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這一節是國文課——我真是忍不住打從心底想偷笑。痴笑、傻笑、狂笑!

哈!哈!哈!嘿嘿嘿嘿……

是的,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五千年一脈相承,源遠流長;中國文化浩瀚無邊,你瞧瞧那些小日本鬼子,如果沒咱們這些偉大的文化轉移傳承,恐怕到現在都還在茹毛飲血呢!反正就是國文好,國文妙,國文國文呱呱叫!我心裏邊滴滴咕咕着,手邊也沒讓它閑着。因為我正在把抽屜里的書啊講義啦——國、英、數……一本一本往我的藍背袋裏丟。

外加嘴裏哼着——“今天不回家”,心情亢奮得直想跳起舞。

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的位置“很不識趣”地發出一大堆“哐啷哐啷”的聲音——當大夥都正“屏氣凝神”、瞪直了兩顆大大的眼珠子望着自己的書本時。

只是,大夥可能都已經練就成一身超人的耐力了,即使我唐突囂張至此,他們還是一副裝死的沒知覺。

偏偏我手腳一忙亂,不幸的事便接踵而來了。一會兒,鉛筆盒連盒帶筆地整個滾落到地下,一會兒,抽屜里的飲料罐子又整個摔了出來。而正當我已經窘得差不多要鑽到地裏頭去的時候,好死不死,淑凡碰巧上完廁所回來,順口“嘿!嘿!”地衝著我乾笑了兩聲……

唉!如果我的反應再快那麼零點一秒,我就該“意識到”大事不妙,得小心淑凡的下一個動作了!

當然,這些我最後都反應過來了——在我那高十六度的聲音響徹整間教室,全班再也受不了的同時,翻了一百多雙白眼朝我望了來之後。

好慘!

“淑凡!你下次再搔我癢,我就……”我氣得連聲音都在顫抖,還一臉猙獰地作勢要掐她的脖子。

可是,這女人竟然一副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完全無視於我“可憐兮兮”的“威脅”。

她摸清了我的底細,也算準了我是個雷聲大雨點小的黃鼠狼,才不把我的威脅放在心上。

真是令人沮喪,我竟然一點也沒遺傳到我老爸的威風勁。

淑凡沒理會我,反而一眼就瞥到我那張全班收拾得最乾淨的桌子,立刻把話扯到十萬八千里遠。

“怎麼?又要‘逃難’啦?”那種不屑到了極點的眼神,就好像在說:“老兄!你真的沒救啦!”

我一聽,立刻鼓着腮幫子生氣地反駁着:“不是‘逃難’!是蹺課。是不屑上課,不想上課,是資質優異不必上課,而不是‘逃難’!懂不懂嗎?”

“還不是逃難!?看看你弄得滿地‘哐啷哐啷’響,一副極狼狽的模樣,就是那種大難臨頭的衰像!”

“淑凡!”這樣下去又要斗個沒完沒了了,我真是不滿她老這樣損我,正要制止她說下去,不料,卻猛見班導不知啥時已經回來了,像一尊觀音像般按兵不動地杵在自己的座位上,兩眼像偵測器一樣,正抓賊似地瞪着我和淑凡看。

我這一急,趕緊隨手就從淑凡的桌上抓一本書過來,正襟危坐。

而那不知死活的淑凡,卻愈罵愈有趣,簡直差點沒把我的“逃難行動”發表成一篇論文。

“我說你呀!也該好好檢討了。放着一堂幾百塊的課不上,到處去鬼混。就算你老爸是王永慶,也禁不起你這樣敗。幹嘛?少對我擠眉弄眼,我說的可是肺腑之言呀!你

“班導回來了啦!”我兩眼直直地盯着那上面不知寫了什麼東西的講義,總算髮了善心的警告她,雖然心裏老大不願意,可是,她這樣對着我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我可怕遭了池魚之殃。

否則,這個該死的女人,誰要理她,該教她給QQ貓電一電才過瘤。

“死傢伙!怎麼不早……”她立即臉色大變,迅速地把頭擺正,又“刷”地從抽屜里抽出了一本不知是什麼科的講義。

死傢伙?我氣不過地狠狠回瞪她一眼。我就說了,這種不知感恩的女人,實在被電死了都不值得為她皺一下眉頭。

“都是你啦!”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對着她抱怨:“如果你沒進來搔我的癢,如果你沒巴着我胡扯瞎扯浪費時間,我早就跑掉了。你看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完了完了,躲不掉了!”我萬般無奈地說著,心裏浮現出一個金碧輝煌的畫面,心已涼了半截。

“大不了上國文課嗎!”淑凡還是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精神,實在教人氣結。“你可以塗塗鴨啦!小睡片刻啦!還是要跟我玩賓果,我……”她很幸災樂禍地提供一大堆沒營養的建議。

還敢說我?看看她自己這種上課態度,我保證她考到大學聯考廢除的那一天也考不到任何學校。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淑凡!”我急得頭都發昏了,“反正我一定得溜掉,聽着,這是非常嚴重的事。你快給我想想辦法,不然,我就立刻大叫出來,說趙淑凡愛……”

我話還沒說完,她已經一掌把我的嘴捂住了,可見這女人還是沒有臉皮厚到刀槍不入的地步。我如法炮製,也跟着“嘿嘿”地乾笑了兩聲,以報她害我在全班面前出糗的“大恩”。

她吃硬不吃軟的,總算有那麼一點點正視我的問題。“幹嘛?被追殺啊?”

“我是在被追殺啊!”我賭氣地對淑凡說,腦海里浮現出徐世輝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

“不會吧?”淑凡不肯相信,當下就認定我是在唬人。“你可別告訴我你碰上一個殺手,然後發生一個很凄美浪漫的愛情故事,我可聽夠了你那些不健康的幻想了。”

我是碰上了一個殺手,可是,我卻認為一點都不美,更不浪漫,倒是凄慘得很徹底。

他就是我老爸的得意助手——徐世輝。喔!多俗的名字!連漫畫畫書里的什麼“吳玥”啊!“尚軒”啊!都比他的“徐世輝”三個字要強多了。光是看了這麼俗得不可一世的名字,怎麼還浪漫得起來?

不過,在老爸的面前,我是不敢太挑剔他的名字的。因為,“徐世輝”三個字正是他老人家的“精心傑作”。

老爸說,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就只會打屁,在一堆不實用的東西上大炒賣弄,又自以為了不起。我說,名字是頂重要的,還說孔老先生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所以……

他卻厲聲地告訴我:“殺手不必太多話,怕什麼言不順?”然後又說“徐世輝三個字有什麼不好?既響亮好聽,又好記,看看,‘世代輝煌’!就是不亮也要光。在江湖上行走,什麼都要講究氣勢,話一出口,就要得到壓倒性的勝利才是高招。”說完,還曉以大義地問我,如果聽到有個殺手叫“尚軒”的,是不是就會有一種文弱書生,“西方必敗”的印象?

而我竟然還煞有其事地認真點頭,乖得像吐舌頭的哈巴狗似的。原因無他——那時我大學剛落榜,自然“氣勢”衰竭了。雖然老爸疼我,但我老覺得理不直、氣不壯,只好連僅剩的一點氣,也硬是給吞下去了。

老爸雖然在江湖上闖蕩出不小的名氣,金錢和權勢都算齊備了,卻一直堅持把我往書里推。

不不不,他是個“知識無用論”者。他之所以會千方百計地想讓我隨便至少考上一間大學,是因為他認為讀書才能當大官,當大官才能“照應”他的“事業”(諸如賭場之類的啦!)。奈何我一直不成材,高中也是勉強攀上一個倒數的志願,總算“千辛萬苦”才弄得畢了業,卻掉進補習班這個大火坑裏活受罪。

這都要“歸功’於徐世輝的“美言”了,他堅持我必須讀書,否則,在老爸他們這個“大染缸”里,我一定會變壞的。

所以,那時老爸就像中了蠱似的舉雙手贊成,也不管我“苦守”在一旁,一張扭曲的臉。

我也不是這麼痛恨讀書的。事實上,我也常看看小說之類的東西,許多古典傳奇我都略知一二。老師在黑板上抄的詩詞,我大都背過。我只是痛恨,那麼唯美浪漫、至情至性的東西,竟然硬被拆得連骨頭也不剩。什麼動詞副詞形容詞,什麼借代借喻頂真摹寫,簡直是在糟蹋古人那空靈雅緻的思想。拆到最後,也忘了那詩詞究竟在傳達什麼訊息,只知道那些鬼魅般的字,帶着什麼可怕的重點性質,考試會不會考?怎麼考才是重點所在?

自然每個學生都對他們所讀的東西很有意見,每個人都可以滔滔地吐出一堆“書本無用”經出來。不同的是,我對於其他科目就比較麻木了。

正確地說,是我很少去翻其他的課本。所以,我也沒有太大的意見,反正主義是自古以來就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是處,至於數學則被批判成不合實用啦!歷史地理就是不合時代潮流,至於英文,我可不愁,因為米瑟夫可以教我。

米瑟夫是老爸的專屬翻譯員,從澳洲來的,標準的英國佬。他的身高大概有一百九十公分,輪廓清晰分明,是個帥男孩,二十五歲。和徐世輝一樣,都是來路不明的人——他們都是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孤兒。

“范心宇!”是班導,正發出對我來說有如鬼哭神號的聲音,嚇出我一頭冷汗。

霎時,我和淑凡對照着面,不知所措。

“范心宇!”班導見我像木頭一樣獃著沒反應,又不耐煩地喊了第二聲。

猶如青天霹靂。

唉!好死歹死都已難逃一死,反正我今天就認輸認栽了,課溜不成,晚宴溜不成,被班導“刮”掉一層皮;還有,兩個小時之後,要見到徐世輝,忍受他一個晚上!我今天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一想到徐世輝,我的頭皮就發麻。

再看一眼班導那臉凶像,我真覺得我媽把我的生辰八字給生錯了。否則,就是西洋的十三號星期五偏巧讓我強烈地感應到——不幸。

就這麼走着想着,我已經站在班導面前了。

她扶了扶眼鏡,抬起頭來看我,那一頭烏溜溜的,比我還“標準”的學生頭自然地往後溜,那個樣子很像史努比里的薄荷糖貝蒂。

薄荷糖貝蒂?哈!

我忍着不敢笑,身體卻忍不住地微微顫抖。是的,我也知道“憋”着笑是一件不太健康的事,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嗎?我發誓,有朝一日脫離她的極權統治時,我非得仰天大笑三聲不可。

隔了幾秒鐘,她才一臉冰霜地對我說:“你爸爸剛才來了電話,說家裏有事,要你立刻回家。”

班導的話還沒說完,我的頭上已經升起一環希望的光圈了。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得小心的不讓這環光圈亮得引起班導的注意。面對班導的第一守則就是不可以露出很大、很囂張的笑容給她看,否則,她就會認為你是不專心,沒有讀書的心情。那麼,什麼才是讀書該有的樣子呢?

我偷瞄了一下教室里那一雙雙空茫的眼神,是那樣沒錯了。

“喔!”我努力作出一副“哀矜勿喜”的樣子,好讓她相信——真是遺憾,我不能上這堂課了,我真是害怕,少上了這堂課,我聯考的國文分數大概就連低標也到不了了。

喔!范心宇,你真是虛偽。

“那……”她把“那”字拖長了,充份表示出情非得已的樣子。“你就回去吧!沒事的話就讀書,別浪費時間,知道嗎?”

“喔!”我又喔了一聲,才發現,面對她我真是無話可說的。你以為真的能把這種人當輔導老師談嗎?

讀書讀書,我在心裏霸氣地回答她:讀到像你活到二十八歲還呆得留個“薄荷糖貝蒂”頭嗎?

我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淑凡正用一種“期待發生什麼事情”的眼光詢問我。(她堅持我冤枉她了,天地良心啊!)我便暗地裏向她打了個“V”字形的手勢。姑娘我可要“正大光明”地逃離去了。

回到位置上,我一手拎起了早八百年就整理好的背包,甩上肩就走,好不瀟洒。這副囂張勁兒,就連我自己也忍不住為之着迷。

走出教室,我一格一格地跳下樓梯,像飄浮的雲,像飛翔的鳥,好不快活。我簡直忘了,我為什麼可以光明正大地飛出這個鳥籠了。

直到跳到最後一格,我這顆鈍腦袋瓜才被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想起了……老爸不是才搭早班的飛機去拉斯維加斯的嗎?而且,是我親眼把他“送”上飛機的。又不是穿梭機,不會這麼快就到美國了嗎?還是飛機又“習慣性”地出了什麼樓子,折回來了?如果都不是,那麼,這個“幽靈老爸”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我愈想愈不對勁,愈想心就愈毛,腳步也不自覺放慢了。

這實在非同小可,要是有人正在補習班大門口“守株待兔”的話。天啊!我忍不住在心裏抱怨了起來。老爸!你又弄出個什麼仇家來了?我真是上錯天堂投錯胎,跟定了你這個黑道老爸,就註定要在槍林彈雨下過日子了,如果不是我這麼樂天知命,我真會鬱卒死了。

從小,打從我上幼稚國第一天自我介紹開始,我就深深地感受到老爸的“魅力”不可擋。當我一站上講台,老師們的眼神就流露出一陣心慌意亂的樣子。

不不不,老爸年輕時雖然風流惆悅,但還不至於是“萬人迷”啦!都是他太小題大作了,說他的寶貝女兒第一天“上學”(幼稚園哪叫“上學”,根本可以改成“遊樂園”嘛!)非得場面盛大,弄得眾所皆知不可;誰想得到,他竟把幾輛大賓士開到幼稚園去,連放了三串鞭炮,這已經夠嚇人了,他“老”人家竟然還把所有的保鏢全找來,在教室窗口外站成一排,嚇得老師們個個噤若寒蟬,每個都僵成木乃伊似的。

從此以後,我就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了。課嘛!不高興就不去上(想起我“逃課”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十三年前哩!);打掃工作,不必做;吃點心時,可以喝掉十大碗綠豆湯也不會讓老師皺一下眉頭;至於遊戲器材嘛!通常我站上去了,大概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上來“共玩”,因為老師深怕我回家會說成“有人搶我的玩具”……

小時候倒是樂得被捧在手心,像女王似的。可是,等到我大到想要徐世輝之外的玩伴時,我就寂寞了。因為,我是范建成的女兒,知道的人莫不退避三舍,就算我再怎麼溫柔和善也沒有用。所以,一進補習班,認識了淑凡,我就絕口不提我老爸的事,每當她問起,我就胡亂丟給她一個答案——開藥房的。不過,有時也會出差錯,例如,開藥房的下次會變成賣豬肉的,賣豬肉的下次又變成奸商……說得天花亂墜,淑凡竟也深信不疑,深信我老爸經常失業,深信我們家“非常窮困”。雖然我也知道這樣欺騙朋友是活該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啊可是,她到底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會沒什麼朋友也不全然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過,老爸還是難辭其啟咎。十歲的時候,我被他的仇家盯上,然後綁架了我。我被丟在一個黑暗的車廂里,驚慌而害怕。我踹着、捶着、哭着、喊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以為,我進地獄去了,再也出不來了。

當第一道光射進車廂里時,據說我已經奄奄一息了。迷濛的雙眼,似乎可以看到一個人影,但又不甚清楚。

當徐世輝把我從車廂里“撈”出來的時候,老爸還在跟仇家做殊死戰。後來究竟是怎麼解決的,沒有人告訴我,老爸說,我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我也不能管了。因為,由於驚嚇過度,我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除了徐世輝和老爸之外,我看見任何人總是縮成一團。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好了些,只是不太說話,其他都算正常吧!

因為不開口、不隨便找人搭訕,甚至連別人的問候也不搭理,所以,當然不會有什麼朋友的。

淑凡倒是特別,毫不在乎吃我的閉門羹,總是嘻嘻哈哈,一副不被俗事所擾的樣子,她活潑開朗的個性深深吸引着我。原來,人生也可以這麼過的。

好了,現在我該怎麼辦?是走出去,還是不走出去?我心裏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應該……不會吧?老爸已經不是當年半生不熟的黑道人物了,他現在可是憑自己,難道頭上那環光圈已經黯淡無光啦?

我實在是高興得太早,弄得自己進退兩難。而這都要怪徐世輝,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因為可以提早溜之大吉而樂昏了頭,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但是,我總不能站在這裏兩個鐘頭,再順利地被徐世輝逮到吧?這一來,我“逃難”的這一番苦心不都全白費了嗎?不——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把臉貼在鐵柵上東望望,西瞧瞧,確定連小貓小狗都睡覺去了,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把鐵柵打開,躡手躡腳地踏出一小步……

說時遲那時快,我這一小步剛踏出去,脖子就被揪住了——一個人——就是那個等兔子的農夫捉住了我。

我的三魂七魄在那一刻全嚇飛了,還沒弄清楚狀況,就使力地又捶又打又踢又咬……

這個“不要命的人”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他的手臂很結實,力道強勁,顯然具有職業水準;他的食指特別靈活,像是玩槍的人。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深長的刀疤……

正當我幾乎要肯定自己的疑惑時,我的耳邊傳來一陣得意的笑聲。

那麼爽朗,那麼放蕩不羈,那麼……欠扁!

我恐慌的心情立刻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毫不猶豫地在他笑聲出現的同時,狠狠地“啃”他一口。

他忙鬆手,連吭也不吭一聲。換成是別人,被咬得血都滲出來了,還能這樣處變不驚嗎?我不得不佩服他——真不愧是范建成最得意的左右手。

這下子,換成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好整以暇地看着這頭“被犬欺”的平陽虎敢怒不敢言,又帶着無辜的眼神朝我望。

“你真是狠,心宇。”徐世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傷口,又不可置信地對我說。

“活該!”我向他扮了個鬼臉。誰教他讓我受了那麼大的驚嚇,醫生交代過不可以的。他簡直置我的死生於度外了,我非得跟老爸說不可,這傢伙恐怕會危及我的生命安全。

老爸?我回頭一想,竟覺得好笑。我竟會奢望老爸會把這個“嫌犯”教訓一頓,真是作夢作得荒唐。如果告訴他,他准又會嘻嘻哈哈地取笑一陣——小倆口要和平相處嘛!對不對?阿輝很好啦!

想到這裏,我的眉頭已經忍不住皺成一堆了。到底我和徐世輝,誰是他生的?

一看見他,我的光圈也沒了,天空一片黯淡,周遭一團漆黑……

“徐世輝,是你打電話給‘QQ貓’說家裏有事,要我回家的嗎?”我得理不饒人地質問他。

“是的。”他微笑着。他還在為他得天獨厚的小聰明得意着嗎?還是在取笑我被他逮到時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你知道我們這節是‘很重要’的課嗎?”當我違心地說到“很重要”時,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十分心虛。

國文課?少來了,誰希罕它。

可是,我還是得一臉“沉重”地表示,我十分“可惜”沒有上到這一堂課。

“我要告訴爸爸,你妨礙我的上課時間。”這句話才是重點所在。“要我不說也可以……”這時,我那奸奸的面孔就“忍不住”擺出來了。

“好吧!”我話還沒說完,他就瞭然於心了。好傢夥,不愧是看着我長大的。“你想要什麼?”他輕鬆地問。

“我……”我還沒說出來,就被他的但書打斷了。

他說:“不過,我可先說清楚,別再去弄個其貌不揚的女人來,要我去充當人家的男朋友。還有,我也不要跟你去愛河畔看人家親熱……”

“徐世輝!”他是不是準備要當街把我丟臉的事全說穿了?“什麼其貌不揚的女人?你懂什麼女人?內涵你懂不懂?氣質你懂不懂?要不是見你成天打打殺殺,竟然還不知好歹,隨便給人按上‘其貌不揚’的罪名。陰德不積,連口德也不留!”

我唏哩嘩啦地把他臭罵一頓,聽得他一頭霧水,“我……我……我只是……”

“我?我什麼?告訴你,我今天不想去參加那個什麼狗屁酒會,這就是我想要的,聽清楚了。”話一說完,我掉頭就走,連等他答覆也不等,管他答不答應。

“這可不行,我的大小姐!”他那“堅持”的職業病又來了,一把從後方提着我的衣領,像捉小雞那樣。就在大庭廣眾下,丟死人了!

“徐世輝!”我拚命地想往前,奈何腳步不斷地後退。“讓我走!讓我走!我不要去。我才十九歲,我不要一天到晚和那些皮笑肉不笑的黃鼠狼打交道。我要去找自己的,自己的……”

自己的什麼呢?

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天空、自己的世界。我不要老活在“范建成的女兒”這個陰影里,去參加一堆對我這個年紀而言毫無意義的活動。

我急得眼淚在眼裏打轉,可是,這時徐世輝“殺手”的冷酷又跑出來作亂了。

“對不起,這可由不得你。”他輕而易舉的就把我“提”到賓士車旁,一把不留情地把我“丟進”後座里。然後自己開了前門,用一種極優雅的姿態坐上駕駛室。

“徐世輝!我老爸寵你寵得無法無天了,你竟敢這樣對我?如果我老爸回台灣了,我非告訴他有我就不能有你,我會讓他叫你滾蛋的,你……”

“禮服在你的身後,”他一點也不管我又叫又跳的,逕自下達他的“指令”。“你可以拉上帘子,在車上換,或者你也可以當我是瞎子看不到……總之,我們今天是主人,不能遲到,更不能失禮,懂嗎?”

我真想狠狠地敲他一記——如果他此時不是正在開車,而我又“很不巧”在車上的話。

我憤怒地把分隔前後座的帘子重重的拉上,一點也不想看他。

正當我已經把所有的衣服褪下,抓起晚禮服要穿時,卻看不出來到底該往哪裏穿進去?一層層的紗,數不清的緞帶,真是把我整慘了,怎麼穿都不是。

這時,他老兄竟然又冒出聲音來了。“心宇!看見那朵最大的蝴蝶結沒?那旁邊是不是有一圈滾邊?那個才是頭該鑽出來的地方,另外那兩個小蝴蝶結旁的滾邊是袖口,知道嗎?”

我聽得滿臉漲紅,忍不住看了帘子一眼。厚厚的兩層黑色絨布,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他卻似乎對我在後座的行動瞭若指掌。

此外,我更訝異於他的細心——他早料定我不會穿這件晚禮服的。

好不容易找出了大大小小蝴蝶結中最大的那一朵,正要把頭套進去時,他老兄又天外飛來一個聲音。

“心宇穿那件衣服,不能穿那個……嗯……你知道吧!就是……”他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

“徐世輝!你當我是白痴呀!”我有點惱羞成怒了,忍不住罵出口。語畢,只覺得臉頰燒得發燙了。

好不容易七手八腳地把禮服套上了,我邊拉開帘子,邊抱怨着:“好像囚衣,用來囚禁女人的。真討厭!人家動彈不得了啦!這衣服去哪弄來的?胸口那麼低。徐世輝,一定是你這個大色鬼乾的好事!”

他似乎老當我的話是耳邊風,一副很陶醉地看着後視鏡嘖嘖稱道:“好看!嗯!真好看!”

好看?好看嗎?我忍不住也看了看後視鏡中的自己,除了那頭被風吹亂的蓬草(徐世輝是這樣說的),還真的是滿好看的。左胸前的藍色蝴蝶結自然地里落下,V字型的領口滾着銀色的邊,一圈圈地滾下來,左右肩都是蝴蝶結綴成的。

“不錯吧!”

我陶醉地點點頭,這是我穿過的晚禮服中,最美麗的一件。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他驕傲地說。

“為什麼?”我好奇的問。他又沒問過我喜歡哪一類的晚禮服,怎麼就那麼篤定?

“因為我也喜歡。”他囈語般地道。

“胡扯!”我故作生氣地別開頭,不想把話題繼續下去。

徐世輝在老爸的心目中是一等一的好青年(當然,就社會而言,他是一等一的大敗類,是靠槍杆子過活,沒有未來的人。)也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被老爸帶出道的,他倒是很信誓旦旦地說他抱過我,而且只要他抱着我,我就不哭了。他說我哭起來,只有“驚天動地”四個字可以形容。

在旁人的眼裏,他是一尊怒不可犯的戰神,可以不怒而威,教人不寒而慄,可是我就是不怕他,一方面是仗着老爸的惡勢力,一方面也是他對我一再忍讓的結果。

所以,我曾經讓這個殺手去拍攝別人親熱的照片,害他被發現而遭情侶追殺,事後他還很生氣自己幹嘛要逃,就算是他錯了,他也不必逃的——這是殺手的原則。

不過,他又何嘗不是仗着“欽定女婿”、“真命天子”的身份來壓我,他還以為皇帝老子說了就算?

他忘了這是二十世紀的社會,此“孝子”已非昔日“彼孝子”。皇帝說了,公主說不算,就是不算的。除非公主“親定”,否則,死都不可能笨笨地跑去和番的。

“喂!徐世輝。”我忽然想起要問他的年齡。“你幾歲了?”

“二十七。”他簡單地回答,連“歲”字都省了。

“你準備‘殺’到幾時呢?”我又問。

“不知道。”他說。老爸說,殺手是不能預約自己的未來的。

“我介紹個女朋友給你,保證絕不會其貌不揚,不滿意包退。”我挑釁地告訴他。

他連回答也不肯了,只是搖頭。

“真的真的,”奈何我的熱情不減,不放棄地煽風點火。“別這樣嘛!難道你想殺到殺不動了,再去當和尚嗎?”

“這倒是一個好建議。”他竟然這樣回答我。真是一句話打斷了我想當媒人的那股勁。

“你真該跟米瑟夫學一學的,大木頭。”我想起了米瑟夫那個大情聖,浪漫而多情,是個標準的溫柔情人,所以啊!不管是黑眼珠子,還是藍眼珠子的女孩子都喜歡他,有時連我都心動。只是,我的“心動”老是持續不久,米瑟夫也知道,說我只是小孩子,反反覆覆是很正常的。

天秤座的米瑟夫就是如此地魁力十足,才不像徐世輝,已經得了職業病,冷漠成習慣。

徐世輝又不搭腔了,想跟他打打屁也挺困難的。不過,我可沒放棄自言自語。

他總沒把耳朵關上不聽吧?

“我可不可以進去半個小時就好?”我決定和他打個商量,談個交易。

“不可以!”這下子他又不是啞巴了,拒絕之快,完全不留一點餘地。

“那我提早半個小時走。”雖然不甘願,我還是嘟起嘴表示出我的讓步。

“不行。”他說:“我們今天是主人,不能亂來。”

“徐世輝,我可是先跟你講理的!”我惱怒着說:“你一點也不妥協,我就自己跑了,我跑掉了,你要自己負責。”

“那你試試看跑不跑得掉?嗯?”他得意地說。

我對他扮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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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道恰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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