"
同在屋內的林曉昭完全無視她的存在,坐在餐桌一角上邊看報紙,一邊嗑着西瓜,每隔沒幾秒鐘便"呸!"地一聲,將西瓜籽吐在以廣告紙摺成的紙盒內。
瑪莉亞則趴在林曉昭的椅角邊,愉快地打着盹。
"如果結論是曉平必須去外島當兵的話,我怎麼辦?我一定會想死他的。"林媽媽憂心仲仲地說。
林曉昭背着媽媽做了個鬼臉。想當初她即將南下讀大學的前一晚,媽媽也是抱着她這麼哭訴的,現在她整個人不是還好好地活在這。
"啊!"
林媽媽突然大喊,嚇醒快要昏昏睡去的瑪莉亞。瑪莉亞抬起頭,努力做出警備狀態,但眼皮隨即又重重垂下。
林媽媽來到餐桌邊。
"如果他被派去海軍陸戰隊怎麼辦?要不然就是隨時都得站得筆直的憲兵隊……帥是很帥,可是想到他必須辛辛苦苦地站崗……"林媽媽不斷地搖頭。光用想像的她便極度不忍了,遑論兒子若真的……
"放心好了,"林曉昭冷淡地說:"橫看豎看,你兒子的體格才沒有好到那種地步。"
真是的,明明已經去上班了,卻又臨時請假回家,就為了碎碎念這些有的沒的!真這麼擔心的話,直接趕去區公所和羅里、林曉平一起看抽籤的結果不就得了。
林曉昭不以為然地想着,伸手想再從盤中拿起一片西瓜時,突然覺得身邊緊盯着自己的那一道視線愈來愈冰冷,而且帶着濃濃的怨恨。
她轉頭一看,老媽果然兩眼眨也不眨地恨恨瞪着她。
時值盛夏,她卻當場打了個冷顫,趕緊撫撫雙臂。
"拜託你好不好?當兵是身為男性公民最基本的義務,他自己都不擔心了,你在這為他瞎操心些什麼?"她抓起一片鮮紅的西瓜,用力咬下一口,甜美的汁液溢出嘴角,她沒氣質地"ㄙ--"一聲,吸回嘴裏,再以手背抹凈下巴。
"冷血、無情……"林媽媽皺眉埋怨,然後用力拍桌。"我不記得有生過你這隻冷血動物!"
林曉昭反手指着自己。"我這隻?"
徵召她兒子去當兵的是政府,她把氣出在她身上有什麼用?
"要怪就怪你自己,沒事把他那傢伙生下來做什麼?生下來也就算了,誰叫你沒事把他多生一塊肉!這下搞得他活該去當兵,你再怎麼後悔也沒有用了。"
林媽媽氣得鼓腮、嘟嘴。
"你這討厭鬼--"狠狠地敲林曉昭的頭!
"痛……"林曉昭左手因拿着西瓜無法撫摸痛處,另一手高高舉起,卻又不能真的回母親大人一掌,只能指着母親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林媽媽高昂起下巴。"我不是小人,我是女人!"用力抓起女兒手臂上的肉,並且狠心地轉了一圈。
就在女兒張大嘴巴卻喊不出疼時,"啊……"她突然想到某件事而放手,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地問女兒:
"現在不是聽說有什麼替代役嗎?服這種替代役,不就不必去軍隊裏面當兵了?"
"天曉得。"林曉昭審視手臂。天啊,不僅發紅了,還泛起好幾條血絲!
"別這樣嘛,媽媽知道你最聰明了"林媽媽陪着笑臉,幫她搓揉手臂。
"人家服替代役是要有特殊專長的,不是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察、消防之類,就是醫療、環保等等的社會服務類。有不用入伍當兵這麼好的事,誰不想要?大家都去申請替代役,結果還不是得用抽籤方式決定?而最主要的是,你兒子現在就算想申請也早就來不及了!"
林曉昭一口吃盡手上的西瓜,就着紙盒呸呸呸地吐出黑籽。抬起頭,淡瞄認真聽她說明的母親一眼。
"有點常識好不好?別搞得到時候你兒子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我讀大學的時候,班上有幾個當過兵的男同學,他們說當兵時遭人虐待、欺負再平常不過,根本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可是我們大家覺得,在海島當兵好像特別容易死人就是了。當然,也不是沒有逃避兵役的辦法啦。"
"什麼辦法?"林媽媽急切地問。
林曉昭的黑瞳閃過一絲捉弄的神采,故作一本正經地說:
"根據法律規定,只要身心有障礙或罹患什麼隱疾不太適合去當兵的人,自然可以免服兵役。我看林曉平滿適合、身心有障礙。這一點,要不等他回來,你帶他去給精神醫師看看不就得了。"
"你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啊!"林媽媽不是省油的燈,弄懂她的意思后,立即回損她一句。
林曉昭咬咬牙,忍了過去,繼續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說道:"海島當兵的死亡率是滿高的啦,可是再怎麼高也高不過交通事故所佔的死亡比率,說不定待會兒你的寶貝兒子就會打電話回來說他不用當兵了--"
"為什麼?"林媽媽問得既期待又高興。
林曉昭朝西瓜伸出手,一邊搖了搖頭,感嘆老媽的天真。"因為他出車禍,腿被撞斷了一條,然後……喂!你沒看我還要吃嗎?"
林媽媽端起整盤西瓜,不讓林曉昭享用。"你心腸太壞,這些西瓜哭着說不想進你的肚子,你沒聽到嗎?"
"你講理一點好不好,我可是好心地勸你想開一點。你自己說,'天有不測風雲'的下一句是什麼?"
林曉昭站起身,但林媽媽護住整盤西瓜轉過身去,讓她想碰也碰不着。林媽媽沒有回話,但林曉昭知道她已經在心中飲淚默念"人有旦夕禍福"這句話了。
"知道了吧?生死有命,除了聽天由命之外,沒別的選擇。"她伸出手,要母親快認命把西瓜交出來。
但林媽媽不依。"這些要給曉平吃的。"
"還剩下那麼多!我還要吃兩片,不,三片!"
"你想都別想。這還包括羅里的份呢!"
"為什麼連羅里也有?"
"因為他比你可愛多了!"林媽媽瞪她一眼,生氣地踱步進廚房。
這根本是重男輕女嘛!
""不吃就不吃,反正她的肚子也很脹了。輕輕地打了個嗝,低頭一看,瑪莉亞不見了,回過頭,那膽小鬼不知何時已溜到沙發旁呼呼大睡了。
***
林曉平和羅里很快地入伍當兵,兩人先在台南受訓,而後林曉平被分發至高雄某軍區,羅里則被派往屏東。至於林曉昭,也在兩人當兵后不久順利找到工作。
剛開始的幾個禮拜,林父、林母邀林曉昭一起南下探望二人,但她以長途跋涉太累,影響隔天工作情緒為由拒絕前往。
從此,因多次有意或無意的錯過,在羅里當兵的一年十個月期間,她只和他見過一次面,通過一封電子郵件。
若問她為何主動寄電子郵件給羅里,她一定會說她並非自願、她是被逼的。
的確,羅里的電子信箱是林媽媽硬塞給她的,她隨手扔在書桌上,完全沒想過和他聯絡。然而有一天她恰巧在網路上看到一些關於當兵的妙事趣聞,一時興起便轉寄兩段當兵守則給羅里。
內容如下--
談感情兩廂情願
出公差任勞任怨
下基地勤訓苦練
退伍時無悔無怨
人生總有不如意
哪能天天甜如蜜
想想爹娘想女友
兩年很快就過去
她覺得自己表現出超額的關心了,但羅里並沒有回信。
當兵中期,林曉平回家的次數增多,但羅里大多沒有和他一起出現在林家。除了假期經常不在同一天外,聽說羅里的假日全耗在和女友的約會上了。
因此,在他們入伍近一年,也就是次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林曉昭在社區巷口巧遇羅里時,劈頭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
"真是難得。今天沒有和你那位手藝高超的女朋友去約會?"
"手藝高超?"羅里似乎不太明白她指的是誰。想了一下,記起在很久之前,自己的確曾有個讀家政系的女友。"你指的是她啊。我們分手了。"
"分……"林曉昭眨眨眼,怔了一下。"分手?"
許是因為太意外,她的嘴巴沒有馬上合上,因吃驚而睜大的雙眼隨着升起的笑意轉為半眯。
"哈……"她很不客氣地笑出聲。"我就說嘛,"她像哥兒們似的打他手臂一下。"哦……"好痛!她甩甩手,視線從他差點害她手扭到的健壯手臂往上移,看着他稍微晒黑的臉,她突然覺得他有一點不一樣了……
是她的錯覺還是怎麼的,她竟覺得他比當兵前多了一點點男子氣概……
不,不可能!她甩甩頭,繼續把剛剛的話說完:
"怎麼可能會有人看得上你!哈……"一定是因為意識到他是個阿兵哥,才會覺得他不一樣了……
"大概吧。"對於她的調侃,羅里未作反駁,酷酷地走向自宅。
他這是什麼態度!林曉昭停在原地,他莫名的冷淡令她不想一頭熱地跟在他身後走。但是隨即轉念一想,他情緒低落的時候,不正是她該心情飛揚的時刻嗎?
她快步跑到他身旁。
"不要這樣。失戀對某些人而言,也是當兵必經的歷程之一。想開一點,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對不對?"
她狀似安慰,但聽起來卻完全不像。
"老實說我覺得憑你這樣子,恐怕很難再交到女朋友啦。我可不是幸災樂禍喲,我只是覺得老天總算有眼就是了……呃,我在說些什麼……我是說你活該--呃,沒有啦、沒有啦……"
拍拍一直想發笑的兩頰,她試着正經點說:
"我的意思是,時間會帶走所有傷痛,人生還很漫長,你還有很美好的未來在等着你,雖然我一點也不這麼認為……呃--"
羅里突然停下腳步,回過身,冷漠地看着她,使她閉上嘴。
"我家到了。"
說完這簡短的一句話,他推開小柵門,走進自家院子。
"等一等。"林曉昭出聲喚他。看來這段挫敗的感情真的帶給他不小的傷害,這使得林曉昭更想在他心口上再多撒上幾把鹽巴!"是她甩了你……對不對?"
羅里停步,低着頭。
林曉昭抓着柵門。"真的是她甩了你?"語調異常的興奮。"你們分手的原因是什麼?她為什麼甩了你?為什麼?"羅里回過頭,一臉陰鬱地說:
"你不會想知道的……"
才怪!她好想知道哦!
"說嘛!說嘛!"
"我們分手是因為--"羅里深吸一口氣后,緩緩說道:"被她逮到我另結新歡。"
林曉昭整個人猛然傻住!
"另……另結新歡……?"
這意思是,他現在仍有女朋友?
"拜。"羅里露齒而笑,神采飛揚地吹着口哨進屋。
以為抓到絕妙機會取笑人,卻反被擺了一道的林曉昭,站在羅里家門前,發獃許久許久。
幾天後,林曉昭收到羅里一封電子郵件。標題是--當兵兩三月,母豬賽貂蟬?
內容如下--
那天在巷口遇見你后,我便一直悶悶不樂。回到營區,看到連長,不禁悲從中來,哭着問他梗在我心頭的一個疑問。連長聽完,搖搖頭,不知該怎麼回答我。我只好來問你了。
為什麼?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已經當兵近十二個月了……為什麼--我所看到的母豬卻依舊是頭如假包換的母豬呢呢呢呢呢呢?
"誰是母豬啊!"林曉昭生氣地對着電腦回話:"你才是豬!死豬!臭豬!"
她馬上殺掉該封電子郵件,快速地關掉電腦,但這樣仍然沒有辦法消氣。
她在房中用力跺腳,罵道:
"真的會被他給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